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永嘉中學(xué)高二(1)班 呂欣霏
奶奶是文盲。
還記得剛上小學(xué),我拿本語文書咿咿呀呀地念課文時,她趁著我獨(dú)自一人,來到我旁邊,突然用方言問我“山洪”怎么寫。我執(zhí)筆,坑坑巴巴,歪歪扭扭地寫下“山洪”二字,展示給她看,她撕下我寫的地方的一角,像珍藏寶貝一樣,塞兜內(nèi)揣好。
那張白紙一端被撕得很整齊,不過再怎么繪畫裝飾,白紙終究缺了一角。
我感到怪異,為什么她讓我寫“山洪”,與人,與地點(diǎn)似乎都無關(guān)啊。
寒假,我們一家去游樂谷玩。
這是奶奶第一次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小山村。
夜晚有表演,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我們爭到了最前排,就在表演臺所圍的木樁前。
無邊黑暗之中,金黃色的燈光開始旋轉(zhuǎn)刺入眼角,洗刷變白,惹得人眼干澀。幕前突然竄起高塔般噴泉,柔和了光線,金色水滴順著音響的頻率在水柱中上下閃爍。
一排表演者跨上木樁,近距離觀察到表演者斑斕的妝容,像京劇里神秘的臉譜,壓抑感瞬間挾持住我,先是害怕,然后興奮,最后漸漸沉迷。
面對這一切,唯有奶奶無動于衷。
他們準(zhǔn)備擺姿勢,離我們最近的表演者氣兒還沒喘勻。
只聽到奶奶大喊:“快下來,小伙子,嘿!嘿!……太高了!”
那小伙子聽不懂啊,奶奶說的是家鄉(xiāng)方言。小伙子一頭霧水,他左瞧右盼,同伴都還在跳動光下正常表演。他的表情應(yīng)該很苦澀,偏是這個位子上,被臺下一個老年人“騷擾”,若是不演,工資會被扣吧??上膴y容遮擋住了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露出一口兔牙。這大概是上舞臺化妝的目的。
我擺擺手,用方言勸慰奶:“奶,他有本領(lǐng),不會摔的……”
奶奶居然安靜了下來,似乎懂得了一些,可她還是喃喃自語,用手指指點(diǎn)點(diǎn):“曉得嘿,別摔啊……”
奶奶前半生都活在一個偏遠(yuǎn)小山村里,自然不懂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的妙處。
后來,奶奶再見到我,是因?yàn)槲铱忌细咧?,來給我塞紅包的。
我不知道她哪來的紅包,曾一度猜想會不會是以前過年時爸媽拜年給她的。
我靦腆笑笑,不好意思地說聲謝謝。
她轉(zhuǎn)移話題,問我這鎮(zhèn)邊上房子怎么都拆了,不能像以前靠著面館、小巷這些標(biāo)志物,只能爬到嶼山半山腰上,辨認(rèn)我們白色的高樓才找到這里。她告訴我到此處的困難,卻從未提及不會識字,說普通話的不便,更別說用手機(jī)了。我想回她:“舊城改造,在發(fā)展呢。”
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蹦出“舊”一字的方言,根據(jù)“頭發(fā)”的“發(fā)”來推測“發(fā)展”的音,我知道“發(fā)展”二次連在一起的音,肯定是另一種表達(dá)。
我已經(jīng)把那些詞遺忘在內(nèi)心深處,有人提到時,那些詞才會如泉噴涌出水面,之后再慢慢沉沒,慢慢下降,降到這世上將永遠(yuǎn)不會再有人能探索到的深淵里,獨(dú)自沉眠。
我能聽懂方言,可我似乎已經(jīng)缺乏了說方言的能力。
我吭吭巴巴地說著方言,像當(dāng)年我寫漢字一樣。我還時不時摻雜一些已無比熟悉的普通話的音。一句想表達(dá)的話要用方言,想了許久,像是一場和自己記憶力的戰(zhàn)爭,在逼自己,做一件明知無力卻仍努力的事,倔強(qiáng)十幾秒鐘后用一句方言脆弱地屈服——“我不會講?!?/p>
奶奶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眉,用方言說:“不會講沒事,我懂。”
我瞬間打住了,像吞沒了一股冷氣于胸中,微微點(diǎn)頭。我沒用普通話再說一遍,我放棄了。因?yàn)槲叶?,奶奶不懂普通話?/p>
我低頭玩弄手中紅包的邊角,將其折了一角,紙和紙的縫隙間,我感受到了紙的厚度。我沒打開。
此時此刻,我們感覺彼此間變得無比陌生,剩下的是一片寂靜。
我懂得了我們間沉默的意義。
我意識到,我在漸漸遺忘一類語言。
也許遺忘更多——一串往事,一片呵護(hù),一絲期待。
甚至一種風(fēng)情,一縷思念。
我懂,可是我離她越來越遠(yuǎn)。
無意間,聽到爸爸和姑姑的通話,說要拜年卻在老家找不到奶奶的人影。
直到這時我才得知奶奶像前幾年一樣,又去給別人家做保姆了,在附近另一個小山村照顧一個快九十的老婆婆。
奶奶也七十多了,架著行動滯緩的身子骨,不顧反對,還去折騰。賺過來的錢能用在哪?她吃的清淡,穿的節(jié)儉,似乎沒有什么愛好,連麻將也不會,看唱詞咿咿呀呀的也覺無聊。
爸爸說奶奶不知什么時候自己開通了銀行卡,一字不識,普通話都不會的人,在銀行里都能簽字了,用筆畫的自己的名字。
我問了奶奶的名字,爸爸告訴我,方言翻譯過來是“三鳳”,和“山洪”的讀音一樣。
一股冷氣自下而上充滿了我的心田。這一次,不在胸腔中。
我想,那個老婆婆應(yīng)該會說方言吧,這樣有人能陪奶奶聊天,應(yīng)該會比和我們在一起快樂吧。
我緊攥手中的門票,那是歡樂谷的門票,是世界發(fā)展的門票,是銀行辦事的門票。那是張通行證,似乎憑借它我能在整個人類世界暢通無阻。我以為我也能像往常一樣,通過它而通向奶奶的世界。
當(dāng)我重新站在奶奶的世界門口,恍然意識到有些人的世界在慢慢與整個世界脫軌,而有些門票有期限,亦有檢票時間的。
我麻木地徘徊,她的世界里,最近的檢票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下次檢票時候是否會在有效期內(nèi),不可知之。
我等待著,等待有效期限到來,卻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