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 獎（短篇小說）

◎黃大剛

從村里到鎮(zhèn)里的大路建成通車后，接連發(fā)生了幾起交通事故，要么騎車的鉆進(jìn)汽車底下，要么自個栽進(jìn)了公路溝里，不戴頭盔的，頭破血流，還沒進(jìn)醫(yī)院就斷了氣。各種說法冒了出來，說得最多的是驚動了地龍。亞東經(jīng)常光著腦袋騎摩托車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老婆水香緊張了起來，吃過早飯，遞給亞東幾十元錢，催他去買頭盔。

今天是開獎日，亞東的心早就按捺不住，水香的話才出口，他就連聲應(yīng)允，樂得差點(diǎn)笑出聲來，匆匆扒光碗里的飯，發(fā)動摩托車直奔鎮(zhèn)上。

金色的晨光柔和地灑在亞東身上，涼爽的晨風(fēng)吹得亞東的心都快飛起來了。對于驚動了地龍的說法，亞東不以為意，路修好了，騎車開車的速度自然就快，可是路拐彎的地方還是像以前那樣，不出事故才怪呢。

一到鎮(zhèn)上，亞東的腳步不由得往老爸茶店邁，沒有見到亞江他們。老板熱情地迎上來：“東爹，還是老樣子，綠茶？”

亞東寡味地擺了擺手。

水香一聽到亞東和大南、亞江他們在一起研究彩票，臉色立即冷硬得像塊冰。

水香常在亞東面前嘮叨，是大南、亞江把亞東帶壞的。搞得亞東不知哭好還是笑好，買彩票怎么就變壞了，一不殺人二不放火，還有中頭獎的機(jī)會。一說到頭獎，亞東兩眼就發(fā)光，他就期待著咸魚翻身的這一天。大南、亞江還帶他亞東？亞東自嘲地?fù)u了搖頭，一絲苦笑從心底翻了上來。

大南中了頭獎，下巴仰得高高的，眼睛都是朝天看。當(dāng)初，他兄弟多，家里窮，跟外公到村小學(xué)上學(xué)時又瘦又小，穿的衣服卻又大又長，都是哥哥穿的舊衣服，屁股和膝蓋補(bǔ)丁摞著補(bǔ)丁，常年吊著黃黃的鼻涕，渾身散發(fā)出一股怪味，不少同學(xué)一見到他走近，便要他離遠(yuǎn)點(diǎn)，從不和他玩。

可過去的話再也拾不起來了，現(xiàn)在大南脖子掛了條如狗鏈般又大又粗的金鏈子，到飯店心情一好，把店內(nèi)所有的單全買了。亞東主動續(xù)上了當(dāng)年的同學(xué)關(guān)系，厚著臉皮說了不少恭維話，只不過是為了得到大南的彩票號碼?？蓙問|跟他買了10期彩票，每次都是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大南一點(diǎn)也沒有顯現(xiàn)中過頭獎的水平。

亞江也對大南的彩票號碼不以為意，“這樣的號碼要中頭獎，我把頭砍下來給你坐。”

本出于好心，才把辛苦向大南討來的號碼告訴亞江，沒想到熱臉貼到了冷屁股上，亞東不好聲色地懟道：“別吹吧，人家大南中過頭獎。你呢，獎毛都沒摸到。”

“中過頭獎就能啦？只不過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眮喗f別人時，忘了自己是什么樣的貨色。

亞江擺出一副大師傅的樣子，他能從以往好幾期開獎結(jié)果中找出規(guī)律，推算出一組號碼，把胸脯拍得咚咚響，噴著唾沫星子，這期頭獎就是這個號碼。但有人提出疑問，會不會從下期開始又變規(guī)律了，變的可能是哪種規(guī)律呢？他們熱烈地討論起來，又發(fā)現(xiàn)了好幾種可能的規(guī)律。亞東坐在一旁，除了給他們倒茶水，插不上一句話。他們一直研究到彩票快要收攤，彩票號碼才敲定。

頭獎總和他們捉迷藏，盡管他們預(yù)測的號碼與頭獎號碼差十萬八千里，可他們沒有一點(diǎn)羞色，事后諸葛般大言不慚地為自個兒開脫，說是按這規(guī)律就出頭獎了，沒想到這期規(guī)律又變了，似乎那是規(guī)律的事。

就是這樣的號碼，他們還覺得把號碼給亞東像是在施舍，“要懂點(diǎn)事，不懂事號碼也不靈的。”他們怪聲怪調(diào)地對亞東說。開始亞東不知道他們?yōu)樯哆@樣說，一臉蒙圈。他們見亞東還不懂事，便耍起了臉色，亞江點(diǎn)了點(diǎn)他，才知道他們說的“懂事”是要亞東尊重一下他們的勞動成果，買一下茶單。

聽聞了不少中頭獎的傳奇，亞東越來越看不起大南和亞江他們研究出來的彩票號碼。有一個資深研究彩票的彩迷，他能用《易經(jīng)》來研究彩票，說起來頭頭是道，好像頭獎不按他這個規(guī)律開出來，那就是六月飄雪，冬天打雷。但他買中的頭獎不是他預(yù)測出來的，他照著他老婆醫(yī)院處方單上的編號買的彩票，獎金剛好夠還老婆治病借的錢。有個人研究出了一組彩票號碼，只漏一個號碼沒買，偏偏頭獎就出這個號碼。種種跡象表明，頭獎號碼不是研究出來的，而是財神爺?shù)陌凳尽?/p>

不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神真的暗示，亞東夢見了一個號碼“10008”，頭獎號碼只有四位，亞東便買了“1008”，結(jié)果開出的頭獎是“1088”，亞東一拍腦袋，忘了“8”是由兩個零組合成的。

亞東把這事告訴亞江他們時，亞江他們嘲笑亞東封建迷信，“封建迷信？你們等著瞧?！眮問|憤憤地想。

亞東悄悄在亞江他們喝茶桌的墻壁上，用蜂蜜寫下一組數(shù)字，很快一群螞蟻圍了過來，“喂，你們看過來，這是什么？！”亞東驚叫起來，“該不是神告訴我們的頭獎號碼吧?！眮問|忙起身往彩票攤走去，亞江他們一下子緊張起來，爭先恐后地丟下對獎表，著急中帶翻凳子，搶到亞東的前面。

亞東放慢腳步，悄悄拉住亞江，忍住快要噴出來的笑，呶了呶嘴，湊到亞江的耳邊：“那是我用蜂蜜寫在墻上的?！薄澳阆脒^沒有，你為什么把這組數(shù)字寫在墻上，為什么寫的是這組數(shù)字，肯定是神暗示了你?！?/p>

哎呀，亞東失聲喊了一嗓子，緊跟著亞江向彩票攤跑去。

盡管亞東也買了，但亞東用蜂蜜寫在墻上的號碼連頭獎的邊都沒有沾上，亞江他們惱羞成怒，認(rèn)為亞東耍弄了他們，再也不給亞東號碼了。

水香把買頭盔的錢交給亞東后，心里總感覺空空的，在地里干活時，右眼莫名地跳起來。水香記起有次叫亞東去買農(nóng)藥，回來時兩手空空，“農(nóng)藥呢？”水香問道。亞東如夢方醒，他撓了撓頭，“錢都買彩票了。”“滿腦子都是彩票，再不把農(nóng)藥買回來，豇豆快被蟲咬光了?！薄耙Ь鸵h，中了獎，我再也不去地里看一眼?！眮問|不以為意地說。

水香發(fā)現(xiàn)亞東迷上了彩票后，就像丟了魂一樣，變得越來越陌生。以前，亞東不管天多黑，不把手頭的農(nóng)活干完，不放心回家?，F(xiàn)在，一到開獎日，無論地里的農(nóng)活多么緊，亞東二話不說，直接洗腳上田，騎上摩托車就往鎮(zhèn)上的老爸茶店奔，就算才耕到一半的地，一樣丟下就走，任水香的聲音在身后追得多緊也拉不住亞東的腳步。以前，亞東從來不管錢，也不和水香紅過臉，自從亞東迷上彩票后，兩人經(jīng)常因錢的事吵架。

亞東的舉止越來越怪異，水香挑秧苗走在田埂上，不小心腳底一滑，摔到了田里，被扁擔(dān)壓著，掙扎著要拱起來，卻被亞東摁住，亞東要看一下，水香摔的姿態(tài)像什么號碼，水香氣得抓起一把田泥就往亞東身上扔。還有一次，水香在灶房發(fā)現(xiàn)一條蛇卷縮在柴草堆里，水香嚇得失聲大叫，喊亞東快點(diǎn)過來把蛇弄出去，可亞東卻研究蛇入家門應(yīng)該買什么號碼，驚動的蛇不等他仔細(xì)研究，扭動身體就要往別處逃，水香氣得狠狠地掐了他一下，亞東才回過神來……村里人都知道亞東研究彩票號碼的獨(dú)門招術(shù)，看到他，便隨手指一個東西，逗他：“亞東，你瞧瞧，這像什么號碼？”亞東聽不出別人在尋他開心，依舊很認(rèn)真地研究半天。

“你別丟人現(xiàn)眼了，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彼銗阑鸬乩鹚妥?。

亞東憤然地甩掉水香的手：“你懂什么，說不定神正暗示我呢?！?/p>

水香發(fā)現(xiàn)越來越難和亞東說話到一個調(diào)上了。

亞東每次從集墟回來，口袋里的鈔票全變成了彩票，一開獎，那些彩票全變成了廢紙，亞東卻寶貝般珍藏著，很快，塞滿了紙箱。水香心痛，任由亞東這樣買彩票，早晚連買農(nóng)藥化肥都沒錢。

“你要是頭腦發(fā)昏，就用井水沖一沖，彩票要是那么容易買中，世上已沒有窮人了?！彼銊竦馈?/p>

“不買怎么知道不中？大南就中了頭獎?！眮問|振振有詞。

“那你中過沒有？中過沒有？拿錢換回來的都是什么東西，那些廢紙燒火都不旺?！彼阃葱牡卣f。

“你只看到眼前，目光要放長遠(yuǎn)些，現(xiàn)在不中，并不等于將來不中。你放心，中了獎，我馬上把這老房子拆了，建樓房給你住，到時，你笑還來不及?！眮問|越說越激動，手臂用力地?fù)]著，臉上浮著怪異的神色。

“我沒錢，錢都買農(nóng)藥化肥完了?！彼憷淞四?。

“你怎么能這樣，我辛辛苦苦買彩票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你說我容易嗎？你這樣對我?！眮問|說著，委屈得像個孩子，眼淚吧嗒地掉了下來，可把眼淚狠狠地抹掉后，亞東一下子變了臉色，他五官錯位，牙齒咬得咯咯響，把手伸到了水香面前：“我最后說一次，把錢拿過來，誤了我買獎，你可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你到底給不給？”亞東的臉猙獰得像個惡鬼。

好好的人，怎么變成這樣了呢？水香決定給亞東喊魂。待夜深人靜，水香悄悄把亞東的衣服和鏡子、剪刀、熟雞蛋、香燭一起放到籮筐里，然后端著向村頭的水井走去，點(diǎn)燃三炷香，從村口開始呼喚亞東的靈魂。“水井公，放魂回來近亞東身啰?；陠?，你在黑暗之處不得回，我用明鏡照你回?！彼隳闷痃R子朝空中晃了晃，“你被天羅地網(wǎng)罩住不得回，我有剪刀剪斷它讓你回。”水香又拿起剪刀朝空中剪了剪?！盎陠?，你不得在森林聽鳥叫，你不得在河邊看魚游，人叫千聲你莫應(yīng)，我叫三聲你快應(yīng)?；陠?！回來我亞東身上啰?！?/p>

水香喊完，讓亞東把衣服穿上，亞東卻把衣服丟在了一邊，“我是為了你好，為了這個家好，你卻說我丟了魂，我看你真是走神了?！?/p>

水香突然后悔不自個兒去買頭盔，而把錢交給亞東。

水香老是說亞東買彩票是把錢扔進(jìn)水里。話怎么能這樣說呢？亞東后悔那天吃大南中獎酒時把水香也叫上。

大南中獎，就像一滴水掉進(jìn)了正冒煙的熱油中，那鞭炮放得震天響，獎金的數(shù)目超出村人的想象，他們甚至替大南發(fā)愁，這么多錢怎么領(lǐng)，要是裝在麻袋里，那得多少麻袋呀。很快有人打消了他們的擔(dān)憂，不用裝在麻袋里，通過銀行轉(zhuǎn)帳就可以領(lǐng)到獎金。

中獎酒擺在大南的宅基地上，三親六戚、七大姨八大姑、同學(xué)朋友，只要混個面熟的，大南都請了，并且強(qiáng)調(diào)：“空著手來就行，誰要是拎東西或者隨禮金我就跟誰急?！焙攘T中獎酒的，大南還每個人包了一個紅包，說是路費(fèi)，真是第一次才有的事，有錢人就是有錢人呀，來喝中獎酒的感慨著，滿臉喜色，仿佛他們也中獎了。

亞東、亞江他們這些只同窗過一個學(xué)期的同學(xué)也在邀請之列，他們看著已長青苔的地基，猜想大南下這地基多少年了，感慨大南這下可以把這房子建起來了。大南來敬酒時，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問大南準(zhǔn)備建多少層樓，大南把手往前面一揮：“不建了，到城里買房去?！?/p>

眾人恭維著大南想法好，亞東也附和著，心里卻不是滋味。想當(dāng)初，自個兒怎么說也比大南強(qiáng)，現(xiàn)在大南都要到城里買房子了，而亞東還住在祖輩蓋起來的土坯房里。亞東聽著昆蟲高低吟唱，看著灰塵在漏進(jìn)來的光斑中舞蹈，心中的悶氣就不由得嘆了出來，晴天還好，雨天時盆盆罐罐全上陣了也不夠用，叮叮咚咚，亞東的愁云比天上的烏云還重、還厚。當(dāng)初結(jié)婚時，亞東指著天對水香發(fā)誓，一定把舊房子拆了，建起寬敞明亮的新房。可現(xiàn)在，兒子已進(jìn)入大齡青年行列，新房子還在亞東的嘴里。兒子不缺胳膊少腿，姑娘一見到像牛屎那樣又黑又舊的房子，快到談婚論嫁了還是說拜拜。

喝罷中獎酒回到家里，亞東繞著又黑又舊的老房子走了三圈，邊走邊點(diǎn)頭，嘴角莫名地浮起了笑容。

想想這些年在地里沒日沒夜地操勞，建新房的人生奮斗目標(biāo)還是那么遙遠(yuǎn)。現(xiàn)在終于找到咸魚翻身的法子了，亞東興奮得滿腦子都是中獎后的情景，只要天一亮，叫大南告訴他彩票號碼，這一切皆成為現(xiàn)實(shí)。迷迷糊糊中，亞東看到自個中了頭獎，紅紅的百元大鈔編織袋也裝不完，亞東樂得嘴都快咧到耳根了。正歡喜，被水香叫醒了，天才蒙蒙亮，水香卻很焦急：“快起來去割稻，不然一會兒日頭就曬了。”

亞東翻了個身，把眼繼續(xù)閉上，可怎么也回不到剛才中頭獎那個夢里了。

水香又在灶房扯開嗓子叫喚了起來，比圈里豬的叫聲還響?！昂鹗裁矗?！天還沒亮就吼得全村都聽得到，就你那破鑼的聲音好聽?！彼隳涿?，不知亞東的氣從哪里來，但圍著她的雞鴨鵝讓她沒有工夫跟亞東較氣。

“一會兒我有急事要到集墟上一趟?！眮問|對水香說。

“有啥事比收稻子重要，這稻子再不趕著收，伏到水里就要發(fā)芽了?！彼憧偸且缘咀臃剿锇l(fā)芽來催他，他的耳朵快聽出繭子來了。

稻子還沒割到兩壟，亞東看看日頭出來了，忙掏出手機(jī)撥大南的電話：“大南，吃早飯了嗎？”亞東放柔了語氣，躲到一旁打電話，他忙又補(bǔ)了一句，“我是亞東呀，老同學(xué)，還記得嗎？”“哦，亞東啊。”亞東耳里傳來了大南慵懶的聲音?！敖裉煊锌諉?？咱們?nèi)ズ炔琛！眮問|小心翼翼地探問?！芭?，我不在村里，昨晚在城里喝酒醉了，就住在賓館了?！贝竽纤坪踹€在半夢半醒之間。

中獎后，亞東難見到大南的影子，每次打電話，大南都很忙，不是正在玩耍，就是在旅游。一次，大南在電話里說他現(xiàn)在在新馬泰旅游，亞東傻傻地問：“新馬泰是什么地方？”大南不和他解釋，有點(diǎn)不耐煩地說：“反正跟你說也不懂，知道在國外就行了?！贝竽厦刻旎ㄌ炀频氐?，過的是神仙的日子。

亞東總愛打聽大南在城里買了房沒有，亞東想，大南那么有錢，在城里買的房子一定很大、很漂亮，將來他也中頭獎了，干脆也去城里買房子。亞東沒聽到大南在城里買房子的消息，倒是聽說他和老婆離婚了。亞東認(rèn)識大南的老婆，當(dāng)年可是村里最俊的姑娘，不嫌大南窮，與父母鬧著要嫁給大南，最后以死相逼，父母才無奈應(yīng)允了。

大南怎么能這樣呢？亞東很想在電話里跟大南說一下這事，可大南每次都是匆匆說了彩票號碼就掛了，似乎很忙的樣子，有時候打電話還不接。

亞東在老爸茶店門口發(fā)了一會兒呆，實(shí)在沒事干，便打聽哪里有賣頭盔的門店。尋到摩托車配件店，店內(nèi)空無一人，“老板，老板呢？”亞東喊了兩聲，店門口煙攤后一個胖女人指了指街對面圍著的一圈人，“聽人講碼去了?！?/p>

一聽有人講碼，亞東快步走了過去，已圍了一圈人，亞東踮起腳跟往里面看，一個中年男人戴著耳麥，腰別著小喇叭，唾沫橫飛，邊講邊拿著紅色和藍(lán)色的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唯我獨(dú)高地演算出前期頭獎號碼。

“這個人預(yù)測號碼很準(zhǔn)的，前期開出的頭獎號碼和他預(yù)測的號碼一模一樣?！庇腥藢問|說。

亞東的心跳立即加速了起來，“有人中嗎？”亞東追問。

“信的就中了，有個農(nóng)村老伯爹，本來是要買農(nóng)藥回去噴蟲的，聽師傅講碼后，把買農(nóng)藥的錢全買了彩票，中了十多萬，回去莊稼也不管了，享福去了?！?/p>

“是嗎？”亞東不由得踮高了腳跟，抻長了脖子，緊緊盯著講碼人推算出的數(shù)字?？墒侵v碼人不講了，下期的頭獎號碼包在一個信封里，5塊錢一份。5塊錢一份，亞東覺得有點(diǎn)貴，但看到那么多只手爭先恐后地伸向那個人，場面有點(diǎn)失控，有點(diǎn)要搶的意思。亞東著急起來，也加入了搶購的行列。費(fèi)了老大的勁，買到一份信息，打開一看，有15個號碼，心底掠過一絲失望。原以為就一個號碼的，沒想到竟這么多。也好，畢竟多個號碼中獎機(jī)會更大些，況且前期的頭獎號碼就是從這些號碼中產(chǎn)生的，上期出獎的規(guī)律這期還是要走的。他寬慰自己。

亞東看見那些買了信息的沖鋒般奔向彩票銷售點(diǎn)，慌忙加快了腳步。

好不容易才排到隊，可已下滿注了。他又心急如焚地沖到下一個彩票銷售點(diǎn)。

這個銷售點(diǎn)就在摩托車配件店里，那一頂頂色彩鮮艷的頭盔整齊地排在柜臺上，他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他緊盯前面買獎的人。

還好，輪到他時注還沒下完。

“還有多少注？我全部買完。”他把口袋里的錢都掏了出來。

看到后面的人失望的神色，亞東得意地笑了。

亞東把彩票小心翼翼地放到貼身的衣袋里，用手拍了拍，胸脯不由得挺了起來，似乎口袋里裝的是幾十萬巨款。亞東一想到他中獎后，大南、亞江他們那羨慕妒嫉恨的怪異的表情，臉上不由得浮起了得意的微笑。

亞東跨上摩托車，愜意地吹著小曲，不時摸一摸裝在口袋里的彩票。到了一個急轉(zhuǎn)彎處，他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路溝里。

亞東睜開眼睛，時間已過了三天三夜。

一陣疼痛感隨著意識的清醒占據(jù)了亞東的整個神經(jīng)系統(tǒng)，他感覺頭上被白色的紗布包裹得像個粽子，腿也包裹著紗布吊了起來，渾身動彈不得。

“醫(yī)生，情況怎樣？”是水香的聲音。

“主要是腦部，其他都是小問題。哦，前次交的費(fèi)已完了，你得趕緊續(xù)交?！?/p>

“還要交錢？”亞東一陣緊張，費(fèi)力地問。

“亞東，你醒了，你醒了?！彼銚淞诉^來。

“中……中獎了嗎？我口袋里的彩票?！彼戳肆?，可聲音還是很微弱。

水香愣了一下：“彩票？喔，中啦中啦?！?/p>

“太好啦，這下醫(yī)藥費(fèi)不愁了?！眮問|費(fèi)力地露出了笑容。

“嗯嗯，你好好養(yǎng)病就是?！彼愠c(diǎn)頭。

亞東沒想到在鎮(zhèn)上的大排檔會遇到大南，他正埋頭吃豬腳飯，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老板，能不能先記賬?！薄氨镜旮挪毁d賬?！崩习宥Y貌中帶著冷意?！澳憔头判暮昧?，我中過頭獎，月底再來一塊跟你結(jié)賬?！币宦犞羞^頭獎，聲音還這樣熟悉，亞東一下子想到了大南，抬頭一看，果然是大南，他頭發(fā)還是梳得很光滑，但脖子上狗鏈般粗大的金鏈子不見了?！安恍?，我們店小，做的是小本生意，賒不起賬。”店主攔在了大南的去路，怕大南拔腿要跑，大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亞東向店主招了招手，“老板，把單拿過來?！贝竽先缬鼍刃牵驳絹問|的桌邊坐了下來，“謝謝啦，今天出門急，忘了帶錢。好久沒接到你打電話要號碼買獎了，嘿嘿，今晚的頭獎保證從這幾個號碼中產(chǎn)生?！贝竽习褜懺谝粡埣垪l上的彩票號碼伸了過來。亞東笑了笑，反問道：“你說買獎為了什么？”“當(dāng)然是為了中頭獎??！”大南脫口而出?！澳侵辛祟^獎呢？”“當(dāng)然是為了生活更好咯?！薄澳悄阒羞^頭獎，現(xiàn)在生活得怎樣？”大南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亞東知道戳到了他的痛處，那些獎金，大南除了吃喝嫖賭，剩下的錢都拿去買了彩票，希望下次中更多的獎金，可好運(yùn)再也沒有降臨。

亞東出院后，跟著六叔去販菜，賺的錢一回家就交給水香。如果行情好，亞東就到彩票攤隨意下一注，從不多買，就跟玩猜迷一樣，猜一下晚上開出的頭獎號碼是否和他買的一樣。他再也不想像從前那樣被彩票玩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也不想像大南那樣被彩票玩得吃飯也要賒賬。

水香上了鏈條般，上午忙完地里的農(nóng)活，下午又跟人家摘香蕉，水香說這樣見錢快。

兩年不到，水香把借的看病錢都還光了。

兩口子都感覺無債一身輕。

水香說：“這兩年你也受苦了，煙酒茶什么的都沒沾，這回我炒幾個菜，你也喝兩杯酒?！?/p>

亞東喝到盡興處，對水香說：“水香，我現(xiàn)在想想，那次的彩票其實(shí)我是中獎了的?！?/p>

“亞東，你不會還有后遺癥吧?！彼阊b作吃驚的樣子，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亞東像是哭著說：“經(jīng)過那件事，我才知道，娶到你，就是一輩子得了大獎。”

“喝多了吧？說什么呢。別喝了，多吃菜?！?/p>

水香夾了一塊肉送到了亞東碗里，趕緊低頭吃飯，眼里還是掉下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