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楊柳

短篇小說 楊永磊

當(dāng)年12月

下午睡起來后，我到街口的地攤上買了一大堆食材，有菠菜、白菜、芫荽、豆腐皮、土豆片等等，又去對面的羊肉鋪買了一斤羊肉卷，準(zhǔn)備晚上吃火鍋。洋洋下午四點半休班，晚上七點半又要上夜班，如果她回來，就跟她一起吃，如果不回來，我就一個人吃。

這一帶的房子被刷成了赭紅色，外觀看上去嶄新，實際上都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建成的老樓。街道兩旁柳樹成蔭，但很擁擠，小車隨便停放，機動車非機動車混行，騎車從路這頭到那頭，要好幾分鐘。早上有早市，花鳥魚蟲，古玩字畫，針頭線腦，熙熙攘攘的，圖個熱鬧。上午九點一過，早市就像露水見到朝陽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經(jīng)常上夜班，按說看不到早市，可是失眠癥時常發(fā)作，凌晨三四點躺床上，頭腦清醒得像明鏡，翻來覆去一會兒，外面就蒙蒙亮了。天一亮更睡不著，索性不睡，坐在床上抽煙，看煙頭一明一滅。幾根過后，清醒了一些，穿衣出門，到早市上逛一圈，聽一幫老北京討價還價，買幾個薺菜包子，站著吃完，回來再睡。

我給洋洋發(fā)了微信，問她晚上回不回來吃飯，她沒回。約莫五點鐘的時候，我聽到門響，尋思是她回來了，開門一看，她正在換鞋。我說，洗手吧，咱們吃火鍋。她沒說啥，跟我進(jìn)了屋，癱在床上。我想在她身邊躺下，她推了我一把，說，起開，添鍋去。菜擇了沒？我說，都擇好洗凈等著你呢。她來了精神，從床上起來，坐在餐桌旁。這個餐桌是我去年剛搬進(jìn)來時在早市上淘到的。那天早上我照例睡不著，逛早市，看到了炸雞店外面那張桌子。桌子上沒放什么東西，落滿灰塵，油膩不堪，桌腿上滿是泥點。我問老板這張桌子賣不，老板說兩百塊錢搬走。我說，頂多八十。老板沒理我，我轉(zhuǎn)身要走，老板叫住我說，一百五。我沒答話，老板說，一百二，不能再低了。我說，一百塊錢，現(xiàn)在搬走。老板說，不賣。我又要走，老板說，搬走吧搬走吧。我說，我一個人可搬不動這大家伙。老板招呼一個伙計幫我把桌子抬回家，我用洗潔精和鐵刷子把桌子上上下下清洗一遍，鋁合金的質(zhì)地露了出來，搬進(jìn)屋里，閃閃發(fā)亮，有蓬蓽生輝的感覺。

吃著火鍋，我剛想引出話題，洋洋停下筷子，說，咱倆現(xiàn)在算什么關(guān)系？我愣了一下，沒料到她會問這個，說，不知道。搭伙過日子吧。她說，誰要跟你過日子。我說，咱倆是什么關(guān)系重要嗎？重要的是咱倆現(xiàn)在是這樣的關(guān)系。這就夠了。她不再說話，低頭吃菜，我往她碗里夾了一筷子羊肉，她夾回我碗里，說，晚上節(jié)食，只吃菜。我說，你經(jīng)常值大夜，天亮下班，有時候下午也得上班，吃不飽能頂?shù)米?？她說，我想換個工作。我說，能不能跟你們領(lǐng)導(dǎo)商量一下，別總值大夜，把身子都熬壞了。我上夜班，凌晨兩三點也下班了，你是女孩，一值還值一宿。她說，整個醫(yī)院好幾十個護(hù)工，給你排什么班你就上什么班，你想不值大夜就不值？我說，換了工作你想做啥。她說，啥都行，只要別天天讓我上夜班就行。我說，前幾天我去十里河喝胡辣湯，看到一則招聘啟事。她說，招什么。我說，收銀員、服務(wù)員、面點師、炸鍋師、洗碗工，月薪三千到五千。她說，你喝個胡辣湯跑那么遠(yuǎn)。我說，沒辦法，一周總得去喝一次，騎車也就二十分鐘。主要是那味道。她說，不是很辛辣嗎？我說，要的就是這種刺激，一周一回。她沒說話，我說，你要是怕煙熏火燎，可以去當(dāng)個收銀員，輕輕松松一個月三四千。她剛要說什么，手機響了，她掏出來，皺眉接了，是一個男人的腔：在哪兒呢？還回不回來了？她說，你讓不讓人把飯吃完！掛了電話。我說，他還在聯(lián)系你呢。她放下筷子說，不吃了，我回去睡一會兒。我說，你該吃吃，別因為一個電話影響心情。她說，真不吃了。我說，你就在這兒睡吧，我出去一趟。她說，不了。出門進(jìn)她的隔斷，拉上了玻璃門。

6月

月初，我搬了過來。當(dāng)時我剛被上一家房屋中介趕出來。那時候我打算租住在天壇周邊，一來離我上班的印刷廠近，二來天壇附近有很多等待拆遷的老房子，雖然破舊，但價錢便宜。我相中一家，打電話過去，中介帶我看房。那一帶的房子是半個世紀(jì)前蓋的老房子，外面都被刷成了鵝黃嫩綠色，清新怡人，一年四季都是春之將至的樣子。我看完房，中介說，一個月兩千一。我心中竊喜，心想這樣的大主臥怎么的也得兩千五六吧。最后我倆以一個月一千九成交，我歡天喜地搬了進(jìn)去。二十多天后，我接到了那家中介公司的電話，說這家的房子月底到期，房主不再跟中介續(xù)簽合同，我們中介也沒辦法，只能要求租戶搬走。我聽完后腦袋發(fā)懵，心想，剛搬進(jìn)來二十多天，這是要搞什么，莫不是嫌當(dāng)時租金太低想漲價吧。不搬，堅決不搬。中介說，你趕緊找地方吧，只收你一個月租金，其他的租金退給你。我說，中介費退不？中介說，想啥呢，收了中介費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再退了。我說，那我不搬。中介說，隨便，到時候不搬押金也不退。我掛斷電話，心想，你就是把天掀下來，老子也不搬。正想著呢，電話又打過來了，中介槍林彈雨般的臟話罵了過來。我將中介的手機號拉黑，很快另一個電話打過來，劈頭蓋臉又是一頓罵。我將這個手機號也拉黑，十幾分鐘后，外面響起了震耳欲聾般的擂門聲。我從床下抽出臂力器放在一邊，假裝自己不在家，屏氣凝神，門外響起了鑰匙轉(zhuǎn)動鎖孔的聲音。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中介竄進(jìn)我的臥室，揪住了我的衣領(lǐng)。推搡一會兒，中介整理好衣服，揚長而去，我癱倒在床上。三天后，我就搬到了這里。

這個地方叫垂楊柳。第一次聽說這個地方，我想起了《水滸傳》中的“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那天推搡過后，我聯(lián)系了另一家中介，我對中介講，房間一定要大，房子再老都無所謂，交通再不便都無所謂。中介說，到垂楊柳西街北口等我。我用導(dǎo)航找到了垂楊柳，中介把我領(lǐng)到現(xiàn)在的房子里，好說歹說，價錢定在了一千九百五一個月。交割完，我躺床上，望著天花板，心想一塊石頭落了地，突然看到天花板上一根拇指粗的鋼絲繩貫穿房間南北。我趕緊起來，頭伸出窗外看，看到房間外面一側(cè)一塊巨大的鋼板，深扎在地下，緊緊地固定著墻體。我給中介打電話，說這是危房，中介說，有牽引繩固定著呢，放心住吧，多少年了也沒出過事。我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中介說，你要這么說就別住了。我說，你把錢退了我就搬出去。中介說，交出去的錢潑出去的水，這個道理你不懂？說著掛了電話。

對門是小次臥，住著一對情侶，男孩送外賣，每天騎著電動車在街上風(fēng)馳電掣，左沖右突，女孩是商場導(dǎo)購，每天到了上班時段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往外走。我搬進(jìn)來后，他們跟我打了個招呼就關(guān)緊房門，仿佛怕我把女孩搶走似的，偶爾在客廳遇見，也只是點頭致意。沒過幾天，隔斷就搬過來一對母女，女孩約莫二十四五歲，臉蛋精致，穿著紅T恤、藍(lán)色牛仔短褲和白球鞋，母親約莫五十出頭，皺紋很深。隨同母女而來的還有一個男人，應(yīng)該是女孩的男朋友或者丈夫，看上去比女孩大十幾歲，像個老北京，挺著啤酒肚，滿口京片子。我?guī)退麄儼褨|西搬進(jìn)來，收拾好，女孩跟我打了個招呼，說，我媽以后就住這兒了，有什么做得不好的，還請你多擔(dān)待。我說，放心吧，我肯定照顧好阿姨。男人在旁邊顯得有些不耐煩，說，收拾好了咱們回去吧。女孩說，我還要陪我媽買生活用品，忙完我自己回去。我看到男人的樣子，回屋關(guān)上了房門。關(guān)上房門我就開始為女孩叫屈，心想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找了這樣一個男人。我聽到他們在客廳說話，男人好像在交待什么，交待完，男人拿著車鑰匙下樓了。男人剛下樓，我就聽到了敲門聲。我說，請進(jìn)，女孩進(jìn)來了，說，我叫洋洋，以后多有打擾。我說，哪里哪里，互相擔(dān)待。我倆加了微信。

12月

洋洋的母親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七點多了，我正要去上夜班。聽到客廳里有嘆氣的聲音，我知道是她，開門說，阿姨回來了。洋洋母親說，你沒去上班？我說，馬上去。洋洋母親說，天冷，穿厚點。這幾天降溫厲害。我說，好。阿姨吃飯沒？冰箱里菜、肉都有。洋洋母親說，吃不下，我先躺會兒。你忙你的吧。我回屋拿了一箱堅果給她，說這個對心腦血管很有好處，您嘗嘗。洋洋母親說，一袋就行。謝謝你的好意，改天我給你帶別的東西。我說，堅果是單位節(jié)假日發(fā)的，您隨便吃。洋洋母親還是只拿了一袋，關(guān)上了玻璃門。我回到房間，收拾東西，又聽到了洋洋母親輕輕的嘆氣聲，嘆氣中夾雜著呻吟，唉呀——唉呀——唉呀，仿佛一個人被拆散了骨頭，氣若游絲。有一次我跟洋洋在一起的時候，洋洋說，她母親這幾年心腦血管一直不好，血脂黏稠，干一點活就頭暈，得不停地坐下來休息，緩一會兒，才能起來再干。她其實不想給母親找這份工作的，她非要來，說再干幾年，干不動了，就回老家去。那時候醫(yī)院恰好缺清潔工，她就來了。我說，出來看看也好，老在家悶著，鬧心。她說，好什么呀，剛來北京沒多長時間，就得了糖尿病，不輕不重，啥甜的不能吃，買來西瓜，饞得不行，只能吃一口，橘子，只能吃一瓣。有一次忘了，吃了一整只橘子，吃完病就加重了，遭罪。我給她買了每日堅果，里面有葡萄干、藍(lán)莓干，她吃不了，又不舍得扔，每次都用衛(wèi)生紙包好，等我回來的時候吃。我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問，你爸呢。洋洋沒說話，我看她眼角有點紅，說，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洋洋說，過去很多年了，說出來也沒什么。我爸原來一直在北京給人安裝空調(diào)，跟我媽是搭檔，兩人配合很默契。有一天我爸媽從早上六七點安裝到晚上七八點，累得不行，晚飯沒吃，灰頭土臉，想趕緊回去吃飯休息，一個女孩的電話打過來了，說都約四五回了怎么回事，到底來不來安裝，再不來我就向廠家投訴了。我爸媽沒辦法，開著貨車過去，到她家，三下五除二掛好風(fēng)機，我爸跳到外面的鐵殼子里安主機，腰里系著安全繩，安全繩的另一端要掛住一個地方，在她家房間里找了半天，找不到，我爸說，算了，三兩下就安裝完了。她家在十一樓，安裝的時候又是晚上，她買的空調(diào)排水管太短，連不到主機上，我爸踮腳去夠排水管，重心不穩(wěn)，從十一樓跌了下去。

我工作的地方在印刷廠，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百來號人，老北京居多，外地人也不少，除我是河南人外，還有東北人、上海人、安徽人、河北人。印刷廠主要印報紙，也印些教輔圖書、養(yǎng)生書籍什么的。什么報紙都印，《郵政報》《食品報》《證券報》《科技報》哪樣報紙先完事就先印哪個。完事早晚，全看那些夜班編輯們什么時候把稿件編輯完，排版、校對、定版、傳版，版樣傳過來，我們就開始了。機器轟鳴，說話根本聽不清，只能打手勢。時間一長，大家都養(yǎng)成了習(xí)慣，手語打得很好。遇到國際國內(nèi)發(fā)生大事，就會很晚，往往凌晨三四點版樣還傳不過來。廠子里到處擺著行軍床，等活的時候，大家睡成一片。睡不著的打撲克，侃大山，聊喜歡的妞和喝過的酒。我比較喜歡東北話，因為我在東北待過幾年，東北話聽起來比較親切。上海話也喜歡，當(dāng)然是上海版普通話，上海人說話總是喜歡說“我講”“我講”，不緊不慢，像鄰居間聊家長里短。大家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jì)，荷爾蒙旺盛，又幾乎全是單身漢，話題自然離不開女人。進(jìn)廠三年多的時候，我相中了一個剛進(jìn)廠的女工，叫薇薇，眉清目秀，平時不咋愛說話，經(jīng)常盤著大辮子，有時候來上班的時候穿旗袍，披肩發(fā)，到廠里再換成工裝，把頭發(fā)挽起來。沒活的時候很少睡覺，喜歡讀《紅樓夢》，做女紅，聽工友說，她把《紅樓夢》完完整整讀了五遍。我對這樣的女孩很感興趣，有一次走到她身邊，問她在看什么，她說，《紅樓夢》。我說我也喜歡《紅樓夢》，跟她聊起來，留了聯(lián)系方式?；厝ブ笪议_始憧憬著跟她交往的種種細(xì)節(jié)，連以后結(jié)婚生孩子都想好了。我試著跟她聯(lián)系，她表現(xiàn)得并不主動，我想這事只能順?biāo)浦?，急不得。有一次侃大山的時候，我把我的心思對工友說了，讓工友們幫我出出主意，沒想到有好事的人第二天就告訴了她。她覺得自己的秘密被泄露，非常生氣，立即斷了跟我的聯(lián)系。工友們對我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原來見面互相開玩笑的，現(xiàn)在都變成了調(diào)侃、嘲笑，有時候下班擼串也不帶我。我感覺別人都在針對我，下班回到垂楊柳，心里面就堵得慌。躺在床上，橫豎睡不著，就開始想洋洋。

那時候我剛搬到垂楊柳不久，不能確定洋洋有沒有結(jié)婚，心想如果結(jié)婚了，一切到此為止，如果沒結(jié)婚，我真心實意盼望她是單身，希望那天來的男人是她的親戚，或者她的朋友。即使她不是單身，我也愿意做她的備胎，萬一哪天分了，我可以隨時補上，近水樓臺先得月。有一瞬間，我甚至盼望著她能分手。我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可恥，狠狠掐了掐自己。

8月

聽到鑰匙扔進(jìn)碗里的聲音，我知道是洋洋回來了，到客廳跟她打招呼，她提著香蕉說，這是給你的。我說，你吃吧，我那兒有。她說，快拿上，專門給你買的。我心跳得有點厲害，說，這怎么好意思呢。她說，同一個屋檐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說，我打算今晚包餃子，如果你不嫌累，就跟我一起包吧。她說，你還會包餃子？我說，當(dāng)然比不上你們女孩子。我讓她在家等著，我出去麻溜買了肉餡兒、芹菜和餃子皮，回家來把芹菜洗凈剁碎，拌好餃子餡兒，跟她包了起來。女孩子畢竟心靈手巧，我包一個的功夫，她能包仨。她說，你別求快，捏嚴(yán)實了。我說，一看就知道你在家沒少包。她說，天天上班累死了，誰有功夫包這個。我說，你家那位想吃怎么辦？她說，誰家那位？我說，就是那天搬進(jìn)來的時候送你們的那位呀。她說，他呀，我早跟他分了。我說，什么時候分的。她說，我媽剛搬進(jìn)來沒多久就分了。我說，還以為你們是夫妻。她說，怎么可能。我說，那你平時下了夜班住哪里。她說，我在垂楊柳東南邊租了一個小次臥，離勁松很近。我說，那一帶好吃的好玩的特別多，有空一起看電影，安慰一下你失戀的心。她說，好呀，最近有什么好電影，記得推薦。

餃子煮好，我給她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一碗，我倆吃著餃子，她說，有沒有人說你長了一張娃娃臉。我說，有呀，我媽是娃娃臉，我也是娃娃臉。她端詳了一會兒我的臉，眼神迷離起來，我心里感應(yīng)到了什么，她放下筷子說，吃飽了，我回去睡一會兒。我說，你就在這兒睡吧，我待會就去上夜班。她說，不，我得回去。我說，你就在這兒睡。你那隔斷小成那樣，多憋屈，以后我給你把鑰匙，我不在的時候你就在我這兒休息。她不依，要回去，我攔住不讓她回。她沒辦法，只得在床上躺下。過了一會兒，她說，你不去上班嗎？我說，剛吃完飯，待會再去，說著在她旁邊躺了下來。她沒起身，我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握了一會兒，說，做我女朋友吧。她望著天花板，沒說話，我翻個身，摟住她，我倆吻了起來。她的唇很糯，很滑，我被撩撥得性起，一只手不自覺地扒她的衣服。她清醒過來，按住我的手說，現(xiàn)在還沒到那個時候。我喘著氣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整理好衣服，給她一把房間的鑰匙，俯身在她臉蛋上輕輕吻了一下，出門上班去了。

10月

跟薇薇一起工作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薇薇對我沒那么討厭。她只是不習(xí)慣自己的秘密被別人發(fā)現(xiàn)，因此對我那番想追她的言論感到憤怒。其實我那天只是想讓大家為我出謀劃策，完全沒料到會有人在背后插我一刀。事情慢慢過去了，雖然工友們對我的態(tài)度依然冷淡，但薇薇見我不再躲著我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平靜自然起來。我試著聯(lián)系了一下她，她沒回復(fù)，我想，修復(fù)關(guān)系需要時間，再等等吧。

“雙節(jié)”期間葡萄降價，我到街上買了幾串，回來的路上，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去買了炸雞和啤酒。到家后，我把葡萄洗凈，放在桌上，等洋洋回家。洋洋到家，我說，快來吃葡萄，你的最愛。洋洋一聽，進(jìn)了隔斷，換上一身漂亮的裙子，踩著高跟鞋走進(jìn)來。我拿起一顆葡萄喂給她，說，今晚咱們吃炸雞和啤酒吧，這是特意為失戀的你準(zhǔn)備的。洋洋說，你不用特意安慰我。我說，你倆到底因為啥分的手。洋洋說，一言難盡。我說，愿聞其詳。洋洋說，我倆是經(jīng)朋友介紹認(rèn)識的，那時候我剛來北京沒多長時間，在一家臺球廳給人家擺球。來打球的大部分是有錢人，一小時一百多，酒水另算。有一天我剛擺完一桌球，退到一邊，有個人操著滿口京話跟我搭訕。我當(dāng)時才二十出頭，那人說，小姑娘，家哪兒的？來北京多長時間了？我說，河北的，不到一年。那人說，有對象沒？我說，沒有。那人扭頭對另一個人說，真是個美人胚子。兩人抽著煙端詳著我，說，改天給你介紹一個老北京。我說，不敢不敢，往一邊躲，兩人哈哈大笑。沒想到那倆人是當(dāng)真的，轉(zhuǎn)天就把人領(lǐng)來了，就是我媽搬進(jìn)來那天你見到的。我當(dāng)時一看，心涼半截，心想這人都能當(dāng)我爸了，想拒絕，旁邊那人說，這可是純正的老北京，祖祖輩輩生活在皇城根下，家里面好幾套豪宅。我沒說啥，回去后心里面很矛盾，沒想到這人對我動了感情，瘋狂追我，我就同意跟他交往。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他說，先讓我懷孕，懷孕半年后再結(jié)婚。我當(dāng)然不同意，到時候頂著大肚子，怎么穿婚紗？結(jié)婚可是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情。我打斷洋洋，說，在北京都是這樣的規(guī)矩吧，外地女孩嫁給一個老北京，一般都是懷孕五個月再結(jié)婚。老北京一套房子上千萬，一套四合院上億，萬一女孩結(jié)了婚后反悔，鬧著要分房子怎么辦？洋洋說，孩子能拴住兩個人的婚姻嗎？我說，沒辦法，除非你也是千萬上億的主兒。洋洋說，這就是我倆矛盾的地方。我說我年齡還小，先結(jié)完婚再說。他說他已經(jīng)很大了，想先生個孩子慢慢養(yǎng)著。我倆交往了兩三年，誰也不讓步，我就把他踹了。我聽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說，你醉了，不能再喝了。她說，我沒醉。我扶住她，她軟軟地倒在我的懷里。我說，醉成這樣，待會兒還怎么上夜班。她說，睡一覺就好，扶我回去。我說，你就在這兒睡吧，說著把她抱了起來。她驚叫一聲，勾住我的脖子。我把她放床上，躺在她身邊。她翻了個身，摟住我，我順?biāo)浦?，做成了好事。晚上七點鐘，她醒了，我趕緊閉上眼睛，假裝在睡覺，她從床上慢慢起來，穿好衣服，吃了幾顆葡萄，躡手躡腳走出房間，帶上了門。幾分鐘后，我聽到她從隔斷里面出來，拿走碗里的鑰匙，出門上班去了。我伸了個懶腰，洗把臉，下樓騎上自行車，也上班去了。

洋洋的母親回老家了。那天我上完夜班，回到家，輕聲經(jīng)過客廳，沒有聽見隔斷傳來的呼嚕聲。第二天洋洋休班，我問她，她說，我媽糖尿病加重了，向醫(yī)院請了一個月的假，回老家調(diào)養(yǎng)去了。我說，早該這樣了，遭那罪干啥。洋洋說，我媽是個閑不住的人，在家沒幾天就悶得慌，你信不信她過段時間就會回來。我說，你勸勸她呀，她干清潔工能掙多少錢，不夠仨核桃倆棗的。洋洋說，我勸不住，下次來你勸勸她。我說，我還想著在阿姨面前好好表現(xiàn)呢，我未來的丈母娘呢。洋洋說，你想啥呢，誰同意跟你交往了。我說，那天之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洋洋說，笑話，我跟我前男友那么多次，我也不是他的人。我是我自己，不是任何人的人。我說你這話很有點女權(quán)主義的味道。洋洋說，女權(quán)不女權(quán)有啥用，窮死了才是真的。我說，那天我給你說的收銀員，你想不想干？洋洋說，比我值大夜掙得少多了。我說，你可以試著做微商，現(xiàn)在有挺多女孩子做微商的。洋洋說，就那些衣服、鞋子，誰會去買。我說，你要是當(dāng)個網(wǎng)紅，再開網(wǎng)店，以后來錢嘩嘩的。洋洋說，開網(wǎng)店的那么多，成網(wǎng)紅的有幾個？我說，那你就去當(dāng)演員吧，先從群眾演員做起，慢慢就會有導(dǎo)演相中你。百子灣知道吧？出了咱們垂楊柳，往東走是雙井，雙井坐上地鐵，過幾站就是百子灣。百子灣租金便宜，離雙井也不遠(yuǎn)，雙井北邊就是國貿(mào)，北京的經(jīng)濟、文化和娛樂中心，大部分的北京網(wǎng)紅、模特和十八線藝人都在百子灣那兒住著。聽說很多導(dǎo)演和星探天天在百子灣的高檔公寓附近溜達(dá)，很多女孩也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百子灣的路上走來走去，哪個瞬間兩人看對眼了，女孩的明星夢就起航了。洋洋笑了一下，說，哪有這等美事，聽說百子灣的很多星探都是紅娘，是專門給那些富人服務(wù)的。我說，你比我懂得多。洋洋說，我認(rèn)識一姐妹，以前就是做這個的，在百子灣的豪華公寓里住著，名牌包包、各種衣服買到手軟，男人每周來住一晚，剩下的時間，那個姐妹就坐著飛機滿世界亂飛。我說，咱正經(jīng)人不做那個，以你的相貌，當(dāng)個演員綽綽有余，你有空可以去電影制片廠門口守著。洋洋說，不去，受那苦干啥。我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很多大明星都是蹲那兒被導(dǎo)演相中成名的。洋洋說，要去你去。我說，我又沒想過一夜成名，再說，我對當(dāng)演員也沒興趣。

洋洋做起了微商，賣衣服。她推掉了一些班次，空閑的時間除了在家補覺，就是在朋友圈發(fā)各種照片。我說，你們不是不讓隨便請假嗎？洋洋說，我跟領(lǐng)導(dǎo)講，我長期大夜班，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神經(jīng)功能紊亂，領(lǐng)導(dǎo)還能不讓我休息？我說，好吧。洋洋說，你幫我轉(zhuǎn)發(fā)一下啊，轉(zhuǎn)到你的朋友圈和群里。我轉(zhuǎn)了幾次，結(jié)果被幾個群移出群聊，截屏給她看，她才作罷。衣服賣不出去，洋洋消沉了一段時間，又通過一個姐妹認(rèn)識了一個做美容護(hù)膚品直銷的區(qū)域經(jīng)理，跟著區(qū)域經(jīng)理聽了幾次課，又拉著我聽了兩次課，正式?jīng)Q定加入直銷行列，準(zhǔn)備大干一場。他們的直銷產(chǎn)品叫“碧緹?！保⑽闹C音Beautiful，寓意用了他們的產(chǎn)品會變得更漂亮。加入碧緹福團隊后，洋洋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比宗教徒還要狂熱和虔誠，說不上三句話一定要提到碧緹福，朋友圈每天鋪天蓋地般狂轟濫炸。我不知道她的業(yè)績怎么樣，反正她在家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不上班的時候上午一般十點多起床，洗漱后，就開始坐在鏡子前精心化妝，衣服也是精挑細(xì)選，反復(fù)比較。有時候我在她化妝的時候從后面抱住她，她用胳膊肘把我推開，說，別鬧，化不好重化，耽誤時間，那邊要著急的。我松開她，坐在她旁邊，看著她，就感覺很幸福。有時候自己一個人獨坐，心里也沒那么空，變得安定一些了。

次年6月

房子到期了，中介說，想住可以，一個月租金漲五百，一年漲六千。我巴不得早點告別危房，決意要搬。問洋洋，她說，那個隔斷她也不住了。洋洋的母親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回來了。中介說，你到別的地方也是這個價。我說，那也比住危房強。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竟然在這危房里面住了整整一年。不想便罷，想想著實讓人害怕。有時候我跟洋洋纏綿完，我倆并肩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那根牽引繩，我說，這房子要是這樣下去，不拆，總有一天會倒的，你怕不怕？洋洋鉆進(jìn)我懷里，說，有你在，不怕。我說，我原來也害怕，有時候整宿整宿睡不著覺，認(rèn)識你之后，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了，也就沒那么害怕了。趁房子倒塌之前，咱們多瘋狂幾次。翻身又把她壓在身下。

新居還在垂楊柳，不過這次從垂楊柳的西北搬到了西南。住的這家雖然不是危房，但離工地更近，每天機器轟鳴，很多住戶受不了，紛紛搬離，因此租金也壓得很低。洋洋偶爾會過來住，說跟她合租的那姐妹比較鬧騰，經(jīng)常帶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回來，有時候凌晨三四點了還嘻嘻哈哈到衛(wèi)生間沖澡。我很樂意她來，因為我一個人在長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實在難捱。有時候睡不著就坐床上抽煙，但越抽煙越精神，越精神越睡不著，第二天就會越困。我問洋洋，阿姨還來不來北京，來北京了住哪兒。洋洋說，她前幾天還來了一趟北京，到北京的醫(yī)院做檢查，我陪她去的。那幾天我在你這兒住。我沒說話。

次年12月

洋洋給我打電話，說她這一周都不用上班。我說你來吧，咱們一起包餃子。她就來了。吃完餃子，我倆躺床上休息，洋洋說，如果你是一個女人，你能接受一個男人出軌嗎？我沒料到她會問這個，說，不能吧。洋洋說，如果夫妻一方出軌了，又不想離婚，另一方會怎么辦？我說，沒經(jīng)歷過，不知道。另一方也會出軌吧。這樣心理上有了補償和安慰，日子才能過下去。但應(yīng)該恢復(fù)不到以前的狀態(tài)了。洋洋沒說話，眼睛盯著天花板，我說，你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了？洋洋說，沒什么，就是好奇。說著翻了個身，把脊背留給我，我撫摸著她的背，不知不覺睡著了。

勁松電影院一到晚上就霓虹閃爍，流光溢彩，很有舊上海的味道。進(jìn)了電影院，地上一色暗紅的水磨石，又把人們的記憶拉回到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這段時間電影院在上映《南方車站的聚會》，我對洋洋說，你不是喜歡胡歌嗎？你偶像主演的電影，還有桂綸鎂和廖凡。洋洋說，講什么的。我說，算是殘酷敘事吧，關(guān)于自我救贖的，最后的結(jié)局讓人唏噓感嘆。洋洋說，聽不懂，你就說好看不好看吧。我說，工友們都說好看，我還沒看。明天咱們都休班，過去看看吧。洋洋說，行，中午十一點半見面吧。垂楊柳去勁松那條道上，有一家手搟面，咱們在那兒見吧。手搟面店的后面是公交場站，你知道那地方吧？我說，知道，去那兒吃過幾次。我干脆去你樓下等你吧，咱們認(rèn)識這么長時間，我連你在垂楊柳哪個小區(qū)哪棟樓住都不知道。洋洋說，不行，今天我姐妹在家，看到了不好。我說，她能經(jīng)常帶不同的男人回去，你為什么不能讓我去一趟？洋洋說，她是她，我是我，聽話，就在手搟面店碰頭，這幾天我想念那里的味道了。

這家店的手搟面確實正宗，量大，管飽，還香，最重要的是面條筋道。來吃的大部分是農(nóng)民工，工地上干活，到飯點，工裝也不脫，點一大碗手搟面，就一瓶啤酒，吃得滿頭大汗。我跟洋洋各點了一碗扁豆肉絲面，吃完，去看電影。電影開場，燈光暗下來，洋洋依偎在我身上，我輕輕摟著她，跟她十指相扣?？吹綐寫?zhàn)的場面，尤其是“血傘”的情節(jié)，洋洋嚇得不敢看，往我懷里鉆。電影結(jié)束，我倆往外走，我說，感覺怎么樣。洋洋說，場面太血腥，不過胡歌確實挺帥的。我說，那是，萬千少女心中的偶像。洋洋沒說話，我說，你那碧緹福最近怎么樣了，怎么那么長時間不見你更新。洋洋說，好幾個月沒去提貨了，掙的沒有投的多。幾個姐妹也都賠得血本無歸。我說，無所謂，現(xiàn)在就算是試水，積累經(jīng)驗，以后肯定能東山再起。任何經(jīng)歷都是最寶貴的財富。洋洋笑了。

我領(lǐng)著洋洋到了我那兒。纏綿過后，我說，天無絕人之路，你真的可以去試試當(dāng)個演員。洋洋沒說話，摟著我，開始撫摸我的身體。我也開始撫摸她的身體，手指滑過她的肚子時，突然摸到了她的妊娠紋。之前我從來沒摸過她的肚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手指從她的肚子上滑過。我趕緊將手移開，撫摸她的背，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洋洋身子輕輕抖了一下，頭勾在我懷里。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洋洋的秘密，但我一直沒說出來。剛認(rèn)識洋洋一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洋洋和她母親躺在隔斷里，關(guān)著門，我去洗手間，經(jīng)過客廳的時候，聽見洋洋的母親說，他還是死抓著房子不放？洋洋說，是。律師前兩天說，我要是現(xiàn)在鬧離婚，可能一分錢都拿不到。洋洋母親說，那就再等等吧。找到啥證據(jù)沒有？洋洋說，沒有，他挺老實，晚上基本不出門。本來我去洗手間的時候開門聲音極輕，因為怕打擾母女倆休息，但我聽到她們的對話后，不小心在洗手間弄出了聲響。我聽到洋洋的母親馬上呻吟起來，唉呀——唉呀——唉呀——，聽著讓人揪心。我用完洗手間，躡手躡腳出來，輕輕關(guān)上了門，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此刻也是，我看了眼懷里的洋洋，繼續(xù)若無其事地愛撫著她。洋洋說，晚上我想去吃那家魚廠的鐵鍋燉大魚。在垂楊柳住了這么長時間，一直不舍得吃。我說，好呀，正好我也想去嘗嘗。洋洋說，我把你的餐桌和鍋碗瓢盆收拾一下吧。我說，不用收拾，天天都用，臟不到哪里去。洋洋說，正因為天天都用，才得好好收拾一下。她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把鍋里的剩飯倒掉，用洗潔精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餐桌上的油污也用鐵刷子蹭掉，用清水沖洗了好幾遍。餐桌又變得熠熠生輝，像新買的一樣。

這家魚廠算是整個垂楊柳最高檔的餐廳了，環(huán)境整潔、優(yōu)雅，私密性很好。特色菜是鐵鍋燉大魚，東北風(fēng)味，大活魚當(dāng)著顧客的面撈出來，稱重，宰殺，放入客人面前的鐵鍋中，咕嘟嘟地?zé)?。洋洋選中了一條四斤多重的大青魚，我一看價格，暗暗肝兒疼，心想洋洋今天是怎么了，我倆在一起吃飯，從來都是手搟面、香河肉餅這樣的，火鍋也是在家吃，一頓只花幾十塊錢。服務(wù)員說，先生，一共消費三百九十八。洋洋只顧看手機，我乖乖去前臺付了賬。魚燉好了，我夾起一塊鮮美的魚肉放進(jìn)洋洋的餐盤里，自己也夾了一塊，一入口，才感覺這錢花得真值，實在太美味了。但轉(zhuǎn)念一想，一頓飯就花了四百，心里面又難受起來。洋洋的手機響了，是微信語音電話，洋洋接了，那邊是男人的聲音：你終于回我微信了。你現(xiàn)在在哪兒？在不在垂楊柳你住的地方？有幾次我去找你，你姐妹都說你不在。洋洋掛了電話，繼續(xù)吃魚，我說，他又聯(lián)系你了？洋洋說，不用理他。我不再說什么，埋頭吃魚。吃完，洋洋已經(jīng)收拾好了手提包，我起身，挽著她的手往外走。走到?jīng)]有路燈的地方，洋洋突然掙開我的手，說，今晚不去你那兒了。我抓住她的手說，怎么了，是心情不好嗎？洋洋說，松手。我說，你一個人回去生悶氣，心里更難受。拉著她要走。洋洋說，松手，我數(shù)一二三，再不松手我就報警了。猛然掙脫一下，掙開了。我看她挎著包，向路燈下面走去，一點點消失在夜色里。我愣了一會兒，拐到路邊的攤上，買了一些香蕉和橘子，提著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