愛情題材民國劇的敘事誤區(qū)

□姜淦

民國劇指的是故事背景從清末民初到建國前夕的影視作品，因其紛繁復雜、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背景，個人命運往往裹挾在時代的洪流中，個人理想也往往上升為家國大義。民國劇本身就自帶戲劇沖突，自興起以來頻繁活躍在電視劇市場，成為從業(yè)者和觀眾共同討論的熱點話題。然而近年來播出的幾部民國劇，如《一見傾心》《光芒》《情深緣起》《小樓又東風》等，口碑卻不盡如人意，究其原因是走入了幾個敘事誤區(qū)。

弱語境：民國外殼下的愛情內核

電視的敘事語境是一定的風俗民情的展示，表現(xiàn)特定時期特有的地域風情和文化底蘊?！爸挥袑㈦娨晞∥谋镜臄⑹抡Z境與電視劇生成的社會文化語境結合起來，才能確定文本敘事者在當前文化語境中所要講述的真正的敘事主題，才能更準確地把握電視劇的意義。”民國劇的敘事語境不可能獨立存在，它勢必與其文本的敘事語境聯(lián)系在一起。自民國以來，上海作為重要的通商口岸，在中西方文化的不斷碰撞下，在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的激烈沖突中，這座城市逐漸在人們心中演變成一座衣香鬢影、光怪陸離的欲望之都。提起老上海，總不免讓人想到華麗的旗袍、西裝革履、黃包車以及復古的小洋樓，“老上?！背蔀榱艘粋€意象符號。

回顧近年來播出的民國題材電視劇，發(fā)現(xiàn)其空有老上海的時代背景，歷史上風雨飄搖的民國時期絕無可能發(fā)生的情節(jié)在這些電視劇里頻頻上演?？梢哉f僅僅是套上了民國外殼，內里的本質依然是個愛情故事，如果將劇中發(fā)生的故事原封不動地照搬到現(xiàn)代也完全行得通，就是典型的“霸道總裁愛上我”的狗血橋段。如《一見傾心》《小樓又東風》，這些民國劇的故事背景設置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正值民族危亡時期，劇情看上去既蘊含著家國情懷，又講述了動人的愛情故事，然而劇中出現(xiàn)了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劇情，河山破碎淪為了愛情的陪襯?！兑灰妰A心》中不管是男女主角因誤會初識，還是女主角父親被殺的劇情設置，不管是兩人假扮夫妻的關系還是上下級的關系，都充滿了套路化的設計?！缎怯謻|風》也是如此，女主角不論何時身在險境，總有男主角和男二號爭相搭救，這樣的劇情在現(xiàn)代偶像劇中也十分常見，但放在動蕩不安的民國背景下就有些異想天開。大多數(shù)民國劇陷入了這種同質化的怪圈，愛情占據(jù)的比例變大，主要矛盾從家國存亡轉移到了兒女情長上，民國劇的深刻性和嚴肅性也被徹底消解。

民國劇不應是一部簡單的言情劇，更要有那個時代的厚重感和歷史感，即使把愛情作為主線，也該是亂世中珍貴難得的愛情。2003年播出的民國劇《金粉世家》，同樣講述愛情悲劇，卻集中展示了一個名門望族的沒落史，揭露了舊官僚的驕奢淫逸，同時也體現(xiàn)了民國時期北京的社會百態(tài)圖。對比之下，雖然《一見傾心》等劇的背景設置在民國，但由于大篇幅的愛情糾葛和輕描淡寫的權謀戲份，導致劇中構建的民國少了一抹悲劇底色，成為了被導演臆想出來的十里洋場、風花雪月。

美麗精致的面龐、金碧輝煌的場景、纏綿悱惻的愛情，這些都是吸引觀眾眼球的有效手段，然而華麗的表面不能掩蓋這些打著民國旗號電視劇的膚淺內涵。脫離了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抽離了老上海的世道風情和文化內涵，一味地照搬現(xiàn)代言情偶像劇的模式和套路，即使整部劇的背景是民國，也會出現(xiàn)顛覆歷史、價值觀扭曲的現(xiàn)象，只能成為一部披著民國外殼的愛情甜寵劇。

弱結構：松散固化的敘事線索

敘事結構的概念最早由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提出，一般分為線性敘事結構和非線性敘事結構。線性敘事結構是我國電視劇常用的結構方式，分為單線結構、雙線結構和多線結構，按照故事發(fā)展的時間順序主要有順敘、倒敘、插敘等幾種不同形式。近年來播出的民國劇延續(xù)了一直以來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即以單線敘事結構和順敘為主，依照事件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尾進行敘述，使整個劇情的呈現(xiàn)結構分明、條理清晰、井然有序，能讓觀眾很好地理解和接受劇情。但這樣的結構安排在講述故事時會顯得有些呆板和蒼白無力，難免使故事落入俗套，《一見傾心》的主要人物相對較少，時間和空間比較固定，矛盾沖突和情節(jié)也很簡單，所以主要著墨于主角的命運和與反派對抗等較為單一的事件。這就造成了敘事結構的固化，也會使觀眾感到審美疲勞，甚至能夠從這類模式化的敘事結構中推測出接下來的劇情。因此，創(chuàng)作者應該破除這種固化的線性敘事，探尋更多的可能。

多線敘事結構將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故事同時展開講述，“它們表現(xiàn)一系列的事件，彼此多少有密切的交織或者聯(lián)系關系”，主副線索共同推動故事的發(fā)展。2021年播出的《光芒》就采用了這種敘事結構，打破了常規(guī)單線敘事的限制，以講述男女主角不同的遭遇這兩條敘事線索交替展開。男主角本是干貨店的伙計，為了償還店主欠下的高利貸賣身為錢莊學徒；父親的自殺身亡改變了女主角的命運軌跡，她淪為陪酒女卻沒有放棄調查父親離奇死亡的真相。這兩條敘事線索采用平行蒙太奇和交叉蒙太奇的手法，對故事時間進行排列重組，營造出命運交匯一般的效果，增強了故事的表現(xiàn)力。但是隨著劇情繼續(xù)推進，二人各懷目的假結婚，婚后兩條敘事線索并沒有很快收束，男主角為錢莊老板賣命，女主角則繼續(xù)調查父親的死亡，各條情節(jié)線之間的聯(lián)系性不強。作為張愛玲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情深緣起》圍繞兩個女主角展開故事線，想把每個人的故事都講明白，但是由于主線不明確，顯得有些混亂。而2015年播出的民國劇《無心法師》同是采用雙線敘事的結構，一條是主線矛盾，另一條是單元故事內部的發(fā)展變化，這兩條線索的敘事時間一致，平均每兩集講述一個完整的單元故事。主線與單元故事線的同步進行并沒有造成劇情的混亂，單元線在延伸的同時也在推動主線情節(jié)的發(fā)展，為后續(xù)做鋪墊，也使得故事的整體敘事節(jié)奏張弛有度。

在民國題材電視劇中，單線結構已經形成了一種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輕車熟路的敘事模式，但是卻顯得千篇一律，缺乏新意；多線結構應該合理區(qū)分主線和副線，把故事情節(jié)放在歷史背景中進行多維度呈現(xiàn)。創(chuàng)作者不必拘泥于一種或幾種模式，應追求形式創(chuàng)新，探索更加多元化的敘事結構。

弱視角：單一的敘事視角

敘事視角可以分為人稱和視點。人稱敘事有第一人稱敘事方式和第三人稱敘事方式，敘事視點則是電視劇進行故事講述的切入點，簡單來說就是從誰的角度講故事。電影的敘事永遠是在雙重視點與雙重視域，人物在“看”的“主觀”視點鏡頭與攝影機“看”人物的“客觀”的非視點鏡頭的交替呈現(xiàn)中完成的，因此敘事視角的不同能直接影響到電視劇的講述方式和表達效果，也會帶給觀眾不同的感受。

電視劇的敘事視角通常有全知視角、限知視角等。全知視角即“零度聚焦”敘事視角，是指敘述者站在全知全能的創(chuàng)作者角度，可以知道在同一時間不同地點中所有人物發(fā)生的故事及人物的回憶所想。限知視角是站在劇中特定角色的視角講述故事，按照表述的范圍分為內視角和外視角。內視角也叫“內部聚焦”，從劇中某個人物的視角出發(fā)，講述其內在情感，能增強觀眾的共鳴；外視角也稱“外部聚焦”，僅描述人物可見的言行舉止而不加解釋，不介入人物的內心，較為冷靜客觀。

近年來的幾部民國劇大多采用全知視角講述故事，《一見傾心》中過新年時男女主角并未處于同一個空間，在煙花騰起的一瞬間男主角站在公館門口取出女主角送他的平安符，對著天空說了聲“新年快樂”，女主角在天臺上同樣看著煙花說新年快樂；《情深緣起》中身為舞女的姐姐將壞掉的裙子放在后臺讓妹妹縫補，她上臺表演的同時，妹妹為了讓她脫離百樂門故意把裙子撕得更破，姐姐回來后看著無法再縫補的裙子勃然大怒。全知視角能拉近觀眾的心理距離，使觀眾產生身份認同，全面了解角色內心和故事情節(jié)，但由于許多民國劇大多采用這種敘事視角，使得這些民國劇看起來大同小異。

單一的敘事視角無法支撐起復雜的故事情節(jié)，敘事視角的變化能加快敘事節(jié)奏，豐富故事內容，所以創(chuàng)作者要勇于擯棄單一的全知視角，創(chuàng)新敘事視角，呈現(xiàn)出更加多元化的敘事視角。例如《偽裝者》在敘事視角的選擇上采取限知視角中的多重視角講述，選取劇中多個角色的視角進行敘述，清晰地描繪出整個事件的發(fā)展脈絡，增強了可看性。劇中的狩獵計劃是由明臺執(zhí)行，敘事視角卻以明樓為主其他人為輔，由于限知視角不能知曉事件全貌，無形中也給電視劇增加了懸念感。這種多敘事視角的安排能使觀眾從不同角度了解劇情，使敘事更具多樣性。

弱形象：扁平化的單薄人物

人物和情節(jié)是電視劇敘事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情節(jié)的推進劇情也是人物完成建構的過程，情節(jié)的沖突靠人物的行動來實現(xiàn)，人物產生某個行動的原因和動力是由人物的性格與經歷決定的。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將人物分為“扁形人物”和“圓形人物”，指出扁形人物注重人物某一性格特征的強調，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者特征被創(chuàng)造出來；而圓形人物個性復雜，有著一種新奇感，并以一種令人信服的感受使人感到意外。

在不同類型的電視劇中，創(chuàng)作者會用不同的情節(jié)和手段塑造人物形象，兩種類型的人物共存，承擔著不同的敘事功能。在民國題材電視劇中，二元對立通常是塑造正反派的定律，通過真善美、假惡丑的絕對性強化角色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人物形象往兩個極端拉扯，陣營非黑即白，但這也會使得人物形象扁平化。《一見傾心》中的惡毒繼母是劇中的反面角色之一，多年前為爭奪家產暗中把女主角的哥哥殺死，她表面上非常親切私下卻和親生女兒密謀欲將女主角除之而后快。這個角色的塑造缺乏深度，是一個典型的扁形人物，心思歹毒，智商低下，人物行為也更像是為了推動劇情而強行發(fā)生?！兑灰妰A心》的其他配角也不符合歷史，劇中堪稱“少帥批發(fā)”，除了男主角和男二號外還出現(xiàn)了三位少帥，創(chuàng)作者沒有對他們的性格特征做過多描述，觀眾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們都是男二號的狐朋狗友。這些人物的出現(xiàn)對于劇情的推動沒有起到太多作用，只徒增了電視劇的時長而已。

如果說劇中的反派角色是為了調節(jié)氣氛、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而被塑造成扁形人物尚情有可原，那么對于主角來說，同樣被打造成扁平人物就有些失真。許多民國劇男女主角的人物設定較為臉譜化，俗套且缺乏個性，女主角是“傻白甜”式的豪門落難大小姐，男主角是“邪魅狷狂”的軍閥貴公子。男女主角性格單一且貫穿整部電視劇，看不到明顯的成長及轉變，難以支撐整個情節(jié)?！缎怯謻|風》的女主角肩負著家仇國恨，走上了救亡圖存的道路，但由于一味套用現(xiàn)代偶像劇的人設，缺乏對人物的深層刻畫。她空有戀愛腦，言行舉止幼稚，極不符合一名女特工的身份。

“圓形人物性格的形成和發(fā)展離不開人物自身的質的規(guī)定性，離不開人物與社會歷史的碰撞所生發(fā)出來的行動、思想、語言、心理的衍變。”像2020年播出的民國劇《隱秘而偉大》中刻畫的男主角并不是“高大全”的形象，和許多民國劇中脫離實際、智商卓絕、家境優(yōu)越的主角不同，他只是一個新進警局畏手畏腳的小警察，在目睹了當時政府的黑暗、人民的悲慘生活之后仍堅持自己的理想，但也沒有丟掉作為小人物身上的特征，成功塑造出了一個飽滿鮮明的人物形象。而《鬢邊不是海棠紅》中的商細蕊，戲臺上他是風華絕代的梨園名伶，臺下卻直率暴躁，喜歡吃肘子，在亂世中有自己的熱愛和堅守。這個形象多面立體，有煙火氣息，更真實可信?！堵槿浮分袑Ψ磁山巧K三省的塑造也十分成功，并不單單強調人物意識形態(tài)的對立，更強調人性的對立。他不僅是汪偽政府狠毒的劊子手，也深愛著身為中共地下黨員的女二號，在得知其真實身份后他親手殺死了愛人，在巨大的矛盾中他精神崩潰，最終凄慘死去。創(chuàng)作者從情感維度挖掘反派角色的性格特點，使這個角色更加真實豐滿。由此可見，將主要角色扁平化塑造就會導致劇中缺少圓形人物，使得電視劇和歷史脫軌，和現(xiàn)實脫軌。角色失去了主觀能動性，行為和命運被困在一個框架中，也就無法帶給觀眾新鮮的審美體驗。民國劇應該多一些多元化角色，弱化刻板印象，破除人物原有的特質，重建人物性格，達到“令觀眾信服的意外”。

結語

民國劇作為我國特有的電視劇類型，在民國這個特殊的社會背景下，融合了懸念、愛情、陰謀、信仰等多種元素，深受觀眾的喜愛。近年來播出的幾部民國題材電視劇卻因為走入了以上幾個誤區(qū)，內容缺乏歷史真實性、不符合當時的時代背景，情節(jié)夸張，敘事簡單，人物扁平，致使口碑不佳。而如《無心法師》《鬢邊不是海棠紅》《隱秘而偉大》等廣受好評的民國劇表明，跳出民國劇的同質化敘事窠臼，從不同的角度刻畫角色，創(chuàng)新表現(xiàn)形式，建構出一個合理合情、引人入勝的故事，這是創(chuàng)作者需要繼續(xù)探索的路徑，也是民國劇突出重圍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