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儉明
(北京大學 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中文系,北京 100091)
本文是根據我2021年10月18日應邀在上海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所做的詞類問題的線上報告PPT整理修改而成的。9月底,上海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李金滿先生跟我通話,說他們今年適逢建校百周年華誕,希望我能為他們做一場有關漢語詞類問題的報告,特別希望我能介紹評述沈家煊先生的“名動包含”漢語詞類觀①“名動包含”是簡稱,全稱是“名詞、動詞、形容詞層層包含”。,因為許多老師、研究生都不甚了解。他跟我商量定的報告題目是“關于漢語詞類問題—從沈家煊先生的‘名動包含’漢語詞類觀說起”。我曾是上海財經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的兼職教授,理應盡職,就答應了。由于我先前發(fā)表過討論漢語詞類問題的文章,因此就將報告標題改為“再論漢語詞類問題”,作為本文的標題。
沈家煊先生提出“名動包含”漢語詞類觀是有個大背景的。朱德熙先生于20世紀80年代初發(fā)出了“擺脫印歐語的干擾,用樸素的眼光看漢語”的呼吁②朱德熙:《〈語法答問〉日譯本序》,見《朱德熙文集》第1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65-266頁。,并率先提出“詞組本位”漢語語法觀,這為“擺脫印歐語的干擾,用樸素的眼光看漢語”的路子走出了可喜的第一步。緊接著,漢語語法學界先后提出了“‘字’本位”漢語語法觀(徐通鏘)、“意合語法”漢語語法觀(張黎)、“‘小句中樞’說”漢語語法觀(邢福義)、“語用優(yōu)先”漢語語法觀(劉丹青)等;沈家煊先生的“名動包含”漢語語法觀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提出來的一種新觀點。沈先生自2007年起發(fā)表和出版了一系列論著①《漢語里的名詞和動詞》,《漢藏語學報》2007年第1期;《我看漢語的詞類》,《語言科學》2009年第1期;《我只是接著向前跨了半步——再談漢語里的名詞和動詞》,見《語言學論叢》第四十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從“演員是個動詞”說起——“名詞動用”和“動詞名用”的不對稱》,《當代修辭學》2010第1期;《英漢否定詞的分合和名動分合》,《中國語文》2010年第5期;《“病毒”和“名詞”》,《中國語言學報》總第14期,2010年;《英漢否定詞的分合和名動分合》,《中國語文》2010年第5期;《朱德熙先生最重要的學術遺產》,《語言教學與研究》2011年第4期;《語法六講》,商務印書館,2011年;《名動詞的反思:問題和對策》,《世界漢語教學》2012年第1期;《關于先秦漢語的名詞和動詞》,《中國語言學報》總第15期,2012年;《名動詞的反思:問題和對策》,《世界漢語教學》2012年第1期;《怎樣對比才有說服力——以英漢名動對比為例》,《現代外語》2012年第1期;《“零句”和“流水句”——為趙元任先生誕辰120周年而作》,《中國語文》2012年第2期;《科斯學說對語言學的啟示》,《南開語言學刊》2013年第2期;《漢語語法研究擺脫印歐語的眼光》,日本《中國語文法研究》,2012年;《詞類的類型學和漢語的詞類》,《當代語言學》2015年第2期;《名詞和動詞》,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從唐詩的對偶看漢語的詞類和語法》,《當代修辭學》2016年第3期;《比附“主謂結構”引起的問題》,《外國語》2018年第6期;《超越主謂結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詞類的實驗研究呼喚語法理論的更新》(與樂耀合寫),《當代語言學》2013年第2期。闡述自己的觀點與主張。
沈先生所說的名詞、動詞、形容詞,不包括朱德熙先生所說的“狀態(tài)形容詞”(后一半直接成為“狀態(tài)詞”)。沈先生認為,印歐語的名詞、動詞、形容詞是分立關系,漢語名詞、動詞、形容詞是層層包含關系,其對比可圖示如下:
圖1 印歐語和漢語里的名詞、動詞、形容詞(引自沈家煊,2009)
為讓讀者清楚起見,現將沈先生的“名動形層層包含”之說再圖示如下:
沈先生對自己提出的“名動包含”說漢語詞類觀進行了多方面的論證與闡述。
(一)從漢語和印歐語的差異說明漢語的名詞和動詞呈“名動包含”格局。沈先生舉了這樣三組例子:
A.他開飛機。
*He fly a plane.
He flies a plane.[動詞入句得陳述化]
B.他開飛機。
*He flies plane.
He flies a plane.[名詞入句得指稱化]
C.開飛機很容易。
*Fly a plane is easy.
Flying a plane is easy.[動詞入句得指稱化]
沈先生說,A例標明漢語的動詞入句做陳述語/述謂語時不像印歐語那樣有一個“陳述化/述謂化”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講,漢語的動詞本來就是陳述語/述謂語。B例標明漢語的名詞入句充當指稱語(主賓語)時不像印歐語那樣有一個“指稱化”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講,漢語的名詞就是指稱語。C例標明漢語的動詞性詞語當作名詞性詞語—也就是充當指稱語(做主賓語)—的時候不像印歐語那樣有一個“名詞化”或“名物化”的過程??梢?,“漢語的動詞(陳述語/述謂語)也是名詞(指稱語),動詞是名詞的一個次類”,“漢語的動詞其實都是‘動態(tài)名詞’,兼有名詞和動詞兩種性質”。即:
名詞:[+指稱] [~述謂]①“~”符號意為“不確定”。
動詞:[+指稱] [+述謂]
由此也可知,在“抽象的語法范疇和具體的語用范疇之間,印歐語是‘實現關系’,漢語是‘構成關系’;漢語的動詞、名詞至今仍是具體范疇、使用范疇,還沒有完全‘化為’句法范疇”。因此,漢語就是“名動包含”格局。
(二)印歐語名詞、動詞的分布呈“平行對應分布”,而漢語名詞、動詞的分布呈“偏側分布”,可圖示如下:
圖中的“分布位A”意指做主賓語,“分布位B”意指做謂語。英語是“平行對應分布”,意即英語里的名詞做主賓語,動詞做謂語;漢語則是“偏側分布”,意即漢語名詞做主賓語(“一般不能做謂語”),動詞則既能做謂語,也能做主賓語。漢語名詞、動詞的“偏側分布”不支持“名動分立”,而支持“名動包含”格局。
(三)趙元任先生的“零句”“整句”說②“零句”和“整句”是趙元任先生在《中國話的文法》里所用的術語、所提出的概念。趙先生認為,從結構上來說,句子可分為整句和零句。整句有主語、謂語兩部分;零句不具有“主語-謂語”的形式。整句可看作由兩個零句合成的,也就是說整句里的主語和謂語可分別看作零句。(具體參看《中國話的文法》§2.2,§2.7.1),漢語那“大量‘分不清、分不盡’的情況”(如定語和狀語的區(qū)分,主語和話題的區(qū)分,賓語和補語的區(qū)分等),都說明漢語是“名動包含”格局。
(四)采用“名動包含”說,符合“自洽、簡潔”準則,因而“采用‘名動包含’的觀點,漢語語法中過去有許多不好解決的老大難問題就可以得到合理的/妥善的解決”③分別參看沈家煊《語法六講》第一講;《名詞和動詞》第二章第六節(jié)。。所謂“老大難”問題,突出的如主賓語位置上的動詞、形容詞仍然是動詞、形容詞呢,還是轉換為名詞了或“名物化”了?“春天的到來”“這本書的出版”“狐貍的狡猾”里的“到來”“出版”“狡猾”仍是動詞、形容詞呢,還是變成名詞了?如何認識與處理“中心擴展規(guī)約”和“并列條件”?等等。采取“名動包含”的觀點,這些問題就不成問題了。
沈家煊先生為了證明他那“名動包含”說之在理,還以“英、漢兒童習得名詞和動詞”的差異,“名詞和動詞腦成像的英漢比較”所得之差異,“科斯學說的‘交易成本’”概念④參看沈家煊(2013)《科斯學說對語言學的啟示》。,“‘天下理論’的‘天下無外’原則”以及“量子物理的‘不確定原理’”等資料作為佐證。
對于沈家煊先生的“名動包含”之說該怎么看?我想在回答這一問題之前大家不妨先了解一下:(一)為什么漢語詞類問題一直是現代漢語語法研究中讓人糾結的一個問題?(二)現代漢語學界有哪些不同的漢語詞類觀?
分類是人類認識客觀世界的一種最基本的方法。可以這樣說:沒有分類就沒有科學。詞是句子的“建筑材料”,是造句的基本單位。對于詞,可以從語音、詞義、語法等多種不同的角度進行分類。詞類,是指詞的語法分類。漢語中現行用詞不下十萬,常用詞也有四五萬。我們要研究或學習語法,即研究或學習詞與詞怎么根據一定的規(guī)則組合成句的規(guī)則,就必須對眾多的詞進行適當的分類。不給詞分類,就沒有辦法總結、概括出語法規(guī)則來。因此前輩學者,如陳望道、方光燾、呂叔湘等,都不約而同地說:劃分詞類為的是研究語法,為的是講語法的方便。因此說詞類問題是漢語語法研究中不可回避的問題。
可是,漢語詞類問題一直是現代漢語語法研究中令人糾結的一個問題。糾結在哪里?主要糾結在名、動、形不好分!原因有四:
其一,我們對詞類的認識和觀念來自印歐語語言學,可是印歐語是“形態(tài)語言”,漢語則屬于“非形態(tài)語言”,無法從詞的外部形式來加以分類。
其二,詞類跟句法成分的關系漢語不像印歐語那樣一一對應。漢語的名、動、形給人“滿天飛”的感覺。請看:
其三,漢語在共時平面上存在著不同的歷史積淀和領域層次,這也影響對詞的歸類。歷史積淀方面,譬如,“依然”在現代漢語白話層面是副詞,因為只做狀語(如“依然沒有什么變化”),但書面上也常見“風采依然|景色依然”等說法,“依然”得處理為狀態(tài)詞,而這是文言用法的遺留;“杯”在現代漢語都做兩次處理,可是也常說“喝完杯中酒|杯中有兩個硬幣”,這里的“杯”是名詞用法,然而這也是文言用法的遺留。領域層次差異方面,例如“金”,在日常用語中只說“金子”不說“金”;“金”不能做主賓語,只能做定語(如“金戒指”、“金手鐲”),或跟助詞“的”構成“的”字結構(如“金的”)。按這種語法功能特點,應將“金”劃入區(qū)別詞??墒牵诨瘜W領域中,可以說:
(1)金不能跟這些元素化合。
(2)汞比金還重。
(3)增加0.01克金。
按此功能,可將“金”歸入名詞。再如“葉”,在日常用語中只說“葉子”不說“葉”,“葉”應分析為不成詞語素??墒窃谏飳W里,“葉”是成詞語素,可單獨成詞做主語,受定語修飾。例如:
(4)枇杷樹全身是寶,葉可以入藥。
(5)枇杷樹的葉煎湯喝可以治咳嗽。
“葉”可以歸入名詞。
其四,以往討論漢語詞類問題時,大家都只舉些典型例子,未做踏踏實實的全面考察,難免會各執(zhí)一端、以偏概全。
因此,現代漢語詞類問題在漢語語法學界一直是一個有爭議、令人糾結的問題,存在不同的漢語詞類觀。下面介紹幾種主要觀點①除了本文介紹的五種漢語詞類觀之外,還有吳長安(2012)“名詞動詞交融模式”漢語詞類觀(參看吳長安《漢語名詞、動詞交融模式的歷史形成》,《中國語文》2012年第1期);王玨的“句法詞、語用詞、語篇詞三分”的漢語詞類觀(參看王玨《劃分詞類的三層功能標準》,見齊滬揚主編《現代漢語虛詞研究與對外漢語教學》第三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
我們不妨先看黎錦熙先生對各類詞的實際處理:
其一,在《新著國語文法》第三章里,提出“實體詞七位”說。黎先生說的“實體詞”就是指名詞和代名詞。黎先生說,名詞或代名詞在句中的位置可分為七:(1)在主位(即做主語);(2)在賓位(即做賓語);(3)在補位(即做“是”字等的補足語);(4)在領位(即做定語);(5)在副位(即跟介詞構成介詞結構后做狀語);(6)在同位(即同位語);(7)在呼位(即“呼應語”)。黎先生在第一章【注6】里預先有所說明,黎先生說,像“人”,一望而知其為名詞,但它可做主語,有時可做述語(即謂語),有時可做形附(也即定語)來用,有時可做副附(也即狀語)來用。如此活用,我們“就不必跟西文一樣地都說為詞類轉變”,“只把它區(qū)別為幾個‘位’就行,即此可見中國文法的特質了”。
其二,在第五章里,提出“散動詞”說。具體有三種情況:(1)做主語、賓語或“是”字等的補足語,這可“當名詞看待”。(2)做形容詞附加語(即做定語),這“可當形容詞看了”。(3)做副詞性附加語(即做狀語),這“可當副詞看了”。
其三,在第九章,提到“形容詞做述語用”,黎先生說,“國語的句法上有一個特點,就是述語可以直接用形容詞;這種用法的形容詞叫‘形述’,猶述說詞(即動詞)的‘內動詞’”。對于形容詞只提到這一點,未提及做主賓語的情況。
對此情況,黎錦熙先生總結為一句話:“凡詞,依句辨品,離句無品?!保ā缎轮鴩Z文法》原版本29頁腳注s)
長期以來,大家并未注意黎先生對各類詞的具體處理,都集中在批評、非議黎先生的那句總結性的話。平心而論,黎先生看到了漢語跟印歐語在詞類上的不同。他提出的論斷“依句辨品,離句無品”實在是說出了漢語詞類的實際情況。真正的問題是,黎錦熙先生在《新著國語文法》里實際就是按意義給詞分類的;同時又將按意義分出來的詞類,跟印歐語(如英語)的詞類比附,讓詞類跟句子成分一一對應。于是黎先生就得出了漢語的詞在分類上是“依句辨品,離句無品”的結論。
高先生在20 世紀50 年代初發(fā)表“漢語無詞類”論,這是由當時蘇聯漢學家康拉德的文章引發(fā)的。早期法國語言學家馬伯樂、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等學者認為,漢語沒有詞類語法范疇,因為沒有形態(tài)??道略谔K聯刊物ВопpосЬI ЯзьIKознания《語言學問題》1952年第3期上發(fā)表了《論漢語》一文,批判馬伯樂、高本漢的觀點,認為說漢語沒有形態(tài)那是一種“錯誤的觀念”。此文《中國語文》立馬在1952年第9、10、11期上翻譯連載??道抡J為漢語有豐富的形態(tài),他羅列了以下一些:構詞附加法有詞頭、詞尾;復音詞中的重音在后一音節(jié)的是動詞,在前一音節(jié)的是名詞;聲調的變化,這可視為內部曲折變化;語法形式的詞匯化,如a.笑 → 可笑 → 可笑的,b.綜合的“的”“了”“著”等的附加,c.分析的“用”“要”“把”等的結合;作為句法標記的句中的詞序。因此,康拉德認為漢語有詞類語法范疇,有詞類。康拉德的文章在《中國語文》上發(fā)表后在漢語學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許多學者附和康拉德的看法。高名凱先生則持不同看法,他在1953年《中國語文》10月號上發(fā)表《關于漢語的詞類分別》一文,說“現在一般人就隨著康拉德走上形式的道路,要從形式上來解決漢語詞類分別問題。這一部分人認為漢語雖然沒有名詞詞尾(如英語的-ment,-ship,-tion 之類),但是漢語的詞有形態(tài)變化,漢語由聲調來分別詞類”。接著,高先生逐一駁斥康拉德的“形態(tài)”說,認為康拉德所說之漢語形態(tài)并非真正的形態(tài)。文章最后指出,“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漢語的詞沒有詞類的分別”。后來人們就稱高名凱先生的詞類觀為“漢語無詞類論”。一般認為高先生運用的是以下的形式邏輯的三段論:
詞類分別得根據詞的形態(tài);
漢語實詞沒有足以標明詞類分別的形態(tài);
所以漢語實詞沒有詞類的分別。
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高先生的觀點受到學界批判,而且有的是上綱上線的批判;隨之開展了漢語詞類問題的大討論,王力先生、呂叔湘先生、胡裕樹先生、張斌先生和朱德熙先生等知名學者都參與了討論,各自發(fā)表自己的意見。討論幾乎一邊倒,都認為漢語實詞可以依據廣義形態(tài),特別是可以依據詞的語法功能加以分類。高先生并不屈從,連續(xù)又發(fā)表了六篇文章為自己的觀點辯護①高名凱先生的另外六篇文章是:《再論漢語的詞類分別(答Б.г.德洛夫同志)》,《中國語文》1954年8月號;《三論漢語的詞類分別》,《中國語文》1955年1月號;《關于漢語實詞分類問題》,《語言學論叢》第四輯,1960年;《漢語語法研究中的詞類問題》,《安徽大學學報》1963年第1期;《庫茲涅佐夫對漢語詞類問題的看法》(與劉正埮合寫),見《語法論集》第2 集,上海:中華書局,1957年;《從“動詞形容詞的名物化”說到漢語的詞類問題》(與計永佑合寫),《北京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1963年第2期。,幾乎是孤軍作戰(zhàn)。
實際上,高先生不是說漢語的詞不能分類。高先生所說的“漢語的實詞沒有詞類的分別”,是指漢語的實詞本身不能顯示詞類的分別。如果將那三段論修改為:
詞類分別得根據詞的形態(tài);
漢語實詞沒有足以分別詞類的形態(tài);
所以漢語實詞沒有印歐語那樣的詞類的分別。
這就沒有問題了,大家也不會誤解了。高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出版的《漢語語法論》和60年代修訂的《語法理論》,還是給漢語的實詞分類了,只是采用“具有名詞功能的詞”“具有動詞功能的詞”“具有形容詞功能的詞”,有時說成“和名詞等價的詞”“和動詞等價的詞”“和形容詞等價的詞”。
高先生到后期在看法上略有變化①這一點是郭銳首先指出的。參看郭銳《高名凱先生的漢語詞類研究》,《語言學論叢》第46輯,2012年。。他放棄了“純形態(tài)”論,承認句法功能與詞類有對應關系,也可視為詞類的外在標志。他說:“形態(tài)也好,詞的結合能力(包括句法上的結合能力,即句法功能)也好,都是以某種形式來表達語法意義的。”“從前我只把形態(tài)看成表示詞類意義的形式,那種說法太窄了,現在我認為應該說詞的形態(tài)變化,詞的結合能力和詞的句法功能等都是詞的詞類意義的外部標志。”但是高先生還是堅持漢語實詞沒有固定的詞類特點。他說:“問題在于漢語的實詞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都表現其具有多種詞類意義,沒有固定的詞類特點。”②均見高名凱:《語法理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年,第37-38頁。
高先生談論漢語詞類問題的真正用意是,呼吁大家研究漢語語法,應依照漢語的特點,走獨立創(chuàng)造之路。這在他第一篇文章《關于漢語的詞類分別》的末尾就說得很清楚:“研究漢語語法就不應當仿效西洋的語法,以詞類為出發(fā)點。研究漢語語法必須依照漢語的特點,走上獨立的創(chuàng)造的路。”
朱德熙先生在他的一系列論著③朱德熙論著:《現代漢語形容詞研究》,《語言研究》1956年第1期;《在北京大學1959年五四科學討論會上的發(fā)言》,《語言學論叢》第四輯,1960年;《說“的”》,《中國語文》1961年第12期;《關于動詞形容詞“名物化”的問題》(與盧甲文、馬真合寫),《北京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1961 年第4 期;《語法講義》,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年;《語法分析和語法體系》,《中國語文》1982 年第1 期;《語法答問》,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詞義和詞類》,《語法研究和探索》1991年第五輯;《語法分析講稿》(袁毓林整理注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中從理論上全面論述了詞類問題。朱先生的基本觀點是:
觀點之一:詞類是詞的概括詞的語法分類。概括詞是相對于個體詞而言的。不妨先看個例子:
(1)“她會1不會2來?”
“我看她不會3來了?!?/p>
如果我們問:“例(1)的對話里有幾個‘會’?”可以有兩種回答:
甲:有三個“會”。
乙:有一個“會”。
甲的回答是,句子里有一個算一個。對話里不是出現了三個“會”嗎?所以說:“有三個‘會’?!币业幕卮饘嶋H已經對這三個“會”做了些思考,認為它們是同一個“會”,因為從形式到意義[表示有可能實現]都相同,所以說:“有一個‘會’?!奔谆卮鹬兴f的“會”,實際說的是“個體詞”;乙回答中所說的“會”,就是“概括詞”。由個體詞概括為概括詞所遵循的原則是“同音同義”,一般就稱為“語法單位的同一性原則”。詞類就是概括詞的分類。
觀點之二:劃分漢語詞類的依據是詞的語法功能。大家知道,中外學界曾提出過三種區(qū)分詞類的依據:一是詞的形態(tài);二是詞的句法功能,即語法功能;三是詞的語法意義。從理論上來說,這三種依據中的任何一種,都可以成為我們劃分詞類的依據。但就劃分漢語詞類來說,在具體操作時,最佳的依據是詞的語法功能④“從理論上來說,這三種依據中的任何一種,都可以成為我們劃分詞類的依據。但就劃分漢語詞類來說,在具體操作時,最佳的依據是詞的語法功能”這一話題,朱德熙先生沒有正面專門談論過。這是我依據朱先生的語法思想所做的具體闡述。。為什么?
第一種依據,詞的形態(tài)。對印歐語那樣的形態(tài)語言,這項依據很適用??墒?,對漢語不適用,因為漢語屬于“非形態(tài)語言”。依據雖好,但用不上。
第三種依據,詞的語法意義。通常說,名詞表示事物,動詞表示行為動作或變化,形容詞表示性狀,那么似乎可以依據詞的語法意義給詞分類—表示事物的詞是名詞,表示行為動作或變化的詞是動詞,表示性狀的詞是形容詞。然而我們要知道,意義,即使是語法意義,也極為復雜,難以實際操作。因為無論是“表示事物”“表示行為動作或變化”,還是“表示性狀”,實際存在不同層次、不同平面的語法意義。下面試以“表示事物”為例略作說明。
就拿“事物”這一語法意義來說,就有不同層面的“事物”。眾所周知,名詞的語法意義是表示事物。我們不妨將“名詞表示事物”的“事物”標記為“事物1”。
再看,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漢語里的“什么”是用來問事物的,與之相對的“怎么樣”是用來問非事物的。“‘什么’用來問事物”的“事物”是另一個層面的“事物”,不妨標記為“事物2”。值得注意的是,“事物2”所指范圍要比“事物1”來得大。在實際交際中,用來回答“什么”的,既可能是名詞性詞語,也可能是動詞或形容詞性詞語。例如:
(2)問:你說她喜歡什么?
答:a.她喜歡蝴蝶。【答話“蝴蝶”為名詞】
b.她喜歡彈鋼琴。【答話“彈鋼琴”為動賓結構】
c.她喜歡安靜。【答話“安靜”為形容詞】
顯然,“事物2”>“事物1”。
再有,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漢語句子里的主語表示事物?!爸髡Z表示事物”里的“事物”這又是一個層面的“事物”,不妨將其標記為“事物3”。值得注意的是,在現代漢語里“什么”可以做主語,“怎么樣”也能做主語。例如:
(3)問a:什么才是對的?
問b:怎么樣才是對的?
很清楚,“事物3”>“事物2”。
無疑,“事物3”>“事物2”>“事物1”。這三種不同層面的“事物”不要說一般人搞不清楚,就是語言學家一般也缺乏這樣的認識,而相混淆。顯然我們難以依據“表示事物”來確定名詞。
“表示行為動作或變化”和“表示性狀”也有不同的層面,因而我們也難以依據“表示行為動作或變化”和依據“表示性狀”這種意義依據來確定動詞、形容詞。
因此,依據詞的語法意義來劃分漢語詞類,理論上說似可以,實際上是行不通的。這樣說來,劃分漢語詞類得運用第二種依據,即依據詞的語法功能來給現代漢語里的詞分類。但這絕不是無可奈何的做法,而是完全有科學理據的。①參看陸儉明:《現代漢語語法研究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任何一版。
理據之一,從劃分詞類的目的來認識。早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呂叔湘先生就講過這么一句話:“區(qū)分詞類,是為的講語法的方便?!雹趨⒖磪问逑?、朱德熙:《語法修辭講話》,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2年,第10頁。后來在《關于漢語詞類的一些原則性問題》一文中,呂叔湘先生又重申了這個觀點,又明確說:“為了講語句組織,咱們分別‘詞類’?!雹蹍⒖磪问逑妫骸蛾P于漢語詞類的一些原則性問題》,《中國語文》1954年第9期。到70年代的《漢語語法分析問題》一書里,呂叔湘先生再次重申了這個觀點。④參看呂叔湘:《漢語語法分析問題·34》,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陳望道先生也曾指出,劃分詞類就是“為了研究語文的組織,為了把文法體系化,為了找出語文組織跟詞類的經常而確切的聯系來”⑤參看陳望道:《文法簡論》,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8年。。呂叔湘、陳望道二位先生的觀點是正確的,是實事求是的。我們劃分詞類確實就是為了研究語法、講解語法。這里要明白的是,語言里的種種句法格式表面看都是許多具體詞的序列,實質上都是詞類的序列。例如“小王吃蘋果”體現了“名詞1+動詞+名詞2”這樣一種句法格式,這樣一種詞類序列。“小王吃蘋果”只是“名詞1+動詞+名詞2”這種詞類序列的一個實例。在這個詞類序列里,我們可以代入無數同類的詞,造出無數同類的句子來。
既然劃分詞類是為了研究和講解語句組織,而每個語句組織實質上都是一種詞類序列,因此劃分詞類根據詞的語法功能,這是理所當然的。
理據之二,從詞的二維關系—組合關系和聚合關系來認識。我們知道,任何語言里的詞和詞之間總存在著二維關系—詞的組合關系和詞的聚合關系(亦稱“配置關系”和“會同關系”)。什么叫詞的組合關系和詞的聚合關系呢?不妨先看下面這個圖表:
上面是現代漢語里的“把”字句所呈現的詞與詞之間的二維關系。橫向詞與詞之間的關系(如“弟弟”“把”“杯子”“打”“破”“了”之間的關系)是組合關系,縱向詞與詞之間的關系(如a 行“弟弟”“姐姐”“爸爸”“媽媽”“春風”“雷聲”之間的關系,d 行“打”“洗”“修”“煮”“吹”“震”之間的關系等,余者類推)是聚合關系。詞和詞按一定句法規(guī)則構成句法結構(如上面的“弟弟把杯子打破了”等句子所代表的“把”字句結構),這體現了詞的組合關系;句法結構就是詞的組合關系的產物,是詞的組合物。將相同組合關系里處于相同語法地位的詞歸為一類(如上面圖表里所歸出的a、b、c、d、e、f各類),這體現了詞的聚合關系,詞類就是詞的聚合關系的產物。具有相同語法功能的詞總是聚合成類,供組合選擇;而詞的聚合關系又總是以詞的組合關系為前提的。上面的詞與詞之間的二維關系圖顯示了現代漢語里“把”字句的典型格式和詞類序列模式。
從詞與詞之間所存在的二維關系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詞類確實是按照詞在句法結構中起的作用(即詞的語法功能)所分出來的類。既然如此,劃分詞類以詞的語法功能為依據,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理據之三,依據詞的形態(tài)分類,實質上或者說歸根結底是依據詞的語法功能分類。譬如說,英語用后綴-s(實際語音形式是-s、-z、-iz)表示名詞復數。我們可以根據這一點來確定英語名詞這一類。這看起來是根據詞的形態(tài)分類,實際上根據的仍舊是詞的語法功能。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凡是能加表示復數后綴-s的詞,在句子里的語法功能是一致的;而且正因為這樣,分出來的類才是有價值的。要是根據形態(tài)分出來的類并不能反映句法功能,這種分類就沒有意義。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在印歐語里,也有少數詞沒有形態(tài)標志和形態(tài)變化的,例如英語里的名詞sheep(羊)、deer(鹿),本身并無形態(tài)標記,表示復數時后邊不加表復數的后綴-s,它們單復數的語音形式是一樣的。可是,在以英語為母語的人的語感里,這些詞跟有形態(tài)標志的詞同等看待,看成同一類;講英語語法的人也仍舊把這些詞歸入名詞,這是因為它們跟有形態(tài)標記、形態(tài)變化的名詞在語法功能上是完全一致的。這就是說,英語語法學里將無形態(tài)標記、無形態(tài)變化的sheep和deer歸入名詞,根據的是它們的句法功能。再如俄語中性名詞пальто(大衣),其詞尾標記跟副詞相同(以-o結尾),入句不變格,無形態(tài)變化,但大家都將它歸入名詞,因為它在句子中的語法功能跟有形態(tài)標志、形態(tài)變化的名詞完全一樣。因此朱德熙先生指出:我們能夠根據形態(tài)劃分詞類,是因為形態(tài)反映了功能。形態(tài)不過是功能的標志。而詞的語法功能實際是詞類語法意義的外在表現;再說依據詞的語法功能劃分出來的詞類,在意義上也一定有共同點。這一點朱先生多次強調。①參看朱德熙(1)《關于劃分詞類的根據》,(2)《語法答問》貳 詞類,(3)《語法分析講稿》(由袁毓林整理注釋)第三章 詞類3.2type和token(類象和具象)。
觀點之三:印歐語(如英語)詞類與句法成分之間是一對一的關系,漢語則是一對多的對應。具體見上文第二節(jié)所給出的“印歐語詞類與句法成分基本一一對應”和“漢語詞類與句法成分則一對多對應”兩個示意圖,這里不再重復。
觀點之四:具體如何依據“詞的語法功能”給漢語的詞分類?具體操作,依據詞的分布。“所謂詞的分布就是指的概括詞所能占據的語法位置的總和?!雹賲⒖粗斓挛酢墩Z法分析講稿》(由袁毓林整理注釋)第三章 詞類 3.5 詞類劃分的標準?!案爬ㄔ~”在袁毓林整理的書稿中改用“類象詞”。這里我們還是恢復用朱先生常說的“概括詞”。朱先生將一般所說的形容詞三分為“(性質)形容詞”、“狀態(tài)(形容)詞”和“區(qū)別詞”,運用的就是分布分析法。請看:
將助詞“de”[含書面上的“的”和“地”]三分為“de1”、“de2”、“de3”,采用的也都是分布分析法②詳見朱德熙:《說“的”》。。
觀點之五:劃分詞類有一定的相對性③分別參看朱德熙《語法講義》,《語法分析講稿》(由袁毓林整理注釋)第三章 詞類,以及朱德熙、盧甲文、馬真《關于動詞形容詞“名物化”的問題》。。朱先生指出,“千萬不要天真地以為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都一定是天造地設的八大詞類,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也不要以為一個詞屬于哪一個詞類是絕對的,毫無活動余地的”④參看朱德熙《語法答問》貳詞類,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分類本身具有一定的相對性。劃分詞類也存在著相對性,這就看你怎么處理了。舉例來說,假如按功能甲和功能乙來考察我們所要劃分的詞,可能會呈現下列三種情況:
A 有些詞只符合甲功能,不符合乙功能;B 有些詞只符合乙功能,不符合甲功能;C 有些詞既符合甲功能,又符合乙功能。
我們在進行分類時,下面四種都可以選擇:
1.分為兩類,將C視為兼類詞。按此處理則:
符合甲的是名詞:A+C 符合乙的是動詞:B+C
2.分為三類,將C獨立為一類。按此處理則:
符合甲而不符合乙的是名詞:A 符合乙不符合甲的是動詞:B 既符合甲又符合乙的為另一類詞:C
3.分為兩類,認為C是名詞,不是動詞,按此處理則:
符合甲的是名詞:A+C 符合乙不符合甲的是動詞:B
4.分為兩類,認為C是動詞,不是名詞,按此處理則:
符合乙的是動詞:B+C 符合甲而不符合乙的是名詞:A
以上四種處理辦法都是允許的,采用哪一種,要放到整個分類系統中去考慮,“看哪一種分類辦法能夠最充分地反映它們的語法分布情況”⑤參看朱德熙《語法答問》貳詞類。,“要看哪一種方法劃分出來的類在分布上有最大的共同性”⑥參看《語法分析講稿》(由袁毓林整理注釋)第三章詞類。。
郭銳先生的漢語詞類觀,詳見他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專著《現代漢語詞類研究》(2002年初版,2018年修訂本)。
觀點之一:詞類從本質上說不是分布類。他指出,“分布同詞類的關系是錯綜復雜的”,“并非只是詞類性質決定詞的分布,詞的詞匯意義、語用因素、構詞方式、韻律特征等都有可能影響詞的分布”;再說“并非任何分布上的差異都反映了詞類性質的差異”(1.4)⑦括號內1.4為郭銳先生《現代漢語詞類研究》的章節(jié)目錄,下同。;而且“詞的詞類性質的差異先于詞的分布的差異”,“分布只是詞性的外在表現”(4.3,4.4)。他進一步從“單項分布觀的悖論”“總體分布觀的悖論”和“部分分布觀的悖論”三方面論證了“詞類不是分布的類”這一觀點(3.1),同時也論證、否定了在漢語詞類劃分上的“相似論”和“原型論”(4.1)。郭銳認為,“從本質上說詞類大類(體詞、謂詞、飾詞)是表述功能類(1.5,4.3),“表述功能實際上就是體詞、謂詞、飾詞這樣的大類詞性區(qū)分的基礎”(4.3)。基本類(名詞、量詞、動詞、形容詞、狀態(tài)詞、數量詞……)是詞的語義類別和語法功能的結合體的類”(1.5),因為語義類別的不同與句法分布的分化一致時,才有分為兩類詞的必要。表述功能是詞語的表義模式,語義類別是范疇化的語義,兩者可歸為語法意義,可以說詞的語法意義是詞類的內在基礎(4.4)。
觀點之二:表述功能可分為兩個層面:內在表述功能和外在表述功能。內在表述功能是詞語固有的表述功能,外在表述功能是詞語在某個語法位置上所實現的表述功能。兩個層面的表述功能一般情況下是一致的。如“小王黃頭發(fā)”中的“小王”,無論從哪個層面看,都是指稱。但有時會不一致,像其中的“黃頭發(fā)”就內在表述功能看是指稱,但從外在表述功能看是陳述,因此它前面還能受到某些副詞的修飾,如:“小王也黃頭發(fā)”,“小王的確黃頭發(fā)”。又如“這本書的出版”中的“出版”還可以受狀語修飾,這個狀語只能加在定語后面(這本書的及時出版),可見“出版”的內在表述功能是陳述,外在表述功能是指稱(4.3)。
觀點之三:相應于表述功能的分層,詞語的詞性相應地也分為兩個層面:對應于內在表述功能的詞性,是詞匯層面的詞性;對應于外在表述功能的詞性,是句法層面的詞性?!霸~匯層面的詞性是詞語固有的詞性,可在詞典中標明;句法層面的詞性是詞語在使用中產生的,由句法控制?!保?.3,4.3)分層的實質,是一個詞項用在某些語法位置時,其固有的詞性與臨時表現的詞性出現差異,即內外層的詞性轉化。這種內外層的詞性轉化,可分析為有一個隱性的核心成分(即沒有語音形式的核心成分)①具體參看郭銳《現代漢語詞類研究》(修訂版)4.3 。。
觀點之四:詞類本質與劃類標準不是一回事。詞的表述功能只是分類的內在基礎,不能直接用來作為分類的標準。郭銳同意文煉、胡附的看法,“分類標準必須是能觀察到的東西”(4.6)。因此,在具體劃分漢語詞類的操作上,即在具體確定某個詞的詞性的操作上,還得制定可觀察的標準。“從理論上說,詞的形態(tài)、詞的語法功能、詞的語法意義都可以作為劃類標準”,然而“形態(tài)觀察性高,但在漢語中缺乏全面性,只能作為補充標準”;詞義,不管是詞匯意義還是類別意義(即語法意義)都“不可直接觀察,也不能作為劃分詞類標準”;“語法功能反映詞的表述功能,也可觀察,具有全面性,可以作為劃類標準”(5.2)?!罢Z法功能包括兩個方面:(1)與別的詞或詞組結合的能力,可稱作詞的‘具體分布’;(2)做句法成分的能力,可稱為詞的‘概括分布’?!本蜐h語來說,郭銳認為,不能單純以具體分布為劃類的標準,也不能單純以概括分布為劃類標準,“只有具體分布和概括分布結合,才能有效劃分漢語的詞類”;詞的具體分布和概括分布結合可合稱為“詞的語法分布”(5.4-5.5)。為能準確把握詞的語法分布,郭銳提出通過計算詞的語法功能的“相容性”(compatibility)來確定詞的“等價功能”,并以此作為分類具體標準。語法功能的相容性體現在:(a)多個不同的語法功能是否能視為等價功能;(b)這些多個不同的語法功能是否有劃類價值。我們可以根據語法功能的相容性來判斷語法功能的劃類價值。郭銳在書中不僅提出了“詞的語法功能的相容性”的概念,而且提出了計算詞的“語法功能相容度”的計算公式和計算辦法(6.2)。這無疑使得詞類劃分朝著可論證的方向前進了一步。
觀點之五:如何選擇詞的劃類策略,“劃類策略的選擇沒有對錯之分,只有好與不好之分,從理論上說,選擇何種策略,應考慮整個語法體系及劃類目的”(7.3)。這與朱德熙先生所說的“劃分詞類相對性”之說是一致的。
郭銳先生的詞類觀無疑既體現了朱德熙先生關于“詞的形態(tài)不過是詞的語法功能的標志,而詞的語法功能實際是詞類語法意義的外在表現,因此劃分出來的詞類,在意義上也一定有共同點”的觀點,同時又深化了對詞的語法意義、語法功能的認識。他的論述更深刻了,體現了漢語詞類研究上的螺旋式上升。
按郭銳先生的詞類觀和分類法,他將現代漢語的詞分為20類—動詞、形容詞、狀態(tài)詞、名詞、量詞、方位詞、時間詞、處所詞、區(qū)別詞、數詞、數量詞、指示詞、副詞、擬聲詞、介詞、連詞、語氣詞、助詞、嘆詞、代詞,這20類詞不在一個平面上,是處于不同的層級上,具體如下:
郭銳先生對現代漢語詞的分類是通過他對四萬多個詞一個一個認真考察獲得的。同時他也很坦誠地說,對擬聲詞在詞類體系中的地位,還缺乏足夠的認識,尚不清楚如何用本書的方法來論證。這應該說是一種很實事求是的治學態(tài)度。
沈家煊先生近30多年來一直運用當代前沿語言學理論,特別是運用認知語言學理論和語言類型學理論研究解釋種種漢語語法現象,探究漢語特點,成果豐碩,對推進漢語語法研究做出了貢獻。他的“名動包含”漢語詞類觀,應該說這是要讓漢語語法研究力圖擺脫“印歐語的束縛”,尋找漢語自身特點的一種嘗試。
沈先生將“狀態(tài)形容詞”(亦即狀態(tài)詞)從一般所說的“謂詞”中剝離出來,這是符合漢語實際的。對于沈先生的“名動包含”說,在學界有贊同者也有質疑者。我目前的感受是,還未能體會到“名動包含”說對解釋漢語語法現象、解決漢語語法研究中的問題的好處在哪里。
首先是我覺得沈先生在提出“名動包含”說之時,有些問題似沒有交代清楚,以致不能讓大家對“名動包含”有清楚的了解與認識。
沈先生的“名動包含”說,上文已以圖明示,不妨再拷貝如下:
說沈先生有些問題沒交代清楚,具體有二:
第一,大圓面積所指是名詞,那名詞是依據什么確定的?具體有哪些小類?中圓面積是動詞,那動詞又是依據什么確定的?具體有哪些小類?小圓面積是形容詞,那形容詞又是依據什么確定的?始終未作交代。
第二,大圓面積名詞除去中圓面積動詞,會剩下一個“大圓環(huán)X”;中圓面積動詞除去小圓面積形容詞,會剩下一個“小圓環(huán)Y”,那么“大圓環(huán)X”是什么詞?“小圓環(huán)Y”又是什么詞?也沒做交代。圖示如下:
后來,沈先生在《名詞和動詞》一書中做了交代——大圓面積的名詞是“大名詞”,“大圓環(huán)X”是“小名詞”。他對大、小名詞分別做了說明:大名詞“特征就是具有指稱性[+指稱],它‘沒有確定是否具有述謂性’[~述謂]。它的分布特點是:能充當主賓語,至少能受‘一個’或‘一種’修飾,能用‘沒(有)’否定,能用‘什么’替代,能受形容詞和名詞修飾,能用‘和’并連,這就是名詞的正面定義”。小名詞“也就是‘靜態(tài)名詞’,即傳統所說的‘名詞’”;對“‘小名詞’不能從正面來界定,只能靠‘大名詞’和‘動詞’從反面界定,就是它不具有述謂性[—述謂],不能自由地充當謂語”①參看《名詞和動詞》第三章第三節(jié),第98-99頁。。沈先生對“大圓環(huán)X”做了交代,但對“小圓環(huán)Y”始終未做交代。是否也仿照對沈先生所說的“名詞”的處理法,將沈先生所說的“動詞”也分為“大動詞”和“小動詞”?不知道。
這補充交代怎么樣?該怎么認識?在我們看來,且不說沈先生有關“大名詞”那一長段說明能否被視為“定義”的文字,單就那“大名詞”(即大圓面積的詞)而言,不就等于原先一般所說的名、動、形合稱的“實詞”(只是不含狀態(tài)詞)嗎?沈先生所說的“動詞”(即中圓面積的詞)不就等于原先一般所說的動詞和形容詞合稱的“謂詞”嗎?而沈先生原先未交代后來補充說明的“大圓環(huán)X”和“小圓環(huán)Y”不就是原先一般所說的名詞和動詞嗎?如此看來,一般所說的名詞(即“大圓環(huán)X”)和一般所說的動詞(即“小圓環(huán)Y”)以及一般所說的形容詞,還是相互分立的??磥?,所謂“名動包含”只是沈先生自己的設想,只是將原先一般所說的“實詞包含謂詞”做了術語上的變動,改為“名動包含”,而沒有在學界原有認識(即“實詞包含謂詞”)的基礎上有實質性的推進。這實際涉及“詞類的共性與個性”的問題。朱德熙先生曾多次談論詞類的共性與個性問題,指出“異類的詞必須有相互區(qū)別的個性,但這也不是說異類的詞之間就毫無共性,例如我們把動詞和形容詞分為兩類”,但是我們可以“把動詞和形容詞合并為謂詞”②分別參看《關于動詞形容詞“名物化”的問題》§ 3詞類的共性與個性;《語法答問》貳 詞類。。漢語學界將動詞、形容詞合并為謂詞,與名詞相對立;又將名詞、動詞、形容詞合并為實詞,正是體現了朱先生關于“詞類的共性與個性”的思想,而無須再用“名動詞包含”之說。
沈先生對我們上面這樣的分析與看法很不同意。他是怎么回應我們的意見的呢?他說這是“想把‘名動包含’還原或回歸到‘名動分立’”③參看《名詞和動詞》第三章第三節(jié),。。我們也不是要“回歸”,我們只是擺事實??墒巧蛳壬鷮ξ覀兯鶖[的事實不做正面回應,卻用英語里的某些詞匯現象,如male和female的對立以及man和woman的對立作為例證,來說明印歐語的名詞和動詞的關系如同male和female那樣是“平行分立關系”,而漢語的名詞和動詞如同man和woman那樣,是“偏側關系”,是包含關系。male和female以及man和woman這類詞匯現象何必到英語里去找啊,漢語里也多得是④譬如,“羊”和“羊肉”跟“牲畜”和“葷腥食物”是平行對應關系;可是“雞”和“雞肉”跟“家禽”和“葷腥食物”就是偏側包含關系(“雞”既可以指稱家禽,又可以指稱葷腥食物“雞肉”);“男醫(yī)生”和“女醫(yī)生”跟“男性”和“女性”是平行對應關系,而“男護士”和“護士”跟“男性”和“女性”就是偏側包含關系;類似的還有“保姆”(光說“保姆”指女性,如果是男性,得說“男保姆”)。當然,英語里的female、woman絕對是詞,漢語里的“男護士”“男保姆”現在一般都分析為詞組,性質似不太一樣;但如果我們將“男護士”“男保姆”處理為詞也沒有什么絕對不可以的。。
沈先生堅持“名動包含”說的一個重要理由是,科學研究的指導原則就是理論“以‘簡潔’為準則”。他認為“名動分立”不符合這一原則,“名動包含”符合這一原則。沈先生還特別引用了朱德熙先生在《語法答問》里的一些話,并說“他在《語法答問》(1985)里至少有三處談到這一標準的重要性”,以作為自己論說的依據。沈先生以“簡潔”為標準,將郭銳先生區(qū)分“詞匯層面的詞性和句法層面的詞性”的觀點定性為“新的‘三層制’”而加以批評,認為“違背簡潔準則”。同時,沈先生一再聲稱,如果接受“名動包含”的觀點,那么漢語語法學界的很多疑難問題,就都變得很簡單,都可以很好解決。那么實際情況怎樣呢?
我們承認科學理論模式應該盡可能簡潔,可以將“簡潔”視為科學理論所應遵循的一個原則,但“簡潔”并不是科學理論建設的唯一原則,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則,更重要的原則是要尊重事實,要嚴謹。朱先生在批評“句本位”說提倡“詞組本位”說時,確實說過“評價一種理論或系統的時候,簡明性跟嚴謹性一樣,都是很重要的標準”。請注意朱先生這一句話:“簡明性跟嚴謹性一樣,都是很重要的標準?!边@說明朱先生首先看重的是“嚴謹性”。再說“簡潔”也不能認為越簡潔越好,簡潔也要有個度,這個度就是除了尊重事實外,很重要的一點,所建立的新理論、新方法對事實和現象之解釋在深度與廣度上比先前的理論方法要有所超越。朱先生提出“簡明”是針對“句本位”的弊端而言的,認為“詞組本位”比起“句本位”來,“內部一致,沒有矛盾”,“也簡單得多”①參看朱德熙《語法答問》六 漢語語法體系。。朱先生清楚地看到漢語名詞、動詞與句法成分一對多對應,但也沒有因此認為名詞和動詞是相互包含的??梢哉f,朱先生很好地把握了漢語語法模型的度。那么沈先生的“名動包含”說真的因符合“簡潔原則”而能“很好解決”漢語語法研究中的難題嗎?且不說沈先生將名詞還得分為“大名詞”和“小名詞”,按此推測動詞也還得分為“大動詞”和“小動詞”,這也并不顯得“簡潔”。而對語法研究中存在的爭議問題事實上一個也解決不了。請看:
老大難問題之一:動詞、形容詞做主賓語,仍然是動詞、形容詞呢還是轉成名詞了?沈先生說,學界爭論不休就因為“名動分立”觀念作怪,如果采納“名動包含”說就沒這問題了,因為動詞、形容詞本來就是名詞嘛。
老大難問題之二:“N的V”里的V(如“這本書的出版”)里的V(出版),仍然是動詞呢還是轉成名詞了?是否違反“中心擴展條件”?沈先生說,學界爭論不休就因為“名動分立”觀念作怪,如果采納“名動包含”說就沒這問題了,因為動詞本來就是名詞嘛。
老大難問題之三:漢語并列結構,名動形能互相并列,這是否違反“并列條件”?學界爭論不休就因為“名動分立”觀念作怪,如果采納“名動包含”說就沒這問題了,因為動詞、形容詞本來就是名詞嘛,當然可以跟名詞并列。
如此解釋確實很簡單,可是問題解決了嗎?根本沒有解決。須知,學界的爭議點是在主語位置上的動詞,“N的V”里的V“是‘大圓環(huán)X’還是‘小圓環(huán)Y’”,而并非實詞(即沈先生所謂的的“大名詞”)還是動詞。沈先生所謂“問題解決了”根本就沒觸及問題的要害之處。
沈先生還認為,“承認漢語里的動詞就是名詞,采納‘名動包含說’,這樣違背‘擴展規(guī)約’和‘并列條件’的問題不復存在”②見沈家煊《名詞和動詞》第二章第三節(jié)。。關于如何認識和處理“中心擴展規(guī)約”(或說“中心擴展條件”)和“并列條件”的問題,應該說詹衛(wèi)東先生在《從語言工程的角度看“中心擴展條件”和“并列條件”》一文說得很透徹,而且是實事求是的。他從樹庫語料分析出發(fā)用豐富的語言事實和詳盡的數據,說明應該承認語言事實中存在“違反”“中心擴展條件”和“并列條件”而人們又能接受的言語現象。理論模型只是“典型代表”,“而‘語言事實’不會輕易就范邏輯上的‘完美’(簡約)的理論。言語交際中的實際使用者會不斷嘗試突破‘中心擴展條件’(和‘并列條件’)的限制,因為遵守這個條件的約束,必然意味著更長的編碼,而使編碼縮短,是言語符號使用者的‘天性’。追求言語表達的‘簡約’,必然造成語言句法系統的‘繁化’—即組合規(guī)則(或組合模式)的數量(或類型)增多。這個‘沖突’不可能靠提出更‘簡約’的理論模型來回避”。文章最后,他特別指出:“從語言工程角度看,語法理論模型的設計,一個重要的評價標準是,理論是否能夠反映語言事實中存在的區(qū)別(而不是掩蓋區(qū)別)?!雹蹍⒖凑残l(wèi)東《從語言工程的角度看“中心擴展條件”和“并列條件”》,《語言科學》2012年第5期。這個結論性的論斷符合科學原理。沈先生不同意詹文的觀點,這當然可以??墒巧蛳壬篃o視詹文整篇內容和所提供的數據,而且在引用詹衛(wèi)東這一觀點時,竟然將詹衛(wèi)東那段結論性論斷的話語隨意地修改為:“甚至有人說,評價一個理論的好壞是看能否精細的 [該是“地”,不是“的”——引者注]反映語言事實中存在的區(qū)別(詹衛(wèi)東2012)。”接著評論說:“但是情況恰恰相反,講語法不是分得越細越好?!雹軈⒖瓷蚣异印睹~和動詞》第一章第二節(jié)。我們覺得,第一,似不宜將“從語言工程看”修改為“講語法”⑤須知,“語言工程”對詞的分類要求跟“講語法”的要求是很不同的。;第二,詹文原文沒有“精細的”,評論時不能隨意加上這修飾語。
沈先生對郭銳先生區(qū)分“詞匯層面的詞性和句法層面的詞性”的觀點,上面說了,定性為“新的‘三層制’”而加以批評,認為“違背簡潔準則”。對于郭銳先生的漢語詞類觀,沈先生有評論的權利,但在我們看來,郭銳的解釋是清晰的,講道理的,是朝著解決問題的方向走的。跟沈先生的解釋比較起來,郭銳的解釋能讓人深思,能給人以啟迪。
大家知道,在邏輯上有平行關系(體現分立關系)和包含關系之分。但我們很難說印歐語名動形就一定是平行關系,漢語名動形就一定是包含關系,更不能認為認同漢語“名動包含”說就邏輯素養(yǎng)好,不認同漢語“名動包含”說就“邏輯素養(yǎng)薄弱”。其實沈先生也曾說過,“印歐語‘名動分立’而‘是有包含’”,“漢語‘是有分立’而‘名動包含’”①參看沈家煊《名詞和動詞》結篇 第1節(jié)。。這些話聽來雖給人有點似是而非的感覺,但也反映了沈先生不管對印歐語也好對漢語也好,都承認有分有合(即包含),只是沈先生側重不一。
沈先生在《名詞和動詞》一書開頭就說,“這本書論證,漢語里名詞和動詞的性質和兩者之間的關系不同于印歐語里的名詞和動詞”②參看《名詞和動詞》緒論 第一節(jié)。。支持沈先生觀點的一些學者也附議,認為“名動包含”說的首要意義在于提醒大家要注意并認識,漢語里的名詞和動詞以及名詞動詞之間的關系跟印歐語不同(并未見諸文字,是會議發(fā)言)。這給人的感覺似乎漢語里的名詞和動詞以及名詞動詞之間的關系跟印歐語不同是沈先生發(fā)現的。事實當然不是如此?,F代漢語語法學史表明,從馬建忠開始,一直以來大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馬建忠先生云“字無定類”;黎錦熙先生說“依句辨品,離句無品”;方光燾先生說“離結構無類,離關系無類”;高名凱更直言“漢語的實詞是多類的,沒有一個實詞只屬于一類的”;朱德熙先生說“漢語的詞類與句法成分是一對多對應”。顯然,漢語的名詞動詞以及名詞動詞之間的關系,跟印歐語性質不同,這幾乎是漢語學界的共識。問題是為什么不同,怎么看待這種不同。一般的解釋,最根本的原因是印歐語是形態(tài)語言,名動形各有形態(tài)標志,入句無論做主語、賓語、謂語、定語等各有形態(tài)變化,讓人看著一目了然;漢語是“非形態(tài)語言”,入句無論做主語、賓語、謂語、定語等形式上都無變化。這一般的解釋是否合適,是否到位?學界可以討論。但我們覺得“名動包含”說的解釋未必超越了一般的解釋,同時也未能讓我們看到漢語語法的真正特點,未能幫助人們深刻認識詞類的本質,也未能幫助人們確定劃分漢語實詞的具體標準,也未能解決漢語語法研究中的難題。
沈先生之所以認為漢語“名動包含”,很重要的一個理據是漢語的動詞、形容詞“具有指稱性”([+指稱]),所以它們能做主語。這似乎合乎實情。然而“指稱性”是實詞共有的特性。不僅漢語如此,可能任何語言都如此。原因正如吳長安先生所指出的,它們“表事”③參看吳長安:《漢語名詞、動詞交融模式的歷史形成》,《中國語文》2012年第1期。。漢語跟印歐語不同的是,印歐語是形態(tài)語言,動詞或形容詞“表事”做主語時得在形式上加以名詞化;漢語則是“非形態(tài)語言”,動詞或形容詞“表事”做主語時在形式上沒有變化。我曾認為漢語動詞、形容詞出現在主語位置上可分兩種情況:一是零派生為名詞了;二是小句做主語,因省略而只剩動詞或形容詞了④參看陸儉明:《漢語詞類的特點到底是什么?》,《漢語學報》2015年第3期。。后來沈家煊先生⑤參看沈家煊《名詞和動詞》第一章第2節(jié)。和其他同仁都指出,此說有問題。我接受這個意見,容后再思考。
詞是必須要分類的。由于分類本質就是按標準將研究對象層層二分直至滿足一定研究領域的需要為止,因此詞類具有層級性。上下層級的詞類會存在包含關系,問題是“是不是‘名動包含’”關系。由于漢語屬于“非形態(tài)語言”,漢語詞的分類如何真正有助于漢語語法研究,光說理論不夠,更需要做些實實在在的考察研究工作。
現在談得多的還是動詞形容詞問題。我們現在覺得,為解決好漢語語法研究中的種種疑難問題,不能光考察研究詞類問題。從大的方面說,需要進一步深入考察研究以下三方面問題:
一是對漢語詞類需要進一步考察研究。特別是要考察研究:對大家公認的常用動詞、形容詞(狀態(tài)詞、區(qū)別詞除外)做主語、做賓語情況,出現在“N的V/A”結構里的情況,以及名詞做謂語的情況⑥實際情況不是“名詞一般不做謂語”,名詞做謂語,特別是在口語里,也是概率很高的。。需要兩方面結果:(1)受限制的各種具體條件;(2)在各種受限條件下的具體統計數字。
二是對漢語詞語(或者說句法成分)在句子中的省略情況的考察研究。漢語(特別是口語),可以大量省略,許多語法現象都是因大量省略而造成的。因此,漢語里不光會出現“趙元任是菲律賓女傭”這樣的句子,還能出現“那炸醬面怎么沒付錢就走啦?”這樣的句子?!按罅渴÷浴眹乐赜绊憹h語句法的發(fā)展變化。
三是對漢語信息結構及其對漢語句法制約情況的考察研究。語言最本質的功能是傳遞信息。而通過語言這一載體所傳遞的信息會形成一個信息流,會形成獨立于語言的語言信息結構。語言信息結構反過來會制約句子結構的詞序,而不同的語言受制約情況不同。由于漢語是非形態(tài)語言,對漢語句子詞序的制約,可能語言信息結構規(guī)則要大于句法規(guī)則,所以我們必須重視并深入研究漢語信息結構,包括句子信息結構和篇章信息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