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邪魅一笑
三句話:
她知道,江殊不缺朋友。只是不缺朋友的江殊,愿意披著壓榨女同學的皮,讓她不要被孤立得太厲害。
作者有話說:大家看到《看過溫柔月色》的時候應該已經過年啦,祝大家新年快樂!新的一年做什么都順順利利呀。
一.
葉茜聽回學校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底了。
上次見面的時候,大家還在校服外面裹著鼓鼓囊囊的羽絨服,這時候倒都已經換上了單薄的衣褲。
唯有她,冰冰涼涼的長褲貼在大腿上,連帶著腳踝都引起一陣神經痛。
她一只手扶著旁邊的花壇,好讓自己站得更穩(wěn)當一些,一邊看著對面的人。
陳璐此時正半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神色,她背后卻有人情緒激動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喂,快走啦,干嗎跟這種人在這耗著?!”
陳璐沒反應,好半晌才抬起頭來,嚅囁著似乎想說些什么,可哨聲好巧不巧地響了起來。
要集合了。
遠處的同學朝著這邊招手,這兩個人于是迅速忘了眼前的她跑了過去。
葉茜聽很知趣地站在這里沒有動。
已經擁作一堆的同學們朝著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猛地爆發(fā)出一陣笑聲。而她,才將手放開花壇,就有劇痛猛烈地襲來,害得她一個踉蹌。
卻是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的胳膊。
葉茜聽下意識地轉眼,對上一張熟悉的俊臉。
是江殊。
這個闊別了大半個寒假的少年皺著眉頭問她:“怎么回事?”
葉茜聽慢吞吞地收回自己的手,回道:“陳璐的冰沙撒褲子上了?!?/p>
“故意的?”江殊接過話頭,從褲兜里摸索出一包紙來。想幫她擦,又覺得位置不太合適,于是別扭地將紙一把塞進葉茜聽手里,“快擦,別弄感冒了?!?/p>
葉茜聽“嗯”了一聲,沒再回答上一個問題。
陳璐不是故意的。大概。
在發(fā)生那件事之前,她還算是葉茜聽在班里少有的親近朋友。但出事之后,她就迅速換了陣營。雖然說不上敵對態(tài)度,但兩個人再也沒說過話了。
直到今天。
所幸江殊也沒再糾結這件事,而是站遠了一些,等她收拾完以后,才看了一眼表,往前跑了兩步叫她:“要上課了,快……”
話說到一半,他又猛地收了聲,拐回到她身邊來。他說話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耐煩:“走了,走了,下節(jié)可是滅絕師太的課?!?/p>
葉茜聽走在他身邊,偷偷地向上看了一眼。
江殊嘴唇緊抿,顯出些不太高興的神態(tài)來,但腳步又配合著她的,放得很慢。
說起來,葉茜聽是個悶葫蘆,因此人緣并不好,卻很奇妙,從高一開學起,就和江殊打成了一片。
也是大熱的天,九月份,她捂著長袖長褲、抱著一摞書走進學校。
眼前的東西摞得太高,她看不大清楚路,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整個人朝旁邊栽去。
她都做好了摔一跤的準備,可下一秒,卻砸在了別人身上。那人被這力道沖得后退一步,又很快反應過來扶了她一把。
人是沒有摔倒,可兩個人的書洋洋灑灑地掉了滿地。
“對不起,不好意思,我……”她站穩(wěn)了身子,忙不迭地道歉。
“多大點事?!?/p>
對面的人意外得好說話,擺了擺手,就蹲下來撿兩個人的書。
所幸書的名字都已經寫完,分起來還算順利。
葉茜聽抱起了自己的書,正要走,就聽見了身后少年“哎”了一聲,又騰出一只手四處摸兜。
“等下,”他叫住了葉茜聽,“那個,我們再檢查一下吧?我的校園卡沒了?!?/p>
兩個人又把書放在地上一本一地本翻找。
可沒有——戴著卡套的東西說夾在書里看不出也太牽強。
葉茜聽才準備說一句“我這里沒有”,眼光就瞥到了學校的排水口,那里似乎有什么東西。
綠色的,好像印著一張人的照片。她忍不住有些心虛,伸出手指戳了戳還在書堆里翻騰的少年:“你的卡,好像掉排水口了……”
少年往下看了一眼,又對上葉茜聽的眼睛。
“怎么辦?”
“怎么辦?。俊?/p>
他們齊齊地問出聲,看著彼此面面相覷。
他們畢竟剛剛入學,明天進學校還要刷這張卡,這么快就弄丟,真的過于離譜。
兩個人都沉默著,許久之后,葉茜聽才出了聲,她試探地問道:“要不伸手夠一下?”
排水口看起來不太臟,只是灰色的網(wǎng)狀蓋子間縫隙又窄又小,容不下一個男生的手伸進去。
葉茜聽抿了抿嘴——卡多半是因為她撞到了他才掉進去的,她要是不“挺身而出”,實在是說不過去——搶在江殊前面張了口:“我來吧,我的手能伸進去?!?/p>
葉茜聽擼起袖子,她才要探胳膊,就被另一只溫熱的大手擋了一下。
“我來吧。”江殊擼起袖子,“女孩子把手伸進去多不像話,里面太臟啦。”
他手腳麻利地搬開了井蓋去摸自己的卡。
所幸排水口不是很深,少年個子高,胳膊也夠長,很快就撈了出來。
但排水口能干凈到哪去?
等他再次直起身來的時候,膝蓋上和手上都沾了灰色的泥印子。
葉茜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說些什么,他卻已經再次抱起了書朝前走去。
兩個人竟然同路。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葉茜聽知道他叫江殊,知道他起床晚報到太遲搞得現(xiàn)在才領到書,知道他今天很倒霉,來學校路上自行車胎被扎破了、還差點丟了校園卡……然后又忙不迭地跟葉茜聽道歉。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江殊抱著書,還不忘從旁邊探出頭來跟她解釋。
不知怎么回事,葉茜聽原本有些糟糕的情緒,忽然在少年的這份慌亂被治愈了。
她彎彎嘴角,也勾出一個笑來。
二.
走到最后,兩個人竟然停在了同一間教室的門口。
他們來得太遲,其他同學一大早就已經搬好了書又放好了東西,此時教室內空無一人。
江殊先一步走了進去。
好位置幾乎被人占滿了,只剩下第四組最后兩排,一前一后的空著兩張桌子。他看了一眼還站在門口的葉茜聽,沖著她揮了揮手:“不介意的話,我們坐前后桌吧?”
葉茜聽欣然答應。
他們在當天下午開始正式上課。
正是“秋老虎”到的時候,溫度實在高,蟬在窗外叫得震天響。偏偏重點高中進度快,開局就在講內容。
江殊沒提前預習,聽老師講課完全是聽天書,只得忍著困拿出一支筆在書上瘋狂地劃重點。
前桌的葉茜聽坐得不動如山,從背后看過去,完全是一副什么都會、胸有成竹的姿態(tài)。
江殊聽得無聊,干脆輕輕用筆帽戳了一下她的后背,卻見女生沒骨頭似的倒向了窗邊,半張臉都貼在了玻璃上。
原來是睡著了。
他沒忍住笑了一聲。
他正要收回手里的筆,就聽見講臺上點名的聲音。
“葉茜聽——葉茜聽是哪個?”
前桌坐著的葉茜聽“騰”地一下站起來,還沒站穩(wěn),帶著凳子也發(fā)出“嘎吱”一聲巨響。她好像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后知后覺地喊了一聲“到”。
江殊知道她沒聽課,于是忙不迭地翻著書找老師剛剛提問的內容。
他課沒大聽懂,但還是憑著直覺,壓低了聲音瘋狂提醒前桌的葉茜聽:“選B!選B!”
葉茜聽還不知道老師問的是什么,聽見江殊這樣說,猶豫了好半晌,才小聲地回了一句“選B”。
班里頓時傳出壓抑的笑聲。
這陣笑聲終于在老師公布了正確答案之后轉為哄堂大笑。
“坐下吧,葉茜聽同學。恭喜你,這道多選題,選ACD?!?/p>
江殊滿心愕然,簡直大吃一驚——他怕葉茜聽以為自己是在故意騙她的。
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見葉茜聽轉過了頭。
她看起來并沒有生氣,但眼簾低垂,看起來很窘迫。從江殊的角度看過去,剛好能看到她左邊的臉紅了一小片。
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睡到在玻璃上壓紅了臉。
他給她說錯了答案的愧疚在這一刻突然變成好笑。江殊正準備說些什么,下課的鈴聲就響了起來。
老師也不再多講,拿起教案本就出了門。教室瞬間變得鬧騰起來,這下,換成了他們兩個坐在原位不動如山。
江殊將自己的上半身往前夠了又夠,好輕輕地拍拍葉茜聽的肩膀。
前桌的人終于又一次轉過了過來。
“怎么了?”她問。
他看到她完整的一張臉。
少女臉頰泛紅,眼睛里像是有一汪水。窗外的光照射進來,將她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漂亮的陰影。
剛剛同學們的哄笑聲讓她漲紅了臉,到現(xiàn)在都沒緩過來,看起來像是單獨裝在白色泡沫箱里的高級水蜜桃。
不知怎么的,江殊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重重地吸了口氣,反而讓自己被口水嗆住了。他稍微偏過頭避開葉茜聽,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葉茜聽不知所以,還在那里定定地看著他。江殊好不容易從咳嗽中緩過來,卻覺得自己的臉也要變紅了。
他于是掩飾似的摳摳腦袋,裝出苦口婆心的樣子勸告她。
“葉茜聽啊,這是高中的第一天,上課睡覺可不行啊,我們是來考大學的,不是……”
三.
月考后,江殊只想狠狠地封住一個月前勸誡葉茜聽的自己的嘴。
他的成績不差,但也不算好,在重點高中占年段中不溜的位置,葉茜聽卻直沖云霄高居榜首——虧他之前還以為她是個上課睡覺的學渣,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地監(jiān)督葉茜聽,不讓她上課睡覺。
他此刻正哀怨地看著葉茜聽。
葉茜聽背過身,不去看他,只自顧自地收拾自己桌上的書,又摸出一本英語口袋書揣在兜里。
她的動作慢吞吞的,江殊火急火燎地催她:“快走快走!我要去打球!”
接下來是體育課,班里的人一下課就跑了出去,只有江殊陪著她磨蹭到現(xiàn)在。葉茜聽有些不好意思,加快了動作,回他:“你要著急就先去,我很慢的?!?/p>
江殊反而偃旗息鼓,嘆了口氣,轉身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凳子??蛇€沒等他屁股坐熱,葉茜聽就又出了聲:“走吧?”
時間剩得不多,江殊想跑,偏偏葉茜聽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后面走著。江殊一著急,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就往前沖。
“快跑快跑!”他作勢要沖,但還沒怎么加速,就感覺后面他拉著袖子的人朝著地面墜了下去。
緊接著就是“撲通”一聲,葉茜聽的口袋書砸在了他前面不遠的位置上。再轉身一看,葉茜聽以一個更加狼狽的姿勢摔倒在地上。
她的一只袖子還被江殊抓著,整個人甚至沒個著力點。江殊嚇了一跳,蹲下身就要扶她,卻被葉茜聽連聲叫了停。
“別別別——”葉茜聽只覺得自己的腿發(fā)麻發(fā)痛,說不上是從骨頭還是肌肉里一點一點地蔓延出來,直到看到了江殊困惑又愧疚的表情,才補上了一句:“讓我自己起來?!?/p>
她直起身子,在原地緩了一下,過了好幾秒,才站起來。她往前走,江殊站在原地不動。
“我……”葉茜聽轉過頭,對上少年有些喪氣的一張臉。他好像想說什么,但上課的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她頓了兩秒,露出一個安撫笑來:“我沒事,快走吧?!?/p>
“嗯?!苯鈶艘宦?,不再跑了。他跟在葉茜聽后面,像一只垂頭喪氣的大狗。
好半晌,葉茜聽聽到身后傳來一聲低低的“對不起”。
他們遲到了。
遲到是葉茜聽的家常便飯,體育課遲到,則是他們兩個的常規(guī)操作。
江殊人緣好,就連和老師都能打成一片。體育老師見多了他跟著這個女同學一起來,又看到了葉茜聽一身灰撲撲的校服和跌出一個小洞的褲子,忍不住調侃他:“今天怎么又遲到了?英雄救美去了?”
江殊傻笑兩聲不吭聲,所幸體育老師沒有為難他們的打算,很快讓他們入了列開始點名。
許久,才有一聲低低的“服了,就她矯情”從人群里傳出來。
葉茜聽聽到了,但沒有轉頭去看。
等到他們要繞著操場跑圈的時候,葉茜聽從隊伍里走出來,站在樹蔭下。
她是請了長假的,既不跑操,也不參加體育課上的活動,于是跑完步解散后,大家就各自和交好的朋友聚作一團,只有她自己落單。
剛開學時,還有陳璐主動接近她、問她怎么了,但自從她顧左右而言他最后憋出一句“身體不好”之后,就再也沒有女生的小團體愿意接納她了。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維持著一個姿勢站久了,讓她腰腿酸痛。葉茜聽朝身后的樹靠過去,好讓自己放松一下??杀澈髤s沒什么實感,過了一兩秒,才有一陣熱度從后背直直傳到臉頰。
是江殊。
她回過臉去,看到少年束了黑色的發(fā)帶,穿著籃球背心和短褲。他的臂彎里夾著一顆球,正咧著嘴朝她笑。
看她愣在那里沒反應,又抱怨似的,將抵在她后背上的手收了回來:“靠在樹上干嗎?靠樹比跟我玩還有意思嗎?”
葉茜聽忍不住想笑,卻只低低地“嗯”了一聲,跟著他走向了籃球場。
江殊把場邊只塞了一件校服的籃球包塞進她懷里,邊嘟囔著“你不幫我拿,都弄臟了”,邊走回場上和隊友們揮手。
他很快就再一次融入了打籃球的小團體,一大群少年在太陽底下?lián)]灑汗水,一個少女站在場邊漫無目的地發(fā)呆。
只有她自己知道,江殊才不缺朋友。只是不缺朋友的江殊,愿意披著壓榨女同學勞動力的皮,努力地讓她不要被孤立得太厲害。
四.
課間操結束,同學們涌進教室的時候,葉茜聽正在座位上發(fā)呆。
江殊不在,沒有人插科打諢緩解一下她的情緒,葉茜聽只能努力地將自己的拳頭握得更緊,手心里的冷汗多到像是將人體里的水分一次性抽干一樣。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腿更緊地貼在“獎學金貳仟元”的牌子上,免得讓其他同學看到。
可惜天不遂人愿——
“哇,葉茜聽!”是同學夸張的語氣,“有點東西啊你,一等獎學金!”
緊接著一群人蜂擁而上,不知道是誰抽出了那個牌子,站在講臺上四處揮舞。不少人嘰嘰喳喳地圍著她說話,葉茜聽還從來沒有這么受歡迎過。前一個人的問題還沒有回應完,下一個人的問題就已經追了上來。
沒有人追究她在剛剛的升旗儀式上、在接過獎學金牌子的時候都演講了些什么。她忍不住松了口氣,就連臉上都帶了些笑意出來。
可下一秒,她桌子前面的人就被重重地扯開了。緊接著,一個本子被砸在她的桌面上,再往上看,是張怒氣沖沖的臉。
說笑的人仍在說笑,葉茜聽滿臉茫然地看著她。直到對方嘴皮翻動著說出了什么話,教室里的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拜托!身體上已經是個死瘸子了,心理就不能陽光一點嗎?”
她甚至來不及回應,對方的話已經向連珠炮一樣打了出來:“你窮、你孤僻、你有殘疾,沒關系,大家可以包容你!可別人不去上操到底關你什么事?能讓你千里迢迢地跑到年級主任辦公室去告狀?你真是……”
后面的話,葉茜聽沒有聽清。她像是被雷擊了一樣坐在原位,好半晌才模糊地意識到大概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江殊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重地推了一把桌子,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
他的臉上顯出一幅不耐煩的表情:“行了你,不是葉茜聽告的狀,有這個時間不如好好想想多少人沒去,發(fā)現(xiàn)不了才叫奇怪?!?/p>
“哈?就她一個人光明正大地不上操,不是她告狀還能是誰……”那人還想再說,卻被走進來的老師打斷了。
葉茜聽偷偷轉過頭去看江殊。
他的桌子上也擺著一份逃操的檢討,而他本人皺著眉頭,一句話也不肯說。她糾結得要命,一節(jié)課起碼要轉過頭五六次。
直到下課,她才轉過身對著江殊。
“不是我?!彼÷曊f道。
葉茜聽忐忑地看著江殊,生怕這個唯一她覺得應該信任她的人也說出什么傷人的話。
一只溫暖的大手落在了她的腦袋上,帶著安撫的意味輕輕拍了拍:“想什么呢?當然不是你了!”
他也是逃操大軍中的一員,葉茜聽怎么會去告這種狀呢?
大概是因為江殊維護她的態(tài)度過于強硬,那天之后,再也沒來過人質問她這個問題。
可她仍然被大家默契地孤立起來,躲避她就像躲避細菌病毒或者洪水猛獸——葉茜聽并沒有面臨這樣的窘境多久。
放寒假了。
她家里條件不好,因此幾乎每個假期她都會在小區(qū)附近的阿姨店里當網(wǎng)管。
工作內容枯燥無聊,就是身份登記、收銀,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在電腦上登QQ。
班群里每天彈出來無數(shù)條消息,她托著下巴迅速掃過,直到右下角有新的頭像閃起來,葉茜聽才眼前一亮。
是江殊發(fā)來的消息。
他課余生活豐富,一放假就去了個冬令營,不知道是不是在里面玩得不亦樂乎,在今天之前,一條消息都沒給她發(fā)過?,F(xiàn)在卻一連發(fā)了十幾條“快來,快來,快來!”。
緊接著是一個定位。
葉茜聽沒有看到他的人,都能想象出他興奮的表情。
有人來換她的夜班,葉茜聽急匆匆地收拾東西,卻猛地聽到換班的姐姐打趣的聲音:“笑得這么高興?要去見喜歡的人了?”
她收拾東西的手突然頓住了,緊接著血液好像都逆流到了臉上。
葉茜聽張了張嘴,可怎么都說不出一句否定的話來,只得低著頭不做回應,加快腳步走出了店里。
夜風也沒能讓她的冷靜回籠,方才姐姐的話好像打開了一只潘多拉魔盒,讓她意識到了什么。
她突然很想見江殊。
約定見面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她跑不了。葉茜聽看向了路邊的自行車——她的腿不大方便,除了童年時,實在想不起來還什么時候騎過自行車。
但她還是掃了一輛騎上去。
夜風實在太冷了,對著她的臉使勁吹,拍打得人臉都發(fā)疼,可她還是奮力地蹬著車子,直到眼前出現(xiàn)橘黃的燈光,和路燈下,穿下白色羽絨服的少年。
他眉眼帶笑,舉高了手用力朝著她揮。葉茜聽也想跟他揮手,可腦子不知道怎么短了路,竟然兩只手同時松開了車把。
失重感襲來。
一片混亂里,她借著路燈的光看到了江殊慌亂的表情。
——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襲來,她整個身子都砸在了江殊身上。她的腦袋不知道埋在哪里,只有腦袋頂著軟綿綿的羽絨服。
一聲悶笑從頭頂傳來:“葉茜聽,總是摔跤,要是沒人在身邊,你要怎么辦才好?”
尚且埋在江殊羽絨服懷里的葉茜聽沒有吭聲,卻偷偷地紅了臉。
五.
江殊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臺天文望遠鏡,又長又大的一個,支在架子上。
他讓葉茜聽站在他身后,自顧自地擺弄它,好半晌,才回過身來叫葉茜聽的名字:“快來看,”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得意,“我挑了最好的角度!”
葉茜聽走到他身邊去,蹲下身,瞇著眼去看。旁邊的江殊怕她摔倒,還用一只手托著她的胳膊。
望遠鏡里,是一個淡黃的圓形,上面布滿了斑駁的小坑,但另一側,卻滿是星星點點的光斑,美麗而浩瀚,入眼幾乎讓人覺得震撼。
“這是透過天文望遠鏡看到的月亮,”江殊聲音溫柔,“沒有肉眼看到的那么美麗,對嗎?”
可葉茜聽只注意到他發(fā)燙的手指,牢牢地鉗著她的手臂。她想說什么,江殊卻更快一步地開了口:“上學期……你不在的時候,班主任開了一個會?!?/p>
“大概是有人說你不跑操搞特殊待遇被他知道了?他在你缺席的班會上,說你生了病——”
葉茜聽終于知道那天同學的那句“死瘸子”是從何而來了。
她很輕地“啊”了一聲,忽然覺得身上的血都涼了下來。
她沒有聽見江殊接下來說了些什么,而是忽然想起來剛生病的時候。
她很小就被檢查出小兒麻痹癥,嚴重時甚至到了四肢不協(xié)調的程度,盡管后來慢慢地好了起來,但還是留下了后遺癥,走路走得不太好,容易摔跤,不可避免地被人知道這段歷史,被人嘲笑“死瘸子”。
于是她很努力地學習,努力地讓自己變成透明人,努力地讓高中這個新環(huán)境里沒有人知道她生病和貧窮的窘境,但還是被打破了。
為了拿到獎學金,她在升旗儀式上聲淚俱下地將自己的家境困難暴露在全校人眼前;又因為班主任不合時宜的正義,她辛苦隱藏疾病的遮羞布也被撕開了。
她麻木地挪開了眼,耳朵里重新開始接收江殊的聲音。
他也會認為她是一個人窮志短、心機深沉的惡劣死瘸子嗎?他說起這件事,是要跟她決裂嗎?還是展現(xiàn)自己偉大的同情心像對待一個病人一樣對待她……
可他沒有。
葉茜聽稍微偏了偏頭,看向江殊。他依舊在說話。
“月亮不夠完美,仔細看的話,它的身上有些小坑,但是它依舊很美很亮、熠熠生輝,是不是?”
他竟然在拿月亮跟她類比——葉茜聽覺得又好笑,又感動,剛剛才升起的防備心,在這一刻,突然又煙消云散了。
她看向月光下,少年亮晶晶的一雙眼。
沒有同情,也沒有嫌棄。
許久,她才聽到自己的嗓子眼里發(fā)出了類似哽咽的聲音。
“謝謝你?!彼f。
作為回報,葉茜聽拿出自己的零花錢請江殊吃東西。
今天恰好還是江殊的生日,他們去點心屋買了三塊錢一個的紙杯蛋糕,還在上面插了一根細細的蠟燭。
兩個人一人端著一個小蛋糕,走在馬路邊。
天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慢慢下起了雪,飄落在江殊的頭發(fā)上。
葉茜聽繞了個圈,讓他走在有屋檐遮擋的里側。江殊不知所以,還眨巴著眼睛沖她笑。
天寒地凍里,他的臉是紅撲撲的。
葉茜聽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問他:“怎么了?”
“葉茜聽,今天是我的生日,作為交換,告訴我你的愿望吧?!?/p>
葉茜聽失笑:“明明是你的生日,要我的愿望干什么呢?”
江殊也傻乎乎地跟著她笑,半晌,才回道:“笑起來不是很漂亮嗎?在學校怎么不笑?”
葉茜聽這才反應過來。
她縮了縮袖筒外的手:怎么她在江殊面前,就不自卑、不難過,永遠這么自在和快樂呢?怎么——
她忽然想起了今天來換晚班的姐姐說的話。
怎么她會喜歡上……江殊呢?
因為他永遠那么真誠。
他誤會她是學渣,所以督促她不許她上課睡覺;他得知她是學霸,就不依不饒地要她輔導他作為補償;他知道自己被孤立,就每次打球都叫上她;他知道她生病,也沒有過剩的同情心和厭惡,而是和平常一樣對待她;他……
江殊的聲音變得歡快起來了。
“那我的生日愿望,就是要好好壓榨你給我補課,直到我考到年級第二!”
“第二,我每次打球你都要給我送水拿衣服!第三,”他頓了一下,鄭重地開了口。
“第三,我要葉茜聽快樂一點,每一天?!?/p>
六.
不過江殊的第一個愿望,到底還是沒能達成。
一開學,葉茜聽就離開了學校。
她是再貨真價實不過的超級學霸,被選拔去參加競賽,得好一段時間才能回來,于是他的前桌空了下來。
班里好像也沒有因為少了一個人而有什么變化,只有他打球的時候頻頻分神,直到隊友看不過眼:“喂,江殊,你再這么懶洋洋的,我們隊可就要輸了!”
他朝著操場邊看了一眼,那里空空蕩蕩的,他的校服和背包可憐巴巴地躺在地上。
江殊想了想日子,猛地轉過頭。
隊友將球朝著他扔過來,他飛躍起身體,接住、助跑、上籃——進了!
全隊都在歡呼,他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和他們告別:“快下課了,我先撤了??!”
——今天是葉茜聽告訴他她要回來的日子,現(xiàn)在已經是下午的課,時間也差不多了。
他跑到場邊,三下五除二地撿起地上的衣服,隨意搭上肩頭就往教室跑。可不知怎么的,眼睛就落在了不遠處花壇邊的身影上。
她好像在跟人說話,他放慢了腳步過去。
可還沒等他走到葉茜聽身邊,她就已經踉蹌了一下。
他連忙伸出一只手,扶穩(wěn)葉茜聽。
他們重逢得太匆忙,又碰上這樣的場面,江殊原本準備好的寒暄和慰問,突然間一句也吐不出來了。
他只好沒話找話地催她快走,可腳步才邁開,又想起葉茜聽腿痛,只好悻悻地收回腳。
他們總算是踩著預備鈴進了教室。
江殊前面的桌子的主人總算回來了,他樂得連上“滅絕師太”的課,嘴角都是上揚的。
整整一節(jié)課的時間,他都盯著前桌的人在發(fā)呆——葉茜聽表現(xiàn)不錯,正襟危坐,沒有睡覺,認真做題,甚至還破天荒地舉手回答了一個問題。
好像在沒見面的這一個多月里,她發(fā)生了什么潛移默化的改變。
葉茜聽卻沒他這么閑。
她回答完了問題,確定滅絕師太這節(jié)課不會再點她的名之后,就將手摸索到了桌洞里。
那里有一個精致的禮品盒,禮品盒里,是一個鍍銀的月亮形吊墜,價格不貴,是她在路上晃悠、想著要給江殊補上什么生日禮物的時候,在路邊攤上買到的。
小小一個,可以開合?,打開后,里面能塞一張照片進去。
應該塞照片的位置上,放著自帶的長城卡片。她小心翼翼地摳出那張卡片,卻并沒有塞照片進去。
她用極細的中性筆,在上面寫了什么字,又將這張卡片放了回去。
等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她收好吊墜,偷偷地轉過頭溜號,又壓低聲音跟江殊說話:“補給你生日禮物哦——我拿競賽的獎金買的?!?/p>
江殊也像特務接頭似的壓低了聲音:“好——我知道了——快給我——”
可他們的動作實在太大了,很難不被抓住。
果然,“滅絕師太”的眼光掃了過來:“不聽課的那兩個!出去站著!”
兩個人灰溜溜地站起身,灰溜溜地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門。
等他們站到了老師看不到的地方,才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葉茜聽的臉上,顯露出以前從沒有過的、那么輕松和無憂無慮的表情。
她從兜里摸出剛剛順出來的禮物盒,塞進了江殊手里。
她別過眼光,沒再看江殊的反應,可臉上帶著笑,在心里默念,她剛剛寫在卡片上的話。
謝謝你。
謝謝你,成為我晦暗夜空中的月亮。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