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

“那時候剛分家，面吃完了，麥子還青。我去地里掐麥穗，擱洋灰板上搓。搓麥仁。一家人煮麥仁吃。那時還沒有你，你在新家生的?！蔽覌屨f，“那時剛分家，住在老學校后頭。你沒咋吃過苦，你哥算是吃苦了?！?/p>

我在新家出生，上學時，老學校已經(jīng)成了幾堵破墻。我媽性格要強，剛分家，不會去爺爺奶奶家借糧食。有多少苦都是自己吃了。我媽不是一個輕易低頭的人。

煮麥仁吃，日子艱難，這些事不知道被我媽講了多少次。好像每逢包餃子或改善生活時，我媽就會把這些事翻騰出來，說上幾句。這大概就是憶苦思甜吧。住老學校時吃的苦，當閨女時在外公外婆家吃的苦，都是我媽經(jīng)常提起的事。“小時候吃不飽，生病了才能吃一點兒白面。有時餓得睜不開眼。生產(chǎn)隊掙工分，我跟男勞力一樣?！蔽覌屢獜姷男愿?，大概就是從小時候下地勞動開始養(yǎng)成的。我媽也是家里的長女，不強勢，弟弟妹妹也容易跟著受欺負。

我七八歲的時候就被我媽帶著下地。點種子，就是拿鋤頭刨坑，把種子丟進去，再用鋤頭蓋上土。我媽鋤，我丟種子。從地這頭干到地那頭我就累了。我累了，大腦都不會動了。我說。大腦累了，還有小腦哩。我媽說。一點兒歇的意思都沒有。我媽還知道有小腦。我想。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媽說得不對，大腦和小腦不一樣，小腦不是大腦的備份。大概就是從這時候起，我媽說什么我就聽什么，很少還嘴。大概也是看到我哥犟嘴沒有好果子吃，我總是順著我媽。講道理講不過我媽，不講道理就更講不過我媽了。就聽我媽的吧。

我媽對我說，考初中時，一次下地碰到了我的班主任楊老師。我媽問俺孩子能考上初中不能。班主任說，恁孩子要考不上的話，班上就沒有人能考上了。我錄取通知書下來時，我媽跟我說了這件事。我媽說，當時聽到楊老師那么說，她心里可踏實了。要是沒有考上，不知道這件事會怎樣埋在我媽心里。

我媽總是催著我爸打藥、澆地。要下雨了，明天再打吧。我爸不想去。明天就下雨了，不用澆地了。我爸說。下的雨水不夠，地皮濕，還得澆。要是哪次澆了地，雨水又大了，我爸肯定會跟我媽念叨幾天，白費油了。在干農(nóng)活兒上，我爸怕麻煩，能省事就省事。我媽什么都不怕，不怕麻煩，不怕活兒多。

“剛結(jié)婚時，你爸種地，非得按自己的想法來。我說得買種子，他偏不，留著收的玉米當種子。人家地里收玉米時，玉米都又高又長，咱家的又矮又短?！蔽覌屨f。我爸是個高中生，高中畢業(yè)又去當了兩年兵。當完兵回到家里又考上了老師，成了村里的一名小學老師。我爸沒種過幾年地。我媽能掙工分時就下地勞動，一天學也沒有上過。在怎么種地上，我爸這個知識分子一點兒也比不上我媽。因為種地干活兒，我媽沒少和我爸生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能教學掙工資，在干農(nóng)活兒上，我爸不那么勤快。

下地干活兒，我媽不喜歡歇，總是一口氣干完。割麥、薅草、捉棉鈴蟲、薅花柴、掰玉米，都是這樣。一家人割麥時，我媽總是彎腰最靠前的那一個。干完活兒，回到家后，我媽壓出井拔涼水，咚咚咚一大瓢。我爸從來不喝生水，喝熱水。喝涼水對身體不好。我爸說。我媽好像沒有因為喝涼水鬧過肚子。

考高中時，分數(shù)出來了，分數(shù)線還沒有定。我的分數(shù)不算高，不是很保險。我媽不放心，去了鄉(xiāng)里一個遠房親戚家打聽。我媽到家問我爸咋辦。我爸說，等等吧，等分數(shù)線下來再說。我媽聽后，二話不說拉著我裝了三袋麥子。我媽拉著架子車，我推著車，去了村里的面粉廠糶麥。換成錢后，我媽和我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去了鄉(xiāng)里的親戚家?？h城高中的事，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就等著收錄取通知書吧。親戚說。我媽笑著對我說，將來發(fā)達了，別忘了你叔。

“其實，后來縣里高中的分數(shù)線又降了，你的分數(shù)也夠。白花錢了?！蔽野终f。我始終記得我媽為我操心的這一幕：大中午，頂著日頭，我媽拉著架子車，我在后面推著，去面粉廠糶麥。還記得我媽也操心過我哥考學的事。我哥考師范時，成績出來后，我媽帶我進城，去了師范學校門口。我媽讓我從成績榜上找我哥的名字，看我哥考了多少分。我還給我媽算了算，這一科要是再多考幾分就能進到多少名。

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學。我媽帶著我妹去了深圳打工。我媽和家里人都瞞著我。半年后，我才知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艾F(xiàn)在興打工了，也不累人，比種地清閑多了?！蔽覌屧陔娫捓镎f。莊稼地能保證吃飽飯，但掙不到閑錢。蓋房子、上大學，一大筆開銷都靠著媽媽和妹妹打工還債。

“去玉米地里薅草，你干一會兒就出來。你沒下過地，別熱過去了。你爸不知道，我也交代他了。別熱著?！蔽覌屧陔娫捓镎f。暑假的時候，家里只有我和爸爸。哥哥在鄭州，媽媽和小妹在深圳。暑假過后，我也要回學校，只剩爸爸一人在家了。

家里缸里的糧食叫人偷偷灌走了。爸爸在電話里跟我媽說。當天，外公就拉著架子車送來了兩袋麥子。我媽接完爸爸的電話就跟我外公打電話了。

不知道那兩年爸爸在家是怎么過的。電話也不是每天都打。畢業(yè)后有一年聊起那段日子的事，我媽說：“有一回，我打電話給你爸，問你爸在干啥哩。你爸說在給尼龍袋子口扎繩子，快收麥了，都扎好繩子。我一聽，淚都就出來了。以前我在家，你爸都不用干這些事。那兩年你爸在家吃苦了。”我媽很少提她在外打工吃的苦。我妹給我的信里說，下班后，媽撿瓶子賣，吃的是饅頭咸菜，管她管得特別嚴……

在外打工的兩年，家里收麥、收玉米，我媽都讓我舅過來幫忙。以前，爸媽都在家時，我哥會從省城回來幫爸媽收麥、收玉米。

參加工作后，我媽就不打工了。我們都不想讓他們再種地了，種一輩子了。我媽說，留一畝再種一年吧，去地里干干活兒，就當是解悶兒。“主要也是你指揮，我干。”我爸說。我媽動了子宮肌瘤的手術(shù)，也不能下地干重活兒了。這一畝地就一直種著，一年接著一年。

我媽沒有享太多福就離開了我們。61歲時，我媽走了。本來是要埋在我家的地里，因我家的地太靠近馬路，就埋在旁邊我三叔的地里。

我媽走后的第一年，我爸澆麥時對著我媽的墳說，以前都是你指揮我干活兒，現(xiàn)在就剩我一個人了。收麥子的時候，我哥和我爸一起收的。我爸說，做夢了，你媽托夢了，說該收麥了。收麥了，老大咋還不回來？

你媽沒有福氣，沒有享過多少福。我爸說。

我媽離開我們已經(jīng)六年多了。前些年，總會夢到我媽，也會在夢里說這不是夢嗎？我媽還活著。現(xiàn)在，很少夢到我媽了，時不時會想起我媽。以往，二月二、十月一、清明節(jié)，我總能回去一兩回，去地里燒燒紙，跟我媽念叨幾句。疫情已經(jīng)兩年多了，我也一年多沒有回去了。我媽在莊稼地里辛苦了一輩子。如今，常伴于她的還是一季又一季青了又黃的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