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嶺桃花紅

◎張應(yīng)輝

“喜歡你，那雙眼動人，笑聲更迷人……喜歡你，那雙眼動人，笑聲更迷人……”，手機彩鈴響個不停，誰啊，煩死了！周末睡個覺也不得安寧，還要不要人活啊!

忙了整整一周，想到周末沒什么事，終于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這彩鈴卻老早早地響起。我極不耐煩地拿過手機，萬般不情愿地睜開因極度熬夜而紅腫的眼睛。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誰呢，這么早就連打了兩個電話？

母親老了，妻子女兒又不在身邊，我的手機是二十四小時開機的，就怕親人有什么特殊情況時打不通我的電話。母親出門又總是不帶手機，遇到走不回家時也會借別人手機打，所以陌生電話也常常有。但昨早母親就回老家了，沒帶電話她會讓哥姐打的。會不會是詐騙電話呢？這幾年騙子多，手段高明，但這是本地電話啊，不可能是騙子吧？

“喜歡你……”，正想著，電話又響起了！

“喂，張老師，是我，你的學生，龍建生”。

“哦，龍建生？是一九九幾年畢業(yè)的那個龍建生嗎？”

“是的，是的，我們山寨的桃花開了，漂亮得很，邀請你來看看！”

“你們村的桃花？”

“是的老師，我們村的桃花開得漂亮呢，都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了，今天周末帶著親戚朋友一起來玩玩，我在家里等著你！”

妻子聽說看桃花一下來了興致，早就聽說那里的桃花漂亮了，一直沒機會，反正今天沒事，一起去看看吧！

吃過早點，我們邀請了五六個朋友，開車一起向桃園村駛?cè)ァ?/p>

水泥路如羊腸一樣彎曲，妻子開著車載著我們在山間穿行，晃動的車子猶如搖籃一般，讓我沉沉欲睡。

恍惚中，那個20多年前的學生又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精廋，有才華，但家庭貧困，是這個學生留給我的印象。

新生報到那天，其他學生都早早來了，卻一直不見他的身影?！芭虏粫砹?，那個村是苗族村，娃娃都不愛讀書?！迸赃呉粋€老師說道。

快下班時，一對夫婦才帶著一個孩子匆忙地走過來。父親背著一個背包，衣著樸素，汗水不停地從臉上流下，母親端著一個剛買的塑料盆，盆中放著一個鋼化口缸和一個塑料杯子。

“老師，我叫龍建生，我來報到！”語氣中沒有絲毫怯意。

我仔細一看：瘦小的個子，一身還算合身的運動服，剛理的學生頭，圓臉。手提一個塑料袋，袋下露出半雙沾著泥水的解放鞋。

“不好意思了，我們走了四五個小時的山路，又到街上買了點東西，這下才趕到……”他父親小聲地說道。

往后的日子里，龍建生的才能徹底讓我驚嘆：英語全班第一，數(shù)學全班第一，跑步全班第一。一手好字讓我這語文老師自愧不如，一口好笛子吹得音樂老師也不停贊嘆，藝術(shù)節(jié)上他唱的《丁香花》引得全校都流行唱《丁香花》。老校長說：這樣的苗族學生好多年沒遇到了，你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

三年后，他如愿考上了師院附中。這樣一個很有前途的學生，在高二時卻突然退學，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里。

雖然時隔二十多年了，但第一次家訪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我們兩個老師，騎著自行車，上坡下坡，一會人騎車，一會車騎人。兩個小時后，實在沒法騎了，只好靠雙腳走。翻過山頂爬過山箐，還是山頂還是山箐。四個多小時后，筋疲力盡，口干舌燥的我們終于見到了那個名叫桃園的村子。

那是一個住著十多戶人家的苗族山寨。綠樹村邊合，青山村口斜，真是個山清水秀、風景優(yōu)美的世外桃源。兩棟瓦房掩映在茅草房中顯得格外單調(diào)。僅有的空地邊矗立著兩個木板做的籃球架，場中泥土很光滑，看得出經(jīng)常有人在上面活動。我們在村民帶領(lǐng)下走到一座低矮的茅屋前，村民說這就是他家。

茅屋建在路邊，多日不停的雨水軟化了平時堅硬的泥土，路過的牛羊又把那泥土踩化，讓人無法落腳。

屋子低矮、陰暗、潮濕，屋頂上長滿了綠綠的青苔，幾根用藤條編起的樹木就是門，典型的青苔屋上綠，草色入簾青的農(nóng)舍。

雨水從四面墻角滲進屋內(nèi)，空氣中充滿了黏黏的發(fā)霉的味道。屋子中央稍高的地方是火塘，三個低矮的木墩子圍在火塘的周圍，火塘里三個石頭支著一口發(fā)黑的鐵鍋，鐵鍋里還冒著絲絲熱氣。

一張木床靠墻擺著，上面放著些發(fā)黑的棉絮，床腳上長出幾朵白色的蘑菇。

他的父親拿出三個缺了口子的大碗，說“老師，喝水！我們農(nóng)村條件差，也沒什么招待的”，言語中充滿了無奈。

路邊幾棵桃樹，盤虬臥龍般的樹枝里躲著幾個尚未成熟的桃子。桃樹下拴著一只瘦小的豬，半個身子陷在泥水里，像坐水牢一樣，不停地哼著。

隨后，龍建生爬上桃樹，摘下了僅有的桃子，說老師吃桃，熟的都吃完了，就剩這幾個了。

他父親說，我們這久就吃幾個桃子和洋芋，也不知你們來，什么也沒準備。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桃子，咬了一口，生硬、酸澀！

二十多年過去了，也記不清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現(xiàn)在他家一定變樣了吧。

“喜歡你……”，鈴聲再次響起。老師你們到哪里了，怕你們找不到，我開車來接你們。

一會兒，一輛紅旗H5轎車已到我們車前。車剛停下，從駕駛室下來一個精干的三十多歲的男子，上身白T恤，下身牛仔褲，腳穿黑皮鞋，手握蘋果手機，笑瞇瞇地走到車窗前：“老師好，我就是你的學生龍建生，終于把你們盼來了，走走走，跟著我來。”不久，我們就到了村中的停車場，場中停滿了轎車，農(nóng)用車，還有六輪拖拉機。“老師，為了方便，現(xiàn)在我出門開轎車，拉貨農(nóng)用車，下地用拖拉機和微耕機，有的時候還用毛驢騾子呢！”

停車場上去是依山而建的嶄新的別墅式房子。自脫貧攻堅以來，農(nóng)村居住環(huán)境，道路交通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在這大山里，有如此之景，實在讓我吃驚。二層半的房子，寬闊的院子，院子中央是一個10多平方米的池塘，中心是一座造型奇特的石頭堆積而成的假山，假山上種著幾叢茂盛的金釵石斛，池水中幾株睡蓮漂浮在水面上，幾朵淡黃的花朵開得煞是可愛，幾條金魚在水中自由地游著。池塘周圍幾個枯樹做成的大花盆里肥碩的蘭花正吐露著芬芳，臨近墻角的花臺里，一排常綠喬木像幾把大傘遮住了太陽，讓院子多了幾分清涼，樹下幾株黃洋盆景正吐出新芽。

院子左邊是四五十平方米的廚房，地上鋪著米黃的瓷磚，現(xiàn)代櫥柜、抽油煙機、電磁爐、液化灶、冰箱、冰柜、電飯煲、烤箱、鍋、碗、瓢、盆、碟……各種廚具、餐具應(yīng)有盡有，旁邊一排排高壓鍋正冒著熱氣，幾個人正在廚房里忙著。

“到客廳坐！”龍建生笑瞇瞇一邊遞煙一邊說著。一層的正屋是客廳，四十多平方米的地面貼著雪白瓷磚，一臺醒目的55寸液晶電視擺放在電視柜上?？繅蛇吺歉邫n的紅木沙發(fā)，中間擺放著一個散發(fā)著幽香的香樟木做成的茶桌，絲絲紋理似在訴說著它不平凡的歷史。茶桌上有泡茶的各種用具，幾個土陶杯卻格外顯眼?！袄蠋煟@幾個有點年代了，可以算是古董了吧，留著做個紀念，偶爾也用來喝喝茶，也叫憶苦思甜，不忘歷史吧?！闭f著，他遞過來一杯剛泡好的普洱茶，“老師，嘗嘗這茶味道咋樣？”我端起古董似的陶杯，輕輕地喝了一口，滑滑的，綿綿的，而后是滿口醇香?！袄蠋熌沁吺请娔X室，WiFi密碼就在墻上。二樓還有一閣剛裝修好不久的家庭KTV，晚上去吼兩聲，效果還是不錯的。”

“走，看桃花去了！”外面不知是誰叫了一聲?！袄蠋?，走，一起看桃花去。這幾天桃花開得正好，縣上、省上來看花的人很多呢，都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了?！?/p>

“哪來的桃花呢？”我疑惑地問道。

他說，這里因獨特的氣候環(huán)境，特殊的土壤，種桃樹已有很長歷史了。但以前的桃子產(chǎn)量低，賣相不好，不值錢。自從全國開展扶貧工作后，省中煙公司投入了300多萬元資金幫扶特色種植產(chǎn)業(yè)，先后種下了2萬多株300多畝冬桃。這些冬桃采用傳統(tǒng)的種植方式，成熟后入口滑爽、清脆甘甜潤，保質(zhì)期長，產(chǎn)量高，遠銷到昆明、文山、臨滄、四川、貴州、廣西等地。后來又在桃樹下面種魔芋，獲得了冬桃魔芋雙豐收，年產(chǎn)值達200多萬元。多數(shù)人家還養(yǎng)有黃牛、山羊、土雞，一年總收入十幾萬是沒問題的。全村人不但全部脫貧，而且越來越富，家家都過上了好日子。等疫情好轉(zhuǎn)后，還想在家鄉(xiāng)搞起農(nóng)家樂，將我們苗族的特色文化、特色服飾和特色美食呈現(xiàn)給游客們，讓我們的產(chǎn)業(yè)走向更廣闊的世界。

“你高中為何沒讀畢業(yè)呢？”

他撓了撓頭說：“當年一直想好好讀書考個大學，找份工作的，可家里老人說讀不讀書都一樣，死活讓我回家結(jié)婚，所以……”

困惑我多年的謎終于解開了。

快看，好漂亮的桃花！妻子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用手機拍照。抬起頭，我們已走入桃花的世界，只見一樹一樹的桃花正迎風綻放，真是“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可愛深紅愛淺紅”“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這些詩句在這三百多畝的花海前顯得那么的蒼白。只見一朵朵，一樹樹的紅，匯聚成一片花的海洋，一片熱情的海洋。沐浴在這花的海洋中，人們忘記了工作的艱辛，忘記了生活的煩惱，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讓心靈沉浸在花的世界里，盡情接受大自然的洗禮。

成群的蜜蜂嚶嚶嗡嗡地在花叢中穿梭，它們可不會放過這難得的美景，爭先與人分享。蝴蝶來了，扇動著美麗的翅膀，時而飛舞時而停息。多年未見的綠晶晶蟲也來了，有如此艷麗的桃花，它們怎能躲得住不來參加這么宏大的盛景呢？人們屏住呼吸，不忍大聲說話，生怕一不小心就錯過了這最美的風景！這兒拍一朵，那兒拍一樹，再去那邊拍一片。拍了許久，卻忘了拍一下自己。于是，趕快選個地方，你幫我照，我?guī)湍闩?，還不忘擺上幾個poss。如此美景，誰愿意錯過呢？直拍得手機發(fā)燙，空間存滿。

一陣清風吹過，片片桃花隨風飛舞，落英繽紛，我的心也隨著花瓣飛了起來。我仿佛看到了冬天那一樹樹掛滿枝頭的冬桃，看到了遠在他鄉(xiāng)的人們吃著美味桃子時的場景，也看到了村民們數(shù)著票子時洋溢在臉上的笑容。

“老師，吃飯了！”龍建生遠遠地叫了聲。

我們戀戀不舍地走出花海，“太壯觀，太美了，明年花開還要來！”妻子說著。

走進廚房，滿滿一桌子飯菜。

“老師這些都是我們苗家的特色菜：這是草藥燉土雞，這是紅燒蕨菜，這是煙熏跑山豬肉，這是排骨煮地蓮花，這是辣椒煮坨坨肉……”按說，做飯菜我和妻子也不差，但這些菜確實是我們不會做，也從來沒吃過的苗家特色菜。

酒是少不了的，端起酒杯，龍建生唱起了敬酒歌：

“苗家的酒甜喲，苗家的酒香喲，端一碗飄香牛角酒，敬給你，好朋友，開心的酒不會醉，苗家酒，連心酒，我們一起干，從此我們友誼地久天長?！?/p>

不知不覺，太陽快落山了，我們也吃飽喝暈，千恩萬謝后離開了他家。站在山頂，回望那點綴在大山中的村子，在夕陽的照耀下是那么的絢麗多彩，那正在盛開的紅艷艷的桃花，不正是桃園村蒸蒸日上的幸福生活嗎？

這個寧靜美麗富足的地方，不就是我們心中的世外桃源嗎？

帶著不舍，帶著收獲，帶著感想，我們踏上了歸途，遠方傳來龍建生優(yōu)美幸福的歌聲：在這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