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盤文波
十月里第四個星期五,哈霖邦和他新交的女朋友回到沱巴鎮(zhèn)。女朋友叫齊媛,哈霖邦有時叫她老婆,有時叫她媛媛?;氐姐?,他只叫她老婆,聲音叫得大,他想讓全鎮(zhèn)人知道他有女朋友了。哈霖邦帶女人回,父母騰地方,回到另一條街上的老屋去。
小洋樓昨天剛打掃過,后院水池長著絲草青苔落滿樹葉,樹木花草蓬勃生長。住在小洋樓,哈霖邦齊媛自由自在。接近中午,院子飛來一對鳥。哈霖邦不知道叫什么鳥,沱巴山區(qū)的鳥品種眾多,他認識有限。但這對鳥長得漂亮,個頭也大,討人喜歡。哈霖邦跟齊媛站在樹下觀看跳來騰去的鳥兒。
“他們是一對?!惫匕钫f。
“何以見得?”齊媛反問。
“羽毛長得長,并且漂亮的是公鳥。禽獸界,雄性都比雌性漂亮?!惫匕钫f。
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半人高的樹杈上,有一個大大的簡陋的鳥窩。這不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鳥窩,形狀結(jié)構(gòu)像一只長碟子,或者說像一只小船,鳥入鳥窩,大半個身子都露著?!澳鞘撬麄兊募?。”齊媛說,“只有這樣子的窩才能容下這對體形碩大的鳥???,多恩愛的一對鳥?!?/p>
“很好,”哈霖邦咧嘴笑著,“一只鳥夠一盤大菜?!?/p>
哈霖邦從他父母家弄來收藏多年的氣槍。哈霖邦認真擦拭,機油一抹,氣槍新的似的。試打了幾槍,聲音順滑。小水池里有一只大烏龜三只小烏龜,還有一群小魚。見人影動靜,烏龜和小魚鉆進假山底躲藏。哈霖邦對準(zhǔn)假山底扣動扳機,噼噼啪啪幾聲槍響,竟然亂槍射中了兩條小魚,小魚翻著白肚皮浮出水面。烏龜吃魚,大約吃膩了活蹦亂跳的魚,待中彈小魚基本死亡,大烏龜猛然移出假山腳,一口叼起小魚沉底,三只小烏龜爭奪另一條小魚。爭奪戰(zhàn)異常激烈,哈霖邦跳將著給它們加油。
玩夠地上的,哈霖邦玩天上的。他舉槍對準(zhǔn)樹枝射擊,噼噼啪啪,打下雪花飄舞似的樹葉。
“別打了,當(dāng)心打壞鳥窩!”齊媛阻止說。
太陽落山不久,天黑下來。趕在天黑前,這對外出游玩的鳥兒歸巢。哈霖邦手持強光電筒照射鳥窩。光照下,鳥失去光明。據(jù)說,絕大部分鳥兒夜晚視力都很差,強光一照,成為瞎子。兩只鳥蹲在鳥窩里躲避光線。
“別照了,至少不能直射,不然會把它們眼睛照壞的。”齊媛說。
“來,拿著電筒。”哈霖邦對齊媛說著,遞給她電筒。
“照亮鳥窩。”他又說。
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照他的話做了。
氣槍叭地響了,一只鳥從窩里掉下來。“你打鳥?!你不能打鳥!”齊媛推哈霖邦一把,奪他手中的氣槍。他不跟她爭奪,跑過去撿那只掙扎幾下就喪命的鳥。他哈哈笑著,燈光下,他說:“公鳥。好,公鳥。個大,肉多?!?/p>
齊媛丟掉哈霖邦的氣槍,說:“你這個人怎么能這樣?怎么能打鳥呢?怎么能打自家院子里的鳥呢?”
哈霖邦不理齊媛,他趁鳥身子還熱,連忙扒鳥毛。沱巴山區(qū)的人都是干扒鳥毛,不用開水燙。哈霖邦扒光鳥毛,開膛破肚,砍成小塊,爆炒。放了生姜酸辣椒和米酒,鳥肉香氣四溢。有一個打家門前過的人問,你家在炒什么菜,好香好香。
鳥肉上了桌,哈霖邦倒上兩杯米酒?!斑^來,老婆,吃鳥肉?!彼泻羲?/p>
“不吃,你怎么能打鳥呢?那是一個生命,那是一個完整的家!”她說。
“我在自家院子打鳥,誰知?”他說。
“天知,地知,良心知?!彼f。
“別給我上課。”他喝了一口酒,嘴里嚼著鳥肉,“真香,絕香!”
她在沙發(fā)上坐著,賭氣不過來吃飯。
“人吃肉,天經(jīng)地義?!彼f,“世間動物就是為人類準(zhǔn)備的。”
她整夜不理他。兩人一夜無話。
清晨,院子里有鳥叫?!耙欢ㄊ悄侵荒给B的聲音?!彼匝宰哉Z地說著,爬起來,走進院子。真是母鳥的聲音。
“它在狂叫,著急地狂叫?!彼龑φ驹谏磉叺墓匕钫f。
“你怎么聽得出?”他表示懷疑。
“動物都有脾氣,有七情六欲。老公不見了,它著急?!彼f。
“別說得這么神。鳥就是鳥,哪懂什么老公不老公?!彼f。
“就算鳥不懂,難道人也不懂嗎?”她說。
母鳥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飛到地上的花草上,飛到水池邊。“她在找老公?!彼终f。
哈霖邦哈哈笑起來。
太陽開始爬上東邊的第九座山時,母鳥飛走了。
“都怪你,不然,昨晚我第二槍就打中它,餐桌上多一盤鳥肉。”哈霖邦埋怨齊媛說。
“飛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彼e頭對遠去的母鳥說。
傍晚,母鳥歸巢,還帶回一只公鳥。公鳥像母鳥的影子跟在屁股后面。母鳥帶公鳥熟悉環(huán)境,認識自己的家。兩只鳥快樂地叫著。齊媛首先發(fā)現(xiàn)了形影相隨的兩只鳥,她對它們打手勢,提醒不要聲張。但是鳥不能理解齊媛的好心提示,依舊該叫叫、該跳跳、該玩玩,弄出很大動靜。哈霖邦還在睡覺?;氐姐?,他主要的事是睡覺,晚睡晚起,從清晨睡到傍晚。齊媛檢查他的房門,關(guān)閉通向院子的后門,以隔絕鳥聲。
天黑前幾分鐘,哈霖邦醒來,他叫著老婆老婆,整個屋子找齊媛,找到院子里。齊媛沉入某種冥想中,哈霖邦拍她肩膀時,她受驚嚇,大叫了一聲。她聲音尖利,引起樹上兩只鳥的鳴叫。哈霖邦發(fā)現(xiàn)了鳥,“很好!”他說。
“你想干什么?”齊媛攔住他。
“我能干什么,看把你緊張的!”哈霖邦哈哈大笑。
“不許傷害鳥!”齊媛說。
“鳥是你家親戚?”哈霖邦臉上露出流氓似的笑容。
“做飯去,我餓了?!惫匕钣终f。
齊媛將哈霖邦趕出院子,鎖上后門。菜上桌,哈霖邦并不下筷,挑剔說:“做的什么狗屁菜,一看就沒胃口?!惫匕钊サ揭婚g屋子,出來后對齊媛說:“我回媽家吃去?!饼R媛沒表態(tài)。哈霖邦出去了。
街市有聲音傳來,鎮(zhèn)上人忙碌了一天的腳步將很快停止。齊媛慢慢吃飯,想著心事。齊媛做的菜哈霖邦第一次說難吃,剛認識那陣,他天天到她那里吃飯,對她做的飯菜贊不絕口。
她似乎聽到異常的聲音,再仔細一聽,又沒聽出什么異常。她朝后院方向看了一眼,并且移動身子看了看緊鎖的后門。她松了口氣。收拾停當(dāng),她來到后院,坐在椅子上。院子安靜,兩只幸福的夫妻鳥已經(jīng)睡了,她想。天空不夠亮,院子在屋內(nèi)燈光映襯下更黑。她突然想看看鳥,找來電筒。燈光打亮鳥窩,她只看到母鳥。反復(fù)查驗,窩里只有一只母鳥。
“公鳥什么時候飛走了?它為什么要飛走?它們性格合不來嗎?三觀不一致嗎?”好多個疑問集結(jié)在她腦子里。她慨嘆不已。無心坐在院子里,又回到屋子。看了一會兒電視,看不進去。
想了想,齊媛還是決定去哈霖邦父母家。沱巴鎮(zhèn)子小,他父母家離得近,幾分鐘就到了。
“小齊來了正好,哈霖邦正在炒鳥肉呢!”他父親說。
鳥肉剛下鍋,香味還沒完全形成。齊媛問哈霖邦:“哪來的鳥肉?”“撿的,運氣好,我撿到了?!彼χf。
“院子里的公鳥不見了,是不是你打死了?”她突然有了靈感。
“是又怎么樣?”他說,“我翻墻進院子打死了公鳥,它現(xiàn)在正在油鍋里?!?/p>
“哈霖邦不該打鳥。”她向他父親告狀。
“鳥飛到院子里,打不打的都沒關(guān)系。”他父親說。
“鳥是人類朋友且不說,可是哈霖邦殘害了這對鳥的愛情家庭?!饼R媛說。
他父親笑起來:“你太多情了。這是哪跟哪啊?!?/p>
齊媛久久無眠,老想著院子里樹上那只母鳥。她起身用電筒光線探照窩里的母鳥,見到光線,母鳥身子稍動了動,向虛位的公鳥這邊依靠,卻靠了個空,身子傾斜。母鳥立即做了平衡調(diào)整。齊媛在院子里坐了好一陣,陪同樹上那只母鳥。半夜,院子有些涼,她抱緊自己的身子,又坐了一會兒才回屋。
哈霖邦下半夜從父母家回來,嘴里的酒氣還沒完全散開。他招惹齊媛,齊媛反抗,但最終沒反抗成功。哈霖邦滿足后,倒頭睡了。
天麻麻亮,母鳥又叫起來。那不是正常的叫,是抓狂的叫。聲音激越,有悲傷、憤恨。齊媛?lián)u醒哈霖邦:“聽聽,母鳥因失去老公,痛苦地叫?!惫匕钫f:“我聽見了,我又不是聾子。你這種多情真讓人受不了?!?/p>
“你太兇殘了。接連打死人家的配偶?!彼f。
“你把我當(dāng)劊子手了,去!是不是太夸張?!”哈霖邦說:“今天,最多明天,母鳥又會帶回一只公鳥回來。你信不信?這只母鳥離不開公鳥。母鳥是我的‘搖菜樹’。嘿嘿。”
又到傍晚,母鳥歸巢。它獨自回來?!八€沒找到伴侶。”齊媛說。
“母鳥一定想不到我吃掉了它老公。黑夜里我一槍下去,盡管發(fā)生在身邊,母鳥也不會知道。早上不見了老公,它想到的是背叛,而不是你說的殘害。它們有了一夜情,母鳥應(yīng)該知足。還在那里抓狂,要求就太過了。”哈霖邦說。
連續(xù)兩天,母鳥只身歸巢。齊媛看著孤獨的母鳥,坐在樹下吃青豆。哈霖邦過來了,他威脅母鳥說:“再不帶老公回來,我一槍斃了你下酒?!?/p>
這兩天,齊媛找了好幾次機會尋找哈霖邦的氣槍,都沒找到。他父母家也沒有。也許就在他父母家。他父親跟他站一邊,很容易藏匿氣槍,她又不可能搜查他父母家。
母鳥終究還是帶回了一只公鳥。齊媛用竹竿驅(qū)趕這對鳥,“快逃,快逃,特別是你,公鳥。天一黑,你就沒命了,聽到?jīng)]有,公鳥!”
這對鳥聽不懂她的話,竹竿趕不走,石頭砸不跑。
“終于來菜了?!惫匕钫f。他跟齊媛發(fā)生沖突。他將她捆綁在院子里的椅子上,讓她完全失去行動能力。然后用毛巾塞住她的嘴,使她發(fā)不出反對的聲音。天黑下來后,哈霖邦迫不及待打鳥。
“不要動,別出聲,請你靜靜參觀我打鳥?!惫匕顚R媛說,“注意力請高度集中,我打鳥動作很快的,前后幾秒鐘就完事。”
齊媛身子晃動,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淚水一串串往下掉。
電筒光線射向鳥窩,兩只鳥在光線下失去視力,一動不動等待槍擊。哈霖邦瞄準(zhǔn)公鳥,扣動扳機。公鳥中彈掉落于地。哈霖邦撿起公鳥,說:“老婆,再委屈你一下,等我炒好鳥肉必定給你松綁?!?/p>
哈霖邦動作快,不多時,他就扒光鳥毛,炒好了鳥肉。香味飄過來,齊媛嗆得咳嗽。這香味讓她惡心。哈霖邦松她的綁。她保留原有姿勢,一動不動,像尊雕像,最后,劇烈嘔吐。
齊媛一夜無眠。院子安靜,沱巴鎮(zhèn)子安靜,她心中的波浪整夜翻滾不停。天剛亮,母鳥狂叫,一聲聲,如鐵蹄踐踏她的心。
上午,哈霖邦反常地早起,他說跟兩個朋友干一件事。干什么事,齊媛沒聽進去。現(xiàn)在,他說任何話,她都不愿聽了。
齊媛在鎮(zhèn)上找到一家木材加工廠。“我要把院子里的樹鋸掉?!彼龑习逭f。她說明了哪家。老板說:“原來你是哈家新媳婦?!彪p方講好價,老板派出三個人伐樹。
進了院子,工人說,你家人都同意嗎?他們都不在。齊媛說,都同意,快鋸吧。工人帶來的是油鋸,用汽油發(fā)電的那種。三個工人技術(shù)嫻熟,一下子就把院子里的幾棵不大的樹鋸倒了。院子敞亮起來。
“這樹鋸了可惜,沒了樹,院子就不涼快了。不過,冬天就要到了,倒是不需要陰涼。”為首的工人說。
“你家是想換成新品種樹嗎?”另一個工人問,“需要幫助,請吱聲,我們有信息有資源?!?/p>
齊媛支吾,不正面回答。三個工人負責(zé)任,他們將樹截成短節(jié),枝葉也收拾干凈?!斑@些木頭能值幾個錢的,如果你家愿意,可以跟我們老板談。千萬別當(dāng)柴火燒了,不然可惜。”為首工人說。
傍晚,哈霖邦還沒回,母鳥又帶著一只公鳥回了。公鳥停在院墻上,母鳥在院子上空盤旋,胡亂地叫著。
“走吧,再也不要回來……”齊媛說。她用長竹竿驅(qū)趕。
這對鳥停留大約十分鐘,然后朝著一個方向飛走了。
哈霖邦下半夜回到家。他叫喊著老婆,躺到床上。“老婆,你死哪去了?”他太困倦,很快睡著。
一覺睡到下午,哈霖邦起床后不見齊媛,父母家也不見。找到次日早上,他跟父母分析后得出一致結(jié)論:齊媛已不辭而別,再也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