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珍
“爸,什么時候才能坐火車呀?”
“等你長大了。”
“媽,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很快,就會長大?!?/p>
小時候我們帶孩子常去屋后的那條鐵軌上玩,他在上面歡快地跳來跳去。
周圍用鐵絲圈起來后,我們仨就站在鐵絲外面,踮著腳尖朝里面張望,聽著轟隆轟隆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看火車呼嘯而過。
接到孩子的電話,是初冬的一個下午。
“爸,我看到咱家后面那條鐵道了。”
“媽,我回來了?!?/p>
太陽暖烘烘地照進來,我站在陽臺上,朝著那條鐵軌望去,當年的綠皮火車已經(jīng)由構造速度更高、設施更先進的空調客車替代,每晚枕著轟隆轟隆聲才會安然入睡。在國外,孩子每日坐小火車再轉地鐵去上學,火車“咔噠咔噠”成了他求學路上不可或缺的旋律。
濟南隔離半月回太原,孩子買了Z字頭的直達特快列車票,前年,我們送他去北京轉乘飛機時,乘著列車離開太原,仿佛是昨天的事。兩年后,他坐車返回,路過家門口,兒時玩耍的情景,歷歷在目就像昨日重現(xiàn),也因此,縈繞在胸的那份坐火車回鄉(xiāng)的情結,便像夢幻一樣變得美好起來。
陽臺上的暖意讓我眼里泛起了潮意,那個決意出國讀研的男孩馬上要回來了,還是當年那個少年嗎?
出國之前,正趕上伏天,外面的太陽像個大火球一樣,孩子進了臥室如進了蒸籠,他把涼席鋪在地上,然后把電腦、書本擱在上面,他就在涼席上看一會兒書,起來走一走,又坐下看書。晚上的時候,一倒頭在席子上睡著了。就像小時候,把所有的拼圖一個個拼起來,擺在地上,過一會兒拆開,又拼起來,再拆開,晚上還睡在上面,把臥室搞得像兒童樂園。
孩子忽然出了國,馬上就要回來了,我在孩子的臥室這里走走,那里看看,仿佛多年前的情景浮現(xiàn)眼前,孩子一會兒坐在席子上拼拼圖,一會兒從這個家跑到那個家,又從那個家跑到這個家。跑來跑去的小身板一點點變大,再變大,大得個頭超過了我,超過了先生,臥室一下小起來,那個少年一天天長大了。原來的被子小了,我們給他換了大被子,原來的床短了,我們買了新床,他的衣服、鞋襪與他的個頭相比,也必將一點點小去。
于他的成長而言,我們在一天天老去,有一天,先生從沙發(fā)上站起,膝蓋劇烈疼痛,他緩慢坐下來,不停地揉痛處,嘴里還“嘶嘶嘶”地抽著涼氣。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看電視時,我按摩著老寒腿,先生不停地揉著膝蓋。到了單位,我們除了被腿痛困擾外,只要有人提到誰的小孩畢業(yè)了,誰的小孩學成歸來,我們極度敏感,瞬間就啞了聲,孩子遠行就像一個不能觸及的痛。同事們開玩笑地說,想孩子想的吧,等孩子回來了,腿疾就不醫(yī)而愈了,放松,放松。我們就笑了。
回頭再看,七百多個日子就像春天的花骨朵一樣,“噗”地一下開過去了,但過往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細細拆開鋪展,又像翻過的一頁頁書,它們整齊地摞在書架上,于我們而言就是一種陪伴。六年前孩子像一只掙脫了翅膀的風箏,飛向了一所南方大學,那個以陶瓷聞名于世的城市,再一次上了我的熱搜,盡管相隔千里,我們依然會每天通話,盡管會每天通話,我們依然無法排解對孩子的思念,于是那座城市牢牢印在我們的腦海里。那時,正趕上“出國熱”,周圍朋友紛紛跨國旅游,我們卻沿著孩子經(jīng)過的路線向南出發(fā),而每一次踏足異鄉(xiāng),就會向孩子所在的城市遞進,心里就會無限向往。
兩年前孩子異國求學,我們突然終止了旅游,所有的風景與孩子比起來都黯然失色。我們常常會想:孩子獨自在異國,西餐吃不吃得慣,孩子適不適應當?shù)氐淖飨r間,大雪的冬天是不是格外冷,鼻炎有沒有發(fā)作過,尤其是疫情突發(fā),國外大街上戴口罩的人寥寥無幾,孩子面臨的是怎樣的危險?但孩子和我們的視頻里,表現(xiàn)得風輕云淡,我們很少會在他的臉上找到想要的答案,掛了電話,腦子里忽然蹦出來“善意的謊言”五個字,就會讓我們驚悸得一晚上睡不著。第二天,我傻傻地問先生,要不,我們出趟國怎樣?先生看看我,沒搭理我??粗腔苍诘貓D前的我,他不知該說什么好。
當?shù)貓D上的那個點被我撫摸得掉了顏色時,日子在一天天過去,它是那么漫長,讓我們熬過多少個不眠之夜,它又是那么短暫,一晃而過。當孩子告訴我們,到了太原,還需隔離七天,我們的相聚又變得漫長了起來。不過,隔離酒店僅需二十分鐘即可到達,我們與孩子的距離由數(shù)千公里變得越來越近,一想到孩子歸來的情景,我們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孩子隔離第三天,一個雪落晴好的日子,天色剛有一些發(fā)白,鄰家的小狗還沒叫起來的時候,我悄悄從床上下了地,一回頭,先生也醒了。
匆匆吃過飯,一看時間還早,我一會兒從廚房走到客廳,一會兒從客廳走到陽臺,先生也不聽早間新聞了,一個人盯著走廊自言自語,穿什么衣服呀?孩子睡醒了嗎?孩子吃早飯了嗎?如果醒了,在做什么?
我從衣柜里找出一件先生很久不穿的綠色登山服,我則穿了一件紅色羽絨服,“紅”和“綠”辨識度高,能讓孩子從人群里一眼把我們給認出來。出門的時候,先生又折回客廳,走廊上傳出剃須刀“哧啦哧啦”的響聲,他一邊剃須一邊閉著眼睛,好像一睜開眼睛孩子就在眼前似的那般陶醉。
幾日前孩子還在濟南,太原的一場大雪突然而至,在太原久居,如果冬天不下雪,整個冬天好像會過得不舒坦。大雪過去幾天了,低洼處的積雪依然還在,暖融融的太陽照上去,我差點被刺眼的光晃花了眼睛。
大雪那天,孩子從視頻里讓我們看濟南的雪,落在地上,薄薄一層。老舍先生《濟南的冬天》里這樣描述:“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最妙的就是下點小雪呀……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p>
濟南的雪在老舍先生的筆下也溫情了起來,它怎能抵得過太原的雪?太原的冬天,在許多人還沒準備好的時候捷足先登,有人幾天前還穿著半袖,一大早撩開窗簾發(fā)現(xiàn),一場雪浩浩蕩蕩來了,而且太原的第一場雪一下就是大雪。
瑞雪兆豐年!這預示著幸福吉祥的大雪,飄飄灑灑自天而降!人生中會有無數(shù)次大雪來臨,在以后的日子里,孩子,你將會和我們一起迎接每場漫天飛舞的雪花。
隔離酒店的底層窗戶用厚厚的鐵皮包裹著,站在樓下,看不到高層的窗戶,我們需要穿過人流到大街對面去。疾步走向人行道,紅燈亮了,短短的十多秒?yún)s像過了半個世紀。我們站在隔離酒店對面一個超市的門口,就站在那兒猜,就像孩子參加高考時,我們站在考場外猜,孩子會在樓上的哪個窗戶下奮筆答卷,此時,孩子又會在哪一個窗戶里呢?是左面的窗戶,還是右面的窗戶?是掛著海藍色窗簾,還是窗臺上放著綠色盆栽的那個?
來之前想,只在遠處看看。后來,我們還是撥通了電話,恰在這時,無數(shù)個窗戶上有人影晃動。我們身后的超市門口,有一個雪人,朝天的蘿卜做成的紅鼻子,十分可愛。不知是誰堆得像擎天柱似的,雪水淋淋漓漓地往下淌。
“寶貝兒,看到我們了嗎?”
“寶貝兒,我們在對面的超市門口?!?/p>
“寶貝兒,雪人,看到了嗎?我們就在那兒。”
“超市?雪人?”
“看到了,看到了。”
“爸媽,我看到你們了。”
我們循著孩子說的第三個窗戶望去,窗戶上冒出一雙揮動的手。
“孩子,是你嗎?”我們盯著那雙揮動的手,一會兒又不見了,接著電話里傳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孩子擔心我們看不到,拿了一把凳子,踩在凳子上,手里攥著一張報紙,報紙被劇烈地晃動著。那張帥氣的臉出現(xiàn)在窗戶上時,我們驚喜地站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喊著。
還是那個少年啊!
我們也開始揮手。兩年,雖然視頻了無數(shù)次,當我們相隔五十米的距離看到孩子時,聲音還是哽咽起來。
“爸媽等你回家?!碑斘覀冸x開時,誰都沒有回頭,只要一回頭,就會流下幸福的眼淚。我們知道,身后默默注視我們的孩子也一定會淚流滿面,此刻,我們是那么幸福。
其實,一個多月前,得知孩子要回國的那一瞬間,我們臉上就開始洋溢著幸福。當時出國上研,根據(jù)課程安排,辦了兩年簽證,課程結束,簽證正好到期,而西方國家疫情只增不減,又趕上航班一次又一次熔斷。簽證到期,回國無望,怎么辦?每一個畢業(yè)生回國的腳步變得沉重而艱難。再和孩子視頻時,屏幕里的孩子躲閃的眼神里,有無盡的不安和憂慮,我們的心時時刻刻懸在空中,每天都在忐忑不安中度過。
欣聞國航針對應屆畢業(yè)生包機回國,那天晚上先生值夜班,在去單位的路上,腦子里全是孩子回國的喜訊,沒成想被腳下的枯樹枝絆了一下,摔倒時磕破了下巴。而那晚,同樣欣喜過度的我,整個晚上沒有一點睡意,站在日歷旁細數(shù)七百多個日日夜夜發(fā)生的點點滴滴,數(shù)著數(shù)著眼眶就潮濕了起來。
當“咚咚咚”擂鼓似的叩門聲把我從夢中驚醒,先生進門的一剎那,下巴處風干的血漬像一個火球一樣直擊我的眼睛,緊接著前胸兩側鮮血的印跡,像一記重錘敲打在我的腦門上,“嗡”的一聲,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雙手軟塌塌抬不起來。
“怎……么……了?”此時的我,不會連詞成句。
“沒,沒事。”先生鎮(zhèn)定自若地說。
然后,我們擁抱在一起,一點一點笑出了眼淚。
回國需要做一系列的檢測,而每一次檢測結果,都會讓某些回國學生望洋興嘆,符合各項指標的人數(shù)逐漸減少。
“孩子,今天是第二次檢測,加油!”
“孩子,今天是第三次檢測,加油!”
“孩子,今天是第四次檢測,加油!”
“孩子,今天是第五次檢測,加油!”
一次次做檢測,我們都要相互鼓勵,之后就是對檢測結果的漫長等待。夜色深重,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一邊頻繁換著電視頻道,一邊盯著手機。國內外時差五個小時,當那邊晚上十一點新冠檢測呈陰性的結果出來時,這邊已經(jīng)是北京時間凌晨四點,黎明悄然而至,我們攥著手機,盯著孩子發(fā)過來的結果,幸福地進入夢鄉(xiāng)。
周日在我們的期盼中馬上就到了。周六正好要參加《名家名刊太原作家座談會》,我如果在家,肯定會坐立不安。早在兒子落地濟南時,我們就開始刻意調整生活模式,早回家一點,點外賣少一點。原先兩個人的飯菜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饃也不蒸了,面也不搟了,孩子馬上回來了,即使工作再忙,也不能再買外面的饃,再去外面的飯館吃。孩子總是說,回去給你們做炒肉啦,炒菜啦,他在異國總比不上在家,要讓孩子回來就有回家的感覺。我們提前把菜買好,把饃蒸好,米面油還買了“大號的”,然后就像孩子每次放假回家一樣,把自己掛在窗戶上,擦玻璃擦油煙機擦燈,然后鉆進廚房,燒肉、炸丸子、絞肉餡。再然后,一趟趟往超市跑,大包小包提回了瓜子花生榛子栗子核桃巧克力大杏仁果脯、蘋果香蕉柚子獼猴桃奇異果、魚蝦鴨蟹牛羊豬雞。
認真聽完一天的講座,散場時天色漸黑,當前腳邁進門檻,孩子電話跟來,所有檢測結果一切正常,提前回家!
孩子要提前回家,我問先生,是提前回來嗎?真的是提前回來嗎?先生點點頭說,千真萬確。我還沒來得及卸下背包,一腳又跨出門潛入夜色,邊走邊想,還有什么沒買的,百密難免一疏。
大步流星走在明亮的街燈里,一輛輛閃著弱燈的小車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孩子是不是已經(jīng)出發(fā)在路上了?我在車流如海的街上試圖找出載著孩子的那輛車。
正是工薪族下班的時間點,水果店、菜市場、超市的人擠來擠去,就像海里奔騰的浪花川流不息。我忽然眼里涌出淚花,在這初冬的晚上,略帶寒意的冷風輕輕拂過大地,萬家燈火透射出溫潤的光芒照進我此刻火熱激動的心房。
情不自禁推開蛋糕房的玻璃門,有六年了,孩子的生日不是過在異鄉(xiāng)就是過在異國。孩子的生日在九月,本以為今年會回家過生日,生日蛋糕提前都看好了,暫時又不回來,只有推后預定了生日蛋糕。服務生看見我在玻璃窗前久久不動,走上前來。我指著一盒蛋糕,心想:這份遲來的生日禮物,孩子一定喜歡,蛋糕表面鋪陳了一圈純巧克力,上面還有藍莓、芒果小果粒,都是孩子愛吃的,就讓服務生包起來。漂亮的服務生很快包起來,遞在我手里,我小心裝進紙袋,抱著紙袋走出蛋糕房。
這時,電話響了,攥著手機的手“嚯嚯嚯”抖個不停,不敢看手機,更不敢接聽,心里涌上一股難以言狀的感動,任手機鈴聲持續(xù)響個不停。
原來是先生打過來的:“蛋糕買了嗎?”
我說:“買了?!?/p>
然后先生一直不掛機,支支吾吾著。
“還有事嗎?”我問。
先生一個字一個字說:“以前咱做家長的太專橫了,孩子什么都聽咱們的,孩子馬上要回來了,可不是從前的小孩子了?!?/p>
我狠狠點點頭,說:“哦?!?/p>
兩個人想一塊了。掛了電話,我加快腳步,一定趕在孩子之前到家,初冬雖有些寒意,我趕回家時,全身汗津津的。
由于修路,疾控中心的專車停在小區(qū)北門,先生飛快地下樓。窗外,先生的背影穿過一幢樓,繞過中心廣場,走上小臺階,消失在夜色中,我的心開始“咚咚咚”地劇烈跳起來,直到一高一低兩個身影出現(xiàn)在小臺階上,一前一后繞過中心廣場,沒走幾步隱入那幢樓里,我不錯眼珠地盯著,幾秒鐘后,一高一低的兩個身影,從那幢樓里緩緩走出,向這邊走過來。
近了,近了,先生旁邊的那不就是孩子?還是那個少年??!孩子比之前高了瘦了,走在旁邊的先生,明顯老了矮了駝了。數(shù)年前,高大的先生緊緊牽著矮小的孩子走出小區(qū)的身影,轉眼間,先生的頭發(fā)禿了,遠處看就是一個小老頭,而孩子已經(jīng)長大,是一個陽光帥氣的大男孩。
那果真是孩子嗎?我的眼睛模糊了。
伴著由遠及近拉桿箱嘩啦嘩啦摩擦地板的聲音,我慌亂地跑到走廊,打開門,又折到窗前,透過玻璃窗,一個人傻傻樂著,然后又跑到走廊,樓道里靜悄悄的。我又折到窗前,孩子抬頭一眼驚喜,他明顯看到我了,身子晃動著向我揮手,我隔著窗戶,向他們揮手,然后手指著單元門,示意孩子進樓道。我又跑到走廊,擔心大門被風關上,一直站在門口,聽了聽,又聽了聽,樓道里響起父子倆的說笑聲,從底層一層層傳上來,此時樓道走廊的聲控燈一下全亮了,孩子穿著紫色的帽衫,藍色褲子,白色高幫鞋,背著背包,提著箱子走上樓,一抬頭,笑了。
歸來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