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被村莊放逐的草

徐玉向

生活在農(nóng)村，自小便會有許多樂趣。放牛、燒豆子、偷桑葚、捉泥鰍、釣蝦、捉田鼠……房前屋后、村外河邊，到處是我們歡快的身影。

那時候，總感覺黑夜是那么短暫。往床上一閉眼，再睜開便是白天。那時候總感覺天空的云朵是那么潔白，在水里搓一搓再晾開便是晴空。那時候總感覺太陽是那么無賴，在樹下藏一藏，再轉(zhuǎn)身仍然擺脫不了小小的歪歪斜斜的影子。

有一天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就瞄上了父親放在屋檐下的鋤頭?！拔乙セ▓@里刨坑?！庇谑歉赣H便給了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去把劉塘菜地的草鋤掉”。祖母撿起一尺來長的牛鞭往天空揚了揚，“不干完不許吃晚飯”。其他人卻只管端著空茶碗笑起來。

于是我第一次感到人生的無奈。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個地方我經(jīng)常去。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把鋤把往肩上一搭，頭也不回地走出小院。

今天不能去捉魚了，因為今天太熱，又有點小風(fēng)，估計不會下雨，魚一定潛在水里不肯露頭。今天不能去偷桑葚了，因為現(xiàn)在是剛剛過了午睡時候。今天也不能去放牛了，伯父早上下地的時候把牛帶到山崗的田頭吃草，中午估計就拴在老皮塘洗澡。

到了田里才發(fā)現(xiàn)這哪是菜園，分明是草園。前幾天才來的，那菜苗才出兩片葉子，現(xiàn)在全被蓋在草下面了。勉強下了兩鋤，刨了幾株草，可是有一根菜苗也折了。小半天下來，只干了菜園的一個小小角落。

這苗怎么長得這么慢？不會是天天在睡覺吧。你要是長高些我也不會刨到你?。∵@草也是太欺侮人了，前天雨水還沒吸夠，把脖子伸到菜苗的頂上了，料想那劣根定也盤算多日，早伸向菜苗的地盤了吧。

汗水一直往外冒，這要什么時候才能鋤完？我盯著那片說不清是草還是苗的地方越看越上火，我要為苗除害，要一掃而光！終于扔下鋤頭，走向老皮塘拴牛的那棵歪脖子柳樹。

太陽仿佛就掛在頭頂，火辣辣的光線讓北塘底下的作物耷拉著腦袋。寂靜的菜地，勞作的人回家吃午飯了，飯后一定要睡上一覺。在炎熱的夏天，唯有后園樹上密密的葉叢中，就連知了偶然發(fā)出的音頻，也仿佛是夢中的囈語一般。

我和堂哥頂著柳條編成的帽子，在后園的樹叢里瞅著北塘底下一排排西紅柿。小表哥則輕松地靠在桑樹上，朝著我倆賊兮兮地笑著。“走！”確認地里沒有人，堂哥捅了一下我的胳膊，率先貓著腰下到坡下面。我緊隨其后，穿過苘麻叢生的荒地，沿著自家的菜園，翻過土路，潛入了西紅柿地里。

這片紅西紅柿是鄰村喬郢的物產(chǎn)，我依稀記得主人的住址。前幾天，母親帶我來澆菜，戴著破草帽的老漢將一個周身粉紅的物件塞給我。我用力一掰，一股酸酸的氣息直沖腦門，粉紅的沙瓤，鮮紅的汁，爽滑的籽，還沒開吃已先咽下口水。小表哥來作客，堂哥正犯愁沒有待客之物。許是它的味道扎了根，我的腦子里直接跳出偷西紅柿的念頭，與他們一說，竟也同意了。

西紅柿的架子高及胸口，我們略微弓下身子，便隱在一排排綠蔭中。每排架子中間僅留下一條不到一肩寬的路，身前身后，數(shù)不過來的西紅柿地散落在綠葉和莖間。其中個大且周身紅彤彤的則是成熟的，大多數(shù)則是一面紅一邊青，也有黃色的，個子小一點的基本都是青色的。這些西紅柿都是自然生長，且從不打農(nóng)藥。

我們挪著小碎步，雙手齊出，左手扯著汗衫的領(lǐng)口，右手掰下又紅又大的西紅柿直接填了進去。邊摘邊瞅著路，看看有沒有人過來。才轉(zhuǎn)兩排架子，我們的胸前的汗衫便鼓了起來。堂哥招了招手，我們再貓著腰往回跑。

等我們滿頭大汗地跑到樹下，扔掉頭上的柳條帽子，雙手一掀汗衫，西紅柿便骨碌碌地滾到草叢里。表哥便開心地與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瓜庵前擺著一地新鮮的西瓜皮。早已失去午睡和吹牛的興趣，且無他事可供消遣，我們瞪眼瞄向幾米外的土路。

“狗！”一條草狗伸著舌頭轉(zhuǎn)過碾盤橋，一顛一顛快速向我們移動。當(dāng)它毫無防備地踏入與我們僅一溝之隔的路時，不知是誰拋出了一片西瓜皮。盡管沒有砸中，但狗的叫聲卻似給我們打了一針興奮劑，三四個人，六七片瓜皮，罩向腦門飛了過去?？蓱z的家伙，號叫著竄向遠處。

村子方向響起一陣清脆的聲音，那是腳踏車的鈴鐺向土路中的坑發(fā)出的抗議。為了爭取第一個拋瓜皮，我們猜石頭剪刀布定順序。好不容易議定，路上早不見了人影。

就在我們相互責(zé)備時，西面又傳來一陣腳踏車的聲音。一襲白色連衣裙徐徐靠近。一頂米黃遮陽帽，齊肩長發(fā)收拾得十分順溜，鴨蛋臉白白凈凈?；蛟S是趕了不近的路程，細密的汗珠從她的額頭延到紅彤彤的臉龐。她的車子有些奇怪，前面沒有大梁，個子也較二八式嬌小許多。一只小包乖巧地躺在車籃里。

“一看就是市里的！”不知誰嘀咕了一句。本在猶豫的我們立刻像吃了槍藥，專去撿塊大的瓜皮。常聽大人們提起市里人如何如何不待見鄉(xiāng)下人，這次終于有機會讓市里人長長記性。一塊砸準(zhǔn)前輪，一塊落在右腳踝，其余瓜皮全部跌在路中心，濺起一陣灰。那姑娘車頭一歪，被驚得險些摔倒。她氣沖沖地剎住車，絲襪和裙子下擺上盡是斑斑點點的紅色汁液。面對她屈辱中雜著憤怒的眼神和大聲質(zhì)問，我們覺得十分有趣，手里的瓜皮卻被晾在空中。

忽然，傳來悶雷似的咆哮，一位本家伯伯老遠就朝著我們揚起了鋤頭。我們趕緊扔了瓜皮四處逃竄。再聚瓜庵時，路上已干干凈凈了，連幾次扔的西瓜皮也被鏟在了樹蔭下。

兒時的一個春天里，祖母從姑媽家捎回幾棵像花不是花，像草又不是草的植物。她小心翼翼地栽到院子中間的花園里，又澆水又灑肥。她的表情，仿佛是在供菩薩，惹得一家人盯著看稀奇。

“這是七葉一枝花?！弊婺篙p松地拍了拍圍裙上的灰。我驚異其古怪的名字，七葉一枝花，一花七葉，它似乎天生與禪有緣，生來便有了慈悲的底蘊。六七片葉子，撐開時也不過手掌大，莖也僅一拃來高，唯一與眾不同的是葉子綠中隱著一些光亮。但這些，在老宅院子的大花園里，真是太過尋常了。且不說挨著它的蝴蝶蘭，也不提園子正中的月季和井邊的一丈紅，單是墻根下怒放的鳳仙花也強它許多。它的好究竟是什么呢？

七葉一枝花的出現(xiàn)，讓那個夏天與以往不同起來。一個多月不見，那幾棵七葉一枝花邊上竟然拱出一圈小苗，一棵葉冠上伸出一層小冠，幾片小葉子上膨起了花蕾，裂縫里仍沒有我所期待的顏色。

一天我在午休，突然被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叫驚醒。奶奶正在給一位遠房堂弟的腦門上抹著什么，而他母親一邊不住地責(zé)罵孩子，一邊又關(guān)切地盯著祖母的手。左右鄰居三三兩兩跑來看熱鬧。堂弟趁中午去攀鄰居家的葡萄，結(jié)果被架子上的馬蜂蜇了腦門。祖母手里卻捏著一片葉子在他額上的包上反復(fù)揉擦。

隨著祖母手中葉子的汁水越來越少，堂弟也由號叫變成小聲抽泣。她彎腰又從花園里摘了兩片葉子交給他母親，并囑咐隔一個鐘再涂一遍，睡覺前就會好的。我分明瞅見那葉子正是七葉一枝花啊。

事后，祖母說七葉一枝花不僅能治馬蜂蟄，還能治蛇咬。自堂弟走后，家里便經(jīng)常的有人來，幾乎都是小孩被馬蜂、蜜蜂蟄了，有本村也有鄰村的，直到秋天開學(xué)才算清靜下來。

一次我去學(xué)校時帶了兩片七葉一枝花的葉子，班上同學(xué)很好奇。我一邊顯擺一邊向大家介紹它的功效。沒想到一位同學(xué)竟然搞起了惡作劇，將葉子里的汁水抹到另外一位同學(xué)的嘴唇上。僅僅幾分鐘的光景，他的嘴唇便腫了起來，大有豬八戒的派頭，一時男生女生都圍著笑起來。他趕緊找清水來反復(fù)地沖洗，直到放學(xué)時才略為消腫。

一段時間，我突發(fā)奇想。既然七葉一枝花主要功效來自葉子里的藥汁，那為什么還要摘了葉子再去涂抹？每次用葉子涂抹之后還要洗手，且不一定能洗干凈，萬一指甲縫隙里有殘留，很容易在吃東西時引起中毒。倒不如事先制成藥汁，這樣用起來既方便又安全。

我把這個想法先告訴祖母，她未置可否。于是我先去醫(yī)院收集了十多個注射用過的小瓶子，用鉗子拔掉瓶端鋁殼，保留塑料塞子，用清水沖洗后晾干。再摘來花葉，對著瓶口擠出藥汁。差不多摘了一半的花葉，才勉強裝滿五只小瓶。祖母看到一片光禿禿的花莖有些心疼，小聲地嘀咕了兩句。

我卻如供寶貝一般將這幾瓶藥汁擺在窗臺上，就等有人再被蜂兒蟄時便能大展拳腳了。沒想到，一連幾日也沒人來，而瓶子里的藥汁竟然都被蒸發(fā)掉了，祖母終于可以大聲數(shù)落我一頓了。

此后，我便不敢再折騰。而七葉一枝花便成了家中一個特殊的存在，并深深根植在我童年的記憶中。

有人說茅荑是野草的孩子，可我說茅荑是春天的孩子。

記憶里，兒時的我們總趁著東風(fēng)甩掉背了一個冬天的棉襖，三三兩兩跟在大孩子身后去田野里剔茅荑。

茅荑經(jīng)歷了秋天的枯，甚至遭遇了一把野火，它卻在凍土之下完成涅槃。冬雪默默給予它貼心的呵護，終化為甘霖滲入土中。東風(fēng)乍來之際，它便急忙鉆出地面，用一抹淺綠把春的消息報告給勤勞的人們。在屋子里貓了一冬的詩人們總喜歡把贊歌獻給薺菜，誰會正眼瞧一下茅荑呢？

相對于薺菜總是軟塌塌伏在地表，仿佛沒有一點筋骨，茅荑卻把纖細的身軀挺得筆直。它總是昂著腦袋豎起耳朵傾聽著東風(fēng)捎來的一切細小聲音，小麥悄悄地在拔節(jié)，蠟梅的花朵在凋零，迎春的花苞已然綻放，就連老鴰嘶啞的叫聲也變得有些輕快。它終于不屑再與薺菜為伍，似長了腿腳一般開始向溝沿上挪，向田埂邊上讓。它似乎也不太喜歡與同伴們手牽著手似薺菜一群一伙地相互挨著，它希望有獨立的空間。在初春的大地上，在東風(fēng)的懷抱中，它纖細的身影顯得更加倔強而孤單。

我們撅著屁股在溝邊埂上仔細尋找茅荑的蹤跡，尋找一種屬于鄉(xiāng)下孩子才能享用到的極品美味。食指與拇指捏住輕輕一抽，一根頭梢染著淺紫周身裹著淺綠胞衣的茅荑就穩(wěn)穩(wěn)落在掌中。這個季節(jié)它們的長度僅一扎多，我們常常等不到剔滿一把就開始吃起來。利索地剝?nèi)ニ饷娴陌?，將里面白白軟軟的芯送進嘴里，還沒咀嚼，一股綿綿的甜香已沖上腦際。一根嚼完立刻滿口生津，仿佛把整個春天都吞進了肚皮。自己的吃完也會趁伙伴們不注意搶上兩根轉(zhuǎn)身跑開，惹得他們大叫著滿田埂地追趕。

每次剔茅荑，除去當(dāng)場吃掉的一定還要多剔些塞到口袋里?；氐郊抑袑⑺鼈円蛔峙旁陉柵_或院子的石塊上，連同春天的陽光永久地留在了記憶中。

記得剛進村小時，男孩的書包里一定少不了皮卡，有贏別人的，更多的是自己疊的。

摔皮卡之前要先會疊皮卡，皮卡疊得好不好直接關(guān)系到摔皮卡的戰(zhàn)斗成果。疊皮卡可在課間休息、放學(xué)回家，也有一邊摔一邊疊的。偶有同學(xué)藝高人膽大，老師在前面講課，他在下面就敢折騰起來，被老師知道后少不得罰半天站。皮卡的工藝和材料也簡單。將紙對折一下，壓緊邊，另一張張用同樣的方法折好，兩張再交叉重疊，依次將未重疊的邊按九十度角斜對折，最后一個角插入第一次折的角里，四邊用力壓平，一個皮卡就疊成了。練習(xí)本的紙才最常見。而印彩的花紙又強過普通的練習(xí)紙，這種紙疊出來的皮卡我們尊稱為“老蹦子”，不但好看而且爆發(fā)力強，拿出來特別有面子。

摔皮卡是項技術(shù)活。摔皮卡可以兩個人捉對廝殺，也可三五個混戰(zhàn)。教室里、操場上以及回家的路上、房前屋后，不管地面是否平整都可摔個盡興。瞅準(zhǔn)對方皮卡與地面之間的空隙，掄圓胳膊，狠狠砸下去。有時砸在對方的皮卡上，他的皮卡僅僅微微顫動一下。而摔在皮卡與地面空隙的前面，他的皮卡定會忽閃一下，有時會被掀個跟斗，最少也會移動位置。

我們的教室很簡陋，紅瓦石墻，沙土墊成的地面。教室里只要有兩三對摔皮卡的，一分鐘之內(nèi)整個教室定是狼煙四起。校園操場和村里的路也是泥土填的，卻是摔皮卡的好戰(zhàn)場。最怕在水泥地坪上決戰(zhàn)，為了贏一個皮卡得使出渾身解數(shù)。摔皮卡時最喜敞開小褂子的前襟，有經(jīng)驗的同學(xué)捏著皮卡猛地蹲下，皮卡輕輕一摔，而對方的皮卡莫不猛地被掀翻，一個皮卡就輕輕松松到手了。不肯服輸?shù)?，書包里的皮卡沒了就會撕練習(xí)本，只有留級生才敢撕課本。

摔皮卡曾是我們鄉(xiāng)下孩子的一大樂趣，多年之后，每每想來依然無限懷念。

讀小學(xué)三年級時的一天中午，母親從集市回來給我?guī)Я艘浑p新塑料涼鞋，一再囑咐我要小心點穿。我從沒想過在清晨的集市上，這雙土黃色的鞋子可以換多少把新鮮的蒜薹。

中午吃了飯，我還是忍不住偷偷地穿上這雙新鞋去了學(xué)校。勞動節(jié)后，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腳底下的布質(zhì)球鞋再也穿不住了。沒想到當(dāng)天下午就有兩節(jié)體育課，其中有一節(jié)是踢球。當(dāng)時只顧著拼命截球、傳球，誰能想到右腳上的鞋絆斷開了呢？金屬鞋扣還在腳踝部位劃了一道小小的血口子，這些也是課后才發(fā)現(xiàn)的。

當(dāng)我提著斷了的新塑料涼鞋回家時，發(fā)現(xiàn)大人都還沒回來。我趕緊從床底下掏出一只舊塑料鞋，用剪刀比照著涼鞋絆的寬度剪下兩厘米長的一小塊補丁。提著斷鞋子湊到爐子跟前，把前端燒得通紅的鐵釵往那一塊塑料上燙。

燙鞋絆的活以前只看見大人們弄過一次，自己毫無經(jīng)驗。新涼鞋斷了，擔(dān)心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責(zé)罵，只好自己硬著頭皮來粘。無奈，這鐵釵是圓的，塑料補丁又小，折騰了幾次仍不能如意。刺鼻子的白煙一股股升騰起來，又裊裊在晚風(fēng)中散去，仿佛也在嘲笑著眼前這個笨拙的家伙。

母親背著一筐青草送到牛棚里，轉(zhuǎn)眼瞅見廚房中無比尷尬的我。她抽出鐮刀，在我面前揚了兩下，我慌忙起身，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一邊。只見她把鐮刀放在爐子上，左手捉住涼鞋，右手將塑料補丁的一半壓在斷了的鞋絆邊緣。鐮刀尖上剛現(xiàn)出一點紅，她便將刀尖塞進補丁和斷鞋絆之間，再用拇指一壓。少頃，抽出鐮刀在火上又炙了一會，再將火紅的刀尖塞進補丁和另一半斷鞋絆中。最后，母親將燙好的涼鞋往廚房門口一扔，就開始忙活全家人的晚飯了。

我便如得大赦一般，賊笑著撿起地上的鞋子跑開了。

午后的瓜地分外沉靜，河堤上楊柳叢中知了競賽似地嘶叫，白晃晃的河水載著幾艘貨輪慢吞吞朝前趕。我屁顛屁顛地跟緊小哥轉(zhuǎn)出了瓜庵。

我把著兩支細竹竿，小哥小心翼翼地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塑料袋。我們偷了舅姆一瓦甂面粉才洗成這么一小團面筋。經(jīng)過反復(fù)揉搓的面筋黏性十足，纏在竹竿的一端粘知了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粘知了也是有講究的，首先要分得清公母。簡而言之會叫的便是公知了，不會叫的即是母知了。公知了的叫聲不是從嘴里發(fā)出，而是從腹部，它通過叫聲來吸引母知了。知了的壽命其實很短，雖有雙翼，卻不能像飛鳥一樣筑巢孵卵，雖有口足，亦不能如走獸一般捕獵生食。母知了默默無聞，卻比公知了體格稍壯。待它將卵寄存于樹表之后，僅僅幾周，便與公知了雙雙殞命。

循著聲響，輕輕撥開樹葉，一只薄翼黑軀的知了正伏在樹枝上忘情酣唱。它的翅膀隨著腹部起伏而輕輕擅動，羽翼上的脈絡(luò)似飄蕩在天空中的煙霧，清晰而又模糊。小哥的竹竿仿佛一條靈蛇，悄無聲息地慢慢貼了過去，在知了背上幾寸之處停住，稍稍校正方位后猛地壓了下去。當(dāng)面筋粘到知了背部的剎那，高亢的叫聲陡然停止。它晃動雙翼，腳下向上攀動，周身無不奮力掙扎，叫聲初時斷斷續(xù)續(xù)，直至被粘牢便徹底沒了聲響。小哥利索地抽回竹竿，取下俘虜丟進網(wǎng)兜。

連續(xù)兩次失敗后，我也成功地粘到了一只，但這知了雙翼微微泛綠，料是剛褪殼不久的緣故。

僅一個中午我們就捉到半網(wǎng)兜的知了。接下來幾天，我們又分別嘗試用兜網(wǎng)套，用彈弓打，每每都有不錯的收獲

知了仿佛就在耳邊嘶叫，院子被太陽哂得燙腳心。常常，堂屋正中一張涼席，一部厚厚的《三國演義》，再配上一罐頭瓶茶葉茶，暑假的午后便在吊扇不緊不慢的轉(zhuǎn)圈中打發(fā)過去了。

故鄉(xiāng)把白開水叫茶，放了茶葉的開水才能算作茶葉茶。無論哪種茶，大都用罐頭瓶盛著。罐頭瓶的來源非常簡單——走親戚的必捎上兩瓶水果罐頭，即時尚又實惠。吃掉美味，洗盡周身，抹去標(biāo)簽，待水控干，罐頭瓶便派上大場了。

家中但凡來客，讓座之后，我自豪地揭開托盤上白紗，幾個洗干凈的倒立罐頭瓶便如風(fēng)景一般的存在。隨意抄出一個透明清爽的瓶子，撒上幾片茶葉，再沖入開水，待端正地擺在他們面前時，來客必定早已合不攏嘴，直夸小孩懂事，家里人則微笑著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至于罐頭瓶里斗蟋蟀，或是填土移花種草的事就不用說了。罐頭瓶逮魚也是暑假中一件樂事。

將罐頭瓶頸系上細麻繩，瓶底撒些硬饃屑，到河邊水穩(wěn)處，將繩子系在河邊的樹枝上。小半天之后，提起繩子，幾條魚快速地擺來竄去，隔著玻璃瓶能真切地感受到它們此時的慌亂心情。遇到空瓶時，最多再撒些餌料罷了。

夏天的夜晚，是鄉(xiāng)下孩子最愜意的時候。趁著太陽熟睡，在夜幕掩護下捉迷藏，或是踏著月光去捉蟋蟀、逮知了，直到深夜仍不肯去睡。

印象最深的還是套螢火蟲。用細格網(wǎng)兜迎向夜空中的微弱堅強的光，一只，兩只……全部裝進罐頭瓶，瓶口蒙上布，瓶頸扎根線，將它們吊在院子?xùn)|南角的槐樹上，或是屋檐下。

束在罐頭瓶里的光，時刻向往自由，往往等不到第二天日出，即神殞魂銷，最后成了雞的佐餐。而那些微弱堅強的光，卻時常飛進我們的夢里。

那個時代的暑假，仿佛就裝在罐頭瓶里，隔著透明的玻璃便能真實地感受到那些年的歡樂、陽光、花草蟲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