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多杰
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
蒸水老禪弄泉手,隆興元春新玉爪。
二者相遭兔甌面,怪怪奇奇真善幻。
紛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萬變。
銀瓶首下仍尻高,注湯作字勢嫖姚。
不須更師屋漏法,只問此瓶當響答。
紫微仙人烏角巾,喚我起看清風生。
京塵滿袖思一洗,病眼生花得再明。
漢鼎難調要公理,策勛茗碗非公事。
不如回施與寒儒,歸續(xù)茶經傳衲子。
—〔宋〕楊萬里《澹庵坐上觀顯上人分茶》
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楊萬里,曾擔任提舉廣東茶鹽一職,掌管嶺南一帶的茶政。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這段工作經歷的影響,他的一生都可謂嗜茶如命。關于楊誠齋對茶的感情,我們可以從他眾多的茶詩中窺見一二。例如,《食蒸餅作》中有“須臾放箸付一莞,急喚龍團分蟹眼”兩句,說明詩人吃完飯就要喝茶。又如《過平望》中有“午睡起來情緒惡,急呼蟹眼瀹龍芽”兩句,說明詩人睡醒午覺也要喝茶。再如《秋圃》一詩中,有“連宵眠不著,猶自愛新茶”的句子,您瞧,新茶來了熬夜也要嘗嘗,楊萬里是夠愛茶了吧?
楊萬里一生寫作涉茶之詩六十一首,不論是數量還是質量,在兩宋文人中都可圈可點。他的茶詩不僅有較高的文學欣賞價值,也為后人研究宋代茶史提供了珍貴的史料。例如這首詩中,楊萬里為我們詳細記述了一種宋代獨特的飲茶方式—分茶。諸位可能要問:到底什么是分茶?又該如何分茶呢?您別急,咱們慢慢聊。
宋人分茶,今人飲茶時也分茶,但古今的分茶可是兩套完全不同的動作。今人分茶,離不開一種叫公杯的茶器。具體而言,泡茶人先將泡茶器中的茶湯出在公杯里,使內中物質充分融合。隨后,泡茶人再執(zhí)公杯,為飲茶者分別斟茶。這樣人人飲到的茶湯口感一致,絕不會厚此薄彼。所以公杯,也叫公道杯,又可稱為勻杯,都是贊其有分茶均勻之功。那么宋人又是如何分茶的呢?咱們還要從宋代不同于今日的飲茶方式說起。
我們都知道,唐代流行煎茶,宋代重視點茶。所謂煎茶,是將碾碎且篩分后的茶末,直接投入滾湯煎煮。所謂點茶,是先炙盞,然后用水勺舀取茶末,在盞中調作膏狀。接下來操作者一手執(zhí)湯瓶倒水沖點,一手以竹制茶筅或銀質茶匙在盞中不斷攪動。由于宋代點茶是先預分茶末,然后再分別調膏,最后分別沖點,所有動作都是分別進行,所以也就有了分茶之稱。
今天我們常說泡茶或沏茶,而宋人卻常說分茶或點茶。正如泡茶與沏茶意思相同一樣,分茶與點茶也幾乎是一回事兒。例如陸游《臨安春雨初霽》“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兩句中,分茶即是點茶之意,“戲分茶”就是悠閑地點茶。有學者解釋分茶時,羅列了各家不同解釋十多條,讓讀者是越看越糊涂,其實這是簡單問題復雜化了。對于今天的愛茶人來說,只需知道在絕大部分情況下,分茶與點茶是同義詞就可以了。
那么您可能會問了:既然說是“絕大部分情況下”,那豈不是還有特例?沒錯。有的時候,分茶又特指有相當水平的宋代茶藝—茶百戲。而這個特例,就在楊萬里的這首詩當中。
老規(guī)矩,我們先來解讀這首茶詩的題目。
澹庵,不是一座庵觀寺院,而是人名。胡銓,字邦衡,號澹庵,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他于南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中進士,授撫州軍事判官,紹興七年(1137)任樞密院編修官,與楊萬里同殿稱臣。所謂“澹庵坐上”,也就是在胡府做客的意思。
顯上人,又是何許人也?與楊萬里同為南宋四大家之一的范成大,曾寫有《凈慈顯老為眾行化,且示近所寫真,戲題五絕,就作畫贊》《寄題西湖并送凈慈顯老三絕》等詩,《三絕》其三,更是涉及茶事,其詩曰:
中秋月了又黃花,卯后新醅午后茶。
別沒工夫譚不二,文殊休更問毗耶。
這位與范成大頗有藝緣茶事的杭州凈慈寺顯老,會不會就是楊萬里詩中的“顯上人”呢?極有可能。第一,范成大與楊萬里只差一歲,是同齡人加好朋友。第二,兩人都長期在南宋的都城杭州生活,故此他們的朋友圈交集一定很多。范石湖筆下的凈慈顯老,很可能就是楊誠齋遇到的老禪顯上人。當然,這也是筆者的大膽推測,僅供諸位愛茶人參考。
拆解完題目,我們來看正文。
《試院煎茶》末句: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畫者:空荻
自“分茶”至“玉瓜”四句,是這次觀演前的背景介紹?,F如今提起宋代飲茶方式必說點茶法。其實作為唐代遺風的煎茶法,在兩宋也很流行。例如北宋蘇軾的《試院煎茶》里,就有“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fā)新泉。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西蜀,定州花瓷琢紅玉?!鼻熬涞睦钌?,即李約,是唐人;后句的璐公,即文彥博,是宋人??梢姡拼募宀璧搅怂未⑽词?,還成為當時士大夫階層的流行飲茶法。其實任何一個時代,都是多種飲茶法并行。您看今天,不也是既可以沏茶,還可以煮茶,偶爾不妨再玩?zhèn)€冷泡茶。不同的飲茶方式之間,不僅不矛盾,還可以互為補充。歸根到底,都是為了變著法子地享受茶中之趣。
那不同的飲茶方式之間,又是否有貴賤優(yōu)劣之別呢?這樣的問題,其實最不好回答。我在北京人民廣播電臺講茶的那些年,就常常被問:您看到底是泡茶好還是煮茶好?每次我回答時都格外謹慎,生怕一不留神,就得罪了一批人。作為展示者的顯上人,可能也問了誠齋同樣的問題:“楊施主,您看煎茶與分茶,孰高孰低呢?”楊萬里不愧是大詩人,回答這種問題太有語言藝術了。他怎么答的呢?楊誠齋說:煎茶與分茶,各有各的妙處。煎茶比分茶好,分茶比煎茶巧。那么我們不禁要追問:煎茶怎么個好法?分茶又怎么個巧法?楊萬里沒有點透,咱們也就先賣個關子。等到這首茶詩拆解完了,您自然也就都明白了。新茶與好水,均已備妥,顯上人的分茶表演,也即將拉開序幕。
自“二者”至“萬變”句,描述了顯上人分茶技藝的絕妙。由此我們也明確得知,楊萬里這首詩中的分茶,即是特指茶百戲。到底什么是茶百戲呢?宋代陶穀《清異錄·茗荈門》“茶百戲”條目,詳細記載了這項技藝的操作方式。原文如下:
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即就散滅。此茶之變也,時人謂之茶百戲。
這段文字有點簡略,我們再來看《清異錄·茗荈門》“生成盞”中記載:
饌茶而幻出物象于湯面者,茶匠通神之藝也。沙門福全生于金鄉(xiāng),長于茶海,能注湯幻茶成一句詩,并點四甌。共一絕句,泛乎湯表,小小物類,唾手辦耳。檀越日造門求觀湯戲,全自詠曰:“生成盞里水丹青,巧畫工夫學不成。卻笑當時陸鴻漸,煎茶贏得好名聲?!?/p>
由此可見,茶百戲、生成盞與湯戲其實都是一回事。高手可以利用湯紋水脈,形成花鳥魚蟲飛禽走獸等各種圖案。由于宛若在茶湯中作畫,所以便有了“水丹青”的說法。
這項技藝,以點茶法為基礎。具體而言,操作者先磨粉調湯,再用滾燙的熱水沖擊茶粉。就在沸水點茶之際,另一只手持茶筅攪拌敲擊茶湯。最終茶粉與沸水交融,泛起厚厚的、軟軟的、白白的、密密的,像云朵一樣層層疊疊的泡沫。
一邊往茶盞中注入熱水,一邊用茶匙迅速擊拂攪拌茶湯,這本是宋代點茶的基本操作。正所謂,藝術來源于生活,且又高于生活。福全這樣的高手,攪拌力度巧妙,時機拿捏得當,茶湯表面就形成了精美的紋路。再經過藝術化的處理,就有了“禽獸蟲魚花草”等各種花樣,也就是楊萬里詩中“怪怪奇奇真善幻”的景象。想在茶湯表面作畫,要以極為熟練的點茶技藝為基礎,絕非速成之事。所以不下一些苦功夫,根本無法掌握。像《清異錄》中能在茶碗中點字作詩的福全和尚,絕對算是頂級高手了。當然,顯上人也很厲害,他擊打出的茶湯,一會兒如撕碎的棉絮飄在空中,一會兒又像萬物的倒影顯現在江心,光怪陸離,如夢似幻。
自“銀瓶”至“響答”四句,說的是施展茶百戲時的手法。很多人將宋代茶百戲與今天的咖啡拉花相提并論。后來我向一位咖啡師請教后才明白,敢情所謂的咖啡拉花,實際上與咖啡關系不大。店員要以全脂牛奶為原料,先打好綿密恰當的奶泡,再快速堆在咖啡液體表面。由于二者的密度不同,所以短時間內不會相融。只要奶泡稠密,手法利落,漂亮的花紋就可以浮在咖啡上了。
但有一點兩者確實相同,那就是操作者手法必須要穩(wěn)。咖啡拉花,講究行云流水,一氣呵成。茶百戲的水流,也必須要水量一致,流速均勻。楊萬里在詩中說道,有了顯上人水中分茶的執(zhí)壺,負責打更計時的師傅都可以下班了。這當然是夸張的寫法,但也說明分茶人湯瓶中的水滴,要像計時器漏壺一樣穩(wěn)當,前后之間,分毫不差。
自“紫微”至“衲子”句,就全是夸贊這碗茶飲下后的妙處了。飄飄欲仙,病眼再明,這哪里是茶湯,簡直是仙丹妙藥。漢鼎,代指權力。漢鼎難調,是說官場險惡舉步維艱。茗碗,代指茶事。策勛茗碗,是說著述茶書。一個要公理,一個非公事,詩人志趣如何已是不言而喻了吧。楊萬里在最后甚至半開玩笑地說:顯上人不如把這絕技傳給我這個寒儒吧。我回去好續(xù)寫《茶經》,將這絕技用文字記載下來,以后還可以再傳給后世佛門弟子。
楊萬里是否拜師學藝,我們不得而知。但欣賞完顯上人的表演,我們確實感受到了分茶之巧。這里的巧,既是描述視覺效果上的奇巧,也是稱贊操作過程的靈巧。相比之下,只是咕嘟咕嘟煮茶的煎茶,的確缺少觀賞性。煎茶不似分茶巧,所言非虛。那么“分茶何似煎茶好”一句,又是什么意思呢?
要解答這個問題,還是要回到茶百戲的原理上來。福全和尚也好,顯上人也罷,之所以能夠在茶碗上作出亦真亦幻的詩文圖畫,都有賴于一種叫做茶皂素的物質。如果按科學的表述,這是一種比較復雜的甙類化合物。因其水溶液振蕩時,能產生持久性的似肥皂溶液的泡沫,故有皂甙之名。說通俗點吧,茶皂素就是如今我們沏茶時常能看到的那層沫子。陸羽《茶經》中提到的“沫餑”,說的也是它。茶皂素,味苦而辛辣,可以增加茶湯的層次感,在藥理方面還具有祛痰消炎、鎮(zhèn)痛止咳以及抗菌等多方面的效用??偠灾柙硭厥遣铚械暮脰|西。有些人不明就里,總把茶湯上的那層沫子撇掉,實在太可惜了。
古人不懂茶皂素的藥理作用,而是更看重它的欣賞價值。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中有“驟雨松聲入鼎來,白云滿碗花徘徊”兩句,這“白云”即是茶皂素的雅稱。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有“碧云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兩句。這“白花”也是茶皂素的愛稱。但是問題來了,唐人茶湯里的皂素,最多也就是形成個云彩花朵而已,宋人茶湯里的皂素,卻能寫字繪畫。難不成,宋代好茶的沫子更多?其實沒那么簡單。宋人為了能更好地分茶,頗動了些心思。
與楊萬里同時代的陸游,在《入蜀記》中揭露了宋代制茶的一個秘密。話說這一天,陸游經過鎮(zhèn)江,到丹陽樓赴蔡太守的宴會。這位蔡大人頗為喜愛點茶,可茶的品質卻不怎么樣,點茶效果不太好。這時同席的熊教授,是建寧人。生長于茶區(qū)的他,對茶葉生產里的貓膩門兒清。據熊教授介紹,為了讓茶湯多乳,方便分茶乃至于作茶百戲,建寧人會在壓制茶餅時放入一些米粉或薯蕷。后來升級了技術,又改加楮芽,這樣與茶的味道更相融,一般人根本喝不出來。
的確,不管是米粉、薯蕷還是楮芽,都無毒無害也可食用。但再怎么說,那也是往里面摻和了非茶類物質。從本質上說,這與如今飲料里放食用色素沒什么區(qū)別。誠然,中國飲食文化講究色香味俱全。但飲茶這件事,茶湯永遠是中心,味道永遠是本質。至于視覺的享受是錦上添花,切不可本末倒置。僅為了沫餑豐富些,就破壞了其純粹天然的本質,真正的愛茶人恐怕很難接受。
再說了,摻和了米粉、薯蕷、楮芽的茶湯,口感味道上會一點不受影響嗎?恐怕很難吧。我們再回看這首茶詩,沒有半個字涉及到茶湯的味道。顯上人的這杯茶,恐怕中看不中喝?!胺植韬嗡萍宀韬茫俊奔宀?,到底比分茶好在哪?恐怕,煎茶比分茶好喝。就沖這一句含蓄的評語,楊誠齋不愧是一位懂茶之人。
讀到這里,您可能會問:既然楊萬里看出分茶華而不實,那又為何要求顯上人“回施與寒儒”呢?其實在詩里,楊萬里并沒有點明要高僧“回施”的具體是什么。楊誠齋想學的,是顯上人分茶的絕技,還是顯上人分茶時摒棄凡塵超然物外的心態(tài)?我想人人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