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昀璐組詩《在人間投石問路》"/>
評論 蘇仁聰
在一次課堂上,我告訴同學們:所有藝術的歸途都是詩。當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有人就反對我,因為他把我所說的“詩”理解成了狹義上的“詩”——一種分行的藝術。我解釋說:“這里的詩是一種詩歌精神和詩歌的境界。”在我看來,詩絕對不是一種形式,它實在是靈魂的跳躍和精神的故鄉(xiāng),是一種古老而又新鮮、神秘而又具體的感覺。
其實這個結論或觀點是我在大量閱讀李昀璐的詩之后得到的,不同的是,我在李昀璐的詩中得到的是一種反向結論。在李昀璐的詩中,我們處處能體會到繪畫的精神、音樂的精神和攝影的精神。
這是藝術相通的佐證。
這些精神歸結起來,便是一種蘊含在詩歌中又超越詩歌之外的浪漫氣質,之所以說它是蘊含在詩歌中的,是因為李昀璐的詩其實很多都是具體場景的放大,具體場景的呈現(xiàn)和具體場景帶來的美學體驗,而這些美學體驗是在超脫日常景象之后帶給讀者的。
在許多詩歌中,李昀璐都是旁觀者,但是絕不是袖手旁觀者,她不在詩歌中卻又參與到詩歌中,她的詩歌舉重若輕,靈動而又深沉。我的作品大多凝重缺乏靈氣,因此李昀璐詩歌中的浪漫氣質可以是對我凝重詩歌的一種恰到好處的補充。
如在《春欲晚》這首詩中,李昀璐通過對“回憶資料”的展示,一連貫涌出許許多多美好的場景,可是隨后詩人似乎落入一種慣常的離別的悲涼中,但她又沒有完全掉進這種氛圍,因為她期待著我們要在各自的明晦中交相輝映,這種交相輝映毋寧說是一種相互拯救。
又比如在《擬行路難》這首精致的詩中,讀者再次注意到李昀璐的屬于人間的浪漫主義。李昀璐說:“鄉(xiāng)愁有時是反向的,我們會/更眷戀未抵達的遠方”。很多時候,正是這種對遠方的眷戀情節(jié)讓我們不斷地來到遠方。詩中繼續(xù)寫道:“為何要在人間投石問路”。這里詩人在結尾處沒有用標點符號,所以在問的同時,詩人自己似乎已經(jīng)知道答案。對于我們來說,每一次新的遠行都是一次未知之旅,我們必須投石問路。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存在主義哲學盛行,它不僅影響了小說寫作,也影響到戲劇和詩歌的創(chuàng)作。
在尤奈斯庫的許多戲劇中,人與人之間變得無法相互理解,人處于一種被深度異化的世界之中,如此孤獨,因此,即使面對選擇路徑這種問題,因為我們處于黑暗中,沒有可以交流的人,我們也只能在人間投石問路。
一個真正的詩人會后悔自己選擇寫詩嗎?其實,這首詩就已經(jīng)給出了響亮的回答。
對我來說,讀李昀璐的詩是一種失去精神世界后的治療。
《飛花》是一首優(yōu)雅的抒情詩,詩里寫到很多美好的事情,但也意識到,世界雖然美好,卻也讓人無所期待,最終,詩人從有一點小失落中回過神來,獲得拯救??萍疾⒉荒芙鉀Q幸福問題,我們活在他者之中,這種深切的荒誕與絕望是在我們的精神世界坍塌后長出來的,作為詩人,我們有責任拯救坍塌的精神世界,這就是治療。
《火星詩社》一詩,體現(xiàn)了李昀璐精巧的想象力和治愈能力,她把火星上的巖漿想象成丹霞,把太陽看成是一個熟爛了的蘋果。隨后,她又幻想出在火星上的創(chuàng)世紀,從各種幾乎神秘的想象中,李昀璐把火星變成了地球,又重新在絕望中給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家園。這再一次給荒誕與絕望的世界以溫情的治療。
在《易地記》里,李昀璐并不像報告文學作者一樣寫具體的搬遷過程以及搬遷前后人民生活的變化,而是從“月光”“土樓”“牛羊”“新房子”等意象入手,給我們繪制了一副新舊交替的農(nóng)民生活場景,宛如一幅來自十九世紀晚期的俄羅斯鄉(xiāng)村風景畫,這種鄉(xiāng)村風景畫隱藏的是俄國人的“俄羅斯靈魂”,而《易地記》隱含的就是真正樸素的“中國靈魂”。這種“中國靈魂”也是治愈的,它讓我們在同質化的由西方帶來的現(xiàn)代世界里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魂。
而《玉米觀察》《無伴奏合唱》《墻紙》等則是一些富有浪漫情懷的畫面之詩和音樂之詩。
李昀璐總是能用一些直觀上就很美好的意象來浸潤讀者的內心。
但是也有相當一部分美好不是直觀的美好,而是從廢墟上長出的美好。如在《山谷》中,我似乎看到了《禿頭歌女》中那種無話可說,不能理解不能交流的絕望?!斑@里聽不到你的聲音/我們隔著一個又一個相異的夢境”。詩寫到這里,的確透露著一種不能相見、不能理解、不能共情的悲劇性情感,而造成這種悲劇性情感的不僅是重山阻隔,更是語言和精神的相異,這樣的相異要遠比真正語言的相異要讓人絕望得多?!安灰俸拔业拿?用這么絕望的聲音”似乎將這種絕望推向了高潮,并且沒有回落的趨勢。為什么詩人不允許用絕望的聲音喊她的名字,在這里我們可以理解為名字是一種喚醒,是一種將自己從異域的幻想世界或夢境將自己帶回現(xiàn)實世界的方式。
《南方高速》這首詩中,南方高速并不是指現(xiàn)實世界中的高速公路,是時間的高速。作者(詩中的“你”)多年后重新到達廣州,回憶起幼時來廣州的一次經(jīng)歷,這次經(jīng)歷以一種朦朧的,王家衛(wèi)電影風格的方式呈現(xiàn),而從“誰是真正的游子呢”到“面目模糊,這是誰的語言?”這幾句是詩人對自己來源的一個追問,只有追問出來源我們才能獲得精神的依靠,而接下來說到的“馬背上的民族”極有可能是對自己來源的一種可能性推測,在最后,詩人寫到這個城市各種各樣的人群,散點的坐標,這些坐標連接成為一條曲折的南方高速,這種模糊不清的美與悲是李昀璐詩歌中常出現(xiàn)的。
像《涼拌三絲》《追》《手影游戲》等詩歌,詩人想象力的光輝再一次得到印證,這種想象力是充滿浪漫的,而這種浪漫就來源于普通的日常生活和日常景象。
除了這組詩之外,我還閱讀了李昀璐從寫作以來到現(xiàn)在能找到的大量詩歌,李昀璐的詩同時也很真實,她絕不愿意為了美而丟失了真實這一詩歌的本真意義。她像是一個魔術師,從詩歌的口袋里給我們取出月亮,取出花朵,也能從詩歌的口袋里給我們取出一個滾燙的人間。
要不怎么說李昀璐的詩有療傷的效果呢?
她先是讓我們看到傷口,孤獨、荒誕、絕望、苦惱、虛無……又像是一位醫(yī)術高明的醫(yī)生,從她詩歌箱子里的瓶瓶罐罐中給我們找到治療每一種傷口的良藥。
雖然我至今沒有見過李昀璐,但我們早已像是朝夕相處很多年的好朋友,因為我在她的詩歌里感受到了她的呼吸,看見了她的靈魂在自由舞蹈,聽到了她對美好世界的呼喚。她用她的詩歌讓我們這些在深海里游泳的人看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