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放的紅杜鵑

□趙有年

一

夜空晴朗。

月亮緩緩升起，如水般清涼的月光靜靜地灑落在寧靜的牧場里。

夜半時分，徐徐的清風(fēng)送來遙遠的狼嚎聲，驚醒了在黑帳篷里沉睡的拉毛。

她緩緩睜開眼睛，靜靜地凝望了好一陣從黑帳篷的天窗里射下來的月光后，斷線了的記憶像一股細水慢慢浸入了她的神經(jīng)，她的意識一點一滴地復(fù)蘇了。

轟隆隆……

閃爍著一條條水蛇般的雷電。

哦喔喔……

狼群的身影伴隨著閃電魍魎鬼怪一般地閃現(xiàn)在山梁上，或遠或近地傳來陰森可怖的嚎叫聲。

汪汪汪……

牧羊狗的吠叫聲，讓她的內(nèi)心感到無比的溫暖。

瑟瑟瑟……

河岸上，瘆人的蘆葦隨著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狂風(fēng)肆虐舞動。

突然，從蘆葦蕩里沖出來一個像鬼魅般的黑影子，帶著濃濃的煙酒味，噼里啪啦的降雨聲，奶奶的抽泣聲，南杰絕望的嚎叫聲，洛桑大爺?shù)膰@息聲，警車尖銳的警報聲，華澤本那雙帶著邪光的眼神……

拉毛抵擋不住噩夢的侵?jǐn)_，一蹦子翻身坐起來后，整個人也完全清醒了。

她稍微愣怔了一陣后，左顧右盼地看了一圈黑帳篷，發(fā)現(xiàn)楊巴奶奶和格措奶奶熟睡著。

拉毛深深嘆息了一聲，就用手抱著頭，又進入了沉思。

二

那年秋天，一個沉雷滾動的傍晚，拉毛上山去趕自家的牦牛時，發(fā)現(xiàn)那頭發(fā)情的種公牛追趕著母牛們，跑出了她家的草山。于是，拉毛使喚恰日瑪（牧狗）趕著羊群先回了家，然后一個人上山找牛群去了。她跑了很遠的山路才找到了她家那群激情澎湃，蠢蠢欲動的牦牛。當(dāng)她趕著牛群回家時，一個接一個的閃電從密布的云層里射下來，嘩嘩地照亮著一座座巍峨的大山。那一道道怪獸的脊梁般的山梁或明或暗，像個鬼魅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舞動。翻滾的悶雷，咔嚓嚓咔嚓嚓地在她的頭頂炸響。她怕極了！可她顧不上那么多。那時，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盡快把牛群趕到自家的牧場。于是，她壯起膽子，吹著響亮的口哨，甩響拋兒的梢子，驅(qū)趕著牛群，一個勁兒地往前跑。她趕著牛群穿過了一道深溝，翻過了一座山梁，再穿過一道深溝，經(jīng)過那片蘆花飄飛的蘆葦蕩，就到自家的牧場了。一路上沒有遇到什么危險，她起先的擔(dān)憂仿佛成了多余。她高興極了！

終于接近蘆葦蕩了。炸雷一聲緊跟一聲地向她砸來，風(fēng)中還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雨星子，斜斜飄下來打在她的臉上。牛群就要走出蘆葦蕩了，她揪著的心也慢慢放松了。就在這時，突然從蘆葦蕩里閃出來一個黑影子，一把抱住她，用胳膊卡著她的脖子，把她拉進了茂密的蘆葦蕩。突然出現(xiàn)的黑影子，早把拉毛的魂魄給嚇飛一半，她從一陣陣急促的呼吸聲中判斷出那是個男人。她意識到事情不妙，嘗試著掙扎了幾下，可那個發(fā)了瘋的男人緊緊攥住了她的身體，她根本掙不脫那個男人的控制。她全身打顫，使出全身的力氣想掙脫掉那個男人的胳膊，但那雙胳膊使出的力氣一次比一次大。她掙扎著，左右躲閃著，可怎么也掙不脫那一雙鋼鐵般堅硬的胳膊。最后，她大聲哭泣，扯破嗓門大聲喊出來：“救命啊……”只一聲，她的嘴巴被他實實地堵住了。她的世界徹底坍塌了。

雷，夾雜著嘩嘩的閃電，在她的頭頂猙獰地狂笑著，雨點噼里啪啦地向她傾瀉而來……

后來，警察以她家牧羊狗叼來的衣袖作為線索，順藤摸瓜，查出作案兇手后，把華澤本給抓走了。

刺耳的警報聲又一次刺痛了拉毛。

而后，拉毛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人們指指點點，戳她的脊梁骨不說，她還在那場意外中懷了孕。南杰也受不了壓力，絕情地離開了她。

之后，她病倒了，昏昏沉沉地過了一段日子。

她多么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可事實就這么無情，把她從天堂拉進了地獄。

三

拉毛理清了亂麻似紛亂的情緒，想到的第一個出路就是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于是，她不想多想，輕輕起身，躡手躡腳地離開了黑帳篷。

夜晚，朦朧的月光籠罩在巴灘草原上，遠處的山脈像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銀光。

拉毛沒心思欣賞草原的夜景，她一心想著怎么去立刻結(jié)束掉自己的性命，結(jié)束掉深淵似的痛苦。

一出帳篷她就急匆匆向河邊的那棵大柳樹跑去。

要不是傳來一陣狗吠聲，她真的如愿以償了。恰恰就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她家的牧羊狗吵醒了沉睡的格措奶奶和楊巴奶奶。她倆一骨碌爬起身，發(fā)現(xiàn)躺在身邊的拉毛不見了，就起身一個箭步?jīng)_出了帳篷。

“拉毛……拉毛……”

兩位老人跌跌撞撞地在帳篷周邊四處尋找，可就是不見拉毛的人影。

最后，她倆在牧羊狗的引領(lǐng)下來到河邊的那棵大柳樹底下，見到了懸吊在樹上垂死掙扎的拉毛。

“我的白度母啊，死丫頭，你怎么這么沒良心??？拉毛……”格措奶奶見到吊在柳樹上的拉毛，腿一軟癱坐在草皮上哀嚎哭泣。

“哎呀，傻丫頭，你為什么非要走絕路??！你還讓你奶奶活不活了?。　睏畎湍棠讨淞R著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拉毛從柳樹上抱了下來。

讓拉毛在草灘上平躺好后，楊巴奶奶掐她的人中，摁她的胸脯，一陣手忙腳亂后，拉毛才接上了氣。

于是，楊巴奶奶舒了一口長氣，兩腿一軟也癱坐在草坪上，渾身顫抖，心跳加劇，不斷地喘著粗氣。

“哇……”一陣后，拉毛發(fā)出一聲哭聲，說：“你們不該救我，我真的不想活??！”

“丫頭，你還嫩啊，真是沒經(jīng)歷過生活的磨難，看來格措妹子把你照顧得太好了啊。不蹚河水不知深淺，不經(jīng)歷苦難不知生活的苦甜??！”楊巴奶奶挖苦拉毛道，“是的，一蹬腿走了，你倒舒服了，可你想過你奶奶嗎？你讓她以后怎么活??？她拉扯了你和華桑容易嗎？你經(jīng)歷一點生活的磨難就選擇逃脫，選擇輕生，你知道你奶奶經(jīng)歷過多少生活的磨難嗎？人活著誰都不容易啊。我的傻丫頭??！照你這樣生活，我們都已經(jīng)不知死過多少次了?！闭f著楊巴奶奶也傷心地哭了起來。

這時候，格措奶奶一蹦跳起來，直沖到拉毛面前，往拉毛的臉上狠狠地扇了兩巴掌之后，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去死吧，好！我們都甭活了，我這就去一把火燒了帳篷，之后你我都去死吧?！闭f著格措奶奶蹣跚地向帳篷走去。

“格措妹子，你冷靜點，拉毛年少無知，難道你也老糊涂了嗎？”楊巴奶奶丟下拉毛，又追過去勸格措奶奶道，“我們都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人了，你可要想開些??！”

“嫂子啊，我的心已經(jīng)涼透了，一個一去沒有了音信，一個經(jīng)歷了點生活的磨難尋死覓活讓人不得安生啊，嗯嗯嗯……”格措奶奶哭泣著說，“說實話我目前在指望他們而活著，否則，我還有什么奔頭呢？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要受這么多的磨難??！”

“格措妹子，你心里的苦我都知道，可那么多的磨難我們都經(jīng)歷過了，我們把心放大，度過這個磨難，好不好啊？”楊巴奶奶抱著格措奶奶勸道。

“嫂子啊，我現(xiàn)在真的受夠了，外面狼嚎，里面狗吠，我都受折磨，還是快點兒死了的好??！”格措奶奶在楊巴奶奶的攙扶下，丟下拉毛緩緩向帳篷走去。

“格措妹子，你冷靜冷靜，我去把拉毛給領(lǐng)來啊。”楊巴奶奶不放心拉毛就征求格措奶奶的意見。

“甭管了，讓她在那里冷靜冷靜，想不開了就讓她去死吧。”格措奶奶不理拉毛，邊走邊說，“牦牛不想喝水硬按它的犄角是沒有用的，她真想死了，我今天救了她，她明天也會死的。就隨她去吧?！?/p>

于是，格措奶奶徑直向帳篷走去。

“拉毛，其實你經(jīng)歷的那點磨難不算什么呀，就當(dāng)是蜜蜂早些落在鮮花上采了一下蜜吧。你想想山坡上生長的杜鵑花，它們歷經(jīng)多少次風(fēng)吹霜打，依舊頑強地生長在貧瘠的山嶺上，跟風(fēng)霜作斗爭，綻放它美麗的花瓣。你看開點，花兒總會有一天要開放的啊。唉，你奶孫倆真折磨人??！我到屋里看看你奶奶去。”說著楊巴奶奶就快步向格措奶奶家的帳篷走去。

楊巴奶奶離去后，拉毛才覺得自己的臉頰熱辣辣地疼了起來，她輕輕揉著自己粉嫩的臉頰，卻哭也哭不出來了。

可她也沒有立刻回去，身靠著那棵歪脖子柳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四

拉毛，是個苦命的孩子。

早年被親生父母拋棄后，格措奶奶收養(yǎng)了她，與同樣由格措奶奶收養(yǎng)的弟弟華桑相依為命，他們一起吃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才長大成人。長大后拉毛卻被格措奶奶要求成為華桑的妻子。難以違背奶奶的盛情，她和華桑都處在尷尬境地。正在這個時候，華桑的生身父親不遠萬里從廣州來到巴灘草原尋親。找到華桑后，格措奶奶經(jīng)過一番情感上的較量，居然選擇讓華桑離開巴灘草原跟他的親生父親進城去。但華桑不答應(yīng)她的要求，她以死相逼，逼走了華桑。

華桑離開后，經(jīng)過一場感情的折磨，格措奶奶大病了一場，變得更加蒼老了。

拉毛怎么也無法忘記那個霏霏細雨中與弟弟華桑離別的場面。

那時，又是一個轉(zhuǎn)場的季節(jié)。

牧人們準(zhǔn)備在第一場大雪來臨之前轉(zhuǎn)場，從夏季草場搬遷到遙遠的冬季草場過冬。

那些天，格措奶奶家的氣氛就像地窖一樣冰冷。

格措奶奶趁天晴收拾起行李來，華桑和拉毛也在幫忙，可格措奶奶一直不給他們好臉色看。

“奶奶，我要留下來，我求您別讓我跟著那人走了，好嗎？”華桑一直央求格措奶奶。

“孩子，你跟著他走吧。到時候，你大學(xué)畢了業(yè)，就可以到巴灘草原上看我和拉毛來啊。”格措奶奶虎著臉說。

“奶奶，就算您把我打死我也不會跟他走的。”華桑硬氣地說，“如果，您堅決讓我跟他走，我就騎著棗紅馬到處流浪。”

“啪”，格措奶奶狠狠地打了華桑一個耳光，氣恨恨地說，“好馬一鞭好漢一言，你怎么越來越不像話了呢？”

顯然，華桑被格措奶奶的一巴掌給打懵了。他怔怔地望著格措奶奶，眼淚卻不聽話地從清澈的眼眸中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

“好，你不是要陪我到死嗎？那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闭f著話，格措奶奶進了帳篷，拿出一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敢說一句混賬話，我就敢死給你看?！?/p>

“奶奶，您干什么呀？”顯然，格措奶奶的舉動著實把華桑和拉毛給嚇壞了，紛紛跑到奶奶的身旁央求道，“奶奶，您別激動，我們聽您的話就是了，您快放下刀子吧！”

“別過來！你倆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刀子摁下去。”格措奶奶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一把尿一把屎地把你倆拉扯大，容易嗎？”格措奶奶開始哭泣了，“現(xiàn)在你們的翅膀硬了，開始不聽我的話了嗎？看來真的人老了沒有權(quán)，馬老了不值錢咯！你敢鬧我就敢死給你看！”

“華桑，你就答應(yīng)了奶奶吧？”拉毛膽怯地央求華桑道。

“不，我就不走?！比A桑依然倔強地說。

“好！”格措奶奶把刀猛摁了下去，脖子上瞬間流下了一股鮮血。

“奶奶，求求您了，您快放下刀吧！”拉毛顯然受到了莫大的驚嚇，跪在格措奶奶面前央求道。隨后，又轉(zhuǎn)過身央求華桑說，“華桑，我求求你了，你就看在我們姐弟一場的份上，聽我一句話，快答應(yīng)了奶奶吧！”

“奶奶，我答應(yīng)你還不行嗎？哇……”

華?？拗苓h了。

華桑出去后，格措奶奶癱坐在草灘上，兩行渾濁的淚珠奔涌而下。

拉毛馬上拿出棉球和紗布包扎格措奶奶的傷口。

五

轉(zhuǎn)場的那天，天空中下起了雨。

華桑的親生父親張國良早早地趕到了阿媽格措家的牧場。

早晨，等他們吃過早飯時，扎保來到她家的圈窩子幫他們馱垛子。他馱好垛子，拍打了一下牦牛的屁股說：“格措奶奶，你們先走吧，我們隨后跟上?！?/p>

“好的。我們馬上動身。”

格措奶奶走到“塔夸”前，把炒面和柏樹枝等煨桑物倒進裸露的“塔夸”里，等桑物變成一股濃煙升上天空后，她把鮮牛奶向圈窩子四周潑灑了一遍后，就艱難地跨上馬背，趕著牛羊群準(zhǔn)備離開夏窩子了。

“奶奶?！比A桑無奈地站在大雨中，帶著哭腔叫喊了一聲。

格措奶奶猶豫了一下，又翻身下了馬，牽著馬走到華桑跟前，在華桑的額頭上深深親吻了一下，說：“孩子，到了那邊就給奶奶寫封信來，奶奶會一輩子想著你的?！?/p>

“奶奶，我不想走。您留下我吧？”華?？奁?。

奶奶沒有理睬他，又一次艱難地跨上馬背，調(diào)轉(zhuǎn)馬頭，策馬疾馳而去。

“華桑！”走了一段路后，拉毛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突然調(diào)轉(zhuǎn)馬頭策馬急速向華桑跑來。

當(dāng)棗紅馬跑到華桑身邊，拉毛從馬背上跳下來，跑到華桑跟前，姐弟倆抱成一團放聲大哭了起來。

“姐姐，我離不開你們??！你去求奶奶把我留下來吧？”華?？拗f道。

“華桑，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就體諒一下奶奶的良苦用心吧！過去好好做人，到時候一定來看我們??！”

“姐姐，我愛你們啊！可你們就怎么這么狠心呢？全然不顧我們這么多年的親情?。　比A桑依舊哭泣道，“我何嘗不知道奶奶的用心，可是我離不開你們?。∧銈冏屛易?，我不得不走，可你也答應(yīng)我，千萬不要嫁給華澤本那個混蛋啊。”

“好，我答應(yīng)你，如果，你能來，我答應(yīng)奶奶提出的要求，在這里等著你?！?/p>

拉毛哭泣著，騎馬消失在雨幕中。

其間，張國良一直站在車旁，淚眼婆娑地看著這個生死訣別的場面。

華桑跪在雨幕中，望著漸行漸遠的馱隊，撕心裂肺地哭泣。

華桑走后，拉毛等了華桑兩年，但一直沒等到華桑回來，再加上華澤本的一再死纏，萬般無奈時，她與草原上的民歌手南杰相遇，并迅速進入了甜蜜的戀愛中。

不久，拉毛和南杰戀愛的事在巴灘草原上傳開了。

格措奶奶聽到拉毛和南杰戀愛了的實情后，覺得拉毛辜負了華桑，就不理拉毛，弄得家里的氣氛很緊張。拉毛沒辦法，只好請來了洛桑大叔，勸導(dǎo)格措奶奶。

經(jīng)洛桑大叔的一番勸導(dǎo)，格措奶奶也漸漸放棄了等待華桑的諾言。

于是，拉毛正式確定和南杰的戀愛關(guān)系。

每當(dāng)夜幕降臨時，南杰借著微弱的月光，來到她家?guī)づ窈竺娴纳搅荷?，用笛聲把拉毛約出來，帶到他家牧場后面森林里，花前訴衷腸，月下尋浪漫，享受著甜蜜的愛情。

她少女的日子就像山腳下河道里的溪流一樣緩緩流淌而過。可誰能猜想到一場噩夢就在不遠處等著她呢？也是那場“噩夢”徹底摧毀了她的美好前程，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六

夜，很寧靜。

可拉毛的內(nèi)心卻翻江倒海著。難言的苦難、酸楚、懊悔、羞澀，變成一股狂瀾，在她的內(nèi)心排山倒海。

白灼的月光靜靜地照亮著拉毛瘦弱的身軀，拉毛低著頭，兩手緊緊地抱在胸前，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依靠著那棵歪脖子柳樹，一動不動地靜坐著。

可她的腦海里意識在不停地流動著，沒有規(guī)律，沒有順序，雜亂無章，卻充滿溫情。

噓噓……

喲喲……

每一次搬場時，牧場上羊咩馬嘶，狗吠牛叫，那嘈雜混亂的牧場上，拉毛和華桑騎在馬背上興高采烈地跟著牛羊前行。格措奶奶打著響亮的口哨趕著牛羊群，滿含慈愛的目光卻始終投射在他們的身上。

滿頭白發(fā)的格措奶奶在黑帳篷門前，支起紡織機，坐在紡織機前吧嗒吧嗒地編織著羊毛毯子，手中的榫子飛快地穿梭著，視線總不離開花海里玩耍的拉毛和華桑。拉毛和華桑在如霞如火的花海中追逐、嬉戲。嘎嘎的笑聲乘著微風(fēng)的翅膀，飄過草尖，掠過花瓣，直升到云層中去了。那笑聲如此的嘎嘣清脆，兩個孩子玩得開心極了！聽著兩個孩子脆生生的笑聲，格措奶奶的每個肢體都變得活躍了起來，彩線在她的手指間閃開了彩光。紅的花、綠的草、藍的天，黑的牦牛、白的羊、黑白相間的駿馬和棕色的藏羚羊，都出現(xiàn)在了她編織的藏毯上。

一頂黑帳篷安靜地駐扎在碧草花海中，帳篷后面的煙囪里升起裊裊的炊煙。格措奶奶坐在帳篷門前曬曲拉。

兩個孩子放了學(xué)急忙趕來，遠遠見到格措奶奶就邊喊邊跑了過來。

“奶奶，奶奶，我渴了，我餓了！”兩個稚嫩的聲音由遠而近，向她涌來。

“唉，阿米羅羅，累了吧？快來喝碗酥油茶。”格措奶奶也高興地向兩個孩子迎過去，一把把他倆攬進懷里，深深地吻了吻兩個孩子汗津津的額頭，之后摩挲著兩個孩子烏黑的頭發(fā)說。

“不累不累，只是口渴了（餓了），想喝奶奶的酥油茶（想吃奶奶的酥油糌粑）?！眱蓚€孩子異口同聲地說。

“在這么毒的太陽下趕路，不累才怪呢！”格措奶奶立馬往兩只碗里倒?jié)M了酥油茶，給兩個孩子一人端了一碗。

兩個孩子端起碗，咕嘟咕嘟地把碗里的酥油茶一口氣灌了下去。

“呵呵呵，看把你倆渴的。餓了吧？我這就去做飯，你倆可要看好羊群喲，別讓它們跑遠了！”

“有恰日瑪（牧狗）在，您就放心地去吧?！?/p>

格措奶奶指著山坡上那片像一片云似的羊群對兩個孩子囑咐了一句后，蹣跚地走進了黑帳篷。

不久，黑帳篷后面的煙囪就升起了一股白煙，裊裊的炊煙里立即散發(fā)出牛奶的醇香。

拉毛和華桑抬來四腳矮桌，放在草坪上，鋪好羊毛氈，迫不及待地等著奶奶的美食上桌。

沒過多久，格措奶奶端來了坨坨肉和酥油茶。于是，祖孫仨圍坐在矮桌旁邊，享受起美食來。

味道棒極了！特別是坨坨肉營養(yǎng)豐富，味美甘甜。格措奶奶看著兩個孩子狼吞虎咽地搶著吃飯的樣子，慈愛地笑著說：“慢慢吃，沒人跟你們搶食物，小心，可別噎著了！”

可兩個孩子依然你爭我搶，狼吞虎咽地吃著飯。

七

夜里下過雨。

早晨，草原上的潮氣很重。霧靄，猶如條條潔白的哈達，在山巒間、草場上空緩緩游動。

拉毛和華桑躺在土炕上睡懶覺，屋外卻飄來格措奶奶哼唱的擠奶歌。

“哦果果，

哦果果，

你是一頭乖母牛！

你靜靜站著不要動，

我慢慢擠來唱支歌；

讓我擠完潔白的奶汁，

聽我把吉祥的歌兒唱完。”

拉毛揭開帳篷的一角往外望去時，只看見漫山遍野霧靄彌漫，在草原上緩緩飄浮著。牛羊披著一身濕漉漉的毛皮，躺在霧靄騰騰的牧場中，悠閑地反著芻。格措奶奶安靜地蹲在一頭奶?？柘拢鴶D奶歌，兩只手像急驟而下的雨滴，在忙碌地擠著牛奶。

她覺得奶奶很慈祥，就像人們所敘述的白度母。

又記起了那次搬場時發(fā)生的她平生難忘的事情。

那天，天公不作美，一直在下著細雨，大霧迷蒙了山谷不說，中午過后，居然又下起了大雨。

牛羊被雨水淋濕后，到處尋找山崖避雨。格措奶奶擔(dān)心大雨引發(fā)出渾水。一旦遇上渾水，牛羊就會全軍覆沒，于是，她不停地趕牛羊上山。

奶孫仨在瓢潑大雨中艱難地跋涉。

咩——

哞——

滿山谷都是羊的鳴叫聲，牛的吽叫聲。

“哦呵呵——”

沉沒在霧靄里的牧民們吆喝聲，相互呼應(yīng)著。

“拉毛，你要照顧好弟弟呀！吆吆吆……”

霧太濃，格措奶奶顧不了兩頭，她帶著恰日瑪在趕牛羊群上山，同時，不忘關(guān)照兩個孩子。

“奶奶，知道了，您放心吧！”

霧越來越稠密，雨下得越來越大，路面越來越濕滑，清晰度越來越低。

霧靄中，兩個孩子騎在牛背上，用雨衣緊緊包裹著弱小的身體，但也擋不住沁骨的寒冷，在寒雨中不停地打著寒顫。

他們走到神山跟前時，山水開始嘩嘩地流淌了起來，牦牛跌跌撞撞地前行著。突然，馱牛腳下一滑滾下山坡而去。

“啊……”

格措奶奶聽到了兩個孩子的尖叫聲，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拉毛……華桑……”格措奶奶撕心裂肺地叫喊了起來。

“格措奶奶，怎么啦，前面發(fā)生什么事了？”扎保騎馬跑了過來。

“好像馱牛滾下山了?？欤∥业暮⒆?！”格措奶奶著急得哭了起來。

“您先把牛羊趕上山，我回頭去找他們。”扎保把自家的牛羊群交給妻子后，掉轉(zhuǎn)馬頭，上了對面的山坡。

他們在一面山坡下找到了馱牛的尸體，散落在山坡上的家飾，甩到一邊的華桑和拉毛。扎保找到華桑和拉毛時，他倆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

“恰日瑪，看好牛羊群！”

“汪汪汪……”

格措奶奶把牛羊群趕出山谷，帶著哭腔，向恰日瑪叮囑了一聲后，把牛羊群交給了恰日瑪，就掉轉(zhuǎn)馬頭，順坡尋找孩子去。

恰日瑪跑前跑后，一刻不停地追趕著畜群。畜群在恰日瑪?shù)尿?qū)趕下，順從地在雨中前行。

兩個孩子出了事，格措奶奶就再也沒心思去管牛羊，把小的孩子揣進懷里，把大的孩子背在背上，策馬疾駛而去。

扎保望著騎馬遠去的格措奶奶，呼喚妻子囑咐她看好自己的畜群后，又騎馬前去找格措奶奶的畜群了。

回憶著點點滴滴溫馨的往事，一顆顆淚滴像斷了線的珠子，從她的眼眶中滾落而下。

楊巴奶奶的咳嗽聲驚醒了拉毛，把她從深度的沉思中拽了出來。她偷偷看了一眼楊巴奶奶，馬上整理了一下情緒，說：“楊巴奶奶，你怎么不進屋休息?。恳估锾鞖鉀?，小心著涼??！”

“看來你想通了?！睏畎湍棠炭戳艘谎劾笳f，“丫頭，你傻呀！佛說，千年修得今生福，你就怎么不知道珍惜呢？人的生命其實很脆弱的啊，就像燈熄燈滅，一不小心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p>

“楊巴奶奶，我心里憋得慌，生活中一下子發(fā)生那么多事情，我確實擔(dān)不起那么多苦難??！”拉毛流著眼淚說。

“我能理解你的苦難，可人活著誰都不容易啊！你經(jīng)歷了一次常人無法承受的磨難，可這比起生命也太微不足道了。有些人還經(jīng)歷過比你苦難百倍的磨難呢，如果昨夜我們沒發(fā)現(xiàn)，或者來遲一步，你結(jié)束了性命，你奶奶就得承受比你的痛苦強十倍百倍的痛苦不是？”楊巴奶奶偷偷地看了一眼拉毛后又說，“所以，當(dāng)你哭泣沒有鞋穿的時候，你卻發(fā)現(xiàn)有人沒有腳呢。”

“楊巴奶奶，經(jīng)過昨晚的一番洗禮，我明白了許多?！崩艘话蜒蹨I后繼續(xù)說，“你們放心吧，今后經(jīng)歷再大的磨難也要堅強地活下去，我發(fā)誓再也不會發(fā)生類似的事?！?/p>

“丫頭啊，人世間其實有很多種愛，可哪一種愛都比不過養(yǎng)育之恩啊。如果，你懂得了養(yǎng)育之恩，你就死不起啊！”楊巴奶奶看了拉毛一眼，說，“你死了，就給你奶奶帶來了生不如死的痛苦，于是，人們就咒罵你沒良心，佛會懲罰你，到時候你的靈魂無從釋放。你還敢死嗎？”

“楊巴奶奶，您別再說了，我知道錯了，我以后聽您的就是了，您就讓我靜靜好嗎?！崩犃藯畎湍棠痰脑挘瑑?nèi)心不禁生起莫大的后怕感，就央求楊巴奶奶道。

“好的，我也該回去了，唉，你奶孫倆折騰了一夜，我也該回去休息了?！睏畎湍棠唐鹕磉呑哌呎f，“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就好好斟酌斟酌吧?！?/p>

看著楊巴奶奶走遠，拉毛靜靜地望了好一陣子滿山燦爛的紅杜鵑，起身向山丘走去。來到山丘下，她跪在敖包前起誓道：“請山神家神保佑，我拉毛做傻事不僅違背了自己杜鵑一樣燦爛的青春，也深深傷害了養(yǎng)我成人的奶奶，從今以后我無比珍惜自己杜鵑一樣燦爛的青春和人生，也要把畢生的愛都投給對我恩重如山的奶奶，如我違背自己的誓言，就接受各路神仙的懲罰！”

起完誓，她就面向敖包，叩了九個響頭，邁著堅定的步伐向帳篷走去。

八

那件事后，格措奶奶徹底病倒了。

之后，很多男人向拉毛示愛，可拉毛都沒有答應(yīng)，也有幾個條件不錯的男人來她家提過親，拉毛也一一婉言謝絕了。拉毛完全靜下心來，把一切愛投放在格措奶奶和自己孩子的身上。

因為，奶奶給了她生命。有了奶奶她就有了家。如今自己也有了孩子，孩子帶給她生活中難以代替的溫馨。

她家的帳篷里，一年四季飄散著美食的味道，格措奶奶披著滿頭白發(fā)，躺在土炕上養(yǎng)病，拉毛變換著花樣做各種美食伺候著格措奶奶。她按照藥師喇嘛的囑咐給格措奶奶喂藥、灌湯、洗澡，躺在病床上的奶奶雖然蒼老不堪，臉上卻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可常年照顧病人需要大把的開銷，拉毛不能只靠牛羊和畜產(chǎn)品渡過難關(guān)，她總得想辦法啊！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之后的歲月里，拉毛確實靠著大山，憑借自己一雙勤快的手挺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guān)。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拉毛靠著格措奶奶之前的教導(dǎo)，慢慢學(xué)會了很多在草原上的生活技能。

當(dāng)春天來臨時，她一邊放牧，一邊背著孩子來到自家的草山上采挖冬蟲夏草。她仗著自己采挖冬蟲夏草的本領(lǐng)，每年能掙到可觀的收入。一進入夏季，除了勤快地制造酥油等牧畜產(chǎn)品外，把撿蘑菇當(dāng)作一項家庭副業(yè)來搞。一場細雨過后，蘑菇似乎是在往外冒。那大如龍碗，小似琥珀球，狀如婦女辮套上的銀盾的蘑菇，一片片地長出來。黃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像無數(shù)新開的花朵，在百花叢中爭奇斗艷。于是，拉毛出門放牧的同時，牛背上馱著的牛皮袋裝著蘑菇滿載而歸。整個夏天，在她家的帳繩上、帳桿上到處掛滿了一串串的蘑菇。等把蘑菇曬干后，她把成筐的蘑菇拉到鎮(zhèn)上去變賣成錢，也能給她帶來不菲的收入。深秋，百花凋謝，牧草枯萎時，溝畔里的蕨麻（人參果）就豐收了。拉毛把牛羊趕進草場里，背著孩子來到溝畔里，在溝畔里采挖起蕨麻來。拉毛手上拿著一把小手鋤，像翻地一樣，一鋤一鋤挖掘。隨著銀鋤飛舞，瑪瑙珠一般紅潤、豐滿、鮮嫩的蕨麻，一嘟嚕一嘟嚕地從黑土里抖落出來。天氣好的一天，拉毛能挖到三四十斤蕨麻。一秋可采挖數(shù)千斤。留下自家食用的部分外，大多數(shù)蕨麻可拉到鎮(zhèn)上去變賣成錢，也能給拉毛增加一些收入。

就這樣，拉毛為了生活，一年四季不停地在草原上奔波，到頭來，她那張鮮嫩水靈的俊臉，被風(fēng)吹日曬成了一張紅臉；那一根根嫩蔥似的手指也慢慢變得粗糙起來；往日里婀娜多姿的身段也變得結(jié)實而臃腫了。

幾年后，她的手頭就寬裕了。

可歲月不饒人，格措奶奶就在這時候走盡了她生命的旅程，在拉毛無微不至的照顧下，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俗話說，花無百日紅，人無百年生。

那年，滿山的杜鵑花綻放的季節(jié)，格措奶奶離開了人世，離開了拉毛。

格措奶奶年終后，拉毛痛苦過，可她從沒有后悔過。因為，她盡到了自己應(yīng)盡的孝心。

故人別后，春花秋月，獨居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