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慶邦
礦務局機關(guān)有個小車隊,滿打滿算,汽車小車隊的停車場里一共才有三輛車。一輛湖藍色的華沙,一輛軍綠色的北京吉普,還有一輛灰不溜秋的中型卡車。從國外進口的華沙車,造型美觀,封閉嚴密,是真正意義上的轎車。因轎車上面的頂子有點兒像往下扣著的鱉蓋,有的礦工把它叫成小鱉車。這種叫法并沒什么貶義,更沒有罵人的意思,只是覺得比較形象,好記,就叫開了。在整個礦務局,有資格坐小鱉車的只有礦務局革命委員會主任,小鱉車等于是他的專車,也是他身份地位的象征。他曾是一個挖煤工人,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起家,就一步登天,平步青云,當上了有十多萬名職工、家屬的國有大型企業(yè)的革委會主任。他坐著小鱉車到礦上檢查工作,礦工們只要看見車,沒有看見人,就知道主任駕到。
那輛中型卡車是礦務局電影放映隊的專用車。當時全局只有一個電影放映隊,下屬十幾個礦、廠的職工和家屬要看電影,只能由放映隊輪流去放映。礦工們勞動繁重,生活單調(diào),都喜歡看電影,能看場電影,似乎才能把精神生活稍稍改善一下。盡管十天半個月,才能輪到他們在露天地里看一場電影,盡管放的電影多是《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之類的黑白片,他們看得還是很高興。礦務局下屬的煤礦,離礦務局機關(guān)大樓所在地都比較遠,十幾公里或數(shù)十公里不等,放映員到基層單位去放電影,有一輛汽車是必須的。放映員有男還有女,每當從機關(guān)大院出發(fā)時,他們把電影放映設備往卡車后面的車廂里一放,人往前邊的駕駛樓里昂首一坐,那是相當?shù)膬?yōu)越,牛氣。不光能在大銀幕上放出人影的放映員牛氣,為放映隊開卡車的那個司機,似乎牛上加牛,比放映員還牛。有證是,在白天不放電影時,司機動不動就把隊里唯一的女放映員拉出去,他們或到附近的縣城,或到開滿野花的山溝。他們肯定不是去放電影,誰都不知他們外出干什么。局機關(guān)的干部們后來才知道,司機和女放映員打到一塊兒去了,致使還沒結(jié)婚的女放映員懷了孕。把司機和女放映員的事情橫生出去,無疑是比較吸引人的故事。因這個故事跟本文的題旨關(guān)系不大,就點到為止,不再細說。
排除掉華沙和卡車這兩輛有著專車性質(zhì)的汽車,剩下的就是那輛北京吉普了。三輛汽車如果按檔次來排,吉普車應該可以排到第二位,它雖說比不上華沙那樣高級,總比人貨混裝的卡車上檔次一些。吉普車的機動性強一些,使用的頻率也高一些,它幾乎每天都不閑著。局機關(guān)還有好幾位革委會副主任,還有那么多部門的頭頭腦腦,都想把吉普坐一坐。把吉普坐上一回,仿佛給屁股鍍了金,就身價倍增,有了吹牛的資本。別說擔負有一定職務的領(lǐng)導干部了,就連局機關(guān)里那些普通的干事,看見四個輪子的、前面冠有北京字樣的吉普車,也腿癢、腳癢,找機會蹭著坐一回。
宣傳組的新聞干事小張,有機會坐了一回吉普,沾的是宣傳組王組長的光。
“革命”之后,礦務局機關(guān)被整合成四個大組,即政工組、辦事組、生產(chǎn)組和后勤組。政工組下面又分成兩個組,組織組和宣傳組。在“批林批孔”運動中,王組長想給省報寫一篇比較有分量的通訊,把全局大批促大干的成果宣傳一下。這篇通訊,他沒讓哪個宣傳干事獨立完成,而是自己寫一個小故事,要求宣傳組的其他五個宣傳干事,每人寫一個小故事,最后,他把六個小故事合在一起,湊成一篇通訊。這種寫稿子的辦法,并不是王組長別出心裁,更不是他的首創(chuàng),因為當時流行的就是集體寫作模式,好像只有通過集體寫作,才能跟上時代潮流,才能集中大家的智慧,所寫出的東西才高明一些,發(fā)表的可能性才大一些。王組長讓每個干事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都寫一個小故事,誰都不敢不寫。大家都領(lǐng)悟到了,王組長這種做法有調(diào)動集體力量的意思,也有考驗每個宣傳干事的意思,看看你到底是一匹騾子,還是一匹馬。五個男女干事誰都不敢怠慢,不甘落后,像參加考試和比賽一樣,馬上分頭行動起來,積極投入采訪和寫作。
小張年輕,從礦上調(diào)入礦務局政工組時間不長,寫作的積極性比較高。王組長要求每個干事寫一個小故事,他卻交了兩個小故事,超額一倍完成了任務。王組長認為小張表現(xiàn)不錯,大概為了鼓勵他一下,在乘坐吉普車去省會的日報社送稿子時,就順便帶上了他。這就使小張平生第一次有了坐吉普車的機會,并有機會半夜里躲進吉普車里聽雨聲。
一般情況下,作為礦務局的一個中層干部,是沒有資格坐吉普車的。王組長是一個比中層干部還要低一級的干部,更沒資格坐吉普車。但在緊急情況下,可以有個別例外。管小車隊的是礦務局后勤組的馬組長,他是一個大胖子,走路時他突出的肚子總是搶在腿和腳的前面,有些影響腿腳的正常發(fā)揮。近吉得吉,馬組長坐吉普車的機會多一些。這天一上班,王組長就向馬組長提出緊急申請,請馬組長派車去日報社送稿子。他不說是送他,是送稿子,他不重要,稿子重要。他不惜撒謊,說這篇稿子是報社向礦務局宣傳組約寫的,今天送過去,明天就有可能見報。馬組長說不巧,車已經(jīng)派出去了,有一位管安全生產(chǎn)的革委會副主任要去礦上召開現(xiàn)場會,他把吉普車坐走了。馬組長又說,一篇稿子,寄給報社不就得了,沒必要專門兒送一趟。王組長說,那可不行,他強調(diào)稿子是新聞稿,講究時效性,要是郵寄的話,在郵路上走三四天,到了報社就成舊聞了,就不能發(fā)表了。他抬出革委會主任,說主任對這篇稿子很重視,如果不能及時送到報社,不能及時發(fā)表,誰來負這個責任呢!王組長這么說,等于將了馬組長一軍,把責任推給了馬組長。馬組長當然不愿意負那個責任,他像是想了一會兒,說僧多粥少,人多車少,他也沒辦法。他又說,就看吉普車下午能不能開回來,要是能開回來的話,可以派給王組長去報社送稿。
半下午的時候,王組長帶上宣傳組的老游和小張,還有那篇重新謄寫的通訊稿子,如愿坐上全局唯一的北京吉普,一路從西往東,向省會城市進發(fā)。革委會主任坐華沙,都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王組長坐吉普當仁不讓,也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老游和小張自覺往后走,坐在后排的座位上。開車的司機劉師傅是一位退伍軍人,他在部隊時開車,退伍到煤礦還是開車。人人都喜歡坐小車,車不消停,司機也不能消停。這天下午,劉師傅可能不想再出車,讓他出車,他滿臉不高興。王組長讓他吸煙,他不吸,王組長跟他說話,說到地方后,晚上請他吃飯,他也待答不理。司機被人們在私下里謔稱為司長,“司長”不高興,吉普車里的氣氛顯得有些沉悶。
小張經(jīng)常看見吉普車在局機關(guān)大院門口進進出出,他從不覺得吉普車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認為吉普車是為領(lǐng)導預備的,長官騎馬,士兵只能步行。他識趣地把自己放在車外人的位置,從不奢望變成車內(nèi)人。作為一個寫通訊報道的新聞干事,難免要到下面的煤礦采訪,他怎么去呢?他的交通工具怎么解決呢?比較近的煤礦,他邁開雙腳,沿著運煤用的鐵路線往礦上走。比較遠的煤礦呢,他只能搭一下運煤的大卡車到礦上去。在礦區(qū),運煤的卡車來來往往,總是很多。但那些開卡車的男司機比較歡迎女孩子搭車,不喜歡男人搭車。他站在礦務局門口的路邊向路過的卡車司機招手,往往是司機一踩油門,放一炮煙屁就跑了。好不容易停下一輛車來,司機一般也不允許他到駕駛室里坐,他只能攀著車幫,爬到后面的車斗子里。車斗子有時有煤,有時無煤。不管有煤無煤,只要是拉煤的卡車,車只要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跑起來,車斗子里都會煤塵飛揚。等他來到礦上,頭上、臉上、衣服上都會落一層黑乎乎的煤塵,跟下一班井差不多。這沒什么,礦工采煤是采,他采訪也是采,把臉洗一把就是了。
第一次坐進吉普車里的小張,覺得坐墊又軟又有彈性,真的很舒服。可小張沒有說話,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驚喜。他知道,王組長和老游以前都坐過吉普車,他要是顯得過于驚喜,就會顯得他沉不住氣,沒見識。他只是在心里把第一次乘坐吉普的年月日默默地記了一下,雖說沒記在筆記本上,他想他不會忘記。
時間到了八月,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這天下午,天陰了下來,灰色的云彩正一層一層往下壓,每壓一層,云層似乎都有所加厚。盡管沒有陽光的照射,吉普車里面還是很熱。那種熱是一種悶熱,熱得像是蒸紅薯的蒸籠一樣。小張他們一坐進車內(nèi),恰如生紅薯放進了熱蒸籠,呼地就出了一身汗。王組長隨手帶了一把折疊扇,他一上車就打開了扇子,舉起右手嘩嘩地扇。坐在王組長后面的小張看見,盡管王組長扇著扇子,還是出了汗,汗水把后背的灰色確良半袖衫都浸濕了,濕得深一塊、淺一塊。但他們沒有一個人嚷熱,每個人都像沒長嘴的紅薯一樣。能坐上吉普車就不錯了,還敢說熱,誰怕熱誰就下去!他們怕本來就不愿出車的劉師傅攆他們下去,每個人都把悶熱忍耐著,連大氣都不敢出。
沒事兒,車一開動就好了。礦務局機關(guān)所在地是在山區(qū),省會城市在平原,山區(qū)地勢高,平原地勢低,盡管吉普車一路有下坡,也有上坡,但總的來說是下坡,上坡也是為了更好下坡。在下坡的時候,給小張的感覺,整個車仿佛在空中飛了起來。車輛兩側(cè)的有機玻璃窗是開著的,車行帶風,風呼呼地從窗口吹進來,一掃車內(nèi)的悶熱,使之變得涼快起來。空氣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在靜止不動的時候,它是熱的??梢坏┝鲃悠饋?,變成了風,它就涼快起來了。小張不懂其中的原理是什么,又沒人給空氣里加涼氣,空氣只是流動成了風,怎么就涼了呢?
小張坐在后排座的右側(cè),他的身子靠著右側(cè)的車門,任窗外來風吹在他臉上,吹得他的雙眼瞇起來,頭發(fā)向后飛揚起來。他聽說過一個詞,叫兜風。以前他不大理解什么叫兜風,更不知道兜風是什么滋味。這一次他算是知道了,原來這就是兜風?。≤嚉だ劝扬L兜起來,兜了一兜子,又一兜子,這不是兜風是什么!怪不得干部們都想把小車坐一坐,原來大家都想把風兜一兜?。?/p>
在兜風的同時,小張還看到了窗外的風景。路邊的地里種滿了高高低低的莊稼,高的有高粱、玉米,低的有紅薯、花生,不高不低的有谷子、大豆。莊稼的葉子都是綠的,連剛吐出來的穗子也是綠的,墨綠墨綠,綠得有些化不開。在不坐車的時候,小張也看過莊稼,那些莊稼都是站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一動不動。在飛馳的吉普車上看莊稼呢,莊稼似乎在追著車跑起來,車一到,他們就開跑,車跑到前面去了,它們還在后邊追著跑。大面積看去,莊稼就成了翻滾的綠色的波浪,很是壯觀。小張還把一只手伸出窗外試了試,他的手沒有給疾行的小車造成任何阻力,只覺得疾風從他的手指縫中穿過,頗有沖擊力,像山澗激流的溪水。當小張把右手從車窗外收回時,他的手心里有一些濕。他知道那不是汗水,是空氣中的水分留在他手上了。前方黑色的云腳已經(jīng)踩到了地平線,空氣的濕度這么大,說不定真的有一場雨要下。
當他們趕到報社大院的大門口時,下班的時間快要到了。吉普車停在大門口一側(cè)的路邊,只王組長一個人下車,小跑著往報社編輯部的樓上送稿子。王組長腳步匆匆,的確像趕新聞的樣子,好像腳步稍慢,就追不上新聞的步伐了。小張知道,他們集體寫成的七個小故事拼盤,并沒有很強的新聞性,放上十天半個月發(fā)表也不會過時。他甚至覺得,這樣的在小故事之間沒有多少內(nèi)在聯(lián)系的稿子,編輯部的編輯能不能采用都很難說。
小張他們?nèi)俗谲嚿系韧踅M長,等了一會兒不見王組長回來,劉師傅下車抽煙去了。劉師傅下車關(guān)車門時關(guān)得有些手重,車門砰的一聲響,震得整個吉普車都抖動了一下。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王組長回來,老游也下車抽煙去了。小張不抽煙,一個人在車里待著。他聽見砰的一聲響,不知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這一聲響肯定不是老游關(guān)車門發(fā)出的聲音,因為老游下車時沒有用力關(guān)車門,只把車門虛掩上就完了。小張聽到的一聲響,雖不及劉師傅關(guān)車門時發(fā)出的聲響大,但聽來也頗有分量。小張還沒判斷出響聲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接著他又聽到了第二響,第三響。這下他判斷出來了,響聲來自他的頭頂,像是什么東西砸在吉普車的帆布頂篷上發(fā)出來的。他仰臉往頂篷上看時,頂篷上又砰砰地發(fā)出第四響、第五響。哦,原來是下雨了,開始下雨了!沒有刮風,大雨點兒就那么垂直著從高空落下來,重力加速度,砸在車的頂篷上不發(fā)出聲響才怪。加之涂了膠的帆布在吉普車的鐵架子上繃得很緊,跟繃在盤龍大鼓上的牛皮差不多,雨點兒打在上面如同擂鼓,當然會發(fā)出波及耳膜的響聲。小張看見,雨點兒也打在車前的擋風玻璃上了,雨點兒易碎,一碰到擋風玻璃霎時四分五裂,像爆炸了一樣。小張還看見,雨點兒落在車外的地上了,每個雨點兒落地的地方,地面都由灰變黑,由干變濕,濕印的邊緣呈輻射狀。
看到下雨,劉師傅和老游都扔掉煙頭,回到車里來了。王組長也送完了稿子,把一只灰色人造革的手提兜兒頂在頭上,從報社的院子里跑了出來。雨點兒開始變得密集起來,如戲臺上敲邊鼓,一開始叭叭敲幾下,敲著敲著就變成了“緊急風”。王組長跑得大步,伸著頭,好像擔心跑得稍慢一點就會被淋成落湯雞。然而,王組長剛在車里坐定,雨卻不下了。陣雨落地時,地上騰起一些土霧,還沒等土霧被完全壓制,空氣里還彌漫著一些土腥氣,雨就驟然停了。這樣的雨像是對人們試探一下,雨來時看人們跑不跑,見人們紛紛開跑,雨開心地笑了一下,意識到人們對它們的在意,就把雨收了起來。雨這樣的下法,又像是對人們提一個醒,說大雨就在后面,馬上就到,讓人們早做準備。
王組長說嘿,又不下了。
劉師傅說:這雨憋了一天了,晚上肯定會有一場大雨。雨要是再下不來,老天爺?shù)哪蚺荻紩镎ā?/p>
要是把老天爺?shù)哪蚺荼镎?,那么從天上下來的就不是雨,而是尿。想象著老天爺?shù)哪蛩畯奶於档臉幼樱嚴锍齽煾狄酝獾膸讉€人都笑了一下。
王組長問:那怎么辦?咱們今天晚上還回礦務局嗎?
劉師傅說:就算誰拿槍逼著我讓我回,今天晚上我也不會回去。
王組長說:那好,今天晚上咱們就住辦事處吧。
礦務局在省會城市建有常駐的辦事處,辦事處規(guī)模還不小,有主樓,還有群樓。主樓里有招待所、辦公室、會議室等。群樓里有食堂、餐廳、蔬菜采購站等,劉師傅開車直奔辦事處,四人在辦事處的招待所住了下來。正如劉師傅所料,他們分別用自己的錢和糧票買了食堂的飯票,剛在餐廳里吃過飯,大雨就下了起來。大雨的到來沒有任何過渡,沒有刮風,沒有掉零星的雨點兒,連雷都沒打一聲,呼地就傾瀉下來。不錯,真正的大雨落地時是呼呼的聲音,它不是撞擊的聲音,是穿透的聲音。它的呼呼作響,有一點像狂風卷過大地,但它的聲音要比風聲更厚重,更有質(zhì)量。
王組長、老游和小張同住三樓的一個房間,劉師傅住到別的房間去了。劉師傅四個車輪當腿,常來常往辦事處,他與辦事處的服務人員很熟,每次來辦事處留宿,可以一個人住一個房間。倘若不是下大雨,他們或許可以到附近的公園走一走,散散步,化化食。天降大雨,三人無法外出,就提前到床上躺著去了。大雨壓倒一切的聲響,讓他們有些走神,一時都無話可說。房間里有幾只蒼蠅,倘若不下雨,蒼蠅或許會人來瘋似的飛來飛去,對客人進行騷擾。突降的大雨像是把他們嚇傻了,他們分別趴在墻上,窗戶上,一動都不敢動。
因沒有刮風,他們沒有關(guān)窗戶,濕濕的雨氣從窗口涌進了房間。要是不下雨,房間里一定會很熱,他們進屋就把頭頂?shù)牡跎却蜷_。有雨氣降溫,他們似乎把吊扇忘記了。王組長的折疊扇也被折疊起來,放進了提兜兒。小張聽人講過,高空是很冷的,越高就越冷,正所謂高處不勝寒。那么,雨水剛從高空落下時,也應該是冷的、寒的。雨水穿過大氣層落得越低,其寒冷度也會降低。然而,可能因為今晚的雨下得太大了,如注的大雨下得速度太快了,雨水從高空帶來的寒冷度還沒怎么消失,就落到了地面。這很好,涼氣陣陣涌進窗,驅(qū)走了暑熱,他們正好可以睡一個好覺。王組長說睡吧,明天早上要是雨停了,咱們一塊兒去喝羊肉湯。他起身關(guān)了燈。
小張睡了一會兒,沒睡著。大雨仍在呼呼地下,他悄悄起身,到窗口兒去看下雨的情況。窗口朝南開,窗下是辦事處的院子。院子的面積不算小,卻只有一根電線桿、一盞路燈。大雨的雨幕幾乎把路燈的光亮遮住了,路燈若明若暗,跟一只螢火蟲差不多。加之小張是隔著沾滿水珠的窗紗往外看,路燈更顯得朦朦朧朧。好在路燈上面有燈罩,不管雨下得有多大,都不致把路燈澆滅。在微弱的燈光下,小張看見院子里已有了積水,黑色的積水正平鋪著從院子的出口往外流。往外流的水肯定是渾濁的,可小張看不到渾濁,只看到黑,瀝青一樣的黑。據(jù)說天上有一條銀河,這樣的大雨恰如銀河開了口子在往地球上流。既然是銀河,河里流出的水應該是銀色,或者是星光一樣的顏色,怎么會是黑色的呢?不明白。
在路燈微弱的燈光下,小張還看到了院子里停放的兩輛汽車,一輛是卡車,另一輛就是劉師傅所開的北京吉普車。他有些擔心,雨下得這么大,院子里積水越來越深,會不會把吉普車的汽車輪子埋住呢?水流會不會把吉普車沖走呢?定睛再看,盆潑大雨中的吉普一動不動,沒發(fā)現(xiàn)任何被水流沖走的跡象。小張記起,他在報社門口兒一個人坐在車里的時候,曾聽見雨點兒打在車的頂篷上砰砰作響,驚奇之余,在他腦海里留下了錄音似的難忘印象。他想,在雨還沒有下大的時候,雨點兒打在車的頂篷上,就那么響亮,這會兒大雨滂沱,澆在車篷上不知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效果,應該具有更加震撼般的力量吧!這樣想著,他產(chǎn)生了一個沖動性的念頭,不妨到車里去試一試。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念頭兒也許有些可笑,甚至有一些孩子氣,放著好好的房間不好好睡覺,冒雨跑到雨地里的車里干什么呢?于是他離開窗口,在黑暗中摸索著躺到床上去了。
鬧中取靜,正是睡覺的好時候,他聽見王組長和老游像是都已經(jīng)睡著了。他也閉上了雙眼,卻老也睡不著。他的雙眼雖然閉上了,兩只耳朵卻閉不上,依然張開著。效果是,越是他閉上了雙眼,他雙耳的聽覺就愈發(fā)靈敏,雨聲對他的召喚就越厲害,雨聲仿佛在對他說:沒事兒,你想出來就出來看看吧,過了這個村,可能就沒這個店了。他到底沒有抵擋住雨聲的召喚,真的悄悄起床,穿上自己的塑料涼鞋,開門后再虛掩上房門,一個人到樓下去了。他覺得自己挺走運的,當他來到一樓的樓門口時,覺得雨下得小了一些,像是有意使他有機會接近吉普車。于是,他快步向吉普車跑去??炫艿郊哲嚫皶r,他才想起,不知道吉普車的車門上有沒有鎖,要是有鎖的話,不知道劉師傅把車門鎖上沒有,要是鎖上了車門,他只能是白跑一趟。運氣再次降臨在他頭上,來到車旁,他抓住車門上的金屬把手一拉,就把車門拉開了。好的,他順利地鉆進吉普車里去了。他帶上車門,把自己封閉起來,開始坐在車里聽雨。車里很黑,除了透過關(guān)閉的車窗可以看到地上的積水所反映的路燈的微光,車里什么都看不見,連近在眼前的汽車方向盤都看不見。這樣很好,沒什么東西分散他的注意力,仿佛天是他的、地是他的、雨是他的,他正好可以全神貫注地聽雨。雨雖然不如剛才下得大,但聽起來似乎更好聽。如果說剛才的雨是老天爺在撒野、在發(fā)泄,它發(fā)泄發(fā)得有些累了,這會兒需要放緩節(jié)奏,稍稍休息一下。再如果說,剛才的雨下得沒什么章法,這會兒下得似乎有了條理性,能聽到面的聲響、線的聲響,還能聽到點的聲響。嘩嘩啦啦,砰砰噔噔,麻麻嗒嗒,雨水像是有一千個手指、一萬個手指,在吉普車的頂篷上彈奏著美妙的樂章。小張在下雨天打傘外出的時候,曾聽到過類似的聲響,他聽著也很好聽,愿意站在雨地里多聽一會兒。但比起在吉普車里聽雨聲,打傘聽雨聲就不算什么了。打著傘聽雨,傘篷只能遮住上半身,在雨地里多站一會兒,鞋會濕,褲腳也會濕。在吉普車里聽雨呢,車廂把他遮得嚴嚴實實,連一個雨點兒都不會落在他身上。打著傘聽雨,傘篷對雨的接受面總是有限,好像只有耳朵才能聽到雨打傘篷的信息。在吉普車里聽雨呢,他就被雨聲包圍住了,上面和四面都會傳來雨聲。這樣一來,不僅他的耳朵能聽到雨聲,似乎連他的十個手指頭和十個腳趾頭也能聽到雨聲。還有,打著傘聽雨,只能站著聽。而在車里聽雨呢,不但可以坐著聽,躺著聽也是可以的。這樣想著,他把柔軟的車座子摁了摁,真的躺在了后排的車座子上。哎呀太舒服了,舒服死了,他舒服得差點罵了人。誰會想到呢,誰會理解呢,一個年輕人,出門在外,在雨天的夜里不好好睡覺,悄悄躲進車里聽雨去了。他聽到了什么呢?他得到了什么呢?若干年后,他是否會記起這一幕呢?
在車座子上躺下后,他閉上了眼睛。車里很黑,他不閉眼睛也可以??稍诓恢挥X間,他還是把眼睛閉上了,好像只有閉上眼睛,聽雨的效果才更好一些,并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雨持續(xù)不斷地下著,下得不緊不慢,平穩(wěn)有序。拱形的車頂上不存雨水,雨水一落到車頂上,很快就碌碌地流了下來,一如小溪的流水。聽著聽著,小張有些走神,一走就走到了他的童年。有一個夏天,他和村里幾個小伙伴正在一個水塘邊捉低飛的蜻蜓,天忽然就下起了雨。他們習慣了風里來雨里去,一點兒都不害怕下雨。雨來了,他們不但不驚慌,好像還很歡喜。池塘里有荷花,也有荷葉,他們紛紛跳進水塘,每人采了一只又圓又大的荷葉,假裝是傘,頂在頭上。雨水落在荷葉上變成銀色的水珠,水珠很快滑落下來,灑在孩子們身上。孩子們明知荷葉并不能代替?zhèn)?,他們把散發(fā)著清香的荷葉頂在頭上,不過是為了好玩。他們舉著荷葉,又跑到麥秸垛的垛頭兒去了。高高的麥秸垛上頭有一個草檐,在草檐下避雨要比只舉荷葉好一些。雨下得那么大,他們在麥秸垛頭一點兒都不老實,你捅我一下,我搗你一下,笑得十分開心。荷葉是碧綠的,孩子們臉蛋黑里透紅,顏色的鮮明對比,不是一幅畫所能描繪。有一個小伙伴用手一推,把他推到雨地里去了。他腳下一滑,蹲坐在泥水里,舉在頭頂上的“傘”也偏到了一邊。這沒關(guān)系,反正他身上沒穿衣服,反正他的肚皮濕了,頭發(fā)也濕了,再淋雨還能濕到哪里去呢。所以他不但沒有生氣,從泥水地里爬起來后,也沒往麥秸垛的草檐下面擠,而是對著天空仰起了臉,張開了嘴,任雨水往他嘴里落。他咂著嘴說:真甜,真甜!聽他說雨水的味道是甜的,誰不想甜甜嘴呢!結(jié)果光屁股猴兒們都到雨地里張大嘴巴接雨去了。
還有一次,他正一個人在河坡里放羊,頭頂飄過一塊云彩,天就下起了雨。他看見,當大雨點兒落進河水里時,雨點兒不像是往水下沉,而像是往上面揪,每往水里落下一個雨點兒,就往上揪起一個水柱,霎時,整個河面便布滿了白色的水柱。他不怕雨淋,擔心羊怕雨淋,他趕緊牽著羊往村里跑。雨越下越大,把羊淋得咩咩直叫。雨霧中,他看到附近的瓜地里有一個瓜蓭子,就牽著羊,就近拐到瓜蓭子里避雨去了。他每次去村外的野地里放羊,都能看到那個瓜蓭子。用幾根木頭搭成人字架,外面再搭上一些用谷草做成的草苫子,瓜蓭子就搭成了。遠遠看去,瓜蓭子像一只身上長滿刺的刺猬。夏季的風刮雨淋,使“刺猬”身上的刺有些發(fā)黑、發(fā)硬,飽經(jīng)滄桑的樣子。不管雨下得有多大,“刺猬”都趴在那里一動不動。他和羊躲進瓜蓭子里,像是躲進了“刺猬”的肚子里,雨就淋不到他們了。瓜蓭子里有一個老爺爺,自從瓜秧子上剛開出一朵朵小花兒,老爺爺就開始住在瓜庵子里,日日夜夜都住在里面。還沒有瓜的時候,他拾掇瓜秧子,瓜秧子上結(jié)了瓜,他就接著看瓜。瓜蓭子的地上鋪了秫秸箔,箔上還鋪了谷草苫子,隔開了潮氣,跟一間小屋差不多。老爺爺沒有反對他和羊在瓜蓭子里躲雨,等雨下得小了一點,老爺爺還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去瓜地里給他摘了一個甜瓜給他吃。他記得清清楚楚,老爺爺給他摘的甜瓜叫芝麻籽兒瓜,綠色的瓜上長著一些密密麻麻的白色斑點,像撒了很多芝麻一樣,所以叫芝麻籽兒瓜。這種瓜脆甜脆甜,甜里還有一種芝麻粒兒瓜里特有的清香。至今回想起來,那種清香似乎還留在唇齒之間。
雨聲陣陣催人眠,不知吾身在何處。漸漸地,他的睡意圍上來了。雨曲一樣的聲音仿佛在對他說,睡吧,睡吧,在這里睡覺挺好的,比在房間里睡覺浪漫多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是雷聲把他驚醒的。雷不是悶雷,也不是滾雷,是霹雷,是炸雷。雷不是來自天邊,仿佛就在他的頭頂炸開。聽到這般天崩地裂般的雷聲,天下所有睡覺的人都得被驚醒。別說睡覺的人了,就是睡覺的木頭,恐怕也得被炸得打激靈。小張被炸雷驚醒之后,覺得整個吉普車都在震顫。炸雷不是炸一聲就完了,而是連著炸了好幾聲,一聲比一聲更猛烈。他沒有捂耳朵,卻從座位上坐了起來。他看到了,每一個炸雷炸響之前,都是先打一個閃。強烈的電閃不只在天上打,仿佛一直打到了地下。它不僅把天空撕開長長的紅色的裂縫,似乎連大地也被攪動。閃光倏地照進車內(nèi),白光似乎變成了藍光,方向盤似乎變成了一張鬼臉,一切都顯得有些變形,有些猙獰。幾番電閃雷鳴之后,又一波大雨襲來。新一波大雨猶如掀起了新的高潮,比第一波大雨下得還要大,大到已無法形容。閃電和雷鳴既為大雨的到來起著開路先鋒的作用,又為已經(jīng)到來的大雨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雨下得這樣大了,閃電仍閃個不停,雷鳴仍鳴個不停。閃電好像在說:使勁下吧,我給你們照明。雷鳴好像在說:我給你們擂鼓吶喊,下它個天塌地陷!沖擊性的大雨把吉普車沖擊得渾身哆嗦起來。在吉普車的帶動下,小張身上也有些哆嗦。封在吉普車上面的一層帆布比較薄,小張想,這樣強有力的大雨會不會把帆布沖破,沖成一個往車里灌水的窟窿呢?要是那樣的話,可就麻煩了。這樣想著,他伸出手掌,貼在了車的頂篷下面。他感覺到了,雨水垂注的力量,正透過頂篷,傳導到他的手掌上,使他像托了一臺震動器一樣。
對這樣呼雷閃電、大雨傾盆的天氣,小張一點兒都不害怕。據(jù)說原始的古人很害怕這樣的天氣,一遇到這樣的天氣,古人會以為老天爺要懲罰他們,毀滅他們,嚇得趕緊跪在地上給上蒼作揖磕頭,祈求上蒼饒過他們,給他們一條生路。古人這樣的表現(xiàn),被現(xiàn)代的文明人說成是迷信。文明人破除了迷信,不但不再害怕打雷下雨,有時還盼著打雷下雨,雷雨一來,他們就很興奮。小張目前就是這樣的心情。別說在封閉嚴密的吉普車里,小張在水塘里洗澡時,也遇到過雷雨天氣。有一天下午,他和村里的小伙伴們正在水里玩得高興,突然就打起了炸雷,下起了大雨。水塘里的水是水,天上下的雨也是水,水碰水,波浪多一點兒而已。他們都不上岸,仍泡在水里玩把式。小張還把頭臉埋進水里,想試試在水肚子里能不能聽到打雷,能不能聽到雨聲。他一試就試出來了,在水的肚子里,他仍能聽到隆隆的雷聲、嘩嘩的雨聲。只是因為耳邊隔著水,他聽見雷聲和雨聲離他比較遠,像是在夢中的聲音,又像是遠古的聲音。
雷聲不管有多大,總是停歇的時候。雨聲不管有多大,總有變小的時候。當雨聲再次變小,小張意識到,他在吉普車里待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了,離天亮已經(jīng)不遠了,他該回到招待所的房間里去了。他正要開門下車,車門卻被拉開了,拉開車門的是司機劉師傅。劉師傅有些驚奇地問:你?是怎么進來的?
車門沒有鎖,我一拉就開了。
我想起來好像忘了鎖后面的車門,看來真的沒有鎖。你來車里干什么?
小張從車里下來了,說:不干什么,夜里睡不著,我就想到車里聽聽下雨。
下雨有什么好聽的,你不是有什么事吧?是不是來這里跟女的約會呢?
沒有沒有,劉師傅不要開玩笑。在這個城市里,我連一個女的都不認識,跟誰約會呢?
過了一段時間,王組長他們送到報社的那篇通訊還真的發(fā)了出來。只不過七個小故事被編輯砍掉了四個,只發(fā)了三個。三個小故事中,小張所寫的兩個小故事都發(fā)了,另一個小故事為王組長所寫。見到報紙后,小張難免有些高興,但他只能把高興埋在心底,一點兒都不敢喜形于色。五個宣傳干事中,只有他寫的稿子發(fā)了出來,而且三個小故事中他占了兩個,這會讓其他四個宣傳干事心里不平衡,甚至會產(chǎn)生嫉妒情緒。
到了年底,礦務局要評先進工作者,宣傳組有一個名額?;谛堅谕ㄓ崍蟮婪矫嫠〉玫某煽?,王組長有意把先進工作者評給小張。老游跳出來明確表示反對,他反對的理由是:據(jù)群眾反映,在下雨天的半夜里,小張曾跟一個女的在吉普車里搞約會。
小張一聽就急了,自我辯解說:這完全是無中生有,我從沒有在吉普車里跟任何女的有約會,只是在吉普車里聽聽下雨而已!
下雨有什么好聽的!讓大家說說,看有沒有人相信你說的話?
無人說話??磥頉]人相信他說的話。
一個喜歡聽雨的人,當先進工作者的事只好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