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

路桂軍

這是一種很深厚的愛情，只是他們不懂得如何表達。含蓄和隱忍，會把一個人生活中的痛苦拉得很長很長?！坝袗劬鸵舐曊f出來”，這真的很重要。

我曾遇到過一對老夫妻，他們之間的故事也令人感動。

這位男性患者大約七十多歲，罹患消化道腫瘤，時日無多。他的兒媳和我是同事，特意找到我，希望我能夠為他們的家庭提供幫助。

實際上，這位患者的家庭條件很好，生活很穩(wěn)定，家庭關(guān)系非常和睦。當(dāng)這位患者被腫瘤折磨得痛苦不堪時，患者妻子在心理上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到了七十多歲這樣的年紀，患者的妻子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但就是內(nèi)心無法接受。她知道每個人都有離開世界的那一天，但她就是離不開自己的丈夫。

針對母親的這種狀況，患者的兒女親屬還專門開了一次家庭會議，但是并沒有讓母親參加。會議過后，他們決定求助于我。

患者的兒媳婦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病房工作。她讓我去看看她的婆婆，老人家正好就在醫(yī)院里。見到老太太之后，我并沒有告訴她我是從事生命教育工作的。

“阿姨您好，我是臨床醫(yī)生，過來看看叔叔。您現(xiàn)在狀態(tài)怎么樣？咱們聊一聊叔叔的病情，看看有沒有一些需要關(guān)注的慢性病?！彪S后我與患者妻子走到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坐下來，向她詢問了患者的病情。

老太太對我說：“年齡大了，誰還不得個病呢，會好的?！?/p>

“叔叔這次患病時間有多久了？”

“七個多月了?！?/p>

“這次患病和以往有什么不一樣呢？”

“他身體挺好的，但從來沒有像這次病這么長的時間?，F(xiàn)在住這么好的醫(yī)院，肯定有辦法治好的?！?/p>

“那么，叔叔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太關(guān)心我了，生病之后對我也不放心，讓我去孩子家住。這不是對我多余的擔(dān)心嗎？我能照顧好自己。他一個大大咧咧的人怎么就病成這樣了，我特別不理解?！?/p>

“他有沒有一些讓您覺得非常奇怪、無法接受的舉動？”

老太太回憶了一下，老爺子確實有些話讓人不解?！八幸惶旄艺f：‘老伴兒，這一輩子最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我們兩個人青梅竹馬，一起從農(nóng)村走出來。我很早就入伍當(dāng)兵了，在部隊條件比較艱苦，也沒多少錢。你在家一個人帶三個孩子，這個家?guī)缀醵际悄阋粋€人支撐起來的?，F(xiàn)在我退休了，條件好了，來到北京，可是沒有讓你享幾天福我就病倒了。本來我還想多干幾年，給孩子們的生活多幫襯一下?，F(xiàn)在我這一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要是這個病好不了了，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p>

老太太轉(zhuǎn)述了老爺子的話，并表示夫妻之間不存在誰對不起誰?！澳挠惺裁磳Σ蛔〉模克且粋€挺不錯的人，但也算不上完美。在單位里，或是同事之中，他并不是最棒的。但是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最棒的。如果有下輩子，我們倆還要在一起?！?/p>

“看得出，您特別愛叔叔。”

“我們那個年代不說這個詞?！?/p>

“您愿不愿意對叔叔說出‘我愛你’三個字？”

“說出來，也不是你們年輕人的這個味。”

老太太最初對我的這個建議是排斥的。思考了五分鐘之后，她最終點頭同意了。

當(dāng)時，病人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我建議他的兒媳婦為母親買一束玫瑰。當(dāng)天下午，我陪老太太一起去看望她的老伴。我也帶了一束玫瑰花。其實患者生活的那個年代不太適合拿玫瑰花來表達愛意。老太太走進病房拿著玫瑰，不太習(xí)慣，就裝作沒拿一樣，最后把它放在了病房的桌子上。她摸了摸老伴身上蓋的被子，叫了一聲“老頭子”。

這時候，病房里還有其他人，老太太顯得非常不好意思，沉默了好半天，她終于說出了那句話：“我愛你?！崩蠣斪拥谋憩F(xiàn)好像是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我覺得他聽見了，因為當(dāng)老太太攙扶他的時候，他用手緊緊抓住了老伴兒的手。畢竟周圍還有其他人在，老人不太好意思將感情流露出來，他們那一輩人的愛情比較含蓄。接著，兩位老人共同回憶了曾經(jīng)走過的婚戀歲月。老爺子也對老太太說了類似的話：“這輩子和你沒過夠，如果有下輩子，咱們還在一起?！?/p>

三天后，老人去世了。我去參加了他的遺體告別儀式。當(dāng)我走進遺體告別廳時，老太太正低著頭，陷入悲痛的情緒中。看到我時，她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握住我的手。

“路醫(yī)生，謝謝你那天跟我說了那樣一番話。如果不把這話說出來，我這老命也活不了?！?/p>

遺體告別儀式之后，老人家又專程找到我，對我說：“老頭子的病情，我其實非常清楚，但是我無法接受他即將去世這件事。我早就想好了，老頭子真要去世了，我家里所有的生活場景就保持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咂摺?，我會把他的照片放在桌子上。我不能跟他說話了，我就每天寫日記。寫完之后，我就把日記放在他的照片前。等到‘七七’過了，我再把他的照片掛到墻上去。我每天給他做飯，為他鋪床，跟他說話。我跟孩子們說了，等你們爸爸走了，你們誰也不準(zhǔn)干預(yù)我的生活。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就好像他還活著一樣，守著我們一輩子生活在一起的這間房子。我們兩個結(jié)婚這么多年，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日子沒過夠，真的沒過夠。那天您讓我和他說了那樣一番話之后，我心里仿佛一塊石頭落地了，所有問題都解決了。現(xiàn)在老頭的照片就擺在那里，我做夢會夢見他，說話偶爾也會談起他。有些事情，你們年輕人的想法還是對的?！?/p>

這是一種很深厚的愛情，只是他們不懂得如何表達。含蓄和隱忍，會把一個人生活中的痛苦拉得很長很長?！坝袗劬鸵舐曊f出來”，這真的很重要。

在生活中，這位阿姨為她的丈夫做飯，給他鋪床，為他買藥，幫他按摩，每一件事都有相應(yīng)的含義，她通過做這些來表達自己的愛。當(dāng)然，這些也都是愛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但是說出來還是不一樣。

“阿姨，您會發(fā)現(xiàn)沒有說出來和說出來完全是兩回事。人是需要溝通的，愛是需要表達的。有些話到最后沒說出來，確實會留下很多很多遺憾，而這個遺憾無論做什么也無法彌補了。”老爺子也需要這樣一種方式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說出來那樣一番話之后，他才會徹底安心。

在電影、電視劇中，我們經(jīng)?？吹街魅斯f我愛你、你愛我。他到底愛她嗎？她又有多愛他呢？在愛情中，因為愛得太深，往往就會變得沒有自信，太在乎對方就容易把自己丟掉，卑微到塵埃中。這時需要通過愛的表達來重新確立信心。

很多人都像這對老夫妻一樣，需要愛的光輝來照耀他們，需要愛的陽光來拯救彼此。

小雙摘自《見證生命，見證愛》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