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灶（組詩）

田 禾

叔祖父之死

誰都要老。誰都要像叔祖父一樣死去，

像枯葉被泥土埋葬、腐爛。

我知道叔祖父之前住著比他還老的房子，

睡著硬板床，一盞油燈照了他大半生。

年輕時，叔祖父是條硬漢，

爬山、過河、推碾子，誰也比不過，

揚麥子一口氣掀了八石。

叔祖父死的前兩天，他還在門口的

院場子劈柴，那些木柴足足可供叔祖母

燒一個冬天。昨天他把

窯垴的高粱秸稈砍了，給灶屋水缸里

挑滿了水，晚上吃了兩碗

叔祖母搟的陽春面，半夜還聽見他

起來撒尿，咳嗽一陣又睡了。

眼鏡后面是他消瘦的命運和人生

為了表示對死者的敬重

在每刻一塊碑前他都要凈手凈身

在石頭的前邊燒香下跪，磕頭

再掄錘，先敲三錘，讓死者聽見

近似于蓋棺時敲釘子的三聲定位槌

鐫刻在石碑上的字是魏碑體

橫豎撇捺有力道有筋骨

刻上死者的名字及生卒年月

好讓后來的子孫認祖歸宗

刻上“考”“妣”是區(qū)別男性和女性

挖煤窯的兄弟不幸遇難了

碑上刻一個好大的“煤”字

雕琢的時候，石頭不疼，人疼

但石頭從此變成了一塊有悲傷的石頭

光祥石匠雕刻的墓碑，易于辨認

每一塊碑上都留有他的指紋

構(gòu)成他與死者的另一種血緣與基因

叔祖父死于心臟病突發(fā)，

兒孫們?yōu)樗麩堝X，天還沒亮。

叔祖母一邊哭著一邊說：

“他好像預(yù)感到了什么?！?/p>

深夜他與叔祖母說了很多話：

“過年了，豬賣了，把二喜家的錢還上。

過年熱鬧一些，要買鞭，貼對聯(lián)。

再窮孫子也要讀書?！?/p>

不想這成了叔祖父最后的遺言。

石 匠

光祥石匠刻碑有三十年了

在一塊石頭上雕琢別人的死亡

由于年老，去年戴起了老花鏡

柴火灶

我不叫它柴火灶，我喊她娘親。

她像我娘，住著鄉(xiāng)下最簡陋的灶屋，

趴在低矮潮濕的地面上，埋著頭。

頂在上面的兩口鐵鍋，是我娘

露在身體外面的一對癟下去的乳房，

喂養(yǎng)著一群兒女。

柴火灶燒起來，柴火煙立刻在

灶屋里繚繞，像娘穿上了一件灰衣裳。

火焰是她的笑容，為一家人

燒水、蒸薯、煮飯，她就高興。

我娘實在，樸素本分，她的熱情，

就靠內(nèi)心的火焰表達出來。

她不善言辭，最大的語言是開鍋。

雞打鳴

在鄉(xiāng)下，有雞打鳴

那才叫日子

老祖宗留下的一塊

窮鄉(xiāng)僻壤。有雞打鳴的

地方，才是村莊

一群雞在院子里撲騰

在稻場上追逐

一只母雞蹲在雞窩里下蛋

另一只引著一群雞娃

在草堆下覓食

啄食井沿上的青苔

公雞在豆莢架上跳上跳下

有時跳到棺材蓋上

抖著身上漂亮的羽毛

伸長脖子高聲地打鳴

最初，鄉(xiāng)村的歌謠

就啟蒙于這古老的雞鳴

一只公雞，粗喉嚨，大嗓門

叫醒了我憨實的父親

每天，雞打鳴他就起床

天亮了，他便走出

這雞窩一樣的家

去麻雁口工地挖渠

或藏進農(nóng)事深處

白色的馬鈴薯花沾滿衣襟

王太發(fā)

王太發(fā)不讓他老婆點燈，

他說他想在黑夜里待一會兒。

王太發(fā)在外面的院子里蹲下，

院子黑得像他挖煤的礦井。

王太發(fā)在黑暗里蹲著，

他心里的苦和痛明亮起來。

那座煤礦今天又死人了，

想到這王太發(fā)真的有點害怕。

他感覺自己被死亡抓住，

遲早要死于這挖煤的職業(yè)。

但他要養(yǎng)家，每天只能挖煤，

去接受每天可能的死亡。

譚木匠

譚木匠早年從父親手里

接過魯班的這門手藝

向每一張桌子或凳子俯身

在一根粗糙的木頭上

用墨斗“嘣”地彈出一條直線

然后順著墨線把木頭鋸開

鋸成厚薄不一的木板或

一根根木柜的立柱

他鋸木頭

木頭滾來滾去

釘幾顆鉚釘就固定了

他刨木板

相同的動作不斷重復(fù)

瞇起左眼，用右眼

斜看木板的平整程度

和木頭的曲直

接著鑿孔開槽，連接榫頭

用魯班尺校正角度，打磨光滑

最后一道工序交給油漆匠

天黑了，他背著一把斧頭回家

斧頭砍去了他的一個白天

夜里又為他壯膽、驅(qū)邪

在黑暗中為他劈開一條路

劈柴的大哥

孩子們在磨坊后面的空地上踢毽子，

小亮飛起一腳，

正好踢中麥秸垛旁邊的羊屁股。

大哥在院子里劈柴。他雙臂的力量，

全用在一把斧柄上，

一塊木柴應(yīng)聲劈成兩半。

只一個上午，院子里的木柴，

堆得比冬天還高。一只母雞

咯咯叫著鉆進柴火堆的縫隙里去了。

高高的一堆劈柴，奶奶抱走一些

煮飯，爺爺取走一些烤火，

父親挑一些去鎮(zhèn)上賣錢。后山幾個

趕驢的親戚，拉走一些。

我常常把臭襪子

曬在上面，父親把化肥袋曬在上面。

一只灰麻雀飛累了，也歇在上面。

還 原

現(xiàn)在向你們描述我的祖父

那個五十年前得肺癌死去的

瘦弱老頭，我從沒見過面的祖父

描述我的祖父就是還原我的祖父

首先要為祖父還原他的村莊

還原他的村莊的孤獨、衰敗、戰(zhàn)栗

祖父一輩子在這個村莊里生活

他在貧困、悲苦、脆弱、潦倒，和長期的

病痛中，活過了短暫的四十八歲

我要把村莊還原成一盞貧寒的油燈

祖父深夜在暗淡的油燈下推碾子，咯血

土屋中一扇虛掩的柴門

風(fēng)吹一次，就吱呀響一聲

祖母站在柴門后面，懷里抱著我還不滿

周歲的父親，門外一聲狗叫

祖母把我父親往懷里摟緊一點

村后的十畝荒地都是祖父開墾的

我想還原他的勞動

他掄鋤的姿勢，向下而彎曲

還原他的一個歉收之年

祖父站在檐下，既不言語，也不哭泣

最后，我把祖父還原成山體、草木

讓他永遠睡成山的模樣

讓草木在他的身體周圍永遠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