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磊
《史記》是我國古代最負盛名的紀傳體通史,自當學生以來,我先是聽過負荊請罪、圯上納履、胯下之辱、破釜沉舟、烏江自刎等情節(jié)生動的故事;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讀過一些《史記》選本中的白話文本;再后來,潛心看了一些《史記》文言文原著和《太史公自序》《報任安書》,更是對司馬遷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我的閱讀和經(jīng)歷中,我常常想起三個和《史記》相關(guān)的直接或間接的哭的故事,這些人的歌哭悲歡,可以讓我們認識許多世相百態(tài)、物理人情。
一
十五年前的2004年,那年秋天,我還在蕪湖的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讀大四,當時我們剛從市里的老校區(qū)搬遷到新校區(qū),新校區(qū)還沒有建好,校園里還有很多地方是荒田和工地,幾幢先期建好的教學樓像一群孤鬼一樣,飽嘗著田野里的悲風。
大四的必修課不多,選修課多。選修課中的《〈史記〉選讀》,就是在新校區(qū)新教學樓里開設(shè)的,授課教師是系里研究《史記》的知名學者袁傳璋教授,當時的袁先生已經(jīng)六十五歲,他高高的個子,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如同落了雪一般,平時袁先生一臉威嚴,不茍言笑。只需遠遠地觀察,你就會覺得他是一位治學嚴謹?shù)膶W者—的確,袁先生對《史記》中史實考證、文字考訂功夫非常深厚,當時我僅僅知道,袁教授的論文在日本、韓國和臺灣《史記》研究界影響巨大。
對十五年前的求學往事,我好多都記不真切了,但袁先生授課時的一件小事,讓我至今難以忘卻。那是在《〈史記〉選讀》的最后一節(jié)課上,白發(fā)蒼蒼的袁先生居然在課堂上痛哭了起來。
大四的時候,許多同學忙著考研和找工作,對系里的選修課,也都是愛搭不理的,選修課能夠堅持出勤的同學并不多,能夠容納六十人的教室有時上課時竟是空蕩蕩的,這或許多少讓袁先生有些失落,雖然《〈史記〉選讀》中有著扣人心弦的悲歡曲折故事,有著蕩氣回腸的往昔英雄們的偉績豐功。
最后一節(jié)課,袁教授像往常一樣,先是將《史記》的列傳文本講結(jié)束,接著他又提到曾經(jīng)講過的《太史公自序》,他講到“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睍r,我們聽得出他聲音哽咽了,不知他是為司馬遷的命運而悲,還是為自己孤獨的名山事業(yè)而悲,還是為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學生而悲?
緊接著,袁教授在黑板上奮筆疾書:
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袁先生的板書一向遵循古法,字是繁體字,順序是從黑板的上方寫到下方,從右邊寫到左邊,不一會兒,黑板上白色的粉筆字便映入我們的眼簾,我們感覺有點對不住老先生,也跟著抄錄起來,耳畔卻繼續(xù)傳來袁先生的哭腔:
孤獨的司馬遷死了,不朽的《史記》成了絕唱!同學們,我們需要繼承司馬遷寫《史記》的精神,發(fā)憤著書,發(fā)憤學習,不能自我懈??!孔子寫《春秋》,止于獲麟;馬遷寫《史記》絕筆于獲麟。而我們的《史記》學習,則不能停止,絕不能停止啊……
袁先生老淚縱橫,我們聽得出、看得出老先生對我們青年學生的失望,但其中似乎又有著期望。我們在座的同學似乎都感到了愧疚,不停地抄錄著筆記,似乎想用行動來證明我們的學習并沒有停止……
正當這個時候,下課鈴響了,白發(fā)蒼蒼的袁先生孤獨地抹著眼淚,孤獨地走下了講臺,孤獨地走出了教室,坐在教室里的我們,面面相覷,靜靜地呆著,呆了很長時間。
二
畢業(yè)后在高中教語文,教學空閑時,偶爾和分散在各地的同學朋友聊天。有一年,聽到徽州的一個朋友講到自己父親痛哭的故事,也是和《史記》有關(guān)。
《史記》(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精裝本,中華書局出版
朋友的父親也是語文老師,聽說也是安徽師大畢業(yè)的,他八十年代畢業(yè)后就在徽州的某重點高中當教師,后來評了高級職稱,再后來當上了這所學校的副校長,再后來還是副校長,直至退休。
我覺著這樣的成績于一個教師而言,應該算是一帆風順、功德圓滿了。
可是朋友說,不,自己的父親似乎有心事。
具體是什么心事,朋友沒說,她只是說父親書生氣太重了,他在工作閑暇喜歡讀書,最愛看的就是《史記》和《離騷》。她說父親不喜歡到外邊喝酒,偏偏喜歡在家喝酒,喝醉后就開始背書,最喜歡背《離騷》和《史記·屈賈列傳》,有時候背著背著就開始哭起來了,哭聲哽哽咽咽、咿咿呀呀,好不悲涼。
恐怕這位副校長是把滿腔激情和滿腹牢騷都熔鑄在自己的哭泣里,然而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的女兒似乎也不知道吧。
聽完了這個故事,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一幅畫面,廣闊的新安江江面上,飄蕩蕩,劃來一艘小船,我們的這位副校長,穿著古裝,站在船頭,端著酒杯,淚眼婆娑,他應該是迎著江風,大聲吟誦《屈原賈生列傳》中的屈子的獨白:
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晧晧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
或者,他應該表達屈子的焦慮:
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史記》(中華經(jīng)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中華書局出版
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秀靈。朋友的父親是既明智又秀靈的。唉,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痛飲讀史騷,現(xiàn)在看來,同學的父親內(nèi)心郁結(jié)何其多也!
三
前兩年的一個夏天,在家看電視臺播放的本地新聞,市中級法院宣判了一個案子,原來本地文博公園的老總林某因非法集資和非法發(fā)放小額貸款而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新聞中這位林總無奈地流出了眼淚的鏡頭讓我揪心,林總是因為失去自由而痛哭?還是因為悔恨自己的過往而流淚?還是因為感慨其他方面的情緒呢?
早就聽文博收藏圈里的朋友說,這位林總早年在市里的古玩街上擺地攤,當年和他一起擺地攤的人,有的依然還在街上擺著地攤,而林總卻用二十年的時間,從一個平頭百姓搖身一變,變成了我們當?shù)氐闹髽I(yè)家,因為后來古玩生意折騰大了,于是就不斷地接觸到各類權(quán)貴,林總漸漸有了自己的勃勃雄心,于是像西楚霸王一樣“富貴而歸故鄉(xiāng)”,在老家縣城先后打造了好幾期文博公園,然而由于投資目光短淺,選擇位置不合理,發(fā)展規(guī)劃失誤,文博公園并沒有達到林總的預期效益,反而負債累累。是不是在此背景下,林總想走終南捷徑,想到了非法集資和非法發(fā)放小額貸款?這,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們只看到,林總最終落得個被判入獄的下場。
文博園林總的哭泣,總讓我想到了《史記·李斯列傳》中李斯的故事。
李斯輔佐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功勛卓著,秦朝建立后李斯位極人臣、“富貴已極”,而且其子女都得到了秦皇極高的恩寵:
(李)斯長男(李)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shù)。
可是,始皇帝駕崩后才兩年,李斯和兒子就因趙高陷害,被關(guān)進監(jiān)牢,最后落得個腰斬于市、夷滅三族的下場。李斯受刑前,對共同受刑的兒子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讀來是頗有現(xiàn)實觀照的意義: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zhí),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好幾年前,我聽老家是河南駐馬店的同事陳老師說,李斯的故鄉(xiāng)上蔡縣有個李斯坑,坑是李斯被斬后,趙高帶人來上蔡抄了李斯的家,在整個李斯的故居處進行了殘酷的“挖地三尺”的結(jié)果。久而久之,這里就成了蘆葦叢生的坑塘,一片荒涼。如今,李斯坑岑寂無言,卻成了歷史的見證和無字的墓銘。
我不知道林總以前有沒有看過《史記·李斯列傳》,我更不知道獄中的林總會不會想起自己在古玩街擺攤時期的自由與自在?會不會想起第一次去鄉(xiāng)下收古董的忐忑與靦腆?會不會想起第一期文博公園奠基時自己的意氣風發(fā)?總而言之,昔日的齷齪和風發(fā)都不會再夸了,它們一同流進了歷史的長河之中。
—嗚呼哀哉,盛衰榮辱,真是逝如煙云??!
好在,林總還不老,并且也只是三年有期徒刑,他還有無限的可能……
《史記》作為一部史書,記錄了先漢和漢初各色人等的喜怒哀樂、悲歡歌哭,值得我們后人反復閱讀、經(jīng)常欣賞;《史記》還是一部智慧書,積累了無數(shù)的成功和失敗的鮮活例子,值得我們認真借鑒、不斷反思;《史記》還是一部血淚書,凝聚了司馬遷的汗水血淚、精思傅會,可謂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數(shù)年來不尋?!?,值得我們反復品咂、仔細琢磨。
《史記》,一部永恒的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