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一輩子

陳紅星

去年8月暑假期間回到故鄉(xiāng)的一天中午，沒想到在頻婆街上，我竟然見到了I。從小到大，我始終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這里姑且就以字母I喚之吧！離開故鄉(xiāng)這么多年來，在紛紜繁復(fù)的生活之中，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存在。

I的出現(xiàn)，讓我的思緒又一時活躍起來。關(guān)于他的一切，又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中。

現(xiàn)在的I，依然像我記憶中的一樣，在大街上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罵罵咧咧，一副旁若無人我行我素的樣子。在頻婆街上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要讓他去罵。不過這一回，他的穿著打扮看上去又顯得“與時俱進(jìn)”了，他戴了一副黑墨鏡，穿了一件淺藍(lán)色的西服和一雙黑色的皮鞋。見到他這樣的打扮，我的心里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屈指算來，我差不多有十五六年都沒見到他了。漸行漸遠(yuǎn)的歲月常常令人憂傷，雖然有的人事物變了，有的人事物沒有變，但他們卻都在歲月漫不經(jīng)心的行走里變老了。

I還像當(dāng)年頻婆街上的闊兒一樣，他每天都會從孟家村來到頻婆街上，又會從頻婆街上回到孟家村里，常常風(fēng)雨無阻，簡直就像一些人上班一樣，不知為什么。

從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到現(xiàn)在，他就一直這么一邊走著，一邊罵罵咧咧的樣子。在頻婆街上，他把自己從年幼無知的少年走成了遠(yuǎn)離世事的中年。其實，我也從看著他的年幼無知的少年變成了心事重重的中年。

這么些年來，頻婆街上大大小小的人也把I當(dāng)成了頻婆街的一部分，由他來，任他說，由他罵，隨他走。習(xí)以為常，不足為怪?；ゲ挥绊?，毫不干涉。如果I好久沒有到頻婆街上來，人們才奇怪呢！

說到這兒，您大概已經(jīng)能猜出七八分，I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吧？是的，I是一個心智不健全的人。但他到底是因何而導(dǎo)致心智不健全，也沒有幾個人能夠說得出來。在頻婆街這個舞臺上，能夠讓大家記住的各種各樣的人，都把人活成了人物——一個個具有非同一般的命運感的人物。

在頻婆街上，有人如果碰見了I，可能會被他無端地罵幾句，但沒有人和I計較。大人不和小孩兒計較，大人也不和有的大人計較。讓他罵去，就像耳邊遇見了一陣風(fēng)一樣。清醒的人們心里明白，任他嬉笑怒罵，皆是瘋言。

I是頻婆街跟前孟家村的人。我沒見過他的父母。如果我見了他們，那我更多想起的還是I。因為I，他的父母一輩子都會被人戴上有色眼鏡看待了。世事常常是：父為子貴，母因子榮，或則父因子悲，母緣子哀。

我常常悲觀地想，I這一輩子估計就這樣了。他沒有結(jié)婚——誰會看上他呢！所有認(rèn)識他的人分擔(dān)了他人生所有的悲哀。他一個人從小長大，又從大變老。

想到這一點，我的心里常常會涌起無限的悲哀，因為他生命的孤獨。

像I這樣的人，還有許多。比如像G。

幾年前的一天，我在西祥莊的多福胡同，看見了坐在木制的滑板車上孤獨地挪著往前走的G，那時他的母親和幾個鄰居坐在門前納鞋底。我知道，他的母親也平靜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那時，暮色漸漸來臨，家家大門的房子里亮起了一盞盞昏黃的燈，多福胡同屋頂上的煙囪里升起了一縷縷藍(lán)煙，憂郁地向夜幕中飄散而去。

我將自己的淚水一時擋在了眼眶里。

這樣的情景我已經(jīng)遇見了許多回。

G從小患的是小兒麻痹癥?，F(xiàn)在，他也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估計也快三十了吧！G不認(rèn)識我，可我知道他，當(dāng)然還知道他大他媽。

……

誰都知道，I和G都有他們不同的命運和人生。他們這一輩子的命運和人生，伴隨著的都是人們一聲聲的哀嘆。對于他們，人們還能再說些什么呢？他們，是頻婆街的一部分，也是頻婆街上的人所理解的人生命運的一部分。

I和G，他們這一輩子，我們無論說什么，最后都是以同情的哀嘆和憐惜結(jié)束。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