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旅行和攝影,我有許多故事可講。20歲時,我從東北騎行回到江蘇,108天徒步連轉(zhuǎn)藏區(qū)八大神山,發(fā)現(xiàn)西藏絕美的薩普神山……
直到2020年,我決心拍攝城市攝影系列作品,從我的家鄉(xiāng)南通出發(fā),把江蘇的美記錄下來。
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傳》中,寫有這樣一段。丘處機笑道:“貧道平生所學(xué),稍足自慰的有三件。第一是醫(yī)道。第二是做幾首歪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不成章法的武藝?!蔽蚁耄K,就是一個“丘處機省”。她說:都道我經(jīng)濟發(fā)達,其實我的出眾有三件,第一是文化底蘊、人才輩出。第二是景致紛繁。第三才是人人津津樂道的經(jīng)濟發(fā)展。
故事將要開始,那是初夏的南通。
2020年初,新冠疫情限制了所有人的腳步。我忽然想,走過拍過那么多風(fēng)景,為什么不向人分享自己的家鄉(xiāng)南通?
南通詩人卞之琳的小詩《斷章》,不知打動過多少人——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我不禁思考,在這每天誕生無數(shù)信息的網(wǎng)絡(luò)潮流中,我傳遞的那些風(fēng)景,能為誰做一抹小小的裝飾嗎?
南通的一夜,我在長江畔搭帳露營,守候長江日出。好笑的是,也許因為脫離戶外旅行的日子已久,我竟忘了長江會漲潮。
深夜,寒江侵入了這寬廣江畔上孤零零的一頂小帳篷。后背的一陣濕涼,令夢中的我瞬間驚醒,飛快地跳起來撿拾行李。短短一分鐘,黑夜中的江潮就淹沒過來,把我的鞋子卷得無影無蹤。
我半身濕透,扛著因吸飽了江水而變得無比沉重的濕帳篷,光腳爬上了江堤……
這是我開啟江蘇13市行攝之旅的第一站,也是遇到的第一個波折。在三年的旅程中,有3座城市對我來說至關(guān)重要,南通是第1個,是一切的開始。
若無家鄉(xiāng)人民積極轉(zhuǎn)發(fā)我的作品并給予鼓舞,我就既沒有念頭,也沒有信心開啟后面的系列了。后來回想,拍南通真留下了不少遺憾。那時只拍傍晚,沒拍早晨;而且現(xiàn)代城市部分拍得很多,景點部分、文物古跡部分都拍得較少。那時的我,還預(yù)料不到,這之后,我會對自己的要求愈加提高。
第二個關(guān)鍵的城市是盛夏的蘇州——我的拍攝習(xí)慣因她而發(fā)生轉(zhuǎn)變。
初到蘇州的那一天,我就倍感焦慮。蘇州,不像一個城市,根本就是一個風(fēng)景區(qū)。園林過百個,古鎮(zhèn)十?dāng)?shù)個。我心中驚憂:哪怕用上30天,也來不及拍完蘇州如此紛繁的風(fēng)景。
于是,剛到蘇州那個夏夜,我就奔赴山塘街拍夜景。古城街景,燈火通明,我拍下來,自以為一幅好作品已經(jīng)誕生。
可哪知道,后來我打開電腦,無論怎樣做后期處理,都無法改變一個令人惱火不已的事實:那些街上的裝飾燈光,肉眼看著還不錯,化作靜止的照片時,竟那樣花哨、那樣雜亂!
拍攝蘇州,我本就害怕會花過多的時間,如今第一天卻白干了?
于是,一個“不得不如此”的決定產(chǎn)生了:我開始每天凌晨時分拍攝。這也是拍攝蘇州之行教給我的重要策略。
一來,這緩解了我的時間焦慮:既拍凌晨、早晨,又拍傍晚、入夜,一天的拍攝可以抵別人的兩天!二來,我發(fā)現(xiàn),原來凌晨和早晨的效果要遠遠好于傍晚和晚上。那些浮夸的裝飾燈光在后半夜關(guān)掉,紛亂的人流車流也不會在凌晨停留。
有些朋友說,看我的照片,有一種寧靜感、和諧感。不是由于我有什么特別的技巧,也不是我的后期處理有什么魔法。只因我起得比別人早——別人拍到的夜景,是夜晚,而我拍到的夜景,其實是凌晨。
盛夏時,晝長夜短,為了在太湖畔岱心灣找到合適的機位,我凌晨3點就去山坡上尋找。可惜,3點都還不夠早,因為不熟悉這地方,所以待我找到合適的機位,天空都已露出了魚肚白。
在蘇州奔波13天后,家人說我瘦了。稱過體重,我吃了一驚:13天,竟掉了11斤。在這整個系列中,蘇州是第2個關(guān)鍵的城市。她教我“拍攝凌晨”,從此我的城市攝影作品質(zhì)量,提升了一大截。
最后,是煙花三月的揚州。
那是最讓我驚喜的地方。僅瘦西湖一個景點就有大量拍攝素材。
揚州城市不大,并沒有太多華麗的高樓和街景,于是我以拍攝文物古跡和自然山水為主,減少了現(xiàn)代城市的部分。畢竟我更希望展示一個城市的文化氣韻,而不是單一地展示這個城市發(fā)展如何。
揚州讓我又改變策略:與其把一個城市的最好景點和一般景點都拍到,還不如把一兩個最精華最有特色的地方,打深、打透。不求面面俱到,只求有詳有略,可能呈現(xiàn)效果更好,也更有效率。
在這整個系列中,揚州是第3個關(guān)鍵的部分。她教我更為成熟地解讀、拍攝一座城市。
故事還要繼續(xù)。
拍攝常州,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將我澆透,令我高燒兩天。
拍攝徐州,即使每隔兩天都去醫(yī)院做核酸檢測,仍然因突增的疫情病例被迫出城。
拍攝鹽城,租來的電動汽車因續(xù)航虛標(biāo),把我拋錨于郊野,直至凌晨才被拖車帶回城區(qū)。
左頁上圖為連云港海濱風(fēng)光:蘇馬灣沙灘、基巖海岸與青山;下圖左為鹽城黃海濕地野鹿蕩,右為南京池杉湖濕地,池杉如同開在水面的各色小蘑菇。右頁圖為鹽城大縱湖蘆葦迷宮。
深秋凌晨,在南京鐘山山麓拍攝梧桐之路時,平常車流不止的景區(qū)道路,也為我騰出清凈畫面。為了拍攝,我站在馬路中央。
這世上,為了生活而少眠的人又何止一個?一輛清早便開始奔忙的出租車從我身旁經(jīng)過,司機直接對我破口大罵……然后揚長而去。
他車子的紅色尾燈,在我照片的畫面中,留下一道靈動的光線。
江蘇13個城市,每個城市的實際拍攝時間都在9~15天。我每天的運動步數(shù),都在2萬到3.5萬步之間。不知不覺,就過了3個年頭。
細細回想,這三年旅程,最大的困難是什么呢?
既不是身體上的辛勞,也不是疫情的阻撓。而是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糾結(jié)——怕不能拍到好照片。
我每天都在擔(dān)憂,會不會天氣不好,會不會有霧霾,會不會我日出時到達的地方其實更適合拍日落。日出在東,日落在西,每個景點朝向不同,該給這個景點安排早晨拍還是傍晚拍?下雨時、霧霾時,我是該繼續(xù)拍、換個地方拍、還是過一兩天再拍?隨之而來的,是無數(shù)次困難的選擇。但我每天都要做這些選擇。
在走訪和拍攝過程中,江蘇的美變得愈發(fā)清晰。這里的大海奇瑰:中國沿海省份12個,只有江蘇擁有海的世界自然遺產(chǎn)!那是2019年被列入世遺的鹽城黃海濕地。潮水滾滾而來,潮落留痕,大地成畫,形成潮溝縱橫交錯,鳥瞰之下,或如參天大樹,或如大腦的紋路,世界罕見。更令人稱奇的是,這里不僅是候鳥棲息的天堂,還有6000余頭野生麋鹿拔蹄奔跑……我有幸記錄了這一片自由的天地。
當(dāng)我將照片分享在朋友圈,朋友們好奇:“你去了可可西里嗎?”
是啊,誰能想到,要看成群的大型野生動物在曠野奔騰,竟不必去非洲草原,也不必去青藏高原的無人區(qū),在現(xiàn)代化、人口密集的長三角地帶就可以實現(xiàn)。
但很多人也許會說:黃海濕地雖奇,卻沒有宜人沙灘、驚濤拍岸這類大眾鐘情的景致。好在,江蘇還有連云港,暈黃沙灘、基巖海岸、青山海島……海濱風(fēng)光應(yīng)有盡有。
江蘇又是中國最溫柔的水鄉(xiāng)。水鄉(xiāng),不只是大江大湖,更在于河網(wǎng)交錯,橋多船多,在于“小橋流水人家”,老百姓的生活和水緊密相鄰。江蘇大部分地方正是這模樣。
揚州高郵湖,淮安洪澤湖,無錫太湖……無論蘇南、蘇北,湖蕩都星羅棋布。世界文化遺產(chǎn)京杭大運河最為精彩的一段,串聯(lián)起了江蘇8座城市。拍攝淮安的水上立交時,我驚訝于此處的風(fēng)景:京杭運河竟在淮河上方緩緩流淌!
江蘇又是東方美學(xué)、中國古代建筑的最好見證地。蘇州、揚州是中國無可爭議的園林第一城、第二城。兩座城市更令人尊敬的是,她們不止保護園林,還保護觀看園林的感受!蘇州、揚州都兢兢業(yè)業(yè)地保護古城,限制著建筑高度,決不許現(xiàn)代高樓出現(xiàn)在視野中,破壞園林的畫面和諧。這是真正愛園林的城。
即使不算蘇州、揚州,江蘇仍是園林眾多。南京、無錫、常州、南通、泰州、淮安都留存著各樣園林。如何疊山理水,如何借景障景,如何訴說著“雕梁易構(gòu)、古木難成”的道理?見一個園子容易,理解這東方美學(xué)卻難……
解讀江蘇,不易。為拍好江蘇,我見過13市每個城市的凌晨4點。為讀透江蘇,我在13市拜訪了近50座博物館。解讀江蘇,也容易。因為江蘇的出眾之處極多,大海、水鄉(xiāng)、園林……我只需陳述真實。
左頁為常州淹城編鐘樂宮、揚州釣魚臺。右頁上圖為無錫太湖嘉園;下圖左分別為中國四大名園之一的蘇州拙政園,淮安寓園,右為淮安清晏園湛亭,洞門恰好框住了一位打太極的人。
江蘇風(fēng)景,已盡在胸中。像這樣創(chuàng)作內(nèi)容,我想一生可能也不會有第2次。
滬寧杭這樣的大城市、知名城市,有無數(shù)攝影師拍過角角落落,也有無數(shù)寫作者做過各樣解讀。如果我本就生活于大城市中,一定不會把時間用來湊這份熱鬧。
江蘇的蘇州、揚州從古至今都不缺人贊嘆;可南通、泰州、鎮(zhèn)江、宿遷這類,卻少被大家了解。我是非知名城市的孩子,看著中小城市明明也有各自獨特的文化和景致卻被忽視,就覺得可惜,心中有一種“義不容辭”的沖動,去揭開那些“小眾”卻異常精彩的篇章。
曾問過幾位泰州朋友:你覺得江蘇知名度最低的城市是哪個?有的猶豫,有的斬釘截鐵,答案卻是一致:泰州。
但其實,很早之前,就有一人曾肯定過這座城市。馬可·波羅逗留泰州時說:“這城不大,但塵世間的幸福很多?!?/p>
泰州,是水鄉(xiāng)的城。一道寬闊的古老護城河——鳳城河,將它緊緊環(huán)抱。那水造就的奇景,令人驚呼:放眼全世界也堪稱罕見的千垛!也許青海門源、云南羅平、陜西漢中的朋友們未必同意,可我個人認(rèn)為,泰州興化的千垛菜花,是中國最美的油菜花花海。它如此廣袤,縱橫的水道交織成數(shù)張波光粼粼的網(wǎng)。嫩黃的花海間,舟櫓搖蕩。難以想象,這千島垛田,早在千年前的宋代便已成奇觀。
江蘇面積最小、人口最少的城市是鎮(zhèn)江。古人云,山不在高。此話典范當(dāng)屬鎮(zhèn)江。焦山、北固山、金山,三面長江畔不足百米的小山,在各地壯麗山河面前也許只算小土包,然而三山皆腳踩長江,便有了不凡氣勢。
金山最有名的,是中國人都熟知的白娘子水漫金山的傳說;北固山見證了辛棄疾筆下那首豪氣酣暢的《北固亭懷古》;焦山?jīng)]那么有名,但這座當(dāng)之無愧的“書法之山”,收錄了蘇東坡、陸游等一眾名家碑刻,聲名也稱得上響當(dāng)當(dāng)。我對鎮(zhèn)江較為偏愛,只因三山的寺廟、園林、樓閣間,總是竄出許多機靈懶散的貓咪。遍地貓咪,帶來溫柔愜意的氣氛,是我對這里好印象的緣由之一。
我懷著期待去行走、記錄和講述一些城市。其實,要把這許多城市一一記錄下來,我深感疲憊、辛勞。雖然過程漫長,可是一步一步走下來,也總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有人問,探訪、拍攝城市的樂趣和意義在哪里呢?不被了解,就會有誤解,或被輕視,或被高估。所以我想用我的見聞和作品,去告訴一些人,無論我們生長的地方是否為大城、名城,都不影響這一點:每一個故鄉(xiāng),都值得被她的游子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