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馨怡
三月初天仍冷著,天時卻長了,六點的電影散場后,天也不過將將擦黑。人潮洶涌,摩肩接踵地往外擠,眼見快到了門口,卻聞身后一陣騷動,有人操著方言喝罵:“擠嘛擠嘛,趕著投胎吶!”我微回了下頭,眼鏡卻滑落至地面,我只得彎著腰四處尋找,被人潮擠得來回踉蹌,也不知何時自己周邊已被隔出一方清凈天地。待抬眼時,便見身前立著一位穿著旗袍的女子,手上正拿著我的眼鏡。我道謝,她笑著點了下頭。
“不客氣?!?/p>
“回見?!?/p>
“再會。”
如此對話一番后,我們便各自旅程,只是出了影院大門,我又鬼使神差地駐足回頭望去,兩側(cè)商家林立,正是華燈初上的光景,人群熙熙攘攘,我卻一眼便自其中捕捉到她的身影,高挑瘦長的身形帶著清高,蓮步輕移,裙擺搖曳,仿佛雨打紙傘,傘上繪著漠漠黃蘆,筆意靈活,一派不勝雨打風(fēng)吹之態(tài),時光交錯,將我?guī)Щ亟瞎畔铩K纳砩戏路饠y著昆曲的旋律,那樣柔,那樣美,當(dāng)她行走在這世上時,每一步都順應(yīng)這昆曲的節(jié)奏,以至舉手投足,都婉轉(zhuǎn)動人。當(dāng)她漸漸離開我視野的時候,一抹裙擺飄搖著緩緩逝去,我借以看到了殘存在霞光下悠悠的古韻,所謂“皎皎兮似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回風(fēng)之流雪”大抵如此吧。且這一身在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城市并不顯突兀,簡潔的設(shè)計如行云流水,筆直的身軀透出她的干練,倒是與這橫平豎直的樓房相映成趣。
我將這旗袍女子視為白月光、朱砂痣,心心念念,更想著那一身旗袍,兼具古典與摩登的氣息,浸淬古代的含蓄、現(xiàn)代的活潑,演繹女子的嫵媚與端莊,那位女子的儀態(tài)與這身旗袍相互成全,造就了一幅寫意風(fēng)流的水墨畫,寥寥線條,神韻俱出。
旗袍,興起于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的上海灘,當(dāng)時女子的服飾逐漸由遮掩身體曲線演變?yōu)橥癸@身材的玲瓏。旗袍同西方的洋裝與東方的傳統(tǒng)服飾結(jié)合,備受時人青睞。那精細的剪裁、舒滑的布料是手藝人的嚴(yán)謹,小腿處的分叉、半露胳膊的衣袖是文化碰撞時的躍躍欲試,一針一線繡出山水意象,青藍靛紫繪寫蘊藉深沉,將其穿在身上,便是嬌姿媚態(tài),綽有余妍,從上至下看,風(fēng)流向下走,從下往上走,風(fēng)流往上流,端的是驚鴻一面,宜嗔宜喜,若飛若揚。但這一身卻不顯輕浮,謂之獨超眾類,卓爾不群,正應(yīng)了詩詞中的“深美閎約”“要眇宜修”,沒有多余的線條,簡單的勾勒在世界上縱深開掘,悠遠傳達,謂之摧枯拉朽。
旗袍與人是互相成全的,沒有人的支撐,旗袍扁平而不能盡其態(tài),沒有旗袍的修飾,人著裝粗淺而不能顯其美。旗袍中的多元更彰顯出文化的交融,內(nèi)里傳承下的端莊與典雅則是深入國人骨髓的文化的根——雅趣。
“曲徑通幽處”之婉約,“明月照積雪”之壯觀,“一一風(fēng)荷舉”之清麗,“猶抱琵琶半遮面”之含蓄,“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之燦爛,“杜鵑聲里斜陽暮”之悲戚,寫盡古人對美的追求,言情表意自成一體,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臨于理想,從靜中得無我之境,從動中得有我之境,筆力穩(wěn)健,多一分則滿,少一分則虧,于留白之隙淌著一片疏疏密密、濃濃淡淡的紅,像桃花扇上李香君斑斑的血淚,似紅樓書中脂硯齋的細細朱批,偏居天地一隅,意蘊悠長,引人無限遐想。
旗袍將抽象的藝術(shù)物化為美的外在,將“雅趣”化為簡約的線條、搖曳的裙擺,在旗袍身上,我看到了國人對美的追求,對外來文化的吸收,對留白的執(zhí)著,對雅正的偏愛,這也許就應(yīng)證了國人固有的性格、文化的根。從詩經(jīng)的國風(fēng)到漢樂府的賦,從屈原的離騷到唐宋的詩詞,還有那厚重如揮毫潑墨的書法,淡雅至寫意的國畫,揮塵清淡,蓮花滿座,皆是大國氣象,國人風(fēng)姿。歷經(jīng)五千年的文化的激蕩沉淀下的,是珠圓玉潤的雅趣。
春意盈盈,徜徉在燈火闌珊的街巷,光與影的變幻處,那身著旗袍的女子,姿態(tài)窈窕,裙裾搖曳,仿佛這萬丈紅塵十里春風(fēng)盡都匯入了她。愣神之間,她青絲飛揚,正衣袂飄飄,在霓虹間如花盛放,悠悠意蘊,溯向來處,去往天涯。
那是,文化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