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象
這酒店位置繁華,廳很大。進門一個美人魚石雕,再往里是木拱橋,拱橋下水流清淺,一個嘴唇很紅的少婦,正領(lǐng)著兩個孩子,在拱橋上看金魚。我坐在靠窗的黑沙發(fā)上等她,對面KTV的霓虹閃爍,我心中閃爍的,卻是她從前的樣子。
第一次見她時,我只有十三歲,去鄰鎮(zhèn)一所初中報到,發(fā)現(xiàn)住宿條件很差,收費還很貴,我爸就帶我去投奔他的結(jié)拜兄弟。我爸的結(jié)拜兄弟叫田叔,田叔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就是她。平時,田叔經(jīng)常不在家,他的職業(yè)是開大車,老是去寧夏或甘肅送煤,一去半個月,家里便只剩下她們娘仨,后來還有寄人籬下的我。她家離學校很近,幾乎只有一墻之隔,朱紅色的鐵皮大門里,關(guān)著好幾間漂亮的白房子。她那時上初三,短頭發(fā),灰鏡框,右邊嘴角長了顆黑色痦子,大概不算漂亮。她媽媽卻很愛漂亮,臉白得像用粉筆涂過,嘴紅得像偷吃了紅墨水,每天打扮得白里透紅、花枝招展去打麻將。
一個周五,天空飄著細雨,學校要收書費,我知道家里沒錢,放學后便決定不回家。平時周五我是回家的,學校雙休,周五下午放學回去,等周日下午再返校上自習。但這個周五,我決定不回家,不回家我就有理由借錢啦。放了學,等雨停了,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她家院子,與她弟弟迎面相遇。遠遠看見她弟手里提著一串東西。走近一看,竟是五六只綠脊背、凸眼珠的小青蛙!青蛙們還沒死透,在他手里的鐵絲上掙扎蠕動,鮮紅的蛙血滴在青磚地上,腥味撲鼻,熏得人惡心,我?guī)缀跻鲁鰜?,捂著嘴巴蹲在地上。她弟弟一見我的窘樣,開心得笑出聲來,臉上的兩坨胖肉笑得團結(jié)緊張,眼睛都不知活潑到哪里去了。
當天晚上,夜很涼,她媽媽放下碗筷,涂了嘴唇,又去打麻將了。我們?nèi)齻€小孩,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她要看《游龍驚鳳》,她弟要看《動物世界》,起了沖突,最后舉手表決,我支持了她,她弟就很生氣?;卮闻P睡覺時,她弟不讓我上床。我光腳站在地上,讓他別鬧,他卻罵:“滾,你這個收垃圾的結(jié)嗑子!”
我們那兒管結(jié)巴叫結(jié)嗑子。我不是天生的結(jié)嗑子,是三歲時被一只大狗撲倒落下的毛病。他踹我我可以接受。他罵我我可以接受。他說我收垃圾的結(jié)嗑子我不能接受。我抱起自己的衣服摸回了客廳。
客廳的窗簾沒拉,月光透過玻璃斜斜地切進來,靠窗的鐵銹紅地板,像奶奶做的掛了霜的柿餅。借著慈祥的月光,我摸到那個紅布格子沙發(fā),穿好衣服,坐著生悶氣。我決定跟我爸說住宿舍,條件差我不怕,沒錢也不怕,可以跟叔叔或姨姨家先借點,等放了寒假,我可以跟著他一起去撿廢品!想到錢,我又想起了要交的書費,很后悔自己沒有回家,越想越氣,忍不住抽了自己兩下,卻嚇了自己一跳。夜太靜,聲音就顯得特別大,像空曠走廊里掉下來兩只來歷不明的鞋。
正懊悶時,門一響,她出來了,摁亮燈,我看見她沒戴眼鏡,穿著粉色睡衣。她的表情仿佛很糊涂,不解地問我怎么在這兒。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次臥緊關(guān)著的白色木門。她也看了一眼,仿佛明白了般哼了一聲說:“他不讓你睡是吧?沒事,我讓!”就拉我去主臥。我不去,感覺臉上像點了兩把火。她就急了,很大聲地說:“天冷了,你在外面,被子都沒有,感冒了怎么辦?”我仍不去。她忽然一屁股坐我旁邊,說:“你看《游龍驚鳳》里的李靖、紅拂、虬髯客,都很義氣,我也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外面?!蔽铱此聠伪。滤忻?,就答應了。
隨后,我就抱了一床粉色的棉花被出來,躺在沙發(fā)上,蓋著暖暖的棉花被,很快睡著了。夢里的故事很柔軟,風都是甜的。
次日午間,她媽頂著大太陽進門,她弟立馬迎上去參了我們一本。她媽不知輸了錢,還是玩了一晚上太累,嘴唇都不紅了,臉色很難看,不由分說就對我們一頓罵,罵我小流氓,罵她不學好,還揚起手要打她。我一激動,更加結(jié)嗑,話都說不出來,而她只是坐在沙發(fā)上哭。她媽媽就打電話,讓她爸回來打她。
她弟弟幸災樂禍,擠眉弄眼,雙手舉著一把綠色的水槍,瞄準我射擊,我忙往旁邊一躲。她媽視而不見,脫掉外套,系上圍裙,冷冷地將我們晾在客廳,自己進廚房做飯去了。她弟又去射她,還壞笑著說:“咱爸回來打你呀,你完了!你死定了!”忽然,她猛地一下站起來,一把打掉他的槍,就沖出了家門。我本能地追出去,喊她,但她沒有停。
上初三的她,跑出了那扇鐵皮大門。我也跟著跑了出去,卻不知要去哪里。
夜更隆重了,華燈簇擁時,她打來電話,說:“小羅,你看下手機,我給你發(fā)了個位置??赡艹鍪鹿柿耍隳沁叾碌眠^不去,要不你來找我唄?!?/p>
我點開一看,是個日料店,不遠,步行大概十分鐘。但我還是叫了個車。
穿上大衣走出酒店門,冷風迅速圍上來,對我極不友善。我趕緊把圍巾緊了又緊。天上的殘月被云遮了,云下是熙熙攘攘的世界,穿著笨重的人群行色匆匆,大多戴著口罩,不知趕往何方??諝庵袕浡埐恕⒅?、爆米花和汽車尾氣的味道,各種牌子的車在街上行如流水,車聲喧嘩,燈光交錯,或打在臨街店鋪的門臉上,由遠及近,由近及遠,慢慢亮起來,又慢慢暗下去,和深圳幾無差別。
兩分鐘后,一輛白色的綠牌小車到了。我貓腰鉆進后排,報了手機尾號,關(guān)上車門,感覺身上暖和起來,就把圍巾松了松。車子經(jīng)過太原寬闊的街道,一路向南駛?cè)ァB愤^一個教堂時,隔著玻璃,我看見夜幕中鐵銹紅夾雜白色線條的羅馬式建筑格外莊嚴,頂尖一個約莫兩人高的十字架熒熒地閃著紅光,幾個看不清臉的人穿著黃藍相間的衣服,正在教堂前的小型廣場上奔走呼告,不知在忙些什么。這時,她又發(fā)來一條語音,說她已到,先占個位,讓我別著急。我回復了她,心里想,她這普通話可比網(wǎng)約車司機好太多了,不愧是當老師的。
是什么時候開始,她跟我說普通話的呢?小時候,我們說的可都是老家土話。
那個周六的下午,我們一起跑出去之后,去了鎮(zhèn)上的集市,后來,天黑了,夜里發(fā)生了一件我沒有料到的事。再之后,我就沒有在她家住了。
聽說她上了師范大學,大學畢業(yè)后在省城做了老師。而我,因為各種原因,初中畢業(yè)后沒有再上學。因為她說我唱歌好聽,我就唱歌,去北漂,去廣漂,去深漂,為了音樂夢想漂了十幾年,但在最后,一切的勝景繁華,最終還是歸于沉寂。我在快三十歲時放棄了夢想,和一個追隨了我好幾年的廣東姑娘結(jié)婚了,她和我一樣姓羅,家里條件較好,岳父母出首付幫我們在深圳買了房,還投資了我和朋友的公司。我們結(jié)婚五個月,兒子就出生了,岳父大醉一場,說他羅家終于有后了,要獎我們一輛車,我沒要。開公司一年后,收益不錯,我就把他們出的房子首付、公司投資款全還了,這樣讓我感覺坦然。
我對車沒什么興趣。背棄了理想的日子,仿佛萬物都失去了光彩。生活沒有波瀾,我像一臺只有“工作”和“家庭”兩個功能的機器。為了兒子,我戒掉了抽了十幾年的煙。為了家庭,我為這個客戶錄歌、為那個產(chǎn)品宣傳,總是四處奔波,除了賺了些錢,每天都不知道在干什么。直到去年秋天,我又見到了她。
她到深圳參加一個研學活動。那是我們時隔十八年之后,第一次見面。我想請她吃海鮮,她說吃不慣,最后找了一家環(huán)境清幽的港式茶餐廳。服務員問有沒有忌口時,我想起來她不吃姜,她很驚喜,說不容易啊,難得這么多年你還記得。我們相對而坐,多年未見,都感嘆彼此的變化。她更高挑了,穿著一條明星同款的紅色蕾絲長裙,腳下是一雙米色高跟皮鞋,頭發(fā)又黑又長,隨意地扎了個馬尾。眉毛像是畫的,皮膚白皙,沒戴眼鏡,說是做了激光手術(shù)。而我記憶里她嘴角的那顆痦子,卻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可能是身在異鄉(xiāng)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做老師習慣了,她跟我說普通話。我第一次聽她說普通話,發(fā)現(xiàn)她發(fā)音很好,很自然,像她生下來就說普通話一樣,像她跟我就應該說普通話一樣。說普通話的她,長頭發(fā)的她,不戴眼鏡的她,仿佛記憶里的柔弱小樹開出美不勝收的花來。
雖然許久不見,我們的談話卻很融洽,像兩條走向相同的河流,交匯在一起,并成煙波浩渺的大河,愉悅地奔向遠方。她說她交過兩個男朋友,條件都不錯,但每到結(jié)婚就掉鏈子,總感覺托付一生的人,不該像組詞填空一樣簡單;在靈魂的共鳴上,一個詞就是一個詞,是沒有同義詞的。我說那你父母不著急嗎,她用手比劃著說:“怎么不急,我弟孩子都這么高了!”
后來她回了太原,我們就在手機上聊天。聊過去,聊她的父母兄弟,聊以前那所中學,聊那天夜里的事,聊我們分開以后,十八年里各自的際遇。也聊當下,聊我繁忙的工作、潦草的婚姻,聊她在學校的趣事或煩惱,聊她愛看的書、電影。我們交換了歌單,也為共同喜歡的電影或小說,遙遠地共鳴,或爭執(zhí)過。
去年圣誕前,她去廈門培訓,我也在那兒出差,就又見了一面,一起去了鼓浪嶼。在音樂之島,她說我不該放棄音樂。在菽莊花園,她說我不該那么早結(jié)婚。后來在海邊一起吃牛排,她又說起父母催婚的事,深為自己馬上要三十歲卻依然沒有合適對象而發(fā)愁。我想了想,好像也沒有合適的朋友給她介紹,又不想看她發(fā)愁,就自作聰明地講了一段“大道理”:“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事,你比如說上學,不能說考不上理想的學校就不上吧?工作也是,不能說沒找到理想的工作就喝西北風吧?結(jié)婚也一樣啊,沒有理想的對象就不結(jié)嗎?除非你能一輩子單身!如果不能,你就得當一份工作去完成。工作是什么意思呢?沒有完美的工作,但是你還得工作。大不了,大不了干得不爽老子換一家唄……”她聽得哈哈大笑,一口紅酒都噴了出來,連說:“你這個比喻好,你這個比喻好!”
下了車卻找不到。因為店名是日語,問路也不知怎么問。路西有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修理廠,一排五金水暖店,路東是寵物醫(yī)院、涮肉館,還有花店、藥店、便利店和蛋糕店,唯獨那家日料店,渺無蹤影,我真懷疑我走錯了地方,打開手機地圖看,卻顯示就在這里。
情急之下我打她電話,她接通后仿佛很意外,欲言又止地說:“小羅你,你怎么又……這樣吧,你站在那個花店門口別動,我馬上去找你!”
晚上七點許,我終于坐在了她的面前。原來我找不到的日料店,拐個彎就是。
這家日料店小而美,裝修復古,天花板上垂下來許多紅色、黃色、白色的燈籠。圓柱形的燈籠上,寫著黑色的毛筆字,除了個別漢字,日文我都不認識??拷膳_的原木墻上,釘著一只很有年代感的歐式掛鐘,掛鐘一側(cè)貼著海報;海報旁邊的書架上,佇立著許多花花綠綠的人偶。店里除了我們,還有兩個情侶模樣的客人,一個左手捏著眼鏡的小伙子,正坐在西邊靠墻的長桌前埋頭吃面。
我們坐在東邊靠墻位置,摘掉圍巾,脫掉長長的大衣,放到座位下的儲物柜里。她拿出手機點菜,問我這個吃不吃,那個吃不吃。我說:“都,都可以,不,不放姜。”我背靠店門,她坐在我對面。和上一次見面比,她幾乎沒什么變化,依然是烏發(fā)垂肩,潔白的鵝蛋臉上朱唇一點,只是涂了睫毛膏,指甲變了藍色。她穿著一件淺綠色高領(lǐng)線衣,熟悉的面容掩映在客人們吃面散發(fā)出來的霧氣里,嘴唇一張一翕說著話,仿佛是在夢里。
店里的日語歌很好聽,可惜聽不懂。但我知道有幾首歌是港臺歌手翻唱過的,透著一種淡淡的、嚴肅的傷感。菜上齊了,她一一給我介紹:“這個是蒜香里脊燒,這個是煙花菜,蔬菜沙拉,烤秋刀魚。他們家的骨湯拉面和碎雞飯也很不錯,你嘗嘗。對了,還有這個,蜜柚酒哦,我們好好慶祝一下!”
“慶,慶祝啥?”
她眼里有光,讓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月光。她理了理額前的劉海,說:“你不是得獎了嗎?雖然我們快一年沒聯(lián)系了,但是你的朋友圈我還是看的呀。怎么樣,說說吧,你得了這個音樂獎,是不是打算重拾夢想呀?”
我感覺夢想太沉重,就扔下筷子,下意識地拿起了手機。手機屏保是我兒子剛學走路時的照片,我又放下手機,重新拿起筷子說:“這,這個獎,來,來得太晚。我,我都放棄了,獎,獎才來。我,我不知道怎么辦……”
她抽了張原色紙巾給我,眉頭皺起一團烏云,終于忍不住問道:“你怎么了小羅?你說話……之前還好好的呀,怎么……啥時候又犯了?”
我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尷尬地說:“見,見了你,已,已經(jīng)好多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得了個獎,上臺領(lǐng)獎,就,就又犯了?!?/p>
她提起湛藍色的酒壺,倒了兩盅酒,遞我一盅說:“沒事,也許很快就又好了。不管怎么樣,得獎還是一件高興的事嘛,來,我們干一杯,好久沒見了!”
酒是甜的,度數(shù)很低,入口清爽。我看著她涂了睫毛膏顯得更大的眼睛,喝完一盅,問她最近好吧。她目光閃爍,笑了笑說:“我結(jié)婚了。忘了告訴你?!?/p>
我倒酒,酒卻滴在沙拉上。我忙放下酒壺說:“你結(jié),結(jié)婚怎么不通知我?”她搖了搖頭,咬了下嘴唇說:“怕你上禮啊,怎么,給你省錢不好呀?”
我又提起壺,終于給她倒上了酒,自己也滿上,舉起酒盅。她卻變出一條粉色皮筋,雙手伸到腦后扎頭發(fā),邊扎邊說:“其實我這個婚姻啊,真是一言難盡!”
蒜香里脊燒剛吃了一半,酒已喝完。她說再來一壺,我說不用。她看看我:“要不來瓶白的?”我擺擺手,說我已經(jīng)不喝了,見她是例外。她就說:“不喝酒好啊,我老公也不喝酒,他也不抽煙,確實是沒啥不良嗜好?!蔽艺f:“那,那挺好的?!彼齾s又說:“從結(jié)婚那天起,我就知道,我這輩子都不會幸福了?!?/p>
我很納悶,說怎么可能。她卻一扭頭,大聲跟女店員說:“再來壺酒!”
酒上了,她一連喝了兩盅,臉上泛出紅光,卻只是搖頭,什么都不說。
我手機又亮了,打開一看,六條消息。給一起來出差的小劉回復:“明天下午,具體等客戶確認?!庇纸o老婆回:“和客戶吃飯,你們早點休息,晚安。”給我媽回:“全好了,放心?!边€有兩條是深圳同事和一個客戶,問同一件事,也一一做了回復。最后一條是個銀行小哥的理財廣告,便回他:“謝謝,不用了?!?/p>
煙花菜、蔬菜沙拉還有好些,秋刀魚幾乎沒動,骨湯拉面也有好些,碎雞飯倒是吃了不少。這飯本是給她點的,她說平時在家只被允許做面食,從不做米飯。但是她說,“我的飯你不能吃嗎?”我猶豫了下,忙說能。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說了句:“你上次不是說了嗎,就當一個工作去完成好了。但是我完成了,卻發(fā)現(xiàn),人和人的差別太大了……”
我抄起小木勺,再給她盛一碟碎雞飯,盛完故作輕松地說:“工作嘛,都是需要磨合的。實在磨合不好也沒關(guān)系,大不了換個工作就是了!”她卻搖了搖頭,看著我,眼神很復雜地說:“不好換,會死人的……也許,有了孩子會好點?”
我不知說什么好。很為她擔心,卻不敢去想象。
氣氛不太好,我抽了張紙巾給她。但她沒接。她帶淚看著我的眼睛,我讓目光逃向手機。新聞上說,我們的兩個鄰居打起來了,大批難民涌向周邊國家,我忙轉(zhuǎn)移話題說:“最近打仗的事,你怎么看?”她明明聽見了,卻什么都不說,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著天花板,好像那里正在上演一出好戲。我也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店里的陳設,真想抽自己兩巴掌——當初亂講什么“大道理”!
墻壁上的時針已經(jīng)指向十點,日料店要打烊,她不讓我買單。我想緩和氣氛,就開玩笑說:“你不讓我買,我還得回請你!”她一把拽下粉色皮筋,長發(fā)披下來,邊穿外套邊瞪我:“你是不打算再見了嗎?”我也翻出大衣穿上,裹好圍巾,猛然意識到什么,就和她說。她笑得很純粹,很大方地說:“還真是啊,小羅?!薄皼]問題,那你以后就叫我田醫(yī)生,犯了就來找我,我不收你錢!”
田醫(yī)生和患者小羅一起走出了日料店,月色全無,雪下得正歡。夜仿佛疲憊了,周遭沒什么人,也沒什么車,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白,像街燈下涂了奶油。
她穿著高跟長靴,走路噠噠響,領(lǐng)我去打的士。走了沒多遠,她接了個電話,我聽見她對著手機說:“剛聚完餐,什么,你要漢堡嗎?還要香辣的?好的,我這就去給你買!”掛掉電話,她卻滑了一跤,手機都蹦到了雪里。我急忙追上去扶她,卻在身體接觸的瞬間,再次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天下午,我們還太小,不知道離家出走意味著什么。
或許那只是一種在固有秩序里得不到公平和正義的本能反抗,一種孩子式的抗議,用不計后果的決絕,來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彰顯自己的尊嚴。從她家跑出來以后,我們不知該去何方,就漫無目的地去了集市。集市上賣東西的很多,熱騰騰的油旋剛出爐,焦香四溢,有人在路邊攤吃碗團,澆料時醋香飄揚,風把香味都送進我鼻腔,令我忍不住直吞口水。我很想給她買一個冒著熱氣的香噴噴的油旋吃,但是我的口袋里沒有錢。她說想請我吃碗團,澆上醋和蒜,還有黃瓜絲,再放上兩勺辣椒油,但是她也沒有錢。
我們倆并肩坐在破敗的舊戲臺上,秋風拂過我的臉,冷冽而腥甜,她的黑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散發(fā)著一種動人的光澤,嘴唇卻如堤岸般干涸。我看她有些沮喪,忽然靈機一動,就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假裝拿到手里很燙的樣子,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敷敷”地吹著說:“快來,我,我請你吃油旋,好,好燙啊,你拿好了,別,別掉了?!彼@訝地看了我一眼,但還是配合我演戲,從我手里接過“油旋”,燙得齜牙咧嘴般吃起來,邊吃邊吹,好像很香的樣子,吃完竟還抹抹嘴,說“好香呀”,看得我都流口水了。然后,她也學我的方式,請我吃“碗團”。我說你也吃。我們就一起吃起來,她吃了三個,我吃了五個,吃得都打起了飽嗝。但她的碗團肯定不止放了兩勺辣椒油,因為我們都吃出了眼淚。
我又想起了那五十四塊錢的書費,想起了新一周的生活費也得十塊,感覺很憂愁。我講給她聽。她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也不打岔,不學我說話,是一個很好的聽眾。我講完,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要是我爸在就好了,他最親我,我讓他給你錢!”我無言。她忽然又說:“要不我們?nèi)ツ慵野??大人們辦法多!”
一說去我家,我更想我媽了,想我媽做的油旋,雖然總是烤得過火。但我還是搖了搖頭。不過最終,我還是同意了。因為我看見日照西斜,攤販們收拾東西,準備撤攤;越來越多的寒鴉盤旋在舊戲臺下面的柏樹上,準備奪回它們的領(lǐng)地??諝庵泻庠絹碓街?,而我們還不知道要住哪里。肚子也趁機作亂,又一次發(fā)出了咕咕的抗議聲,像是養(yǎng)了一窩貪吃的鴿子。我就想,她說得對。然而到我家需要一個小時,先走小路,爬一座山,再走二十分鐘大路,最后還有一段小路。小路崎嶇難走,大路車多,以前曾有學生被大車撞飛過。
我和她踏上征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半山腰,天就黑了。忽明忽暗的月光下,小路如一條黃色絲帶,路面波浪起伏,我們埋頭趕路,忽然遇到一個打著手電筒的黑臉漢子。黑臉漢子和我們側(cè)身而過,好奇地問我們?nèi)ツ膬海趺礇]有大人跟著。我正要說,她指了指大路方向,搶答說:“我爸就在上邊等我們?!焙谀槤h子便說:“哦,路上小心?!比缓蟠蟛搅餍?,奔我們來的方向而去了。
深秋的風呼呼地刮著,小路兩旁都是樹,秋葉落盡,月光下愈顯枯瘦,像剔了血肉的骷髏,陰森森地搖晃,張牙舞爪,頗為駭人。我悄悄問她:“你,你爸,真,真的在?”她說:“噓,傻瓜,我騙他的!”接下來,可能是為了給自己壯膽,她雖然喘著粗氣,仍然不停地和我說話。她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想不想聽?”我說:“想,想聽?!彼f:“那你給我唱個歌?!蔽艺f:“不,不會。”她就笑了,說:“你就放開了唱,怕啥,反正沒有別人,不會有人笑話你的!”我看看四下很靜,真的沒人了,就說:“那唱,唱個啥?”她說:“哎呀,你隨便啦,要不就《游龍驚鳳》吧?!彼f的是《游龍驚鳳》片尾曲,歌名叫什么不知道,我們只叫它《游龍驚鳳》。我便咳嗽了兩下,真的在幽暗的山谷間唱起來:“輕輕回首間,背影已走遠,帶走我的思念,歲歲又年年”,她也跟著唱起來:“青山立兩旁,白云為伴,撥動我的心弦,一遍又一遍……”
一個黑影在我腳邊一閃,圓滾滾的,噼里啪啦滾下山去了。我嚇得叫了一聲,身子斜傾,眼看要栽倒在地,她從身后抓住了我。夜很涼,但她的手很暖,手心全是汗。我的手心也全是汗。汗與汗交織,像有火焰,燒過我的手,我的心,我的四肢八脈,我的五臟六腑,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穿過我的咽喉,照亮我的生命。
她安慰我說:“沒想到你唱歌還挺好聽的啊?!蔽腋杏X臉很燙,抹了把汗說:“你的秘密是啥?”她很驚詫,說:“?。吭僬f一遍!”我停住腳步,回頭對她說:“你不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嗎,現(xiàn)在可以講了嗎?”她指著我的嘴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說話怎么好了????你不結(jié)嗑了嗎?你說話正常了?小羅,你再說一下試試!”我就再說,還是那樣。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仿佛水里自在的游魚。我愣在那里,不敢相信。她忽然掐了我一下,我跳起來喊:“疼,疼!”她也跳起來,笑著說:“真的不是夢呀,好,太好了!”
我們都很激動,激動得我都忘了她的秘密。她卻嘆了口氣說:“秘密就是我早就想走了,離開那個家,永遠都不回去?!蔽也荒芾斫?,問:“為什么,你舍得你媽嗎?”她好像哭了,聲音哽咽著說:“我媽早死了,你不知道?”我大驚,說:“你騙我,我看你媽對你挺好的啊,啥都給你吃,還舍不得打!”
踩著月色,我們終于踏上了大路。七八輛大車拉著煤向南駛?cè)?,發(fā)出嗡嗡的聲響。也有三四輛大車開向我們,聲音空曠,卷起煤屑和塵土,白色強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她抽泣著說:“我不是她親生的,我弟才是!你爸沒跟你說?”我搖了搖頭,還想說些什么,她卻搶著說:“你以為她給我吃啥?肉是她自己不吃,怕長胖!姜我吃著惡心,但你看她哪頓舍得不放?”
我的心很亂,感到很意外。但更令我意外的是,那幾輛開向我們的空車里,有一輛當中,竟然真的坐著她的父親。她隨口那么一說,準確得像領(lǐng)了神諭。
她爸寧夏送完煤返程,本來就快到了,路上又接到她媽媽的電話,就把平時休息的時間縮短了一些,緊趕慢趕,剛好在大路上與我們相遇。看到我們在路邊摸黑走,他停下車就罵:“你們不要命了?”罵完喝令我們上車,給我們吃他從寧夏帶回來的香水果子和五香牛肉干。我正餓得慌,抓了一把牛肉干就往嘴里塞,她卻只是哭。她爸摸摸她的頭,又指了指我,忽然爽朗地大笑著說:“親上加親嘛,倒也是個好事,不過這會兒還早了!”我們就坐著她爸的大車,一起回家了。
到家以后,她爸和她媽大吵一架,還打了她弟弟,但同時也通知我說,以后不能再在他家住,讓我去住宿舍,費用由他出。這也導致了她和她媽的關(guān)系更加微妙,所以,上師范住校開始,她就很少再回家。前幾年,她結(jié)婚時,她媽給她包了個數(shù)目很大的紅包,并在婚禮上哭得蹲地不起,現(xiàn)場嘉賓無不大受感動。
歲月如飛奔,轉(zhuǎn)眼許多年過去了。在我們分別的過去,以及可以預見的未來,無論人生遇到什么風浪,只要想起那天夜里的月光和歌聲,我就能感受到火焰般的溫暖??墒乾F(xiàn)在,我們又一次在夜里同行,我卻沒能像她當年抓我一樣抓住她。
雪還在下,細密的雪粒被風吹散,打在人臉上,我卻不覺得冷。這座城市白天的喧囂已經(jīng)熄滅,我們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等到一輛空的士。街燈下,我看見她鼻子都凍紅了,正要掏出手機叫車,她卻一跺腳說:“算了,你酒店旁邊商場那里就有肯德基,不如咱們走過去吧,幾分鐘?!蔽覀冏吡藥撞剑遗滤倩?,想去扶她,又有點猶豫;正猶豫著,她卻伸出左手,徑直挽住了我的右臂。
路上只有車噪、風聲,和我們的話飄在空中。走了一會兒,我又望見了那個兩人高的十字架,幽幽地閃著紅光,那光卻比來時更亮了許多,仿佛有別的光也加入了它,在和它一起發(fā)亮。
待走近一點,就聽到有歌聲依稀。她很納罕,不解地問我:“這個點,教堂怎么會有唱詩班?”我也不知道,便說走過去看看。
越走歌聲越近,我漸漸聽出來那首歌是Amazing Grace,中文名叫《奇異恩典》。忽然轉(zhuǎn)了個彎,豁然開朗,羅馬式的教堂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教堂前的廣場上,九十九支點燃的蠟燭拼成了一個大大的十字,光芒耀眼,宛如白晝,一群人戴著白色口罩,在蠟燭前面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低著頭哼唱。我看見有幾個年輕人,金發(fā)碧眼,站在前面,穿著黃藍相間的衣服,仿佛在哪里見過。這歌聲,這場景,吸引路人紛紛駐足觀看,讓人莫名想流淚。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路人加入其中,和他們一起哼唱。最后,她和我也加入了。我們一起祈禱世界和平,大聲歌唱,一群白色的鴿子,不知從哪兒飛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