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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二題

      2022-10-29 18:23:04張品成
      山東文學(xué) 2022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倌禾草門板

      張品成

      草 鞋

      來寬滿周的那天,被爺娘放在床上任由他爬,只是在板床上放了些東西。都是平常人期望伢長大后成就個什么人物的寄望,擺放在那的物件就很特別。如筆,期望小小人兒將來讀書中舉平步青云,成狀元當(dāng)宰相高官;如毫子票子,抓了能成生意人發(fā)大財;還有紙折的令旗和兵器,抓了能有戎馬生涯做大將軍……

      反正就那些東西,周歲時候讓細(xì)伢抓,叫抓周。

      一屋人就盯看了那細(xì)伢,眼都老大,目不轉(zhuǎn)睛,齊齊拴在來寬的那兩只手上。

      其實床板上置放了的那幾樣,都很那個,摸到什么都很“吉祥”。抓周能讓家人心里寬慰。

      來寬爬著抓著,眼見是那只筆了,可卻從屋頂上墜落根稻草。

      草落手到。

      來寬的那只小手,抓住的是根草。老糾就無奈了,老糾是來寬他爺。他娘當(dāng)然也看到那場面,啊呀了一聲。屋里人都臉白了,大驚失色。

      屋是茅屋,屋無瓦,頂是草頂。爺才換過新禾草。偏那關(guān)鍵時候就掉了那么一根下來。偏又掉在了來寬的手邊,讓他抓了個牢實。

      抓周抓到根禾草,這有什么說頭?這又意味著伢將來什么“前景”?

      爺娘想來想去,悟不清個頭緒。滿鎮(zhèn)子找解說,人都只搖頭,不語。

      老糾跟來寬娘說:“他們不說!”

      “他們不知道哩!”來寬娘說。

      “鬼!”

      “你不是也不知道?”

      來寬爺說:“我不知道,鎮(zhèn)子上總有人知道……可他們不說?!?/p>

      “他們不說總有不說的理由?!?/p>

      “那就是啦……”

      是什么?來寬他爺他娘當(dāng)然可以猜得到,抓周抓到禾草。注定了將來是個種禾人,那就信命了吧。種田有什么不好?家里人丁興禾谷豐,不也是好事?

      來寬第一次上街是在娘背上,來寬娘在來寬滿周后帶上兒子去趕了場集。墟集上很熱鬧,人比肩接踵,貨琳瑯滿目。來寬在娘的背上腦殼左左右右地望,他很亢奮,身子不安分,時忽顫動那么幾下,那是細(xì)伢興奮的本能。

      娘說:“伢呀,你就不能安分點?”

      但來寬還是不斷那么顫。娘有些累了??纯?,那有座戲臺。戲臺邊有座石礅。就把來寬放了下來,坐在那歇息。

      就那會,來寬目光拴住了那幾串東西。來寬眼里一大片的金黃。其實那沒什么,是幾串草鞋。當(dāng)然,是新打的草鞋,掛那一坨一坨的黃。是根普老倌編的貨。根普老倌是個孤寡,一生未娶,也一生只做一樣事,打草鞋。他打草鞋為生。根普老倌打草鞋的手藝名聲在外。方圓百里之內(nèi)說起根普老倌,都知道。

      這一帶五日一墟。每到墟日,老倌就現(xiàn)身在那地方。古戲臺平常白天沒什么用場,只是周邊大人家晾衣曬被,伢們嘻鬧玩耍地方。只是到了墟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始,那就成了根普老倌的“地盤”。他打草鞋很專注,一堆精選捋好的禾稈,架起那只木架。然后就把身體坐成了石頭,只見兩只手在動著,動得讓人眼花繚亂。一堆草,三下兩下,就成了一雙鞋。

      一雙一雙的草鞋從他翻飛著的巴掌里出來,做成一雙掛一雙。很快,那就成串了。一串串的草鞋在陽光下很張揚,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有人走近。“嘖嘖”了幾聲。周邊人漸多了,有人說:“來一雙喔?!本蛷哪菐状菪锾袅艘浑p。然后就把那枚毫子丟在老倌腳邊。老倌沒抬頭,也沒撿拾那枚毫子。

      他專注于他的手藝,把那一捆捆禾稈,變成眾人腳上的鞋。身邊,散了一地的毫子。

      老倌在那已經(jīng)好多年了,在眾人看來,習(xí)以為常沒什么希奇處。沒想到這一天,有個細(xì)伢卻對那一切目不轉(zhuǎn)睛。然后往老倌身邊爬。

      娘說:“呀呀,伢呀,你別亂動!”

      來寬還是爬。

      來寬被那一串串金黃吸引,執(zhí)拗地往那邊爬。娘就驚了。“莫動,這街上人多?!?/p>

      來寬依然故我地爬。

      “你看這伢?人就是不多,地上狗屎雞屎的,臟喲。”娘把他扯住了,來寬哇一聲嚎哭起來。

      那聲哭,讓根普老倌抬起了頭,朝那個細(xì)伢望了一眼。就那一眼,來寬的哭聲瞬間止息。

      來寬不僅停止了哭嚎,就那一閃間,手里居然抓握著幾根禾草。

      來寬娘對她男人說:“抓周抓那根禾草,不是種田的事了,看樣子和那老倌營生有關(guān)……”

      男人嗯了一聲,拋出句話輕描淡寫,“打草鞋?那也是門手藝,要真像根普老倌那樣,也是一方好佬也算是出息喲?!?/p>

      “放屁!”女人惱怒了,嘴里迸出這兩個字。

      “你看你?”

      “你說我家伢將來打草鞋!”

      “打草鞋有什么不好?”

      “呸!你做什么不干那營生?”

      女人不作聲了,她不想兒子癡迷草鞋,世上哪有這種伢,生來迷那東西?從那時起,再也不背兒子來寬去街子上了。來寬學(xué)會行走,娘也不讓他遠(yuǎn)離村子,娘怕兒子再看見那個根普老倌,眼不見,心不念。

      鄉(xiāng)間“九佬十八匠”,鬮豬、殺豬、剃頭、補鍋、修腳、吹鼓手、鐵匠、木匠、篾匠、豆腐匠、瓦匠、鼓匠、傘匠、織布匠什么的都行,都體面都是出息的手藝,要做手藝人學(xué)這些喲。娘想,要學(xué)學(xué)這些呀。

      但漸大的來寬是拴不住他那兩條腿的。來寬十歲時候,一幫伢叫著嚷了相邀了去鎮(zhèn)上趕集,別的伢都去了熱鬧地方,吆三喝四聲高聲低的,亢奮嘛。但來寬偏偏趴在戲臺石礅上,目不轉(zhuǎn)睛看根普老倌打草鞋。有人從那過,一老一少除了那兩只手,別的都成了石頭,一動不動。

      回到家已經(jīng)日落了,門檻上抹了黑。來寬才進(jìn)門,臉上重重地挨了一掌。是娘用力扇的。娘從來沒打過兒子,但這回下手很重。那一巴掌,把天上的星星全拋在了來寬的眼前。

      來寬沒哭,娘卻哭了,嚎啕大哭。

      兒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不想打兒子,她只想那一巴掌把兒子打醒。

      但沒絲毫作用,來寬依然故我,逢集就往戲臺那去。

      沒人知道那老倌什么時候收了個小徒弟。

      漸漸地,來寬那雙手也成了兩只翻飛的蝴蝶,在禾稈里旋了飛,才那么旋了,一只草鞋就成形了。

      “唉……”來寬娘常常嘆氣。

      “唉……”來寬爺也常常嘆氣。

      “沒出息樣!”娘說。

      “沒出息樣!”老糾也這么說。

      “由他去了由他去……”娘說。

      “是喲!由他去了由他去,不由他去又能怎么樣?”

      這一年,根普老倌過世了,誰都以為是來寬要做個繼承師傅的草鞋生涯,但沒有。這一年紅軍來了,紅軍來了重要的事有很多,來寬沒打草鞋。他跟了一幫伢站崗放哨收查路條。

      再有墟集,有人從鎮(zhèn)上戲臺那過,那里空空蕩蕩,趕集的男女,都覺得那少了重要的東西。

      那天,鄉(xiāng)蘇維埃主席老糾把兒子從角嶺上叫了下來,十萬火急那樣。來寬那時正在角嶺山頂?shù)哪强脴渖?,那棵樹豎在山頂最高處,來寬爬到那棵樹的最高處,那望得遠(yuǎn),能看到十幾里外那片曠野的動靜。

      但來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扯大了喉嚨喊,氣喘得急,“來寬……哎,你爺……不是,是老糾主席喊你去……有急事!哎!”

      來寬也那么火燒眉毛般急趕到他爺跟前,氣也喘得急?!盃敗皇牵飨憬形遥 ?/p>

      老糾說:“有你出息的機會了!”

      這話讓來寬云里霧里,他愣著看著他爺。

      “你抓周抓根禾草喲……”

      “你們說的,我那時小,我不記得了?!?/p>

      “你媽帶你去趕集,你就迷上打草鞋了?!?/p>

      “噢!”來寬覺得詫異,這個話題,爺娘有兩年沒提了,怎么今天爺說起?

      “我和你娘都嘆氣……”

      “那是,你們說打草鞋沒出息?!?/p>

      “你就迷上那手藝,你才一歲多,才學(xué)會喊娘喊爺,你就差點喊根普老倌師傅。”

      來寬說:“我沒喊!”

      老糾笑了,說:“你才一歲,你喊不出,你若喊得出當(dāng)時就叫根普老倌師傅了,你娘說你在那一副跪相……”

      來寬說:“我沒跪。”

      “你趴了爬,樣子看去就像跪……”

      來寬嫌爺話多,“找我有急事你一大堆的話?”

      “就是這事!”

      “什么事?”

      “打草鞋!”

      “鬼喲!”

      “我沒哄你,爺哄你,鄉(xiāng)蘇維埃也不會哄你的吧?”

      來寬大了眼睛看他爺老糾,老糾也那么大了眼睛看他兒子,兩個人眉不動眼不眨對視了好一會。

      來寬很快知道真相,確是正經(jīng)事,關(guān)乎草鞋。隊伍里首長下了命令,兩個月內(nèi),八萬將士,每人要有兩雙草鞋。要十幾萬雙草鞋哩。

      沒人知道突然怎么就要這么多草鞋,隊伍在擴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隊伍上要兵力充足,這好理解。隊伍在征糧,也好理解,人是鐵飯是鋼,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將士餓著肚子怎么打仗?

      然而草鞋?草鞋的事能有那么要緊?且要得多,要得急?

      “草鞋?”來寬一臉疑惑神情,嘴里跳出這兩個字。

      “是草鞋!”老糾卻是三個字,很響很堅定。

      “噢!”來寬噢了聲。

      “噢!”他爺也跟著噢了聲。

      戲臺那又一大堆的金黃。

      來寬抓過一把禾草,臉上立刻就現(xiàn)了亢奮,身上像注入了什么,一陣陣狂喜的濤在涌。

      很快那手就成了兩只蝴蝶,在那翻飛了起來。很快那些禾草就成了鞋,端在來寬掌心里了。

      “呀!”

      “呀呀!”

      “呀呀呀!”

      戲臺下坐滿了人,人們呀著贊嘆不已。

      來寬很威風(fēng),來寬很神氣。戲臺下滿是人,隊伍上人,村人鄉(xiāng)民,男男女女。就看見腦殼和臉,臉上眼都大睜了,齊齊注目來寬那雙手。來寬那兩只手不是蝴蝶了,他緩慢地演示著編織,那些男女也慢慢跟樣學(xué)了。

      來寬收徒哩,不是收一個兩個,是幾百個。

      來寬臉上溢滿得意,一臉的光亮,光彩照人。

      打草鞋雖算不上個手藝,這一帶窮苦人家女人跟學(xué)女紅一樣學(xué)過打草鞋。但鄉(xiāng)下人打草鞋都是自用。晚間沒事干,閑了也就閑了,就打草鞋。但技藝不要求精,草鞋好壞丑陋不是個事,一雙草鞋打個十天八天的也不是個事。

      但現(xiàn)在不一樣,十幾萬雙草鞋,得在十天半月內(nèi)完成。這就成了個事,是大事難事。就是叫上蘇區(qū)所有的女人來打草鞋,也不一定短時間內(nèi)能完成這事。

      還有,總不能放下其他的事專門來打草鞋的吧?

      首長就糾結(jié)了。

      人們就說起根普老倌,說老倌子打草鞋有絕活,一天能出幾十雙。女人們學(xué)會這絕活,那十幾萬草鞋還是個事?

      首長眼就亮了,他認(rèn)真聽他們說話。

      “別說一個人出幾十雙,出十雙八雙的也行?!庇腥苏f。

      “那是!”另一個說。

      “可是根普老倌死了有兩年了……”

      首長眨巴了下眼,心里掠過點什么。

      “但他徒弟還在呀!”

      “沒聽說過他收徒的,沒聽說過……”

      “那些年,老糾他家那伢墟集就往戲臺那去,和老倌混在一起,一呆就是一天?!?/p>

      “那也不一定學(xué)得老倌絕活呀?”

      “我親眼見的,我見過那伢打草鞋,跟根普老倌不分高低?!?/p>

      “哦哦!”

      “你看你不信?”

      “信不信叫那伢來打個草鞋不就知道了?老倌過了,但來寬伢還活著。”

      “就是,叫來叫來!”

      老糾十萬火急地把兒子喊到老祠堂里,那早準(zhǔn)備了禾草。首長看著來寬那兩只手翻動了,轉(zhuǎn)眼一只草鞋就打成了。

      首長朝來寬豎起了拇指,首長說,隊伍要走遠(yuǎn)路,沒鞋不成!千軍萬馬,就看你小鬼來寬的本事了。

      兒子來寬就被首長委以重任了。

      老糾沒想到草鞋會那么重要,兒子來寬會那么重要。老糾和他女人在屋里嘀咕。

      “你看你兒子風(fēng)光了哩。”老糾說。

      “哦?!?/p>

      “首長看他眼神格外不一樣?!崩霞m說。

      “哦哦!”女人說。

      “他成隊伍上神人了,人人給他豎拇指……”老糾說。

      “哦哦哦!”

      “沒人想到打草鞋會有出息……”

      “那是,你我做爺娘的都沒想到?!?/p>

      “來寬做了眾人的師傅,那么多人,風(fēng)光著哩?!崩霞m說。

      “我看到了。”

      “你看。伢出息著哩?!?/p>

      女人說:“我知道伢會出息?!?/p>

      “鬼!”

      “你看你說鬼?!?/p>

      “都是命?!?/p>

      “那是,什么都逃不過命,注定了的?!?/p>

      “看就是……”

      娘說:“看就是!”

      十五天后,來寬娘看到了那個現(xiàn)實,十幾萬雙草鞋都成了現(xiàn)實。來寬伢很認(rèn)真地教,那些女人很認(rèn)真地學(xué)。首長看到了那個現(xiàn)實,屋檐下,掛了無數(shù)草鞋。

      鄉(xiāng)蘇主席老糾和來寬娘在屋子里就有了那么一段對話。

      十天后,那些草鞋分發(fā)到了那些士兵的手里。那一天,就都穿在了士兵的腳上。天黑下來,八萬將士從田埂和河堤上涌向十幾個渡口,看不清人,可聽得見細(xì)軟的草鞋踩在細(xì)軟的秋草上的聲音……

      來寬那天趴在離浮橋不遠(yuǎn)的樹礅上,他看那些腳,從田埂和河堤上邁向那些浮橋,天和地黑成一大團(tuán)的墨,但來寬卻看到了那兩團(tuán)金黃,無數(shù)的金黃組成一條金色的長龍,往遠(yuǎn)方游走漫延。

      來寬掏出懷里那雙草鞋,穿在了自己的腳上,追趕著那條長龍……

      幾十年后,紅軍長征出發(fā)地于都建了一座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紀(jì)念館,有一面展壁上掛滿了草鞋,由草鞋組成一個中國地圖的造型,還排列出長征路線。寓意很明白,普通的草鞋載著中央紅軍將士一走兩萬五千里,走出了一個全新的天地。

      板 龍

      慶來才八歲,對那天發(fā)生的一切懵懵懂懂。扒了幾口飯,天欲黑不黑,就去了那株老樟下。老樟長在離屋子不遠(yuǎn)處,慶來經(jīng)常去那地方。

      慶來的家在縣城的一角。縣城那條街,像根繩似的在大小不一的屋子間彎曲延伸,從東到西。那些巷子,寬窄不一,像些絲線在“繩子”兩邊扯了。要是在高天往地上看,縣城的街子像一條巨大的蜈蚣。

      慶來的家就在“蜈蚣”的“尾巴”上,那是城鄉(xiāng)的邊緣。說城亦城,說鄉(xiāng)亦鄉(xiāng)。慶來不喜歡熱鬧,他喜歡一個人呆了。有些人就那樣,喜歡獨處。

      慶來就那樣,他喜歡一個人在那株老樟樹下玩。

      中秋時分,暑熱已經(jīng)少了威猛,到傍晚時候,聽得見枝葉婆娑的響動。鳥雀得有涼爽,鳴噪得比先前張揚。秋蟲聲卻微弱了,就是叫,也失去了銳氣,鼓脹出來的聲音,叫人聽來聲嘶力竭。

      可那天卻很奇怪,清風(fēng)習(xí)習(xí),天上云厚厚的,月被云裹了,擠不出一點光來。慶來想看云和月,正值中秋時節(jié),那云和月一定好看。慶來一個人就去了屋后那株老樟下。他看天,但天灰灰的。慶來也想聽周邊的聲音。支了耳,沒聽到往常那種鳥啼蟲鳴,聽到的是一種異響。他不知道那混沌的聲音來自何處,他沒多想。

      慶來就有了倦意,我歸屋睡覺去。

      他摸回家,突然發(fā)現(xiàn)了異樣。推門,可門不在了。他摸索著,門洞空空的,那扇門板不見了。

      “門呢?娘哎!我們家屋門呢?”慶來朝屋里喊,屋里沒亮燈。那些日子,洋油(煤油)成了俏貨,平常百姓家點不起油燈,只有燒松明火照明。松明火煙重也黑,燃了,過不多久,鼻子里全是黑黑灰垢。

      所以,一般人家天黑了除非萬不得已,才取火照明。

      他又喊爺,才發(fā)現(xiàn)爺娘都不在屋里。

      他高聲亮氣地喊著娘。娘在門口應(yīng)著。

      “娘!你去哪了?”

      “我能去哪?我在祠堂里打草鞋哩?!?/p>

      慶來知道這些日子來,娘和街子上那些女人都在祠堂里打草鞋編斗笠,慶來和大多伢呀妹子一樣,腦殼里有問號鉤鉤。這些日子里怎么女人都去打草鞋編斗笠?那么多的草鞋斗笠何用?用多少年喲。

      “我們家門板不見了?!?/p>

      “哦哦……”

      “你看娘你哦,門板喲,我們家門板不見了……”

      “不見不見了就是。”

      “吔???看娘你說的?”

      “又沒個賊盜,由它去了……慶來你睡覺?!蹦镎f。

      我睡去,我不管門板的事了。慶來想,娘都不當(dāng)個事,我管?

      慶來摸黑進(jìn)了自己的屋子,脫了衣,才要睡,一屁股坐空了,他跌坐在地上。

      “哎喲!”他叫了一聲。

      他摸著屁股站起,雙手摸著那床。慶來又叫了,“哎哎!娘吔!誰把咱家床板也偷了?!?/p>

      娘把松明火點了,娘在昏暗的光照里搬來捆金黃稻草,就鋪在屋里的地上。說:“慶來,你睡地上……”

      “睡地上?”

      “嗯!今晚我們都睡地上?!?/p>

      慶來還想說什么,但很快他把話吞進(jìn)肚里了。他看見屋里樓板什么的也沒了。他腦殼更是混沌一片。

      我睡去,我不想這些了。我想不明白,想也白想。慶來想。

      慶來睡不著,慶來脊背地方透著涼意。其實要擱往常,這不是個事,天也不是太涼,在地上鋪草睡也不是個事,就是慶來心上有塊石頭,有個謎解不開。他睡不著。覺得心里有團(tuán)麻,就理了,但越理越亂。他是想睡,但門板床板樓板那些木板,攪得慶來沒法入睡。

      到有雞在歡歡地啼了,慶來才瞇睡了片刻。慶來似睡非睡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整夜。

      日頭升起老高,慶來才睡醒。慶來睜開眼,沒有門板的門是洞開著的,一縷晨光從那洞開的門里涌進(jìn)來。慶來被那縷朝陽弄得眼里金黃一片。他揉了一下眼睛,起身坐了起來。

      他喊娘,娘沒應(yīng)。他喊爺,爺也沒應(yīng)。他往爺娘的屋里瞥了一眼。娘沒在,但爺睡在那,鼾聲如雷。

      慶來心里有只蟲蟲。那只蟲蟲,一直在他心里攪著,攪得濁水一攤。

      慶來走出街巷,他驚出個顫顫又驚出個顫顫。不只是他家的門板,沿街商鋪的門板,各家各戶的門板,都沒了,各家各戶都門洞大開。

      那條街子已經(jīng)不是往常的樣子,每家鋪子面前的門板都沒了,這沒什么。往常白天鋪子的門板都要解了,但各家的門板就不一樣了,沒了門的屋子看去總覺得怪怪。你想就是,整座城的屋子都沒了門板。這是怎么個事,這事怪,這事讓人驚奇。

      也許還每家都像慶來家一樣,不僅門板床板,還有樓板哩。

      慶來就愣了片刻,這是怎么了?是夢嗎?他捏了一下大腿地方的肉。有痛漫上來,痛得揪心,那就不是夢的嘛。

      不是夢,但城里人家的門板床板甚至樓板哪去了?

      有伢也在打探這事。有對話聲從巷子里傳過來。

      “娘,我們家門板呢?”

      慶來伸長脖子往巷子里張望,那巷子曲里八拐的,他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跟你說過的喲……人家借了,人家借了有大用場?!币粋€女人的聲音。

      “還有床板樓板也借了?”

      “那是!”

      “我想不出來借那么多門板床板樓板有什么用……娘,我想不出?!?/p>

      女人說:“我也想不出,反正有用?!?/p>

      “那么多……那么多的板?!?/p>

      “是很多!”

      “滿城家家戶戶的門板床板樓板……那么多……”

      “好多好多?!蹦锬敲凑f。

      “從來沒有這種事的吧?從來……”

      “從來沒有?!迸苏f。

      “那么多的板……”

      “那么多,好多好多。”女人說。

      “都能堆到天上去了,他們用來搭梯子登天?”

      慶來還真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天上當(dāng)然沒梯子,除了云,天上什么也沒有。這些天,縣城的上空總有飛機來,繞了城飛,在云里時隱時現(xiàn)。但現(xiàn)在沒有,現(xiàn)在天空一抹一抹的云,時厚時薄。

      女人有些煩了,兒子沒完沒了,女人受不了啦,說:“合開伢喲,你就不能閉上你那嘴?你問娘,娘問誰去?”

      “可是可是……”

      “你看你還要問吧?”

      “娘,我就最后問一下行不?”

      “你問吧!”

      慶來支了耳,然而那叫合開的伢老半天沒出聲。后來才聽得那伢問他娘。

      “娘,那么多的板,現(xiàn)在怎么看不見?一點也看不見?”

      那女人真咦了聲,“就是呀,哪去了呢?”

      慶來也想咦,但沒出來聲。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一切和平常沒什么兩樣。還真像那伢說的,那些門板呀床板還有樓板蹤影全無。

      慶來往河邊走,他看見一些人也往河邊走。

      河邊還有很多人在那徘徊,一切與往常沒什么異樣。細(xì)心點的,會發(fā)現(xiàn)河灘上那些秋草被人踩得凌亂不堪,那些路也是像有無雙腳的踐踏,而顯出些異樣。但這些天來,隊伍上人來來去去,河里舟排也來來去去。多少人踩了這路走,這沒什么。

      慶來在河堤上轉(zhuǎn)悠了,轉(zhuǎn)了轉(zhuǎn)就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看出了那點蹊蹺來了。

      那些門板呀床板還有樓板沒去哪,那些往常來來去去的船呀排的,被拴在河邊的樹下了?不是一條兩條,河岸的大樹下都是舟排,有幾百條的吧?那些門板呀床板還有樓板被綁在船上排上。

      這又是怎么回事?

      他沒來得及多想,天上又起了轟鳴聲,人們都往屋里跑去或者找地方藏身。那是飛機,那些惡人的飛機,有時候會突然丟下一顆兩顆炸彈來,那不是好玩的,那是要死人的。

      慶來歸了屋,看見他爺還橫在床上。

      娘在灶間做著吃食,他知道只有煮芋和煨薯,早沒谷米了,只有吃這些雜糧。

      “你看我爺他……”

      “你爺夜里一整夜忙?!?/p>

      “哦!”

      “你看你哦,你叫你爺起來吧,他早飯也沒吃……”

      “沒吃沒吃怪我呀?”

      娘說:“沒人怪你?!?/p>

      慶來說:“怪怪的?!?/p>

      “你說誰?”

      “都怪怪的?!?/p>

      “你不該說你爺?!?/p>

      “我沒說他,我說都怪怪的?!睉c來說,他心里還糾纏了那些門板呀床板還有樓板蹤跡的事。

      我不想了,想也白想,由了它去吧。

      他把他爺叫醒了,他爺揉著眼睛,坐到桌邊抓了個大的薯狼吞虎咽了起來。

      “你吃呀!慶來!”他爺對他說。

      那會兒慶來直了眼看著他爺。他聽到他爺跟他說話。

      “你看伢你那么看我,我臉上貼了花?”

      “怪怪的……”慶來說。

      他爺笑了:“伢呀,你才怪怪的哩?!?/p>

      “我看見了,都綁在舟排上,那些門板呀床板還有樓板都在那,像蜷在樹林里的一條長龍。

      “你就當(dāng)長龍了吧……”他爺說。

      “怪怪的……”慶來又嘀咕了一聲。

      慶來沒再說什么,說也沒用,近來世事也能怪的哩,到處都是謎,沒人解這個謎。我不管它了,那不是我想的事。我吃飯睡覺。我迷糊了過日子,我管它。慶來想。

      他真的迷糊了,那不是他想的事。慶來一早睜眼有些難,眼濕濕的,鼻子塞了個嚴(yán)實。想掙了起來,身上的骨頭都成軟軟的了,他起不來。迷糊中聞到空氣中有一種澀苦氣味。

      娘過來了,娘說:“伢呀,你醒了?”

      “娘,我怎么了?!”

      娘伸手摸了下慶來的額頭,“燒退了喲,慶來伢你燒退了?!?/p>

      “我病了?”

      “你都昏睡兩天了……兩天里你額頭燃炭樣炙手?!?/p>

      “哦哦……”

      “郎中說你是受了濕氣,伢呀,娘對不起你,娘讓你睡地上,秋里,地上濕氣多重喲……”

      “合開娘說……說那些板有大作用?!?/p>

      “那是,是有大作用。”

      “我沒事,有大作用就好,我又沒個什么事,娘,你看,我不又好好的?”

      “讓慶來受罪了喔?!?/p>

      “看娘你說的……”

      慶來覺得腦殼還有點沉,他朝那空空的門洞往外看,又是日落時候,西邊的天有些紅,但很快光就暗淡了。他坐了起來,聽到娘說,“慶來,你肚子餓了吧。”

      慶來說:“是喲!肚皮貼了背脊了……”

      娘就弄了些吃食來,慶來真是餓了,狼吞虎咽。

      爺不在屋里,他沒問爺去了哪,肯定又去了河灘上綁那些門板呀床板還有樓板。我知道你們?nèi)ッδ鞘铝?。慶來想。也不是制龍舟也不是做板凳龍草龍……是“板龍”,慶來想不起為什么弄出那么條“長龍”。

      他躺在那,娘把那地上的草又鋪了厚厚一層,還燒了盆灰火。越冬的那床厚被子,也被娘拿了出來蓋在慶來的身上。雖然那洞開的門,秋風(fēng)帶了涼意從那拂進(jìn)屋,但慶來并不覺得冷。

      慶來沒丁點睡意,他睡不著。睜了眼看了屋頂,但什么也看不見。看不見他就用耳朵聽。很快,慶來就聽出名堂。風(fēng)由遠(yuǎn)而來,從洞開的門涌進(jìn)來,盤旋了,又從屋瓦縫隙間擠出去。這沒什么,是風(fēng)里的那種嘈雜,風(fēng)里夾雜了一些嘈雜,雖細(xì)微,但特殊。那些嘈雜非同尋常。嗡嗡營營。是腳步聲?深更半夜那么多人走夜路?這持續(xù)嘈雜里會突然有驚鳥的鳴叫和從林子里躥飛弄出的響動……

      怪怪的……慶來想。

      我想不出個眉目。他想。

      但那些嘈雜一直被風(fēng)送進(jìn)小屋送進(jìn)他的耳朵,糾纏了慶來,他不得不想,那些問題總是精靈樣在他腦殼里跳來跳去。

      那么胡思亂想著到了后半夜,他聽到了腳步聲,是他爺回了。

      很快,他聽到爺娘的說話聲。

      爺說:“慶來沒事吧?”

      “沒事,人好好的,燒退了人就清爽了?!?/p>

      慶來感覺到一只手撫在他臉頰上,那手很粗糙。那是他爺?shù)氖郑杏X到他爺那粗糙的手上竟然起了泡泡。慶來不知道連了四個通宵很多男人像他爺那樣,手上起了泡泡,他們趕制了那條“板龍”。

      “我走了哈。”他聽到他爺柔聲細(xì)氣地對他娘說。

      “哦!”娘哦了一聲。

      “那我走了!”慶來覺得他爺有些那個,似乎拔不動那兩條腿。

      “你走就是!”

      “那我走!”

      “何時回?”

      “該回的時候就回了……一定回!”

      慶來眼還睜著,看著那黑糊的屋頂,天太黑,爺娘沒看見慶來那個表情……

      慶來爺那夜走后,一直沒回來,慶來和娘一直在等待。

      直到十五年后,他和娘依然沒等來爺?shù)南?,但十五年后他知道了那些日子里發(fā)生的一切。

      那幾天沿河所有的舟排全部停運,共匯集了八百多條大小船只和全城的門板呀床板還有樓板……甚至有古稀的老人,搬出自己的壽材拆成板……這些板,用作架設(shè)浮橋和擺渡。為避免國民黨的飛機轟炸,隱蔽紅軍的戰(zhàn)略意圖,一切都在夜間進(jìn)行。僅四天時間,在于都六十華里的河段上的架橋點共架設(shè)了浮橋十五座。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七日至二十日,中央紅軍主力五個軍團(tuán)及中央、軍委機關(guān)和直屬部隊共八萬六千余人,從八個主要渡口渡過于都河,踏上戰(zhàn)略轉(zhuǎn)移的征途,開始了著名的長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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