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吉吉
摘句:他想讓繁星重新降臨夜空,想讓春光再次踏過荒原,想讓她的眼中再次綻放光芒。
1
岑姜夏打掃完最后一間客房,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這是她義工旅行的第二年。大學入學前夕,她向學校申請了休學,開始打工換宿的旅程,短短兩年,她就去了很多城市。
這次岑姜夏打工的地方是一家保留了江南農(nóng)村田園風光的民宿。從客房往外看,剛好可以看到一片稻田,她剛來的時候,田里還是光禿禿的一片,現(xiàn)在滿眼都是蔥綠的景色。
岑姜夏隨手拍了幾張照片,剛準備發(fā)到微博上,民宿老板就找到了她,“今天新來了幾個義工,你一起來認識一下吧?!?/p>
她搜腸刮肚地想著拒絕的理由,老板一眼就看穿了她,“沒事的,你的情況我都和他們說了。認識一下,以后大家可以相互幫助?!?/p>
岑姜夏只好硬著頭皮去參加新義工的歡迎會。
一群來自天南地北、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早已打成一片,她找了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
“你就是岑姜夏吧?”她剛一落座,就有一個男生過來和她搭訕,“我叫謝聽白,聽老板說你是海城人,我以前也在海城生活過一段時間?!?/p>
岑姜夏看著眼前的男生,他笑容明朗,左眼下有一顆小痣,身上穿著寬大的白T恤,露出的手臂和胳膊可以看出一片明顯的燒傷疤痕。
“你好?!彼貞馈K穆曇羲粏∑D澀,像是刀鋒在粗糙的砂紙上刮過。
因為這嗓音,她怯于與人交流,總覺得別人在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自己,就連在民宿打工,她也是專挑不需要招攬客人的工作,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謝聽白的舉動讓其他義工也注意到了她,相繼向她介紹起自己,她局促地坐在那里,朝他們點頭問好。
打完招呼后,他們繼續(xù)剛剛被打斷的話題。岑姜夏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他們聊著各自的興趣愛好,她就像一朵安靜的云,飄浮在喧囂之上。
謝聽白提到自己會彈吉他,所有人都起哄他現(xiàn)場彈一段,應著大家要求,他抱起了吉他,彈一首給大家助興。
岑姜夏本來沒多少興趣,但是聽到調子后,她忍不住朝謝聽白望過去。
大概是燒傷的緣故,他彈吉他的手指有些僵硬,長指撩撥下,熟悉的曲調從琴弦間傾瀉而出,岑姜夏心底泛起一絲苦澀。
她聽見有人在問:“這首是什么歌嗎?”
“《A?World?To?Believe?In》(一個值得信賴的世界)?!彼÷晳馈?/p>
2
桐城的夏天多雨炎熱,一場雨過后,民宿屋后的稻田里綠意更濃,田里的稀泥到處是泥鰍,住客和義工紛紛穿上膠質套鞋,下田里捉泥鰍。
岑姜夏打掃完衛(wèi)生,尋著笑聲來到屋后,看著稻田里捉泥鰍的場面,忍不住彎起了笑眼。
“要一起嗎?”謝聽白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她身邊。
岑姜夏搖著頭拒絕,卻聽他可憐巴巴地說道:“他們兩兩一組比賽捉泥鰍,我落單了。”
她只好換上膠質套鞋,背起背簍,跟著他一起下到田里。腳剛踩在泥里,她便身子一歪,險些要摔倒,謝聽白穩(wěn)穩(wěn)地扶住她。
“小心一點,”他走在前頭,小心翼翼地開路,“泥地難走,你踩在我的腳印上走吧?!?/p>
岑姜夏踩著他的腳印跟著,他們在稻田里走了半圈,背簍還是空空的,其他人已經(jīng)接連捉到了泥鰍和黃鱔。
“那邊人少的地方可能會好一點?!?/p>
謝聽白在前邊引路,小心地幫她拂開稻草,她突然聽到他在前頭喊道:“是魚!”
他彎身去捉,卻落空了,那尾魚在泥里搖曳,游到了岑姜夏的腳下,她迅速捉住它,把它撈出水面。
魚落入她手中后,瘋狂地擺尾,正當它要從她手里掙脫時,謝聽白上前,覆在她的手上,合力將那尾魚握緊,放到了背簍里。
“總算有收獲了?!?/p>
謝聽白松了口氣,直起腰,望了岑姜夏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你臉上沾到泥了?!?/p>
岑姜夏想起魚擺尾時濺了她一臉一身的泥水,連忙抬起手臂,蹭了蹭臉頰,“干凈了嗎?”
謝聽白沒有答話,在衣服上把手干凈蹭后,從口袋里掏出紙巾,要幫她擦臉。
岑姜夏見他這動作,連忙偏過頭,“我、我自己來吧?!?/p>
謝聽白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臉偏向自己,“別動?!?/p>
岑姜夏像被施了定身咒般,怔怔地定住了,由著謝聽白幫她揩去臉上的泥漬,他靠得很近,她能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噴灑在自己臉上。
“好了,擦干凈了?!敝x聽白收回手,盯著她的臉微笑。
岑姜夏被他這么看著,兩頰微熱,垂下頭,和他拉開一些距離。
日影西斜,捉泥鰍的人紛紛從田里上來。岑姜夏和謝聽白沒抓到泥鰍,但是他們背簍里的魚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哇,你們還捉到了魚!”
被這么多人注視著,岑姜夏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謝聽白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將她輕輕地向前推,“全靠姜夏才捉到的。”
“哇,姜夏,你好厲害!”
一片稱贊聲中,岑姜夏冰冷的面容有些松動,她露出靦腆的笑容,嘴角梨渦淺淺。
3
廚師用泥鰍和黃鱔做了一頓豐富的農(nóng)家菜,飽餐一頓后,住客和義工們圍坐在一起玩拍七令。
岑姜夏坐在不遠處,看著這歡樂的場景,拿起手機偷偷地拍了一張照片。
“你會把這張照片發(fā)布到微博上嗎?”
她被身后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謝聽白,她遲疑地點點頭,而后疑惑地瞪大眼睛望著他。
謝聽白用手摸了摸鼻子,“我一直有關注你的微博,很喜歡你的義工旅行日記,所以就找了個機會體驗一下這種生活,沒想到能碰上你?!?/p>
岑姜夏早已習慣隱藏在角落里扮演影子,突然接收到這份關注,她有些受寵若驚。
“玩拍七令嗎?”謝聽白望著游戲的人群,問道。
“不會?!?/p>
謝聽白朝她輕笑,“很簡單的,玩幾次就會了?!?/p>
說完,他拉著她一起加入了游戲。
玩了幾輪,岑姜夏漸漸放開了。游戲結束后,幾個女生拉著她聊捉泥鰍的趣事,她好久沒和別人聊過這么久的天了。
晚上,岑姜夏躺在床上,挑選著發(fā)微博的照片,準備發(fā)布時,她頓了頓,把那張偷拍的照片也勾選了。
以往她發(fā)的都是旅途的風景,這是她微博里出現(xiàn)的第一張人物照片。
從這天起,她的微博里開始出現(xiàn)越來越多笑臉,她記錄的不再只是如詩的風景,還多了升騰的人間煙火。
轉眼間,桐城步入仲夏。
這夜,岑姜夏被小腹的墜痛痛醒,她捂著小腹起身,翻出暖水袋,房間的暖壺沒有熱水,無奈之下,她摸黑進了廚房。
廚房里用的是傳統(tǒng)的柴火爐子,她想要生火燒水,可是一靠近爐子,她就忍不住手腳哆嗦。
她放棄了,捂著小腹剛要踏出廚房,迎面就撞上了謝聽白。
謝聽白借著月光打量著她蒼白的臉,又看見了她手里的暖水袋,“你是要熱水嗎?我來幫你燒?!?/p>
不等岑姜夏有所回應,他徑直地走到爐子前,熟練地把柴火放進爐子里,點燃一張舊報紙,扔了進去。不一會兒,爐內(nèi)的火就燒起來了。
他看向岑姜夏,她離得爐子遠遠的,捏緊了手里的暖水袋。
“我……”岑姜夏注意到了謝聽白的目光,沙啞地開口,“我怕火?!?/p>
一看到火光,她就會想起六年前的一場火災,那場毀掉她嗓音的火災。
她原本有一副清越空靈的歌喉,音樂老師常說她有一副被天使吻過的嗓子,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優(yōu)秀的歌唱家。
可惜那副被天使吻過的嗓子被一場火災奪走了。那是初三的暑假,她入睡前還期待著第二天的歌唱比賽。半夜,她被濃煙嗆醒,一睜眼,四周煙霧繚繞,火舌肆虐。
幸好消防員來得及時,她只是受了點皮外傷,只是她在火災高聲呼救,又吸入過量的濃煙,聲帶嚴重受損,自此無法再唱歌了。
謝聽白抿抿嘴,沒有答話,繼續(xù)從容往爐子里添柴火,火光照亮了他被燒傷的手臂。
“其實我之前也跟你一樣,”許久,謝聽白才開口,久到岑姜夏愣了半晌才理解他說的是什么,“看到火光就害怕,甚至因為手上的傷疤,躲起來不敢見人。”
“《A?World?To?Believe?In》,”謝聽白抬起頭,火光把他的臉龐映得通紅,看著他嘴角那抹暖暖的笑意,岑姜夏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每次害怕時,我都會聽這首歌,聽完就感覺自己找到了勇氣。”
爐子上的水沸騰了,謝聽白把暖水袋裝滿,遞給了岑姜夏,“用的時候記得在外面包一條毛巾,別燙到了?!?/p>
岑姜夏通紅著臉向他答謝。
回到房間,岑姜夏已經(jīng)沒有睡意,她躺在床上,用熱水袋捂著小腹,輕輕地哼著《A?World?To?Believe?In》的曲調,滿腦子都是謝聽白被火光照紅著的臉。
4
岑姜夏每次經(jīng)期都會特別難受,以往她都是忍著疼痛完成自己的工作。但是這幾天,謝聽白總是默默地將她的工作都攬在自己身上,她因此多了很多時間休息。
身體好轉后,岑姜夏提出要給謝聽白幫忙,謝聽白聞言,微微一笑,“今天輪到我采買食材,你能幫我拎點東西嗎?”
岑姜夏用力地點頭,“當然可以?!?/p>
他們剛出民宿,就跟一個迎面跑進來的小孩撞上了,眼看著小孩要摔倒了,謝聽白伸手扶住了他。
“小朋友,你沒事吧?”謝聽白蹲下身子,攬著小男孩問道。
小孩余驚未了,怔怔地看著謝聽白,隨后,他的目光移到了謝聽白的手臂,只瞟了一眼,他就猛地掙開了謝聽白的懷抱,扁著嘴,哭了起來,“媽媽,我要媽媽?!?/p>
謝聽白溫聲哄著小孩,可是小孩依舊哭個不停,民宿里的人都被哭聲引了過來,小孩的媽媽也跑來了,攬著小孩撫慰道:“彬彬,怎么了。”
謝聽白直起身,有些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手上的傷疤嚇到他了?!?/p>
正要發(fā)怒的女人知道緣由后,像一個熄了火的炮仗,支吾地道歉:“對不起,孩子膽子比較小?!?/p>
這個小插曲很快過去了,岑姜夏和謝聽白出發(fā)采買食材,一路上,岑姜夏頻頻地看向謝聽白。
買好了最后一樣食材,謝聽白剛付完錢,一回頭就撞上了她來不及收回的目光,終于忍不住地問道:“我今天有哪里不一樣嗎?你怎么一直盯著我看?”
“我怕你心情不好?!贬膶嵲拰嵳f。
謝聽白輕笑,望向岑姜夏身后的雪糕柜,又將目光落在她瑩白的臉上,“今天的事是讓我挺難過的,要不你買支雪糕哄哄我?!?/p>
岑姜夏答應了,打開雪糕柜,正要問他要什么,目光就被角落里的紅豆冰棍吸引了。這是她童年最愛的冰棍,以前每次鬧著不練歌,爸媽都會買這種冰棍來哄她。
她陷入了回憶里,突然視線里伸出一只手,拿起了那支紅豆冰棍。
“我要這個?!敝x聽白揚了揚手里的紅豆冰棍。
“?。俊贬挠行@訝,他怎么只要一支這么廉價的冰棍。
回去的路上,謝聽白愜意地吃著冰棍,瞅見岑姜夏擔憂的眼神,不再逗她了,“其實我沒事,我就是想騙你一支冰棍吃。”
“可是……”岑姜夏遲疑地沒有將后面的話說出口,她也曾遭遇過類似的事情,她明白這種被人當異類看的心情。
謝聽白低頭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輕笑,拎過她手里那袋番茄,只留給她一袋雞蛋。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p>
5
謝聽白果然如他所說的,不僅沒受那件事影響,隔天還和那個叫彬彬的小孩成了朋友。
岑姜夏剛打掃好一間客房的衛(wèi)生,一出門就被彬彬抱住了腳,他仰著頭,奶聲奶氣地問道:“大哥哥呢?”
岑姜夏還沒明白他要找的是哪個哥哥,走廊那頭就傳來謝聽白的聲音,“彬彬,你在找我嗎?”
彬彬朝著他飛奔而去,謝聽白一把將他抱起,岑姜夏錯愕地看著親密無間的兩人。
“哥哥,你什么時候帶我去看煙花?”
“看煙花得等到晚上,現(xiàn)在哥哥要工作呢,你先回去找媽媽好嗎?”
“好,你晚上一定要帶我去,我們拉鉤?!?/p>
彬彬離開后,岑姜夏問道:“你是怎么和彬彬成為好朋友的?”
“其實小孩很好相處的,讓他知道我不是一個可怕的人,慢慢地,他也就喜歡黏著我了,最重要的,”謝聽白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還是要先過了自己那關。”
他低頭地凝視著岑姜夏,清澈的眸光中透出堅毅,“如果只是一味逃避,折磨的只是自己,但不如勇敢走出來,坦然接受現(xiàn)在的自己?!?/p>
岑姜夏愣住了,不知是被他眸光吸引,還是被他話語所折服。
晚上是桐城一年一度的煙花節(jié),民宿里的人都相約到濱河河邊看煙花。
距離煙花燃放還有一段時間,他們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仙女棒,夜空下,仙女棒照亮了一張張燦爛的笑臉。
岑姜夏在一旁遠遠地看著,謝聽白朝她走來,把手里的仙女棒分給她,“想玩嗎?這個很安全的?!?/p>
她遲疑地接過,謝聽白幫她點燃了仙女棒,火花從仙女棒的頂端散開。
她一只手捂著耳朵,一只手將仙女棒伸得遠遠的,火花肆意飛濺,就像夜空中的流星,稍縱即逝,又耀眼璀璨。
岑姜夏看呆了,繃得直直的手也慢慢地垂了下來。
“好美?!彼溃蛑x聽白,發(fā)現(xiàn)他也正看著自己,清澈的眼眸盛滿璀璨星火。
彬彬朝他們跑過來,“哥哥姐姐,我們走近一點看煙花吧!”
彬彬拉著他們跑近煙花燃放點,“咻——”“砰!”隨著一聲巨響,第一束煙花升空了,在半空炸出一片璀璨,火花像天女散花般散落,瞬間照亮了整個夜空。
岑姜夏被火光嚇到了,她低著頭,捂著耳朵,像受驚的小鹿逃竄,突然,她撞入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
“別怕,有我在。”
這一剎那,整個世界仿佛安靜了下來,她的胸腔好似闖進了一只小鳥,它撲騰著翅膀,在她的心口胡亂地撞擊著,撲通撲通,蓋過了漫天的煙火聲。
6
大抵是錯亂的心跳讓岑姜夏亂了陣腳,煙花節(jié)后,她開始躲著謝聽白,專挑一些不易和他碰面的工作。
她聽說了謝聽白八月就要離開的消息,心底某處像是被玫瑰花刺扎了一下,隱隱作痛。
七月末,早稻收割了,岑姜夏在曬谷場幫忙曬稻谷。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她學著村民的樣子,拿著竹耙將沒曬到的稻粒翻出來,然后再鋪平。
整個曬谷場的稻子都翻了一遍,岑姜夏坐在榕樹下乘涼,樹蔭間蟬聲如織,暑氣蒸得她疲倦極了,層層睡意襲來,她撐著下巴打起瞌睡。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謝聽白離開了,她想要再見他一面,可是她不論怎么用力地奔跑,謝聽白的身影都離她越來越遠。
她從無際的失落中醒來,映入眼簾的便是謝聽白那張清俊的臉,眉眼間有幾分擔憂。
“做噩夢了嗎?我看你一直皺著眉頭。”謝聽白手里拿著蒲扇給她扇風。
岑姜夏有些恍惚,想到剛剛的夢,她的臉瞬間有些發(fā)燙。
“我沒事?!彼钟脫沃?,擋住緋紅的兩頰。
稻谷在曬谷場上炙烤著,微風吹來,帶來陣陣稻谷的清香,謝聽白分給岑姜夏一只耳機。
聽著熟悉的曲調,岑姜夏不知不覺間哼唱了起來,“You?give?me?a?world?to?believe?in……(你給了我一個信仰的世界)”
其實《A?World?To?Believe?In》這首歌和她特別有淵源,她曾經(jīng)靠著它斬獲幾座歌唱比賽的獎杯。只是現(xiàn)在她的嗓子根本唱不了這首歌的高音部分,但是她沙啞低沉的嗓音卻把它演繹出另外一種風格。
她身旁突然響起一陣掌聲,偏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謝聽白早就把耳機摘下來了,靜靜地聆聽著她唱歌。
“唱得真好,”他眉眼彎彎,眼下的那顆小痣顯得他十分俏皮,“你知道嗎?你唱歌的時候,我仿佛在你身上看到了光。”
她的臉一下子從頰邊紅到了耳郭,像一朵清晨開放的紅玫瑰,聲音也小得像蚊子一樣,“謝謝?!?/p>
曬谷場的稻谷該翻了,岑姜夏正要站起身,謝聽白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
“你歇息一下吧,我來替你。”
岑姜夏坐在樹蔭里,看著謝聽白認真地翻著稻谷,他身上灑滿了陽光,耀眼而明亮。
其實,身上有光的人是他。
這樣熾熱明媚的男生,就像一道不期而遇的光,驟然闖進她灰暗的世界,讓她開始重拾熱愛生活的理由。
她眷戀著這抹陽光,也希望這抹陽光永遠不落下。
7
好不容易,度過了難熬的三伏天,夏天也接近了尾聲。幾位來避暑的客人也要離開了,岑姜夏笑著和他們告別,回頭看見民宿老板在打量著她。
“我發(fā)覺你比剛來那時開朗很多了?!?/p>
她愣了片刻,隨后羞惱地笑了。
轉眼七夕節(jié)要到了,岑姜夏在心里打了很久的腹稿,終于鼓起勇氣問謝聽白:“明天是七夕節(jié),要一起去放河燈嗎?”
謝聽白有些錯愕地看著她,清秀的臉上少見地浮出一抹紅暈,他搔著后腦勺說道:“其實我也剛想約你明晚一起放河燈?!?/p>
“那……那我們明晚八點在民宿門口等。”
謝聽白應允后,岑姜夏飛似地跑開了。走到無人的角落,她摸摸兩頰,還是一片滾燙,她不停地用手往臉上扇風,想到剛剛的場景,羞澀地彎起了嘴角,露出一對小梨渦。
岑姜夏回到房間,就開始準備第二天晚上穿的衣服,她把所有衣服都翻出來,一件件地試。
突然,她翻到了被收在行李箱底部的舊報紙,看著報紙頭版上那張稚嫩且張揚的臉,她有些恍惚。
這是她第一封新聞采訪,彼時她才十三歲,剛在一場音樂大賽中獲得優(yōu)勝,身上承載著讓所有人欣羨的光芒。
可是,她所有光芒都被付之一炬。在聲帶受損的前幾個月,她抱著這份報紙整日整夜地哭。
時過境遷,現(xiàn)在她回過頭來翻閱這份報紙,已然是另一種心境。
頭版的角落里是一則音樂大賽樂器組選手的群訪,她挨個掃過那些陌生但同樣稚嫩的臉龐。突然,她的目光停住了,凝視著那張有幾分熟悉的臉,笑容明朗,左眼下有一顆鮮明的小痣。
岑姜夏看向下方的選手介紹,只見上頭寫著:“樂器組-吉他-俞白。”
她呼吸一滯,忽然覺得手腳冰冷。
隔天,岑姜夏請假了,一個人躲在房間里沒有出來。
到了晚上八點,她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房間,見到等在民宿外的謝聽白,她有些遲疑,頓了頓才走上前。
謝聽白朝她揚了揚手里的荷花燈,“身體不舒服嗎?老板說你今天請假了?!?/p>
“沒事,”她目光躲閃,低頭看著他手里的荷花燈,“我們?nèi)シ藕訜舭??!?/p>
河邊熙熙攘攘,全是放河燈的人,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人少的地方。
岑姜夏將手里的荷花燈輕輕地放入河中,荷花燈隨著流水移動,暖橘色的光映照著河水,波光粼粼,層次錯落,她的心情也如那盞燈一般明滅搖晃。
微涼的晚風拂動他們的衣服和發(fā)梢,滿河的燭燈照亮了他們的眼眸。
“知道嗎?我以前的聲音不是這樣的,”岑姜夏看著滿河的河燈,緩緩地開口,“初三的一個暑假,我遭遇了一場火災,雖然沒有受到皮外傷,但是我的嗓子卻因為吸入了過量濃煙毀掉了。”
“你知道那場火災是怎么引起的嗎?”她深吸了一口氣,“俞白?”
她的語氣平靜,目光冷冽地凝視著謝聽白。
8
當年的火災是樓上3F01的住戶引起的,火勢蔓延到了岑姜夏家所住的301,因為火災的肇事者是未成年人,信息被保護起來。
火災過后,3F01的住戶付了一筆賠償就搬家了。
盡管火災肇事者的信息被保護起來了,但是因為郵遞員經(jīng)常會把3F01的信放到301的信箱里,每次都是岑姜夏將信送回3F01的信箱,所以她知道3F01那個引起火災的男孩叫俞白。
俞白這個名字就像傷口愈合一樣,被她慢慢地淡忘,直到昨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俞白竟然和謝聽白有著一張相同的臉。
岑姜夏分不清這到底是命運的捉弄,還是他的刻意接近。
她糾結了很久,終于還是將自己發(fā)現(xiàn)的秘密告訴謝聽白。她期待在他的臉上看到震驚的神色。
可是,她沒有如愿。
聽到那個久未被提及的名字時,謝聽白身體不由一僵,眼中透露出黯然的神色,看得她心里揪痛。
“姜夏,對不起,當年的火災是我……一手造成的?!?/p>
一句“對不起”足以摧毀崔姜夏心底的防線,她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決堤而出,大滴大滴地滑落,浸濕了她的臉頰。
看到岑姜夏哭,謝聽白慌了:“我知道,不論我做什么都不能彌補那場火災對你造成的傷害,我也不奢求你原諒我,我只是……只是想盡自己所能幫助你?!?/p>
謝聽白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他垂著頭,發(fā)絲垂下遮住了他半張臉。
岑姜夏微微仰起臉龐,強扯出一抹笑,剛剛的那番話,一字一句都如刀刃割在她的心上。
“謝謝你,你的確幫了我很多?!?/p>
她曾感激上天讓他們相遇,他就像熠熠生輝的光,忽然闖進她的世界,將她拉出泥潭,讓她混沌暗淡的世界開始有光的形狀。
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推她下泥潭的人就是他。原來,他對她所有的好,不過為了彌補對她的虧欠,可笑的是她竟然對他動了心。
“但是現(xiàn)在我不需要了,”橘黃色的河燈映照下,她的笑容有些慘淡,“希望你以后永遠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就是你對我最大的幫助?!?/p>
那晚之后,岑姜夏離開了民宿,有人說她重返校園完成學業(yè)了,有人說她開始了下一趟的旅程,沒人知道她具體去了哪里。
秋天的第一場雨終于落下了,夏天的故事也隨著蟬聲一同落幕。
9
謝聽白的故事要從他還是俞白時說起。
從他上學起,他的父母就忙著各自的事業(yè),無暇顧及他,他每天放學回家,迎接他的都是空蕩蕩的房子。
十二歲生日那天,他為了讓父母能早點下班陪他,故意忘帶鑰匙,然而他得到的是一頓斥責。
他坐在樓梯間,抱著雙膝,把頭埋在胳膊里,無聲又隱忍地哭起來。
突然,他聽到有人在唱歌,清脆的歌聲在樓梯間回響。歌聲越來越近,他抬起頭,看見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走上三樓。
女孩被他嚇了一跳,止住了歌聲,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望著他,“你能不能別坐在這里嚇人?!?/p>
他沒有答話,只是看著她。
許是看到了他眼里有淚在打轉,女孩心軟了,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紅豆冰棍,遞給了他,“這支紅豆冰棍送你,拿了冰棍就不許哭了?!?/p>
他沒有接,女孩把冰棍塞在他手里就跑了。
那支紅豆冰棍成了他記事起,收到的第一個生日禮物。
上初中后,父母把他塞進小區(qū)的音樂培訓機構學吉他,他在那里又遇見了那個女孩。
原來她叫岑姜夏,是聲樂班的學員,只是顯然她不記得了他。
他開始期待去音樂培訓機構,因為在那里他可以看見她。
他知道她很多喜好,他知道她喜歡吃紅豆冰棍,知道她喜歡唱的歌叫《A?World?To?Believe?In》,知道她笑起來嘴角會有兩個小梨渦……
后來,他和她參加了同一場音樂大賽,學藝不精的他很快就被淘汰了,而她則是靠著一首《A?World?To?Believe?In》驚艷全場。
他用手機錄下了她唱歌的視頻,看著她斬獲大獎,忍不住替她高興,也暗下決心要苦練吉他,將來和她在頂峰相見。
可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一場大火改變了他的人生。
那天他發(fā)高燒,等到晚上都沒等到父母,他強撐著給自己煮粥,結果卻因為太疲憊,在客廳里昏睡過去。
等他再睜眼時,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他的四肢大面積燒傷,稍微一動就痛得齜牙咧嘴。
身體治療和身心療愈是個漫長的過程,全靠著手機里岑姜夏音樂大賽上的錄像,他才撐了過來。他一遍遍地聽著她的歌聲,清越空靈的噪音,似一陣甘霖降臨荒蕪平原,從此萬物又蔥蘢。
那場火災也成了他父母離婚的導火索,他的撫養(yǎng)權被法院判給了母親,俞白自此成了謝聽白。
母親在他面前絕口不提那場火災。大一時,他在一部義工紀錄片中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臉龐,他心神一動,是岑姜夏。
她依舊如幼時般,有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只是那雙眼睛里不再有往日飛揚的神采。
他那時才知道,那個曾給他力量的女孩因為他失去了歌聲。
他深陷在自責和痛苦中,一遍又一遍地翻著她的微博,看著她這幾年的經(jīng)歷,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叫囂著,去找她,去找她!
終于,他鼓起勇氣去接近她。他想讓繁星重新降臨夜空,想讓春光再次踏過荒原,想讓她的眼中再次綻放光芒。
看著她一點點變得開朗,他欣喜又不安,他的頭頂仿佛懸著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希望謊言一直被瞞住??墒悄潜鷦€是落下了,真相被揭穿那刻,他的心像刀剮一般疼。
“我知道,不論我做什么都不能彌補那場火災對你造成的傷害,我也不奢求你原諒我,我只是……只是想盡自己所能幫助你?!彼D難地吐出后半句話,垂下了頭,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眼里的淚光。
她就像被風吹來的一粒種子,在他心里扎根許多年,可是一場火災,在她和他之間劃下了深不可及的鴻溝,他傾盡所有都無法填補。如此的他,哪里配得上喜歡她?
他看著她轉身跑掉,看著她歸于茫茫人海不見蹤跡……
尾聲
“姜夏有回來過嗎?”每年夏天,謝聽白都會回到桐城民宿。
“哦,今年春天的時候回來過一次,”老板樂呵呵地說道,“聽她說她回去上大學了,你要是早來三個月,沒準就能碰上她?!?/p>
謝聽白淡淡勾著唇,沒有言語。
又到七夕節(jié),桐城的河流里又飄滿了荷花燈,河面上燈影幢幢,宛如璀璨繁星在水面鋪散開。
燭火搖晃,將把花燈上的字映襯得清晰,只見一盞花燈上寫著:“希望岑姜夏每天開心?!?/p>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