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福生
家對我的意義,不只是家人,更是土地,所以我才會在我的遷徙中感受到痛苦的流浪感。也許這是一種和諧化辯證。我的暫時忘記和擱置,曾經對我有幫助,但我卻不能只有忘記和暫時的擱置。
無論生活,還是書寫,浩浩蕩蕩的歷史,都是我無法逃避的故鄉(xiāng)。我終究要回到那黃河沿岸,回到魯西南小村莊,回到父輩的歷史,回到土地。這所有的歷史,就是我要回去的“土地”,我終究要入“土”為安。這是我的“經驗變先驗、歷史建理性、心理成本體”。
我長大的地方是山東菏澤,這里是黃河屢次決口沖積形成的扇形平原的中心地帶。每當黃河決堤,滾滾黃河水漫延開來,農田被淹沒,房屋被摧毀,當?shù)厝藗兪転膰乐?。黃河屢次決堤改道,這里便一遍遍被淹。發(fā)黃水后,人們舉家外逃的景象,是先祖?zhèn)兞艚o我們的集體記憶。雖然飽受其害,但黃河始終是母親河。
人們常說“闖關東”,意思是成年人為了生計,需要離開家鄉(xiāng),到東北去掙錢。在戰(zhàn)亂和貧窮的年代,對村里人來說,東北是一個富饒之地,一個充滿著饅頭的地方,一個寄托著讓一家人活下去的希望的地方。有些人舉家遷往東北,也有人年輕時去東北,然后在東北安家。更多的人像候鳥一樣,去東北討生計,然后寄錢回家,過年時回來過年。
到城市里去討生活,成為成年男女的主要選擇。他們被稱為農民工。他們像候鳥一樣,春節(jié)后離家,春節(jié)前回家。有些人家是爸爸和媽媽雙雙外出打工,把孩子留給爺爺奶奶照顧;也有些人家是爸爸外出打工,媽媽留在家里照顧孩子。我們家是爸爸一個人外出打工,媽媽留在家里照顧我們三個小孩。爸爸像候鳥一樣,從城市向家鄉(xiāng)搬運著財富,也從家鄉(xiāng)向城市搬運著我們的命運。
“如果不好好學習,你們以后只能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边@是村里所有的家長都會對孩子講的話。我的爸爸媽媽也不例外。似乎,離開土地是最好的命運。土地給了我們基本的生存條件,但只能給我們基本的生存條件。離開土地,是村里年輕人注定的命運。
父親在城市和農村之間往返,搬運著我的生命。終于輪到我要離開家鄉(xiāng)去城市,先是去讀書,然后爭取在城市里留下來。但填寫大學報考志愿時,我感覺到的是家鄉(xiāng)對我的召喚,我決心讀一個對家鄉(xiāng)有用的專業(yè)。我一心要讀農業(yè)大學,專業(yè)選的是機械自動化一類的。但老天爺沒有遂我的愿,我被錄取到一所師范大學,學的是心理學專業(yè)。
1999年9月,我離開家鄉(xiāng),來到煙臺,直到2000年1月才回來,那是我遠離家鄉(xiāng)后第一次回家。我卷了全部的行囊回來,坐20個小時的火車,再坐4個小時的汽車。回到村口時,雪還在下,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甚是好看。我終于回來了,熟悉又陌生。想象即將看到的家人,我已開始淚崩。還要再走十幾分鐘才能到家,我努力讓自己注意周圍的東西,調整情緒,讓這十幾分鐘的步行不要顯得太漫長。很快,我家的房子已在眼前,似乎很平靜,遠沒有剛進村口時的激動,我心想,也許激動一下就過了。到大門口,我就開始叫媽媽,這是我以往每次回家時必做的儀式。叫聲媽媽,我的聲音是顫抖的,我整個人也開始顫抖,不知怎的竟伴隨著哭聲。我連哭帶喊,媽媽在屋里回應我,爸爸和弟弟從堂屋里出來迎接我。三叔和三嬸也在,他們知道我今天回來,所以特意過來玩。“哭什么呢,回來就好。”大家都這么勸著,媽媽也這么勸著。我把行李放好后,跟媽媽簡單對話了幾句之后,才漸漸平靜下來。這里是我永遠的家,回家的感覺真好。
經過一個寒假的休整和思想拉鋸之后,我決定回去繼續(xù)未竟的學業(yè)。家鄉(xiāng)雖好,但時過境遷,我已不適合久留在家鄉(xiāng),留在媽媽身邊。就像一只小狼長大了,必須離開媽媽,不然它將來無法生存。我也必須離開家鄉(xiāng),成為一個游子,到遙遠而冰冷的城市里繼續(xù)打拼。
大年三十下午,村里的男人都會到自己家的祖墳掃墓。掃墓的程序很簡單,就是去燒紙、添土、磕頭和放鞭炮。掃墓的活動只有男人參加,我是從高一那年開始參加掃墓活動的,那相當于我的成人禮,之后便年年都去。
掃墓是家族的集體活動,所以男人們會約齊之后集體前往。爺爺輩不需前往,家族中的晚輩有我爸、二叔、三叔、啟柱叔、波叔、良叔、我、我弟、堂弟。我家在最南邊,一般是下午3點多,我們家的三個男人準備好之后便出發(fā),從南往北,一路叫上良叔、二叔、三叔、堂弟和良叔,最后在啟柱叔家門口等候大家。集結完畢,我們便浩浩蕩蕩一路向東,向田野走去。在村子里大概走500米,出村口后走100米,便到了我們家族的墓地。冬天的田野光禿禿的,小麥還趴在地面上,完全不成氣候。墓地就在麥田中,沒有墓碑,只有弧形排開的幾個墳頭,像扣在地上的饅頭。哪個墳頭是哪個祖先的,沒有任何標記,但叔叔們記得,應該也是爺爺們告訴他們的。每個人都帶了一些燒紙,我們會把燒紙匯合在一起,然后再分到各個祖先的墳前。在點燃燒紙前,我們會先把那些燒紙折疊一下,弄出一些棱角,可以幫助燒紙燃燒。我們通常是從最長輩的祖先開始點燃燒紙,然后用一小捋燒紙做火種,依次點燃其他墳前的燒紙。為了幫助燃燒,需要用一根小木棍時不時挑一下那燒紙。大家會各自散開,自覺負責各自的事情。有幾個人用小木棍挑燒紙,讓火更旺,以讓燒紙燃燒完全;有人拿鐵鍬給各個墳頭添些新土;也有人開始在旁邊放鞭炮。鞭炮有沖到天上才響的閃光雷,也有很大顆的“地雷”,也有編成串的小鞭炮。在燒紙和添土時,叔叔們常念念有詞,叫祖先們收錢,祝他們在那邊過得高興,提醒他們過年了,人們放鞭炮,他們不要亂跑,就乖乖地待在那邊,也請求他們保佑后輩們有好的人生。最后是磕頭環(huán)節(jié),我們會排成兩排,爸爸和叔叔們在第一排,我、弟弟和堂弟在第二排。通常是年齡最大的在最中間,其他人依次向兩邊排開??念^一般磕三次,雙手抱拳舉過頭頂,然后放下,左膝蓋著地,再右膝蓋著地,彎腰,低頭,雙手著地,匍匐在地面上大概三秒鐘,然后直起身來,右膝離地,左膝離地,再把雙手抱拳舉過頭頂,放下,算是完成了一個磕頭。重復兩次,就完成掃墓儀式。
我一直都覺得掃墓儀式是重要的,覺得那是對我身份的認同和強化,也是和祖先們的近距離接觸,覺得莊嚴,也有美感。好像覺得,每年做一次這種儀式,以后即使出門在外,也會受到祖先們的保護。
去年夏天,四爺爺去世,我回家鄉(xiāng)奔喪,這才回到闊別兩年多的家鄉(xiāng)。因為女兒出生需要照顧,家鄉(xiāng)在我心中的位置繼續(xù)下降。我覺得自己有必要有義務降低家鄉(xiāng)在我心中的權重,好好地活在當下,以下一代為重。
出殯那天中午我才趕到家,一樣是弟弟開車接我,我們直接奔赴葬禮。很多親朋好友來參加葬禮。中午時分,天氣炎熱,氣氛也熱烈。我和弟弟先到四爺爺?shù)墓撞那肮虬荩H人們都在,巨大的溫熱感襲來,不需要調動情緒,我已哭得不能自已。嘴上念叨的是四爺爺,心里頭激動的是家族帶給我的歸屬感和感動。親戚們都在,他們似乎永遠在,何時見到他們,我都還是那個生妮,都是那個小孩。之后,我便領了白衣服和貼有燒紙的小木棍,到棺材旁守著。家族里的男人都在,我一一跟他們打招呼,復歸平靜。當有人進來祭拜時,我們附和著發(fā)出哭聲;當祭拜結束,我們便招呼他們到樹蔭下找地方坐下休息。
天氣預報說,下午可能有大雨。大家都惴惴不安。午飯后便馬上舉行送葬儀式。主持人一聲“發(fā)喪啦”,大家便開始大聲哭喊,念叨“我的四爺爺”或“我的四叔”,同時哀樂奏起,大家有序地往外走。男人走在隊伍的前面,和四爺爺關系最遠的晚輩走在最前面,之后是他的侄子,最后是他的兒子,然后是棺材。棺材由八個壯實的村民負責抬著。后面跟著是女賓,女賓們坐車子,三個人一輛,她們負責很大聲地哭。四爺爺家在村子的正中間,從他家往東到村口大約有500米,從村口到他的墓地還有500米。走在村子里時,隊伍井井有條,看起來是很嚴肅的送葬隊伍。等出了村子,便有人提議,村外沒人了,大家不用那么辛苦,天氣熱,又怕下雨,干脆走快點。
夏天的午后異常炎熱,可能有暴雨,因為當時是悶熱。墓地在一片玉米地里,那時的玉米已經快要成熟,植株都比人高,從地頭到墓地之間的玉米已經全部被清掉。隊伍很順利地到達墓地,一切準備妥當后,便下葬,然后蓋土,培出個饅頭樣的小山包。主持人感謝大家的利索,并說:“天氣預報說要下雨,沒什么比入土為安更好的了。現(xiàn)在入土為安,大家辛苦啦!”
是的,入土為安,我們都希望看到去世的人能入土為安,老人們也希望自己能入土為安。以前是土葬,人死后直接放在棺材里,然后葬在田地中?,F(xiàn)在是火葬,人死后要去火葬場燒掉,然后把骨灰放在棺材里,仍然葬在田地中。村莊與村莊之間是大片的農田,農田里零星分布著各個家族的墓地。土地是公有制,大家都是承包,墓地選在哪里,通常由風水先生決定,并不一定是自己的田地。以前,我看著田地,只覺得那是生產糧食的地方,是供養(yǎng)人們生活的寶地。而此刻,我清楚地看到,這田地也是村里人所有人的墓地,是死去以后的歸宿。我們靠著土地的供養(yǎng)生活,也要在死后復歸土地。所以,土地是活著的人的故鄉(xiāng),是死后要回歸的地方。
老丁問我:“你之前的自我敘說多寫和家人的關系,從關系存有的角度來切入,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所以,家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努力向內去尋找答案以回應這個問題。我的答案是:土地。我的生命在不斷挪移,從農村到城市,從農民到大學教師。這種挪移像極了先祖?zhèn)兊倪w徙,也像極了老一輩不斷外出討生活的命運。但我身上有濃厚的土地文化,那是由林林總總的各種因素決定的。家對我的意義,不只是家人,更是土地。所以我才會在我的遷徙中感受到痛苦的流浪感。土地是固定的,是帶不走的,所以我注定了要享受分離與鄉(xiāng)愁。
我本來也可能像家鄉(xiāng)的其他青年一樣留在土地上,或者像候鳥一樣往返城市與農村。但因緣際會,我成為比較特別的那些人中的一個。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了城市的繁榮和鄉(xiāng)村的發(fā)展,也吹來了農村青年的上升通道。高考恢復正常,就業(yè)實行雙向自由選擇,我被改革開放的洪流夾裹著離開土地,走向城市。但我身上的土地文化并未消失,我承受著不同文化和價值的沖擊。我努力讓自己不跌倒、不發(fā)瘋,讓自己在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里活下來。暫時地忘記和擱置,是適應環(huán)境中的權宜之計。也許這是一種和諧化辯證。我的暫時忘記和擱置,曾經對我有幫助,但我卻不能只有忘記和暫時的擱置。在逐漸適應和慢慢站穩(wěn)腳跟之后,我需要開始做些相反的工作,那是認回和連接。我要認回我身上的土地文化,連接我的家鄉(xiāng)人情,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加有血有肉、真實活潑的人,成為一個上銜歷史、下接現(xiàn)實的羽翼豐滿的人。
土地對我如此重要,黃河沖積的平原是我腳下的土地,我的先祖從山西老鴰窩遷到這片土地,在這土地上繁衍生息??鞓?、悲傷,都在這土地上。我記憶中和所有家人的故事,也都伴隨著土地。我們在田里勞作,在田間奔跑,在路上拉車,在葡萄園里種植花草。等人到老了,就埋到土里,土地里埋了多少先祖。我始終眷戀著那一方黃土,始終眷戀著形塑我的魯西南風土人情。對我來說,土地是濃濃的情懷,是我的先祖,是我的歷史。
我要入土為安,那是我的歷史。
無論生活,還是書寫,抑或浩浩蕩蕩的歷史,都是我無法逃避的故鄉(xiāng)。我終究要回到那黃河沿岸,回到魯西南小村莊,回到父輩的歷史,回到土地。這所有的歷史,就是我要回去的土地,我終究要入土為安。這是我的經驗變先驗、歷史建理性、心理成本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