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長』的故事

□趙國洲

我在楊家橋小學(xué)代課，認(rèn)識了 “行長”。

楊家橋小學(xué)大門外，坐著一個賣小貨的老人，頭上頂著一張荷葉，長長的葉柄戳在頭頂上，像豎著避雷針。人坐在地上，乜著眼，臟兮兮的褂子說不出是灰色還是黑色，寬寬松松地拖拉下來，鱉裙似的罩著下半身，兩只同是左腳卻又不是一個碼號的解放鞋從“鱉裙”下露出來。地上放著兩個方木盒，那些小貨就放在兩個方木盒里。一群孩子正圍著方木盒挑五色筆、軟面抄、小龍女或唐僧肉，挑好東西孩子自己會把硬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貋G進(jìn)方木盒角上的一個罐頭瓶里。

馬校長的電瓶車小喇叭一響，孩子像水波一樣散開去。那老人叫了聲，馬校長早。馬校長回一句，“行長”早。馬校長說，怎么又坐到路心來了？一邊靠靠去?！靶虚L”起身，去挪屁股下一塊石頭。原來他并不是坐在地上。校長說，再把攤子擺到路心，礙人走路，我就把你的“行長專座”扔到水里去?！靶虚L”笑了。我發(fā)現(xiàn)“行長”只有上下不對稱的兩顆門牙，張開的嘴就是一個蟲蛀出的樹洞，那笑就多了不少寒磣，年齡界限也就更模糊了。

跟校長熟了些，我便問起大門外那個賣小貨的老爹哪時當(dāng)過銀行行長。校長笑著說，你能讓“老爹”跟你上男廁所嗎？我驚訝：女的？校長說，不僅是女的，還生過一個兒子呢。要是兒子活著，怕孫子比你還大呢。我又問，她到底做過哪家銀行行長？校長又笑了說，鬼行長。我噢了聲說，想不到她在抗戰(zhàn)時還給日本人做過事？我這一說，不僅校長笑了，屋里的所有老師都笑了。

一個年長的老師說，你別跟馬校長屁股后轉(zhuǎn)了。她哪是什么行長，那老人兒子死得早，老頭子死得更早，就常到墓地去燒紙，不僅給兒子和老頭子燒，清明節(jié)看到孤墳沒人燒紙，說這邊窮人還有低保，那邊窮鬼怕沒有，多可憐，就給那些孤墳里的窮鬼也燒紙。她買不了那么多的冥幣，就趕在清明節(jié)前自己造冥幣，給窮鬼們送錢。哈，不就是“鬼行長”嗎？

原來如此！

以后，我便天天看到“行長”坐在大門外那塊石頭上賣小百貨。放學(xué)了，那塊石頭光著；上學(xué)了，她又回到“行長專座” 上，面前放著那兩個方木盒子，周圍圍著孩子。

冬天的中午，時間很短，“行長”常常不回家，等到馬校長來開大門，她會彎著腰勾著頭隨馬校長進(jìn)到校園里來。馬校長不回頭看，說，跟進(jìn)來想在幾年級插班？“行長”笑了，嗓子像口淤井，笑得拖泥帶水。她說，要插也到閻王那去報個老年夜校，認(rèn)個男女就夠了。又說，中午吃了一包面，肚里的水都泡到干面上去了，向你討瓶開水。馬校長說，人人都說你做一輩子生意，積攢了不少錢，你又沒有后人，放在那不用干嘛？“行長”說，我天天在用呀，不是吹的，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馬校長說，春天到現(xiàn)在你身上這件褂子好像從來沒換過，還說想穿什么穿什么呢，你就吹吧?！靶虚L”說，我明天穿好衣裳來讓你看。馬校長說，我才不想看呢，學(xué)校常有上級領(lǐng)導(dǎo)來視察，你這身衣服我怕影響校容。記住，來人躲開點(diǎn)?！靶虚L”倒瓶水走了，馬校長搖搖頭說，一個可憐人！

后來發(fā)生的事，讓人們對“行長”刮目相看。

五年級學(xué)生聞小文患了白血病，骨髓干細(xì)胞移植配型成功，還差二十多萬元手術(shù)費(fèi)，教育系統(tǒng)在全縣范圍內(nèi)發(fā)起救助聞小文同學(xué)的捐贈活動。

那天，“行長”沒有挑小貨，兩個方木盒里挑了兩個毛綠帆布兜兒，第一次直著腰跟在馬校長身后進(jìn)了辦公室，她把兩個毛綠帆布兜兒嘩地砸在馬校長腳下說，我捐八十斤錢，湊湊，湊湊！

八十斤硬幣！老師們傻眼了。

馬校長不敢接，一貫油嘴滑舌的他竟結(jié)巴起來說，這，這是您一生拮據(jù)攢下的養(yǎng)老錢，我們不能收！“行長”說，這不是我的錢，是你們學(xué)校這些孩子的錢，我只是每天來一塊一塊地湊起來，給他們收著，現(xiàn)在該還給孩子用了。聞小文的父親說，胡奶奶，這錢是您天天在學(xué)校門口擺攤辛苦掙下的，太不容易了！“行長”說，你又說反了，是你們家的這些孩子天天和我鬧、和我玩，我才有活頭……

聞小文出院以后，父親帶著他來到學(xué)校，看到胡奶奶還坐在那塊石頭上，父親叫了一聲“媽”，聞小文叫了一聲“奶奶”，父子倆雙雙給胡奶奶跪下。父親說，從今以后，我就是您兒子，小文就是您孫子！

“行長”聽罷，忙挪到一邊說，使不得，使不得……

之后，“行長” 還是天天挑著兩個方木盒來?xiàng)罴覙蛐W(xué)門口賣小貨，依舊乜著眼聽硬幣丟在罐頭瓶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