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青梁子

◎蔡測海

瘋?cè)藚乔嗔鹤右活w大頭貼近我的耳朵，他的話同牙臭一起，一半鉆進我的耳朵，一半鉆進我的鼻孔?？熳?，你，我，快走。去陸軍監(jiān)獄?？禳c?？禳c。

重慶渣滓洞集中營叫中學(xué)，貴陽息烽監(jiān)獄叫大學(xué)。陸軍監(jiān)獄搬了幾個地方，一直叫小學(xué)速成班。我和瘋?cè)藚乔嗔鹤佑浭碌臅r候，這些神秘的地方只剩些故事，而且長滿雜草和青苔。我聽到的故事，除了冷兵器就是雜草叢生。

吳青梁子目光堅定，不像他一貫的目光無神和茫然。你以為他在看一只鳥，可又像是在看一棵樹。以為他在看落日，可又像是在看一座山。瘋?cè)说难劬Σ灰欢ú紳M血絲，也不會白多黑少，瞳仁也不模糊。他雙眼是好的，就是眼神不對。

你是要去陸軍監(jiān)獄吧？瘋?cè)藚乔嗔鹤诱f。好像不是他要去什么陸軍監(jiān)獄，而是我要去那里，去或不去，由我決定。瘋?cè)藭ヒ庵?，不會自己決定要去哪里。這樣，我去哪里就是他去哪里。他負責(zé)行動，我負責(zé)意志。他說，外公死了。我外公早死了，在我出生前后，外公只是母親口述的人物。瘋?cè)藚乔嗔鹤又v的，是他外公昨天夜里死了。我以為他要到天亮才會死，我早晨過去，他已斷氣。他很老，已記不起自己的名字。他死了，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老人去世前幾天，讓瘋?cè)藚乔嗔鹤影盐医械剿抢铮f他快死了，氣越來越短。人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就死了。他要我看好瘋?cè)藚乔嗔鹤?，怕他亂跑。

那個時候，吳青梁子不是瘋?cè)恕Ｎ裔烎~，他在旁邊打水漂。我換個地方，讓出地方給他玩，他又跟過來打水漂。后來，我釣了兩條大鯉魚。他說：我打水漂，把那些小魚趕走，只讓你釣大魚。小魚膽小，大魚膽大。他的話一點也不瘋。一次，我和吳青梁子在一棵樹下避雨，五月的雨，天上地下，流瀉成溝渠。雨不是從天上落下，像是從地上豎立的弓箭，一支支射向天空。吳青梁子問我，我們是兩只鳥嗎？我說不是，我們是兩個人。吳青梁子拉著我，在大雨中奔跑。剛離開那棵大樹，一道閃電劈下來，接著是一個炸雷，那棵五個人合抱的大樹被劈成兩半，燒焦，上半截飛出離樹身幾丈遠的地方。吳青梁子沒瘋，他是個先知。我們躲過了死亡。后來我問吳青梁子，你事先知道那棵樹會被雷劈嗎？他說沒有，只是先看見閃電，也沒想過一場生死，只想淋雨好玩。

和吳青梁子放牛，牛自己找嫩草。我和吳青梁子坐在石頭上曬太陽，在石板上畫個棋盤下棋。就是八洞神仙下過的打三棋，三子連，比圍棋簡單。棋子可以是石子，木棍、草結(jié)。他贏多輸少。牛吃飽了，會過來找我們，跟我們?nèi)ズ人?，然后回家。人回屋，牛歸欄。不擔(dān)心牛會走失。耕地犁田辛苦，牛也不會逃跑。它們想過逃跑嗎？它們逃進森林，和野獸親近。不會，它們和人親近了幾千年，怎么會和野獸親近呢？吳青梁子的黑牛來了，我的黃牛沒和它一起來。我的黃牛和他的黑牛，就像我和他，總是在一起。我的牛是不是掉進天坑里去了？天坑里有大蟒蛇。正是春耕時節(jié)，一年生計，就被一條大蟒蛇毀了？我問吳青梁子，你是先知，知道我的牛在哪里嗎？吳青梁子說，你的牛被掛住了，好像是掛在一棵矮樹上。我找到黃牛的時候，牛鼻繩纏在一根樹樁上。吳青梁子真是個神人。

有一天，吳青梁子要去找他的爹娘。他外公早給他講過，他不到一歲的時候，爹娘就死了。他爹被毒蛇咬傷，他娘給他爹吸蛇毒，然后，爹娘就一起死了。他消失了幾天，回來說找到爹娘了。他說他娘還給他喂奶，他爹被蛇咬傷的那條腿爛掉了，身子是活的，能說話。他見到爹娘的時候，就變成不到一歲的孩子，吃他娘的奶。

自那以后，他就是瘋?cè)藚乔嗔鹤恿恕Ｋ抗鉁o散，看不準一只鳥，也看不準一座山。他不停地歌唱，自己拿大笑打斷歌唱。有時，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沒聲音。他一連幾天不吃不喝，也能大笑和歌唱。一端碗吃起來就不知道什么是吃飽，不給他添飯，他會吃掉一只碗，他外公家的碗越來越少，最后一只碗也被他吃了，他和外公就拿瓢吃飯，他從不吃瓢。他咬死過一條毒蛇，把毒蛇生吃了。他外公說，吳青梁子的牙有毒，比毒蛇的牙更毒。三月三，蛇出山。九月九，蛇鉆土。農(nóng)歷三月到九月，到處是蛇。蛇聞到吳青梁子的氣味，就如遇見九月天，便鉆到土里去了。那些沒來得及鉆進土里的蛇，吳青梁子捉住蛇尾，狠狠拉扯，蛇死不敢出來，就被扯成兩段。他捉住蛇咬上一口，那蛇會慢慢死掉。吳青梁子不咬人。蛇咬人，有藥醫(yī)。人咬人，無藥醫(yī)。他外公去世前，要我看住他，怕他亂跑，怕他咬人。吳青梁子從不靠近什么人，他只靠近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像一頭聽話的牛。他不咬我，也當然不咬人。他外公死后，有些人對吳青梁子不放心，說要拔光他的牙齒。我對那些人講，自從有了吳青梁子，你們當中有誰被毒蛇咬死咬傷了？你們拔了他的牙，是要讓毒蛇來咬傷你們？他的牙齒是藥，是武器，你們要毀了那樣的牙齒？那些人聽了我的話，沉默了一陣，又討論了一陣，然后由其中一個人代表他們對我說話，要我擔(dān)保。我說我擔(dān)保毒蛇不敢咬你們，吳青梁子也不會咬你們。吳青梁子外公交代我的，我會盡力做到。沒管好自己的嘴巴，會說謊，但不要對一個死去的人說謊。不要欺騙一個死去的人，因為死去的人再不會譴責(zé)你。你會厭惡自己的謊言，像腸胃厭惡食物，像臉厭惡傷疤，像一棵草厭惡十月的的寒霜。我會照看好瘋?cè)藚乔嗔鹤?，把他當成手足兄弟?/p>

外公去世，吳青梁子無量的食欲有了改善，知道滿足，也不再吃碗。我給他一只碗，那只碗一直完好。他也知道饑渴，我想他的瘋病也會好。他不缺食物，他的口水就是食物。他吃過的蘿卜，咬過的黃瓜，碗里剩下的幾粒米，都是藥，讓人拿去可以治蛇咬傷。總會有人被毒蛇偷襲。吳青梁子的口水救活了一些人，那些人拿了些食物來感謝他的口水。有米面和魚肉，那是些感恩的闊人。窮人也會選幾顆雞蛋和幾塊豆腐。送錢的也有，還是那些闊人。一位有錢人要吳青梁子到城里去，辦一家蛇咬傷醫(yī)院，給他洋房和錢。醫(yī)院里會有年輕漂亮的女護士，可以找個合適的做老婆。吳青梁子唱歌，然后大笑打斷自己的歌唱。我知道他哪兒也不會去，他要守著外公的墳。他外公死了，不讓人埋，在家里停放半個月。那些日子，他眼睛一直睜著。直到他終于打瞌睡了，人們才把他外公抬到山坡上，挖個坑埋了。一個土堆，到土堆上長滿青草，我和吳青梁子去放牛，牛低頭吃草，吃到墳?zāi)莾?，牛就繞開，不吃墳上的草。

就是那次放牛，在吳青梁子外公的墳邊，他對我喊：去陸軍監(jiān)獄?？禳c。我們走?？禳c。他雙眼盯著外公的墳，像是和墳里的人說話。山坡上有十幾座墳，墳里的人都有個名字，沒有碑，分不清哪一座墳埋的是誰。墳頭長滿青草和刺莓，俗名叫龍船泡、三月泡、烏泡，它在不同的季節(jié)成熟，很甜。墳頭的刺莓不能吃，吃了會肚子痛。我外公的墳不在這里，在大河的一處沙洲上。我娘說等我長大，去給外公立一座碑。如果那沙洲一直在，沒被大水沖走，我娘的愿望是會實現(xiàn)的。是誰把外公葬于沙洲？是陰陽先生看的風(fēng)水，還是隨意？我娘的愿望一直懸著。直到我娘去世，我也沒去看外公的墳。我想給外公立一座碑，如果那處沙洲消失，我會找一處高地，在山頂上給外公立一座碑，讓外公能看見每天的太陽，每天的月亮。秋蟲低鳴，外公站在山頂上，看滿天繁星。娘對我說，外公叫向一木石，牛客、鹽客。碑上要刻這幾個字，要記清楚。

那個叫向一木石的人，不是個正經(jīng)莊稼人。他正在犁田，聽說賀龍的軍隊來了，就把牛和犁扔在田里，洗去一腿泥巴，去追趕紅軍隊伍。紅軍是干大事的，他要跟紅軍一起干大事。要有自己的牛，有自己的田，有自己的糧倉，天天吃肉吃大米飯。路上碰見李三佬，川軍的一個連長，跟向一木石是表兄弟。李三佬拉住向一木石，說川軍招人。向一木石問李三佬，川軍是紅軍嗎？李三佬說，你管他紅軍白軍，跟我走，天天吃雞大腿。穿了川軍衣服，天天操練，吃紅薯南瓜。向一木石問李三佬，不是講好天天吃雞肉嗎？怎么連雞毛也沒見著。李三佬說，你剛?cè)胛?，新兵，級別不夠，等我當了營長，提拔你當班長，喝酒吃肉的日子就不遠了。沒等到吃肉，操練時被老兵踢幾腳，他打了那老兵一頓。幾個兵押上他關(guān)禁閉。他在黑屋里大喊：老子是紅軍，放我出去。李三佬來看他，聽見他喊叫，對他講，你這些話，讓人聽見報上去，是要戴紅帽子砍腦殼的。幸好得老家土話救你，別人聽不懂。李三佬給他一些川軍鑄造的銅錢，告訴他，你這人不適合在隊伍，哪天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給你來點錢，去做?？突螓}客，賺錢的買賣。

向一木石后來真做過?？望}客，靠的不是川軍那幾個銅錢。李三佬給他的幾個銅錢，沒做成生意，路上遭土匪搶了。寨主是個書生，先前是川軍一位師爺。山寨人不叫他當家的，叫他師爺。他高興別人這樣叫他。他在意自己是師爺，不是寨主。他離開川軍，是他那一手毛筆字寫得太好，深得軍中女眷喜歡。人也玉樹臨風(fēng)。他用紙用墨又太講究，老宣紙，古墨，光是粗細毛筆，大小硯臺，也值許多錢。他在川軍時司務(wù)長說他費錢亂軍，告到上頭，說師爺一支毛筆，能買三支漢陽造快槍。師爺一氣之下，拉了十幾個兄弟，趁夜出走，到湘鄂川黔四省邊占了一處山寨，專搶五十里外的富豪。說起來，都是川軍出來，向一木石就入了伙。師爺給他制了一身生意人行頭，讓他做鹽客牛客，結(jié)交些有錢人，摸清底細，找那些為富不仁的，弄些錢財，買槍招人，扯個旗號。等紅軍來了，我們就跟紅軍走，川軍不要我們，紅軍要我們。

向一木石問師爺，那些有錢人，我到哪里找他們的底細？又怎么曉得他們?yōu)楦徊蝗剩课覀兣麄兊腻X，就講他們?yōu)楦徊蝗?？要是搞錯了人，做下惡名，紅軍也不要我們，川軍要剿我們，師爺，你先教我，哪些錢是好錢，不該要，哪些錢是壞錢，不要白不要。

向一木石去做牛客和鹽客。他是真做生意，他販貴州黃牛。武陵山、大別山一帶的集市，有貴州黃牛街。那一街的黃牛，全是那個向老板木石先生的。那個戴禮帽穿藍布長衫的人，把牛街做得興旺。向一木石熟悉山里路徑，他把川鹽販到武陵山、大別山的每一處山寨。川鹽是礦鹽，叫鍋巴鹽。山區(qū)人吃這個鹽。沒菜，舔一下鍋巴鹽也能吃幾碗飯。他有了十幾匹騾子和七八十根鹽擔(dān)子。這個叫向一木石的人，后來叫木石先生。他賺了很多錢，交給師爺，買了些軍械，十幾條快槍、兩挺機關(guān)槍、一門迫擊炮，扯了個旗號，叫武林紅。有歌謠：

武林紅

紅了天

紅了天

開糧倉

開糧倉

分大米

一斗一升一歡喜

武林紅

好兒郎

好兒郎

七八千

投賀龍

投賀龍

打江山

師爺對向一木石講，隊伍拉大了，我就是個師爺命，當不成軍長旅長。川軍要我回去，跟日本人打仗。當年，我?guī)Я舜ㄜ娛畮讉€弟兄出來，我現(xiàn)在帶一個連回川軍。剩下幾千人交給你，你帶領(lǐng)弟兄們投紅軍。向一木石后來就是這樣帶了隊伍投紅軍，紅軍收編了武林紅。向一木石還是做鹽客、?？汀Ｋ麤]去走兩萬五千里長征，沒過雪山草地，沒去陜北。紅軍讓他留下來，販牛、販鹽，給武陵山、大別山一帶的紅軍游擊隊弄軍火，弄糧食，送鍋巴鹽。向一木石對這一帶人熟地熟，他的騾馬隊和挑夫隊行走方便。他時常帶些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鐵皮盒裝煙，給那些兵哥。那些官大一點的兵哥，他會送一些錢。人不親，錢親，錢送多了，也就成了好兄弟。那年冬月，大雪加冰凍，武陵山、大別山，冰雪封路。軍警換防，來了一群新軍警，花錢買的人情路斷了。一粒米一顆鹽也不準進山，要把紅軍游擊隊困死在山里。進山砍柴打牛草的人，空背簍也要倒過來檢查。那個冬天瘟疫流行，死人多。向一木石把糧食、彈藥、鹽巴裝在棺材里，和死人一起抬進山，還把鹽化成水，浸泡爛棉衣，在山里脫下，紅軍游擊隊拿那些爛棉衣熬鹽。藥品用油紙包好，塞進牛屁眼，再趕牛進山。就是腳上穿的草鞋，也是用鹽水泡過的。一只草鞋能熬出二兩鹽巴。山里的游擊隊知道，有木石先生就不怕封鎖禁運。等最后勝利，我們要為木石先生請功。

油桐花開，疑似大雪。向一木石回家一趟，女兒已三歲半，見他就躲，不肯叫爹。他帶回家一大坨鍋巴鹽，幾塊冰糖。小女孩吃了一小塊冰糖，叫了聲爹說，爹，冰糖真甜，好吃。當?shù)恼f，鹽才好吃呢。小女孩吃了點鹽，又苦又咸，說不好吃。向一木石對女兒說，鹽不能當糖吃。他對女兒她娘說，鹽要省著吃，三年五年也不會壞的。天不亮，向一木石走了。

這是我娘最后一次見到外公。

那個叫向一木石的人，就是我外公。他那次離開，再沒回家。旁人對外婆講，男人有錢就花心，在外邊養(yǎng)女人。外婆對他們講，你們嚼舌頭，亂講。我男人是什么人，我知道。他不是你們講的那種人。有牛客回來講，木石先生在大別山有了家室，賺的錢都往那里送。我外婆看著遠處，對我娘說，等你長大了，就去大別山找你爹。我娘三歲的時候，我外婆二十歲。外婆是大美人，又成長在湘鄂川黔四省邊，兵匪商賈，往來人多，身邊沒男人，野男人起念頭的多。兵荒馬亂，我外公多年杳無音信，都以為人死在外邊了。老的少的上門，勸外婆改嫁。外婆對來的那些人說，你們來了是客，有菜有酒。要來當說客，要我改嫁，一句話嫌多。我男人會回來。他是活人，會騎馬回來。他是死人，會躺在棺材里回來。土匪丁疤子來找外婆，那意思，劫財還劫色。外婆搬了條凳子，在門口一坐，那凳子像生了根似的。外婆說，丁疤子，我男人也是拉隊伍的，江湖上哪個不曉得木石先生？他的女人也是金枝玉葉，少根頭發(fā)就結(jié)了機關(guān)槍的梁子。那時，師爺做了川軍團長，外公托他來看外婆，要借他的威風(fēng)吧。師爺帶了幾百人來，他在村口下了馬，進村碰到了丁疤子。丁疤子以為是向一木石來了，連忙打躬作揖。大哥回來了？我也是來拜見嫂子。大哥是大英雄，我就是幫大哥看家護院的。師爺見過不少人物，卻不曾見過這等人物。他只對我外婆說，嫂子，聽木石大哥講，你一條板凳當馬騎，何不拿你的板凳馬送那位疤臉一程？外婆起身，板凳飛出，送丁疤子到兩丈之外。外婆在亂世中練的功夫，沒傳給我娘，她只教給我娘一些針線功夫、紡紗、刺繡、織錦，還有山歌。

睡到半夜里

門口在過兵

婆婆坐起來

側(cè)著耳朵聽

只聽腳板響

不見人作聲

過的賀龍軍

都是草鞋軍

妹妹快起來

門口掛盞燈

照在大路上

親人好行軍

幾時轉(zhuǎn)回來

家家掛紅燈

外婆告訴我娘，這歌只能在屋里輕輕地唱，外邊不能唱，讓妖怪聽見，會吃人。我娘一輩子輕言細語，她那女低音，就是那時練成的。大聲說話和歌唱，妖怪聽見一生氣就要吃人。

師爺認我娘做干女兒，我娘叫他干爹。從那天起，我有了兩個外公。我娘膽小，風(fēng)吹樹林響，夜鳥叫，野貓叫，我娘躲到外婆懷里，說妖怪來了。外婆說不怕，你爹，你干爹，他們都是捉妖怪的人。后來，我外公是被妖怪捉了，把他的頭割下來，掛在路邊的一棵樹上。直到我懂事的時候，我娘還是膽小，她常常被自己的聲音和影子嚇著。外邊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如瘟疫流行、遠方的戰(zhàn)爭、近處的人打架，或別的恐懼，都讓她提心吊膽。她晚上睡覺，不敢睡在床上，就睡在床底下，手里拿一把剪刀。這是一種螃蟹式的恐懼。一只螃蟹受到威脅，它會躲進水中的石頭底下，伸出警惕的眼睛，一雙蟹鉗守護自己。它會夾住捉它的手指，掙斷自己一條腿，迅疾地逃走。蜥蜴也這樣，它被捉住時，會掙斷尾巴逃走。只有人，會扔掉整個身軀，讓靈魂逃走。那時候，武陵山、大別山，還有神農(nóng)架，有豹子和豺狼，還有老虎，叫華南虎。動物恐怖，有動物氣味，沒顏色。人的恐怖有顏色，叫白色恐怖。那些人殺死我外公，把他的頭割下來，掛在樹上，嚇唬所有行人。我外公，只是留下他的軀體。他像風(fēng)一樣，穿過密林，把鹽和糧食，送給山里的紅軍游擊隊。從山外到山里，外公有一支穿草鞋的運輸隊，一條秘密交通線。直到外公被捕，那條秘密交通線也沒被破壞。酉水河的懸崖上，懸棺的石洞里，外公他們藏了鍋巴鹽和彈藥。后來有考古隊考察懸棺崖墓，發(fā)現(xiàn)有鹽和子彈。我和瘋?cè)藚乔嗔鹤尤ミ^一處懸棺崖墓，去找寶物。我倆找了拖船的長纜繩，一頭拴在崖頂?shù)拇髽渖?，抓著繩子下到石洞，在洞內(nèi)找到幾壇子鹽、幾條快槍，還有一壇子銀圓，以及幾件生了綠銹的青銅器，像是武器。洞內(nèi)有人的白骨。我倆嚇得往洞外跑，因為驚嚇，我們是怎樣從絕壁上逃離的，完全不記得了。

外公被捕，不是因為他的鹽和錢，不是因為那條秘密交通線，是因為他一直宣傳“赤化”。赤化，就是要把白色的天下變成紅色的天下，讓山里人從黑暗走向光明，人人當家做主，有吃有穿有老婆，有房有地有耕牛，有錢買鹽買糖買酒買肉，要把不義的錢財變成有情有義的錢財，把世界還給好人。

幾個穿黑色制服戴黑帽子的人來抓外公。外公在一處涼亭子里一邊喝茶，一邊搖著蒲扇。那幾個人是吃過外公的酒肉花過外公的錢的熟人。打過招呼，他們把外公弄到局子里。領(lǐng)頭的對外公說：木石先生，不是我們兄弟幾個要捉你，是上頭要我們捉你。你犯了法，法要捉你。

外公說：我行走江湖幾十年，吃過四川的麻辣，喝過貴州的酒，吃過湖北的魚，吃過湖南的大米飯。過的橋比幾位兄弟走的路多，軍法民法國法，我也知道，我犯哪一條法？我就是給大家擺個龍門陣。擺龍門陣，說說話，也要交稅？算犯法？

那領(lǐng)頭的說：木石先生，你是吃了燈草，講話輕巧。你這次肯定是犯了大法，上頭才要我捉你。不過，法可變通，可大可小，可輕可重。做小，嘴巴沒關(guān)嚴，亂擺龍門陣。做大，宣傳赤化，禍亂天下。要重，選重慶白公館進中學(xué)，送貴陽息烽監(jiān)獄進大學(xué)，然后是留學(xué)殺頭。要輕，送陸軍監(jiān)獄，進小學(xué)速成班，關(guān)幾年出來，你還做你的生意，販牛販鹽，還是個體面的木石先生。我出力你出錢的事，好說。

外公抖了抖藍布長衫說：幾位兄弟，別看我生意做得大，我這人不聚財，左手進，右手出。平時有幾個余錢，也送幾位兄弟買酒喝。我除了這一身藍衫，并無余錢。

領(lǐng)頭的一拍桌子，說：商人重利貪財，要錢不要命。把人銬起，關(guān)了。

有牛販子通報師爺，說向一木石讓警察局的捉了，犯了擺龍門陣的法。師爺帶了隊伍過來，到警察局把人帶走，說這個向一木石是川軍逃兵，要帶回去過軍事法庭。向一木石被關(guān)進陸軍監(jiān)獄。師爺對向一木石說：到處有人捉你，關(guān)在陸軍監(jiān)獄最安全。等風(fēng)頭過了，再弄你出去。師爺囑咐監(jiān)獄長，要他多關(guān)照向一木石，說是生死兄弟。監(jiān)獄長正是那位叫李三佬的人。李三佬連連嘆氣，說：長官放心，這向一木石，正是我血親。當年我拉他入川軍，沒讓他吃到雞大腿，當了逃兵，長官捉他回到這里，做了囚徒，我會給他好吃好喝，養(yǎng)好身體，再入行伍。日本人已打到湖南來了，我這陸軍監(jiān)獄，關(guān)的都是好漢，只等上峰放句話，放他們出去殺敵，都是猛虎。

陸軍監(jiān)獄，關(guān)的都是犯事的軍人。在李三佬眼里，那不是一座監(jiān)獄，是一座軍營。囚徒分成連排班，天天操練。吃飯不限量，允許集體講葷味擺龍門陣。鼓勵晚上做邪夢，白天拿出夢來當龍門陣擺。

向一木石名頭大，輩分也高，是囚徒中的連長。他見識多，擺龍門陣有味，囚徒們與他熟了，都叫他向一大哥。他給大家講神馬的故事，這個龍門陣擺得好，人愛聽。據(jù)說有個道人，用紙剪了一匹馬，騎上它能飛到天上，潛入海里。神馬在天上飄雪，落地是大米，是鹽。神馬在海里，魚蝦就跑到岸上，撿也撿不完。天旱時，神馬會施法下雨。天下大亂，神馬打個響鼻就來定江山。神馬吃草的地方，會有萬畝良田，神馬走過的地方，會有廣廈萬幢。

向一木石對囚徒們講，你們要是騎上神馬，想要什么夢，就會做什么夢。

有囚徒問：向一大哥，這神馬真有？

向一木石說：信則有，不信則無。

又有囚徒問：向一大哥，你見過那道人嗎？

向一木石說：說見過也見過，說沒見過也真沒見過。

囚徒們說：向一大哥，你莫不是那道人？

向一木石說：那我就給你們一匹馬。

囚徒中有個叫阿雞的，到李三佬那里告密，說向一木石是紅軍探子，是共產(chǎn)黨的說客，蠱惑人心，欺騙服刑人員，煽動囚徒，圖謀反動。李三佬用毒酒把阿雞弄死。真正的告密者不是阿雞，而是另有其人。一位軍統(tǒng)特務(wù)，叫李石坎。他叫阿雞先試探李三佬。要是一把刀，他要借這把刀殺一個人。要是一只貓，他要用這只貓捉老鼠。李石坎是混入軍統(tǒng)的日本人，真名石砍太郎。陸軍監(jiān)獄關(guān)了六個日本戰(zhàn)俘，他潛入監(jiān)獄，伺機把人弄走。那六個人當中，有一個要緊的人，那至少要把那個人弄走或者殺死。那個叫向一木石的人，每次操練，領(lǐng)頭大聲喊殺，見了他，不冷不熱地說：老李呵，一夜沒睡好吧？做噩夢了吧？一個連你做什么夢都知道的人，時時刻刻掛念著你，那才是監(jiān)獄。李石坎遇上向一木石，像遇上一座無法遁逃的監(jiān)獄。向一木石一聽李石坎說話，就知道他是日本人，他的聲音是由舌尖和牙齒發(fā)出的，沒有喉音和鼻音，像鳥叫。

李石坎對向一木石說：我做噩夢，你做美夢，各有各的夢。都是有夢的人，做個朋友，都留一條命，你知道我在做夢，我也知道你在做夢，別人也會知道我們在做夢。我們都是夢游人。出了這座監(jiān)獄，你奔日出，我奔日落，各走東西。我們是囚徒，不是罪人，罪人也可立地成佛，是不是？

向一木石說：你給我擺龍門陣，我也給你擺一擺。我國古代有位鑒真和尚，他歷經(jīng)千難萬險到了日本，講佛法，讓你國人成佛，講了幾千年，你們天皇的兵來了，占我們的國土，殺我們的同胞，糟蹋我們的婦女，搶我們的財物。有罪的人，不管日出還是日落，天下都是牢獄。你做夢也在殺人是不是？你的噩夢不會醒。

在陸軍監(jiān)獄，兩個囚徒，短兵相接，搏殺，你來我往。那時候的戰(zhàn)場上，中日戰(zhàn)場，國共戰(zhàn)場，子彈亂飛。

我和瘋?cè)藚乔嗔鹤有r候在放牛的路上，撿到手指頭大小的一顆銅子彈，大人們說還能射擊。后來，那顆子彈殺死了一頭野豬，五百多斤，家家戶戶都分到一塊野豬肉。

日本戰(zhàn)敗，在芷江投降。后來是國共戰(zhàn)爭。向一木石在陸軍監(jiān)獄策動起義，那個給他舔過膿瘡的人成了變節(jié)者，告發(fā)了他。李三佬對他說：這回我?guī)筒涣四懔耍瑤煚斠脖２涣四?，你跑吧。在廚房那邊，有個秘密地道口，連接下水道。我不能放你走，你自己快逃，等兩天押解你的人就到了。

向一木石趁天黑鉆進地道，走下水道，老鼠、蝙蝠，那些黑暗中的動物在黑暗中亂竄。下水道出口是一條大河，河那邊就是山林連著山林，有鳥自由飛翔。懸崖上的巖洞，是他的物資中轉(zhuǎn)站，那里鹽、糧食、藥品、軍火。他燕子銜泥一樣，把那些東西一點一點送進巖洞，又一點一點送給山里的游擊隊。他熟悉山里的茅草路。過了河，進了山林，他就是一頭豹子。

游過大河，洗凈一身污濁，上了岸?；赝戃姳O(jiān)獄，高墻、鐵絲網(wǎng)，像個巨大的獸籠。向一木石想，我被師爺當逃兵關(guān)在陸軍監(jiān)獄，現(xiàn)在逃離那里，不是真的成了逃兵嗎？押解我的人還要兩天才會到，我要回去，今天就舉行監(jiān)獄起義，領(lǐng)牢友一起參加游擊隊，兄弟們叫我一聲大哥，怎么好就這樣無交無接地走了？

向一木石再泅水過河，走大路回去，徑直來到陸軍監(jiān)獄大門口。崗哨的兵是生面孔，新來的吧？哨兵攔住他，這里是監(jiān)獄，不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走過來了個疤臉，哨兵敬禮，報告司令，這人要闖進來，鬧事。疤臉打量著向一木石，說：你就是那位向一大哥吧？你跑了又回來，牢房里忘了貴重東西？我是丁疤子，你那婆娘還砸過我一板凳。我現(xiàn)在是民團司令，押解你的人還沒到，我奉命來拿你。差點讓你跑了。

幾個人上來，把向一木石綁了。監(jiān)獄里的練操坪，上百號人被綁在那里。見向一木石進來，囚徒們喊：向一大哥，我們被丁疤子害了。

周圍是槍口，塔樓上還有兩挺機關(guān)槍。丁疤子揮著駁殼槍喊：人都到齊了？監(jiān)獄長幫我數(shù)一下人數(shù)。你們這些人，留著是拖累，戰(zhàn)事吃緊，也不能給你們吃頓好飯上路。不是我要殺你們，是局勢要殺你們，要怪，就怪局勢。大個子囚徒大喊：丁疤子，你這匪種！老子戰(zhàn)長沙，戰(zhàn)衡陽，戰(zhàn)常德，沒被日本鬼子打死。我們這些弟兄，都是抗日英雄。我們殺敵的時候，你這狗日的在殺老百姓！誰讓你這狗日的當了民團司令，誰讓你來殺我們？你把王耀武叫來，問他我們該不該殺？丁疤子說：你們都是大英雄，我就是個匪種。我也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我殺你們這些大英雄，就像殺一只雞。你們，真冤枉啦。

那個叫李石坎的日本人喊：丁司令，我們幾個是日本戰(zhàn)俘，聯(lián)合國公約，不殺戰(zhàn)俘。

丁疤子說：還有日本人啦！剛才那位英雄不是說我沒殺過日本人嗎？也正好殺幾個日本人，也當回英雄。什么聯(lián)合國營合國？什么公約母約？槍子從不認。上頭給我殺人的權(quán)力，不殺白不殺。

陸軍監(jiān)獄槍響了好一陣。監(jiān)獄外邊人聽了，以為是放鞭炮。不是過節(jié)，是哪個當官的過生日吧？

血水從下水道流進大河，一河的魚都變成錦鯉。

丁疤子叫把囚徒們的尸體埋在一個大土坑里，就在陸軍監(jiān)獄附近。那地方，后來叫萬人坑。真沒埋一萬人，準確的數(shù)字是一百零八個。

丁疤子見躺在血泊里的向一木石——我那被殺死的外公，眼睛睜著，嘴角掛著微笑。丁疤子以為我外公沒死，又補了三槍。我外公還是睜著眼，嘴角掛著微笑。丁疤子把外公的頭割下來，掛在路邊一棵大樟樹上。外公的眼睛還睜著，嘴角掛著微笑。那是一棵有九百年樹齡的老樹，一棵神樹，有藥。

我外婆趕過來，收了外公的尸體，七月天氣，那斷頭的尸體已經(jīng)發(fā)臭，樟樹上外公的頭還像是活的。外婆把人頭和斷頭尸體接起，在當?shù)刭I了口棺材，埋在大河的沙洲上。外公生前，經(jīng)歷大風(fēng)大浪，安葬水邊沙洲，是外公該有的風(fēng)水。我娘膽小，外婆沒帶她來。那個晚上，我娘做了個夢，夢見外公被人殺死，頭被割下來掛在一棵樹上。她膽小，一生中時不時做這樣的夢。天一黑，她就看見妖怪，那些妖怪會來到她夢里。她不敢睡在床上，在床底下睡著也會做夢，她就點上桐油燈盞，坐一通宵。娘對我說，她這一輩子都在做噩夢，她就擔(dān)心這個做噩夢的病傳給我。我要練練膽子，太陽落山的時候，要一個人站在山頂上大喊幾聲，聽見四面八方的回聲，我的膽子就大了。我照我娘教的辦法練膽，從六歲練到十二歲，練了六年，也讀完了小學(xué)。我也做噩夢，被追殺，莫名其妙的罪名。一路奔逃，飛下懸崖，潛入水中，躲進密林。人在夢中，就像是一陣風(fēng)。

師爺來了一千多人，還帶著二十根金條，來到陸軍監(jiān)獄撈人。人已被殺，腦殼也砍了。師爺找到丁疤子，說丁司令好快的刀。師爺抬手開槍，子彈穿過丁疤子眉心，二十粒子彈，一個彈孔。那二十根金條，師爺把它埋在外公住過的牢房。

陸軍監(jiān)獄出大事，后來遷到長沙。監(jiān)獄長李三佬后來被關(guān)進息烽監(jiān)獄，和西安事變的楊虎城將軍還有小蘿卜頭關(guān)在一起。李三佬是不是同楊虎城一同被秘密處死，已無從知道，自此下落不明。

師爺帶著他外孫，在我們村住下。他外孫就是吳青梁子。我娘叫師爺干爹，他也是我外公。

我外公的故事，一半是我娘講的，一半是師爺講的，還有些是我夢里見到的。

瘋?cè)藚乔嗔鹤釉趲煚攭炦厡ξ艺f：快點，走，到陸軍監(jiān)獄去。那就去吧，他說的話，是一種暗示，會有奇跡發(fā)生。

陸軍監(jiān)獄，死寂，像一座墳?zāi)?。當?shù)厝酥v，很少有人進去看。做生意的人不進去，怕。當官的人也不進去，怕。

瘋?cè)藚乔嗔鹤雍臀易哌M陸軍監(jiān)獄，他指著一處牢房說：這一間牢房，是你外公坐過的。我問：確定？他說：進去吧，快點。

我們進了這間牢房，一股霉味，陽光從鐵窗照進來。地磚縫里也冒出金光。墻上有題詩：

漫天烽火愾同仇

男兒赤血為國憂

露宿風(fēng)餐長醉臥

橫戈馬草埋荒丘

瘋?cè)藚乔嗔鹤幽抗獠辉倜Ｈ唬季及l(fā)亮，他手指滑過詩行，念出這首詩。

他蹲下身子，掀開地磚，金子，他說。二十根金條。

出了陸軍監(jiān)獄，金光萬丈。瘋?cè)藚乔嗔鹤又钢蠛拥囊惶幧持?，他說：在那幾棵柳樹下，是你外公的墳。

吳青梁子的瘋病完全好了，或者，他從來沒瘋。

他以后說的話還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