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枕上濁酒
文/居何
蘇沅在野外荒村尋到辛安的時候,他正被幾個皮肉瓷實的孩子圍著要糖吃。鄉(xiāng)間土路詰屈且多砂石,蘇沅那匹在疆場上踏慣了尸骨的赤驥頗不滿地往后一撂蹄子,揚起的土灰全數(shù)落在了辛安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袍子上。
蘇沅勒緊韁繩下馬,甲胄寒光熠熠,周身的威壓嚇跑一眾孩童。四圍闃靜里她伸手一點一點拈去辛安肩上的沙礫,最后把目光落在他眉心的瘢痕上,說:“跟我回京?!?/p>
辛安退后半步,一年將盡時連日光也蒼涼,湮入他眼底不起半分波瀾。“京城難居,”他彎腰長揖到:“還請?zhí)K將軍放草民一條生路。”
蘇沅十九歲時死了未婚夫。喪訊塞在白色的信封里傳過來時她剛下戰(zhàn)場,兩只手捏在信紙上,一邊一個觸目驚心的血印子。
未婚夫是齊太傅的孫子齊昭,齊府與蘇府相鄰,他們算得上青梅竹馬。親事定下那天蘇沅翻了墻,輕車熟路地在齊家書房找到齊昭,拍著胸脯對他保證:“放心,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不讓任何人欺負你?!?/p>
戰(zhàn)亂平定后,蘇沅換上朝服跪在紫宸殿受賞。九階之上,黃門尖著嗓子宣讀景堯封她為千戶侯的旨意——對于一個未及二十歲的女子而言,確鑿是殊榮。
蘇沅一早摘下了護膝,因此能感受到殿心玉磚傳來的徹骨冷意,絲絲縷縷,不斷向里侵鉆。她伏下身子謝恩卻不領(lǐng)旨,聲音從胸腔振出,擲地而為金石:“微臣毫末之功,不敢忝居高位。唯有一愿,還望陛下成全?!?/p>
景堯示意她說下去,她便再一叩首,抬頭時目光冷冽如寒潭:“微臣斗膽,懇請陛下徹查齊昭死因。”
辛安到蘇府不久后,就從管家魏立那里聽聞了蘇沅和齊昭的往事。而在那些或騎竹馬或弄青梅的片段里,其實處處有景堯存在的痕跡——說來理所應(yīng)當,因為齊昭是景堯的伴讀,蘇沅的父親又時常帶著唯一的女兒入宮教習皇子們武術(shù)。魏立說到這里嘆了口氣:“在咱們小姐和齊公子的婚約訂下前,陛下還常常來咱們府里玩呢。”
暑氣燥熱,辛安拭去額上滲出的細汗,因為好奇而多問了一句:“齊公子是個怎樣的人?”
魏立看他一眼,把話說得意味不明:“往后你自會明白?!?/p>
辛安當時不懂何以自己“往后”會明白一個已死之人的為人,但這疑惑很快在見到齊昭的畫像后消弭——他這個出身鄉(xiāng)里的窮秀才,無論身形五官,都實在像極了已故的齊府公子。片刻怔然過后,他隱約領(lǐng)悟蘇沅對自己施以援手的用意。
景堯初臨天下,正是躊躇滿志的時候。蘇沅擊潰敵寇后他猶嫌不足,雄心勃勃地意圖開疆擴土。仲夏時分,天子輦駕自宮門出,迤邐行過朱雀街,最后停于蘇府階下。蘇沅躬身親迎景堯至書房議事,重瓣紫薇花影透窗掠過他唇邊笑意,瞳中光彩卻在見到奉茶的辛安時凝結(jié)成冰:“他是誰?”
蘇沅仿若未覺帝王的驚詫,面色自如地反問:“陛下覺得他是誰?”
當啷一聲,是瓷盞被擲下后在辛安腳邊碎開。而后他聽見景堯的聲音,凜冽如刀:“孤告訴過你,齊府滿門,盡皆死于時疫?!?/p>
蘇沅不改從容,竟是一笑:“那就查查是誰把時疫帶進齊府。哪怕始作俑者死了,微臣也一樣把他的尸首從黃泉底下刨出來,挫骨揚灰。”
辛安還是頭一次見她露出狠戾如斯的神色。他握緊茶盤,想起初進府那天,他被魏立引著去佛堂里見這位威赫震于四海的女將軍。那時蘇沅跪坐在回紋錦裁制而成的蒲團上,正對一尊低眉垂目的地藏菩薩。
菩薩是南山玉雕成,香煙裊裊不絕,繚繞其上像細弱的靈魄。手心的佛珠捻過一輪后她終于起身,長眉下一雙微微上挑的眼里沉著寂海:“我替你報了殺父之仇,現(xiàn)在也想請你為我做件事?!?/p>
辛安后知后覺,才明了她當時把話說得十分客氣,大約因為自己肖似齊昭。
而她砍下他仇人的腦袋就要他相報,大約也因為自己不是齊昭。
蘇沅偶爾會親自向辛安說起齊昭,在她發(fā)覺他的模仿出現(xiàn)紕漏之后。齊昭出身清貴卻嗜愛狂草,蘇沅看著辛安筆落處即有鋒芒出棱,立刻皺了眉頭制止:“不對?!?/p>
辛安應(yīng)聲停筆,垂首低過她的目光:“請將軍示下。”
他在她的屋檐下一向乖順,但這同樣不對。蘇沅命他抬頭,兩眼深寂如秋潭,清晰照出他的影子:“你該叫我什么?”
院中鳥雀啁啾,熱鬧得不似溽暑時節(jié)。辛安從善如流,張口喚她:“阿沅。”話音落下地同時,發(fā)現(xiàn)她的眼底有痛色暈開。
蘇沅自記事起就已認識齊昭。齊府有一棵很大的棗樹,栽在相隔兩府的圍墻邊。蘇沅活潑好動,四歲時就常拿著石片去打棗,但畢竟力氣不夠,往往徒勞。有天平地起狂風,石片輕薄,剛拋到半空便被風卷歪了方向,須臾傳來一聲呼痛,而后圍墻邊露出一顆鼓著兩個發(fā)包的小腦袋,正是剛總角的齊昭。
齊昭因為吃痛而皺緊眉頭,趴到墻沿上時卻先問了她的名字。蘇沅知道自己闖了禍,秉承蘇氏家訓規(guī)規(guī)矩矩地謝罪。奶聲奶氣的一板一眼,倒惹得齊昭笑出聲來:“拿腔作調(diào)?!彼@樣評價蘇沅老氣橫秋的歉禮,接著對她招招手:“到這來,我教你打棗子?!?/p>
大約是齊昭胸有成竹的樣子讓蘇沅以為對方是個身懷絕學的武林高手,是以她滿懷憧憬地去了齊府,又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當——齊昭不過沒骨頭似的斜靠在廊下椅上,命令年長的小廝拿了長桿對著樹冠一通亂捅。半青半紅的棗子瞬時紛落如雹,小少爺從畢恭畢敬的下人手里拈起一顆拋著當球玩,余光睨向蘇沅:“學會了嗎?”
蘇沅簡直不屑一顧:“父親說過,凡事皆要親歷親為?!?/p>
齊昭把棗子丟還小廝,舒舒服服地換了個姿勢:“那么蘇將軍有沒有告訴過你,君子善假于物?!睍煿鈴募毭艿穆讶~間隙篩下,落入他眼底,如星如鉆:“赤手空拳不過替人賣命的卒子,帷幄善任方是掌控大局的將帥?!?/p>
她下意識想要反駁,張開嘴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說不出。
那天蘇沅氣沖沖地回府,連最愛的海棠糕也顧不得吃就向父親告了狀。彼時老蘇將軍把一柄長槍舞得勢若銀龍,槍尖穿楊刺入偶人眉心后他向蘇沅斷言,那個隔壁齊府的小子,將來必定會成為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可惜他們都沒能活到那個時候。
蘇沅十七歲時,塞外蠻夷投出的火石燃盡了景國的軍營,將帥皆罹難,死傷以萬計。她秉承父親遺志披掛出征,又在兩年后得到了未婚夫新喪的消息。
侍婢在門外恭聲詢問晚餐的安排,蘇沅起身時無意牽動案上狼毫,沒料到墨汁飽漲,恰巧滴在宣紙上。熟宣柔軟,墨點頃刻暈染半壁江山,污壞辛安練了半日的字紙。她只看了一眼便抬腳走開——這是她的地界,自然沒有道歉的道理。
有御醫(yī)奉王命而來,要醫(yī)蘇沅的癔病。西域貢來的牛乳被巧手的廚子打發(fā)得細如雪沫,蘇沅拂袖將乳盞掃落,潑了一地白痕。御醫(yī)諾諾不敢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聽她高聲大笑,又聽她冷然低語:“回去告訴他,本將軍好得很?!?/p>
秋意拂開院內(nèi)金桂時辛安察覺到異樣。佛堂外開始聚集三三兩兩的術(shù)士,手握相似的符紙——蘇沅要為齊昭招魂。
招魂是秘法,要靈力深厚的術(shù)士,要朱砂畫就密文的符紙,要逝者出殯的靈幡,還要與逝者肖似之人的心頭血。
術(shù)士與符紙,施以千金即可求得。齊昭的靈幡卻極難尋覓。辛安日日臨窗練字,也隱約聽得闔府都在猜測他的死期。最后一點墨跡干透后,辛安望向窗外快要敗落的榴花,神思一繞,飄忽著想到那日紅衣染血的蘇沅。
“我不會殺你?!碧K沅把仇人的腦袋丟到他腳邊,這樣保證。衣襟處的血凝固成點狀塊狀的腥黑,她抱臂立著,村野平曠,勁風掠過發(fā)鬢時竟有蒼白隱現(xiàn)。
那時辛安靜靜聽她說完交易的代價,未發(fā)一言——兩邊的籌碼看似對等,但誰都清楚,他其實沒有上賭桌的資格。
昌平王嫁女,蘇沅吩咐魏立從庫房中拾出一對翡翠雙魚佩送去添喜。魏立應(yīng)聲而去,再將禮盒捧到蘇沅面前供她檢閱。她看也不看,只隨口道:“送去吧。”
魏立卻露出為難的神色:“這是陛下親賞的,送與他人……恐怕不太妥當?!?/p>
蘇沅繼續(xù)擦拭她那柄慣用的長槍,面色如常:“我竟不知蘇府已是魏管家當家?!?/p>
魏立連道不敢,躊躇片刻,終于離去。辛安拿了一帖字過來,蘇沅單手收起長槍,接過字紙仔細辨認后總算露出一點笑意:“頗有長進?!?/p>
辛安一揖算作回答,蘇沅看向他,神色稍弛:“留下吧,與我一同用飯?!?/p>
辛安再一揖。他實在是過分沉靜,蘇沅眉間輕微皺起,到底沒說什么。侍女呈上一道蟹粉獅子頭,蘇沅用犀筷從中剖開,搛一半至他面前。辛安起身謝禮,終于惹得蘇沅展露不悅:“坐下?!?/p>
辛安輕聲回應(yīng):“禮不可廢?!?/p>
犀筷被“啪”地一聲摔在桌面上,蘇沅冷聲道:“滾出去?!?/p>
辛安再行一禮,方才離開。蟹粉獅子頭隨即被送到他的房內(nèi),侍女說:“將軍吩咐過,奴婢須得看著公子用飯。”辛安謝了蘇沅的賞賜,端坐案前細嚼慢咽,飯畢后他飲下一口清茶:“有勞姑娘回稟?!?/p>
他生得清俊,溫文隨和,倒惹得侍女臉紅起來。蘇沅聽了回報,還未說什么,魏立便垂手進來通報:“昌平王府世子求見。”
昌平世子景深小蘇沅一歲,行事卻很周全。今日出嫁的是他的同胞姊姊,蘇沅帶了笑拱手道賀,景深亦笑容滿面地回禮:“翡翠雙魚佩的意頭極好,家父特意囑咐我來向蘇將軍道謝?!?/p>
蘇沅令魏立奉上茶來,斜坐了主位,眼尾揚起:“本應(yīng)親自去府上觀禮,但沙場之人血債深重,到底怕沖撞了郡主的好事?!?/p>
“蘇將軍為我朝鞠躬盡瘁,實乃有功有福之人。將軍這樣說,是折煞家姊了?!本吧罱舆^茶盞,笑意愈深:“不過將軍位高權(quán)重,又是陛下心腹……與我昌平避嫌,確為明哲之舉?!?/p>
昌平王景肅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是景堯的親叔叔。景堯的皇位得來不易,對親王們也格外避忌些。蘇沅并不接話,微微笑道:“此茶名為寒春,是北征時于雁鳴山得來。傳說雁鳴山藏伏虎豹,險象環(huán)生,須得搭上十數(shù)名茶工性命方能換回三四兩茶葉——世子可還喝得習慣?”
景深呷下一口,贊道:“果然好茶?!倍笏聪蛱K沅,接著道:“久聞將軍府的小廚房做得一手遠近聞名的揚州面點,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嘗?”
蘇沅自然應(yīng)允,命魏立帶了侍女去拿新近研制的薄荷糕。滿廳只余他二人時景深終于舍得切入正題:“將軍如此厚愛,昌平唯有一物可報?!?/p>
他自袖中取出一塊疊得極方整的白布:“齊氏靈幡在此,愿助將軍一臂之力。”
景堯病了。罷朝三天后,蘇沅終于入宮探視。
明黃紗帳垂下十二層,遮掩他臥病的身形。御醫(yī)剛診了脈,蘇沅接過方子草草一看,用的倒都是些溫補的藥材,想來應(yīng)無大礙。
她屏退服侍的宮人沿榻而坐,伸出一只手想試一試景堯額頭的溫度,將觸及時卻被攫住:“蘇卿,膽敢弒君么?”陡然睜開的那雙眼里直露著懾人的冰雪,蘇沅并不急著收回手,只和顏悅色道:“原來陛下醒著?!?/p>
景堯卻將她的手腕攥得更緊,病由風寒起,又染了咳疾,他潮紅了兩頰啞著嗓子,重復問:“你想殺我?”
蘇沅啞然,片刻后只道:“從前陛下說過,天子宮苑,不得造次?!彼K于掙開他的桎梏,腕上卻已有紅痕。蘇沅垂下寬袖覆住痕跡,嘴角露出一個笑來,里頭淬著冰:“臣,始終銘記于心?!?/p>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下了學堂,齊昭不知被什么人推進了太液池,被侍衛(wèi)撈上來時已是不省人事。蘇沅立時拔了刀橫在跟隨齊昭的內(nèi)侍的脖子上,將要見血時景堯趕到:“住手!天子宮苑,豈能容你這般造次?!”
刀鋒前逼,沁出血珠來。那時蘇沅及笄不過半月,卻已隨父親領(lǐng)略過戰(zhàn)場劍影刀光,也曾親手斬下敵人的頭顱。內(nèi)侍在冷凝的刃光下抖若篩糠,她定定看向景堯,終于收回刀柄。
齊昭身子弱,昏沉半日醒來,也不過是對著病榻前的蘇沅輕聲道一句:“阿沅,我沒事。”
“你還記得。”景堯咳了幾聲,隨后閉上眼:“你果真那樣在意他?!?/p>
殿外有侍藥的宮人叩門,蘇沅起身:“微臣不過是,知恩圖報。”
她性子莽撞,以前不肯加以約束,惹下大大小小的麻煩,大多是齊昭解決。最頭疼的一次是她與齊昭景堯便衣上街,見一官宦子弟于鬧市縱馬,馬蹄迅疾,將要踏上一名稚兒。勢態(tài)危急,蘇沅順手從旁邊的攤位上取了一根尖頭竹竿,當胸穿過馬身,如此方止了一場人禍。只是那匹棗紅駿馬吃痛之下頓失前蹄,馬上之人一時不防,從馬背摔下斷了兩股,自此落下殘疾。
縱馬者為京城總兵王承之子王睿,王氏與蘇氏同為將門卻一向不睦,又兼王承愛子心切,當下便連上奏章以求重罰蘇沅。蘇家本就因功高而為朝臣所忌,禍事既出,竟有大半官員聲援王承。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蘇沅受了父親的百鞭后被禁足府內(nèi),憂心惶惶之時,也只有齊昭托人傳來字條讓她安心。
朝堂態(tài)勢膠著數(shù)日,最后她被一道圣旨打發(fā)去了邊疆戍守。臨行那日齊昭帶了大包小包前來送行,綠豆糕山楂卷棗泥餅,金瘡藥清靈丹還元散,滿滿當當壓垮了車輪。蘇沅的鞭傷還未愈合卻不肯坐車,咬緊牙關(guān)在馬背上挺直身板,話里話外都是無奈:“我是去戍邊,不是去踏春?!?/p>
齊昭兀自揀出一只大包袱:“這是殿下讓我捎給你的?!?/p>
蘇沅的事牽扯朝堂局勢,景堯身為皇儲,為避嫌疑,即便事發(fā)時在場,也未替她解釋過半個字,甚至在兩日前與王氏嫡長女定下了婚事。蘇沅有自己的傲氣,偏了頭道:“我不要他的東西。”
湯藥由宮侍一勺一勺喂進景堯嘴里,蘇沅向他行禮告退,披了淡淡的月色往外走。將要跨過門檻時遙遙聽得一句:“你怨孤么?”
她仿若未聞,一刻未停。
事已至此,怨不怨的,又有什么緊要。
景堯病愈后,蘇沅遞上一道折子,要求一查王承昔年運送軍餉之事。兩年前蘇老將軍功敗垂成,沙場掩埋尸骨累累,與備管軍需的王氏脫不了干系。
陳年舊事,若真要一一細究起來,撼枝動葉,自然千難萬難。何況王氏嫡女仍舊坐鎮(zhèn)中宮。但景堯扶了一炷香的額角,終是用丹砂朱筆允了她的請求。
圣旨既下,不出幾日便有王氏門下幕僚將王承與地方官吏勾結(jié)的證據(jù)呈交天子。自京城運出的軍需輜重,歷經(jīng)層層盤剝,運至戰(zhàn)場時竟只剩三成。很快又有官員攀出王氏貪污納賄,賣官鬻爵,更在朝中私結(jié)朋黨,排除異己,只為培植勢力。
滿朝嘩然,景堯震怒,領(lǐng)命而去的禁軍立時將王承收押監(jiān)房。與此同時,昌平王景深亦奉了圣旨搜查王承宅邸。
辛安帶著新練的字紙,在木香花架下尋到蘇沅。春日早過,花朵疏落一地。蘇沅背手而立,并不看他。辛安躊躇片刻,終于先開了口:“蘇將軍……”
但不待他多言,蘇沅很快出語打斷:“齊氏何以落到滅門的下場?”
“草民不知?!?/p>
“昌平王告訴我,天家本就倚重蘇氏,景堯又與齊昭交好,蘇齊聯(lián)姻后王氏深以為懼,便先趁征戰(zhàn)之際除去父親,再對齊氏下手?!?/p>
“如此,是齊氏樹大招風之故?!?/p>
蘇沅轉(zhuǎn)過身來:“與我蘇家無關(guān)?”
辛安斂低眉眼:“王承專欲擅權(quán)。無論蘇齊是否有姻親之好,皆是王氏必須拔除的肉中釘刺。草民以為,將軍雖一向嚴于律己,卻實在不必攬這責任?!?/p>
“可王氏女已為中宮皇后,倘若來日誕下皇子,便是儲君。王氏何必鋌而走險?”
“外戚向來是朝堂大忌。陛下英明,又豈會容忍王氏僭越弄權(quán)?!?/p>
蘇沅看向他,竟是一笑:“你今日倒肯多說幾句。”
辛安不答。有風起于東隅,翻動木香花葉,簌簌有聲。蘇沅矮下身子折取一枝,道:“這花,是他當年親手種下。”
辛安默然良久,放輕了聲音:“逝者已矣,將軍切莫過于傷懷?!?/p>
“逝者已矣?”蘇沅驀然冷嘲,隨手將枝葉委棄于地:“我偏要讓他活過來。不僅如此,我還要讓他開口,把昔年殘害忠良的奸佞,一一咬個清楚?!?/p>
七月十五,鬼門開。夜半蘇府招魂,符鈴聲遙遙傳遍大半個朱雀街。
朱雀街專為官宦所居,次日上朝,有不少官員議論昨夜蘇府鬼影飄忽,更有甚者,直言聽到已故齊太傅之孫的哭聲,幽幽不盡,似訴冤怨之情。
景堯入座高殿,群臣瞬時噤聲。朝拜禮畢,昌平王景深執(zhí)象牙笏出列,躬身道:“臣此前奉命查抄王氏,于其宅邸暗柜中尋得一包藥粉?!彼麖膽阎腥〕觯骸俺紵o能,遍尋城中醫(yī)士,竟無一人知曉此物。還請陛下著御醫(yī)一觀?!?/p>
御醫(yī)很快驗出粉末為南疆毒草所制,若被人誤食,輕則病于咳疾,重則有性命之憂。
景深再道:“除此之外,臣還搜得一封書信,信內(nèi)所言,齊太傅暗中探聽軍需內(nèi)幕,王承深恐事敗,便起殺心。請陛下親觀?!?/p>
朝臣面面相覷,蘇沅亦在此時出列:“昔日微臣雖不在京中,卻也聽說自齊太傅起,齊府上下皆苦于咳疾。若信中所言非虛,齊氏慘遭此禍,非為時疫天災,竟是奸人所為!”她甩開朝服雙膝跪地:“齊太傅一心為國,以致招惹宵小忌恨。微臣斗膽,懇請陛下徹查齊氏之禍?!?/p>
額頭觸在地上,蘇沅能感受到玉磚幽涼,一如那日吞噬滿架木香花的夜色。她想起夜風停下時辛安的問題:“倘若,種花人不是惜花人……將軍該當如何?”
證據(jù)確鑿,王氏不日便坐實了殘害忠良的罪名。景堯下令問斬滿門,刑期恰在中秋。自江南貢來的月桂飄香宮闈時,已被廢為庶人的中宮娘娘以一尺白綾懸梁,在冷宮輕易斷送了性命。
景堯在中秋宴上聽得內(nèi)監(jiān)回稟,面色未改,只擬定口諭將自己的第一任皇后草草葬入妃陵。
景深舉杯笑道:“陛下仁厚寬和,臣自愧不如?!?/p>
景堯不明所以,回以卮酒,問:“皇叔以為如何?”
景深似有三分醉意,呵呵笑道:“區(qū)區(qū)罪臣之女,且又畏罪自戕,將其保全尸首埋入亂葬崗,便已是我天家恩德。”
此言既出,景堯臉色愈加深沉。滿席寂然,唯有蘇沅執(zhí)杯起身:“王爺所言極是。陛下將此女葬入妃陵,得享后世香火,只怕會寒了我等忠臣之心?!?/p>
景堯不掩慍色:“君臣有別,蘇將軍是要置喙孤的內(nèi)苑之事?”
月上中天,銀輝遍灑。蘇沅摔下琉璃杯,立時碎了一地的月亮:“忠臣豈可事昏君!”
蘇氏與昌平王府的親兵不知何時藏進宴會之中,摔杯為號,須臾間每位官員的脖頸邊都架上一柄寒刃,更有一隊精銳執(zhí)長槍將景堯團團圍住。
蘇沅振臂而呼:“昏君無道,以致奸佞滋事,忠良蒙冤!天道昭昭,既已負人,豈可負國!”
蘇沅與昌平王的盟約,在送出那枚翡翠雙魚佩時結(jié)下。
蘇沅記得,景堯把玉佩交到她手里時他們都還小,是自己頭一次隨父親遠赴戰(zhàn)場的前夕。十四歲的小殿下聽了消息,拉著齊昭找到她,見了面卻先冷哼一聲:“就算你爹是將軍,你一個女孩兒家,去邊塞湊什么熱鬧!”
蘇沅最受不了他擺架子,當下變了臉色,好在齊昭及時將她按住順毛:“巾幗不讓須眉,咱們蘇小將軍此番遠征,定是要立下戰(zhàn)功凱旋歸來的!”
她一抬頭,便見齊昭彎唇而笑,眼底光華遠勝天邊霞彩,雙頰莫名就燙起來。景堯翻了個白眼,把一枚玉佩丟進她懷里:“喏,收好了,要是和軍隊失散流落他鄉(xiāng),當了它,哪怕是爬,也要給本殿爬回京城!”
后來她偶然聽得前人的詩句——“遠行珍重寄雙魚,魚中定有長相憶”——才明了何以當時齊昭神色有變。
眾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蘇沅親執(zhí)了匕首,抵住景堯咽喉,笑道:“成王敗寇,還請陛下交出傳國玉璽,禪位于昌平王?!?/p>
景堯偏頭問她:“你可想好了,果真要如此?”
刀刃貼緊幾分,隱隱劃出一道血線。蘇沅笑意愈深:“開弓哪有回頭箭。陛下,事不宜遲。”
景堯或有嘆息,幾不可聞:“玉璽在紫宸殿中?!庇谑翘K沅便命自己的親兵押住一眾朝中要員,請昌平王及衛(wèi)兵隨行至殿中。玉璽被景堯取出,蘇沅搶過,躬身奉向景深:“請王爺敬受天命。”
景深步上九階,一手接過的同時以袖內(nèi)短兵刺中蘇沅腰腹。見蘇沅因猝不及防而神色驚惶,轉(zhuǎn)身高聲笑道:“賊子蘇沅,謀逆弒君,幸有本王在此,將其誅殺!”
話音未落,一柄尖刀透胸而出。暗紅的血滴匯聚刀尖,連綿墜地。景深尚未來得及錯愕,便聽得耳邊蘇沅低語:“王爺,承讓了?!钡度邪纬龊?,他隨即被身后之人推下階去。
蘇沅一早貼身穿了護甲,景深刺出的兵器并未傷她分毫。
昌平王的叛亂在景堯的意料之內(nèi),中秋宴的圈套卻是蘇沅所設(shè)。景深以齊昭之死作餌,挑撥蘇沅景堯不和,卻沒料到蘇氏滿門忠烈,蘇沅絕不會因私怨而生反骨。
本該被蘇沅一早制服的御林軍涌進紫宸殿,昌平王府數(shù)十精銳盡皆血刃。景深咽下喉頭腥咸,眼角赤紅:“蘇沅!你們蘇家功高震主,先帝在時便欲除之后快,你如今竟要做這黃口小兒的倀鬼!”
景堯聞言側(cè)目,但她面上未有絲毫波動,只睥睨景深的困獸之斗,聲冷如霜:“蘇氏之禍,與陛下無關(guān)?!?/p>
冤有頭,債有主。何況宴會開始時,便有蘇府親信密報辛安悄無聲息地不見了蹤影。
辛安靜靜聽蘇沅敘完當日情景,只說:“你一早知道。”
“知道什么?”蘇沅前逼一步:“知道你故意化名隱瞞身份?知道你刻意改換筆鋒?知道你強忍惡心咽下那道素來厭惡的獅子頭?”見他面容依舊沉靜,她咬了牙道:“還是知道你齊府上下一心,皆是謀害我父親的元兇?”
辛安的表情終于出現(xiàn)裂痕,他低下頭,聲音微有滯澀:“阿沅,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就夠了?”蘇沅冷笑出聲,眼里卻滾出淚來:“齊昭,你欠了我這么多,如今卻想全身而退嗎?”
她不信王承區(qū)區(qū)京城總兵,竟能膽大包天至克扣軍餉,甚至在糧草中暗暗藏下火藥,以致火石攻來時引燃軍營首尾,蘇家將士皆如置身火海,無一絲生路可退。她派出探子暗暗追查,卻被景堯的人察覺。于是景堯適時患病,再適時宣她入宮。
那天,景堯趁著滿殿空寂,對蘇沅說:“齊昭已經(jīng)死了,你又何苦多生事端?!?/p>
她一向認死理,只冷冷道:“他沒死?!?/p>
“先帝要他死,他便是死了。即便死而復生,終究無益。”
蘇沅眼眶泛紅,用袖劍抵住他的脈搏:“你知道?”
景堯闔目而嘆。蘇氏世代為將,聲威煊赫,無論江湖廟堂,盡皆拜服。帝王驅(qū)使猛虎,又怕被虎所傷,終日惶惶,只好暗暗扶持他姓世家,令虎豹纏斗,自相殘殺。
“齊氏王氏聯(lián)手,殘害蘇氏。但齊門子弟遍布士林,盤根錯節(jié),又何嘗不是先帝的心頭大患?”蘇沅嗤笑:“帝王心計,當真深沉?!?/p>
“是。”景堯坐起身,直直迎上她的嘲諷:“先帝容不下蘇氏,自然也容不得齊氏。我當日拼力周旋,保下齊昭一人,已是不易。你若不解氣,大可再殺了王承陪葬,又何必尋了他來裝神弄鬼,徒生波瀾。”
蘇沅收回袖劍,起身道:“有些事,不是裝作不知道,就真的能算作沒發(fā)生?!?/p>
“我不想知道景堯是如何安排你遠離京城,在這荒郊過了如許安生日子?!碧K沅逼退淚光,使長劍迫得他抬頭:“王家滿門死絕,我豈能容你這齊氏余孽獨自逍遙?”
齊昭一笑,竟是十分順從:“要殺要剮,悉聽尊便?!?/p>
新來御書房伺候的宮人偷偷問宮里資歷老的嬤嬤,為何前兒個看見陛下抱了六歲的小太子在膝上問話,說著說著,倒眼紅起來。
嬤嬤問她可聽清陛下問了什么,宮人說,倒也聽不大真切,依稀仿佛關(guān)乎朱雀街上那處廢棄的將軍府。清明時小太子隨陛下去了一趟,很喜歡府里那架木香花,前兒個來,纏著陛下問那花的來歷。
嬤嬤嘆了口氣:“蘇家滿門忠烈,蘇將軍雖身為女子,卻也為我朝捐軀赴難。只可惜蘇家的香火竟就這么斷了,好好的宅院也就這么廢了?!?/p>
小宮人恍然大悟,繼而又問,隔壁的齊府也廢了有些年頭了,未入宮時遠遠瞧見,兩府間的棗樹都有數(shù)人合抱之粗。這么好的兩所宅子,怎么不見陛下重新賜人居住呢?
嬤嬤再一嘆:“蘇齊兩府是通家之好。咱們陛下年幼時,又和齊公子蘇將軍交好,這是念著舊情呢?!?/p>
小宮人似是了然,聽說蘇將軍曾與齊府公子有過婚約,后來齊府滅門,蘇將軍竟終身未嫁,真是可惜可嘆。
嬤嬤環(huán)顧四周,壓低了聲音:“我與蘇家的管家是故交,聽他說,昌平之亂后,蘇將軍曾帶回一個身形模樣都像極了齊公子的郎君,只可惜那郎君福薄,到蘇府的第二日便口吐鮮血。蘇將軍連夜求了陛下賜御醫(yī)診治,卻也是回天乏術(shù),不多日便走了?!?/p>
小宮人不曾想到還有這樣的隱秘,咬了手指問到底,那郎君不會是自戕吧?
嬤嬤瞪她一眼:“話本子看多了不是?咱們蘇將軍可不是強人所難的主兒!聽御醫(yī)們說,那人是早些年便中了劇毒,本也就沒多少時日了?!彼銍@道:“自那郎君去后,蘇將軍便喜怒無常起來,有一日半夜未眠,竟把院里一架花連根拔起,棄置十日后,又親手種了回去。”
小宮人長嘆一聲:“情之一字,最是傷人吶……”隨即腦袋上便輕輕挨了一打,老嬤嬤斥道:“糊涂東西!在宮里少說這些渾話!陛下待會兒要去皇后娘娘宮里用膳,還不去通傳一聲!”
“哎哎哎!”小宮人點頭如搗蒜,剛要動身,又偷偷湊上前來:“好幾個嬤嬤都說,咱們皇后娘娘有幾分像蘇將軍的模樣,不知……”隨即挨了嬤嬤一記眼刀,連忙飛也似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