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紅
我驚恐地探頭嘶喊,她毅然飛躥下去。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似乎又明白將意味著什么,我又大聲疾呼:秀、秀……
年前,我躺在菜地里,迷迷糊糊聽著遠(yuǎn)處似乎有聲響,聲音越來越近,我用盡全力,還是抬不起眼皮子。前一晚,我被討厭的轟鳴聲包圍著轟炸了一夜,翻過崇山峻嶺,甩不掉震耳欲聾的聲響,天空泛白,才跌跌撞撞爬上地埂,趴下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我還是抬不起沉重的手腳,一陣錐心的酸疼讓我稍微有點意識,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清晨出奇地安靜,靜得聽得到我的一聲嘆息。風(fēng)撲過來,涼意襲人,我蜷縮著身子,猛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時,隱約聽到了對話,一個聲音絮絮叨叨交代著:要注意安全、要認(rèn)認(rèn)真真做事,要經(jīng)常打電話回來……另一個聲音簡單的“嗯、嗯”應(yīng)答著。突然,激烈地抖動起來,我感覺天崩地裂,來不及思索,更來不及逃跑,竟重重地摔了進(jìn)去。
我徹底醒了,毫無睡意,緊接著就聽到“嘭嘭嘭”的聲音,上上下下顛簸起來,我爬起來,發(fā)現(xiàn)我的床折了,說是床,其實是大白菜的葉柄,我尷尬地夾雜在大南瓜、山黃瓜和白菜之中,無助地望著遠(yuǎn)處,發(fā)現(xiàn)我的棲身之地是一輛疾馳的車,車子冒著黑煙,喘著粗氣吃力地爬坡。一扭頭,發(fā)現(xiàn)一個母親和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并肩而坐,母親包著頭巾,身上穿著黑色衣服,領(lǐng)口和袖口繡著紅色的花朵,長褲腳上也繡有精致的花邊,分不清是彝族還是傈僳族的裝扮,她用黝黑得和我身上一樣顏色的手掌捂著嘴,好像是暈車,再看看她的臉,我不禁笑了,沒過多久,她斜靠著座椅閉上了眼睛。握著方向盤的男人開口說:“秀,家里供你讀大學(xué)不容易,你阿媽病了幾次,醫(yī)生讓住院,阿媽都不肯”。沒等女孩答話,女人突然搶著說:“我怕打針,我怕疼,不礙事?!避?yán)锵萑肓碎L久的寂靜。
太陽越升越高,直射在母女倆身上,女人額頭上滲出了密密匝匝的汗珠。第一次坐車,我也有些拘謹(jǐn),熱渴交加,躲在縫隙里緊緊拽著,好奇地張望。漸漸地,聲音小了很多,車子啞脖了,眼前出現(xiàn)了平坦筆直的黑色柏油路。
車子一直沒停,一路狂奔。路上很多顏色艷麗的巨大甲殼蟲撲面而來,“呼”的一聲就沒影了,老半天我才弄明白,這些甲殼蟲原來是汽車,我卻沒想明白,我們這輛車為什么沒有罩在頭上的蓋子。
路兩邊站著整齊的“火柴盒”房子,一幢緊挨著一幢,我仰酸了頭都沒看到房頂,脖子支撐不了我的大腦袋,我耷拉著頭,聽到了肚子內(nèi)部的戰(zhàn)爭,說實話,我餓了。
這一整天,發(fā)現(xiàn)自己懂太多了,我暗暗竊喜,歸根結(jié)底是太聰明了呀!
正午過后,車子在一幢舊式的四層小樓前停了下來,我饑腸轆轆地伸了伸散架的身軀,剛想喘口氣,伴著一陣窸窸窣窣,突然激烈地晃動起來,像蕩秋千一樣懸在半空中,我躲進(jìn)里層,靜靜地聽天由命,接著是上樓的聲音、開鎖的聲音,推門進(jìn)屋的“嘎吱”聲,我再次被重重地摔了下去,停在了地面。我探出頭偵查,發(fā)現(xiàn)誰都沒空理我,幾個人都離開了,環(huán)顧四周確定沒有危險,我迅速爬出來,順著墻腳四處參觀,一路上暢通無阻,沒有什么陳設(shè)。草草吃了一點東西,在一處黑暗的旮旯里找尋了棲身地,前后捋了一遍經(jīng)過,仍心有余悸,往前想,往后想,猛然發(fā)現(xiàn),我沒了伙伴!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泥土和青草離我遠(yuǎn)去,鳥啾蟲鳴也沒了蹤跡,我聞到了沉醉的香甜味道,幸福來得太突然,我狠狠地飽餐了一頓,堅定了在這里安家的決心,后來才知道,叫作蛋糕的美食。接下來的日子,屋子只剩下我和秀,她早出晚歸,獨來獨往,我窺視著她的落寞,每次拖著疲倦進(jìn)屋,插上小鎖,啃著我剩下的香甜面包,她一定不知道我吃過了,不然也不會狼吞虎咽地享受,只見她吃完東西,像注入興奮劑,精神抖擻地和父母通電話,判若兩人。
時間久了,我都熟知秀的習(xí)慣,一定等著她回來看一眼,我才默默離開,她是我唯一的伙伴。有時我在打盹,有時我睡醒了一覺,她才回來,然后對著鏡子,在自言自語練習(xí)說話,于我而言,聽著是胡言亂語。我不清楚是不是應(yīng)聘找工作,如果是,半年前不是和阿媽說找到工作了嗎?她的手當(dāng)時還在飯店被燙傷了。
再后來,秀不經(jīng)常回來吃飯,整個作息時間也變了,她通常是下午化了妝才出門,第二天回來時一身酒味,我詫異她居然會喝酒。有一次,我趴在桌前端詳著秀,秀化妝后比第一次見到她時更漂亮,卸了妝卻沒有那時候漂亮了,正在想著,她突然醒了,伸過手來端杯子喝水,她發(fā)現(xiàn)了我,我驚慌失措,小心臟怦怦跳,連滾帶爬逃竄,“這下死定了”,只要秀輕輕按下一個小拇指,我就體無完膚地一命嗚呼了,秀安靜地望著我逃出了她的視線。
秀的父母再也沒有來。
我也搬家了,搬到臥室門口,離秀更近的地方。
入秋,天已微涼,晚上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窗戶沒有關(guān),弄濕了一地。風(fēng),很輕易拉動了窗簾,我卻不能。以前,秀經(jīng)常站在這里,我也站在這里,她望著外面的世界,我只能看著她的腳跟。
每次接到阿爸要錢的電話,秀都會默默地站在窗前許久。一輩子只會講彝話的阿爸,肚子里有酒蟲,是一個能把酒當(dāng)飯的人,為酒生,為酒活,為酒死在酒壇腳!他說,男人不喝酒,白來世上走。不喝酒,酒蟲拱,可是,早酒一盅,一天昏咚。他眼里,姑娘大了,嫁人能有一筆可觀的彩禮,在村里風(fēng)光一場,養(yǎng)育一場也多一些值當(dāng)。秀這樣,讀了書,見了世面,還不是兩手空空,終歸遲早要嫁人呢!
要命的是,秀不愿意。
阿爸氣憤地掛了電話,沒過幾天,他又嘰里呱啦遙控詛咒一通,非要讓秀把打工的錢給他,說沒享過秀的福哩!
秀享了什么福!
秀躺著,幾天沒去上班。家里沒什么吃的,迫于無奈,我只能跨過欄桿到外面覓食,我已不會迷路,能順利返回。我回來的時候,秀沒有起來,我拽她的衣服,拉她的手,都紋絲不動,我狠下心,在秀的胳膊上使勁咬了一口,秀也沒動。許久,她眼角滾出了淚水,這是我第三次看到秀流淚,我清楚地記得前兩次,是站在鏡子前,這次,卻是躺在床上。有一回,一邊流淚一邊念念有詞,罵騙子沒良心,事情不是這樣的,她也不是這樣的。騙子是什么我不懂,只依稀記得小時候,媽媽說不要跟著騙子走,我沒見過騙子的長相是紅是黑,是方是圓,不知道騙子是什么妖魔鬼怪。
擦了淚,秀起床洗漱,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
我趴在地上捶胸頓足,懊悔沒有提前躲進(jìn)背包,陪秀一起一探究竟,她生病去了醫(yī)院?還是去找騙子?騙子是何方神圣,騙了什么?她會不會有危險?猜測和疑問填滿了整個大腦,我沒有胃口吃東西,來來回回在地上踱著步,秀下午都沒回來,我的腳步像踩在熱鍋上一樣急促。
“咚咚咚”,門外猛然響起了拍打的聲音,整個門框幾乎都搖晃起來,傳來了罵罵咧咧的聲音,“再不交租,非把你轟到大街上去!”。這個聲音我熟悉。
臨近傍晚,秀回家了,她斜身靠在床上,一言不發(fā)。
天已經(jīng)黑透,窗外的燈光侵入夜色,漏進(jìn)來一個長方形。秀突然開了燈,屋里雪亮,她擠出笑容給家里打完電話,從兜里掏出很多紙,一張一張鋪開,秀的眼淚嘩嘩掉下來,差點淹沒我,幸好我住在田里的時候?qū)W會了游泳,字跡慢慢模糊。
“不會的,一定是弄錯了!”秀哭著說。
“一定不會的!還沒讓阿媽阿爸過上好日子,還沒還清大學(xué)的助學(xué)貸款,還有很多事要做??!”
一整夜,都聽到秀的身體和床像是在烙燒餅,一會這邊,一會那邊,我也翻來覆去沒了睡意。
我起來的時候,秀站在鏡子前,梳理長發(fā),她換上衣服,摸出電話,顫抖著撥通了一個號碼。沒有稱謂,沒有悲喜,“我要走了,謝謝你……”我吃了一驚,不知道秀要去哪里。沒等秀說完,對方提高嗓門大喊起來,“秀,你聽我說,這個病一定可以治好的,你別放棄!”“在宿舍的時候,你不是說我是你攻無不克的福星嗎?這才三年,我告訴你,我一輩子都是你的福星哩!”“我們可以去借、可以貸款、可以水滴籌……”電話那邊的女孩像是打機(jī)關(guān)槍。
秀收起了崩潰的哭腔,沒有理會,平靜地說:“不用了,沒用的,我自己知道!”
她知道什么?我不得而知。
秀一直在收東西,還翻出了阿媽為自己做的新繡衣。上衣是黑藍(lán)底板的對襟衣,裙子是五彩百褶裙,衣領(lǐng)、袖口以彩線鑲補、平繡了艷麗的馬櫻花,穿上衣裙,火把節(jié)的氣氛呼之欲出。秀拿著手機(jī),笑了,露出了久違的酒窩。自己又臭美地自拍,末了,流著淚在艱難地寫字。
雨又來了,窗前留下的這一汪雨水,河一樣橫在我們中間,我七拐八彎繞了大半天,才終于鉆進(jìn)了秀的包包,秀不知道我在包里,她背上包,包托著我,我已不再害怕懸在空中蕩秋千的感覺。
秀有氣無力地出了門,走了一會,聽到了秀和上次敲門那個耳熟的聲音,“大姐,謝謝你這兩年多的照顧了,這是之前欠你的房租!”秀說。秀的異樣,大姐毫無覺察,喜笑顏開地應(yīng)答:“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大姐話鋒一轉(zhuǎn),突然和顏悅色,我很不爽,心里嘀咕,這可不好,交了租,哪還有錢看??!
秀一直在走,我拼命探出頭,希望她能看到我,知道我和她在一起,是她的伙伴,可她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她一直沒吃東西,腳步像灌了鉛,越來越慢,我也饑腸轆轆。
秀的臉色不太好,大汗淋漓,我一動不動,無力地趴在袋子上。到了山頂,秀停下來,坐在大樹下,閉著眼睛,風(fēng)嘩嘩直響,樹葉簌簌而下,我的腳踩著泥巴,樹葉親切地蓋在身上,吹著醒腦的涼風(fēng),覺著小伙伴真多啊,花草樹木、鳥雀蟲蟻,多么香醇和熟悉的感覺,我的家在這里,我的天地在這里,我的樂園也在這里!
《時間煮雨》的音樂突然驚醒了秀,也打斷了我的思緒,秀接通電話,“秀,你在哪里?你等我,我搶到了車票,正趕過來!”“娟子,我的病不用治,也治不了,你別告訴他們。我是意外!我給你留了字條,阿爸阿媽不識字,我有保險,你幫我辦理,然后把貸款還了!”停了一會,又補充說:“娟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像原來一樣,陽光燦爛!娟子,再見了!”
隔著屏,娟子幾乎哭了出來……。
不等娟子說完,秀突然掐斷了電話,關(guān)機(jī)了,整個人靠在樹干上。許久,我費勁地爬上秀的肩膀,撕心裂肺大喊“秀,等娟子來!等娟子來!”
秀的耳畔,響起阿媽清婉的歌謠:“小葫蘆,開白花/開到對門對冤家/對得兒子會畫畫/對得姑娘會繡花/大姐繡的牽牛花/二姐繡的茉莉花/三姐繡的鳳凰花/四姐繡的山茶花/五姐繡的馬櫻花/六姐繡的攀枝花/七姐繡的報春花……”年輕時的阿媽能歌善舞,對調(diào)子唱山歌說童謠,在當(dāng)?shù)厮闶且话押檬?,因歌結(jié)緣,才嫁給秀的阿爸。
歌謠回蕩在山谷,越來越響,一直沒有散去,“山高白云飄,路旁櫻花開,親朋好友聚一堂,哎,聚一堂,哎。六十六座青松棚搭,九十九到青松撒,彝家兒女歡迎你,哎,歡迎你,哎……”秀聽得真切,聽得癡醉,聽得淚流滿面。
約莫又過了半小時,秀拖著疲憊,從頂峰徑直向山腳飛了出去,她的生命、青春和夢想,一起融入了高聳的彝山。我流著黑色的眼淚,拼命想抓住她毅然的衣角,大喊:“秀,秀!你別去,別去?。∧銢]有翅膀,不會飛翔!”
可她聽不到,我僅是一只小小的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