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
那年春天,我二十七歲,依然小姑獨處。非但紅鸞未動,甚至一點跡象也沒有,母親著急得不得了,四處請托親友代為留意。逢人便說,只差沒擔著到市場上論斤叫賣了。于是,職業(yè)的或業(yè)余的媒公、媒婆摩肩接踵,幾乎踩平了我家的門檻,大規(guī)模的相親活動就此展開。
相親對我這樣一個自命文明的女子而言,簡直是一種莫大的恥辱。然而,母親說:“有本事自己找,沒本事聽我的。”
而我,確實也沒有什么本事。談了一場戀愛,差點沒把小命搭上。我在處理感情問題上是標準的低能兒,逞什么英雄呢?于是,每逢星期六,我便奉母命由上班的臺北風塵仆仆回到臺中,準備應付星期天一至二場的相親活動。再雄姿英發(fā)的人淪落到了這種地步,也只剩窮途末路的悲哀。我似乎慢慢能體會項羽自刎于烏江時的心情,只有拿“此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來聊以自慰了。
一些委屈、一些憎惡,更多的是地老天荒的絕望。用這樣的心情上陣相親,兩軍短兵相接,自然傷亡慘重,常要殺得對方片甲不留、鎩羽而歸。幾次下來,弄得幾乎不可收拾。母親大表不滿,口頭警告不足,繼而勃然色變。我一來懾于母親的震怒,二來也反思如此波及無辜,有傷溫柔敦厚之旨,遂稍稍有所收斂,況且,凡事熟能生巧,也逐漸琢磨出以平常心來對待的方法。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例行的相親活動。
我坐在屋里發(fā)呆,春陽一寸寸在落地玻璃門外移動著,直到大隊人馬逼走了地上的春陽,我才回過神來。因為經驗豐富,我很快地從人群的肢體語言里判斷出當事人。高瘦清秀的男子,正半彎著身子在門外脫鞋,手里拎了一個包袱。我一下子就被那個包袱所吸引,差點沒失聲大笑起來。從包袱的形狀來看,里面似乎是一盒餅干或蛋糕之類的禮物。但是,用大手巾包裹金雞餅干盒的行為,不是古老的、屬于我奶奶那個時代才有的事嗎?男子看來也和那個包袱一樣,很傳統(tǒng)的樣子,西裝筆挺,黑框的眼鏡方方正正地架在鼻梁上,帶著一點鄉(xiāng)土氣的斯文。我飛快地在心里把他否決了。誰愿意嫁給一個奶奶時代的人?
進門之后,那個滑稽的包袱被端端正正地擺在我和他之間的茶幾上。因為無聊,我便很仔細地研究了一下那條大手巾,上面是一株松樹,松樹下有只白鶴,上面寫著“松鶴延年”四個字。鶴的腳細細的,脖子長長的,嘴巴還是紅的。我覺得可笑極了。一個穿T恤、牛仔褲的新派女子被介紹給一位穿西裝、打領帶,手上還拎著“松鶴延年”布包袱的舊式男子,豈不是一個大笑話。
兩邊人馬言不及義地彼此寒暄著。由天文談到地理,由地方建設談到登陸月球,大伙都在腦海里極力搜索共同話題。饒是這般,談話還是屢屢形成中空狀態(tài),這時,大家或齜牙咧嘴,相對微笑;或彼此舉杯,作認真品茗狀。幸好這類場合,總不乏能言善道之人,在短暫的停頓后,馬上又機智地推出新話題。圈子這么小,談來談去,總可找到一些共同認識的朋友,牽來扯去,藕斷絲連,頭腦稍不清楚的人,很快便會陷入這糾纏不清的人際洪流里而變得語焉不詳。
男子不是個多話的人,看起來很沉穩(wěn)。偶爾禮貌地提出一些其實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應應景。譬如“什么學校畢業(yè)啦”“在什么地方上班”“忙不忙”“平常做何消遣”等,應對還算得體。
然而,當時的我是一個主觀性很強的人,總覺得正經八百地穿西裝、打領帶來相親的人太土了,別提其他的,就沖著那條松鶴延年的大手巾,我就認定此人趣味不高。然而,母親的想法顯然和我有一段距離,是那種“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的表情,我在心里暗叫不妙!
果然,談話接近尾聲,來人客氣地起身告辭,大隊人馬才走到落地玻璃門外,母親便迫不及待地詢問我的看法。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母親已然開口:“如果連這個人你都看不上眼,以后看誰還理你!別以為自己條件多好,你都二十七歲了……”
必須加以說明的是,在我們家多年來的強勢領導下,母親的喜怒哀樂已主宰著全家人的情緒,在她面前,我是不敢太放肆的。但是,身經百戰(zhàn)后,我心里亦不無怨言。打從相親開始,或許是嫁女心切的緣故,一向要強的母親,忽然一反常態(tài)地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姿態(tài)來擇婿。但凡來相親的男子,她幾乎沒有一個不滿意的。講話結巴是忠厚老實,言辭輕浮是活潑有朝氣,矮人聰明,胖子富態(tài),長相古怪的人命好,必欲嫁之而后快的心態(tài),使我敢怒而不敢言。我正想以“哪一個來相親的人你不滿意”來頂嘴,忽然隱約地聽到門外媒婆低聲問那位男子:“要不要帶小姐出去走走,進一步認識認識?”
那位男子用很低卻很肯定的聲音說:“不用了!不用了!”
這樣的回答對母親的打擊遠比對我的傷害還要大。我向母親聳了聳肩膀,做出“你看!可不是我說不要的,人家也不滿意我”的表情,母親的臉色明顯變得難看起來。
雖然雙方皆無意,然而,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在這種狀況下,當事人的意見終將變?yōu)樽钗⑷醯穆曇?。不由分說地,兩個心不甘、情不愿的人還是被送上了一輛親友的汽車。汽車開到臺中公園附近把我們倒了出來,兩個人就站在馬路邊,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好歹都得繼續(xù)演下去。既然兩個人都沒有心理負擔,事情倒又變得簡單起來了。攪和了一個早上,這時候才真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識。我想起不遠處的圖書館似乎正展出南張北溥及黃君璧先生的畫,于是提議前往。沒想到很快獲得同意,兩個人邊看邊聊,我當時年輕氣盛,仗著在雜志社做了幾年事,世面見得不少,自認對畫的了解還不差,便在他跟前大放厥詞。這人倒是絕,一路上默不作聲,只是適時地點頭微笑。我只當他是研究自然科學的人對文學、藝術一竅不通,干脆藏拙,哪里知道,他是真人不露相,不但浸淫甚久,而且可以畫上幾筆。我那天算是班門弄斧,這是后來才曉得的。
在西餐廳用過簡單的午飯后,二人都無心繼續(xù),便分道揚鑣。分手前,他說:“你可不可以給我你臺北的電話,我有空去找你?”
我心里竊喜,女人家虛榮的毛病又充分暴露出來。我可以不喜歡他,卻希望天下人都愛我。
日子一天天過去,整個春天都快溜走了,這個人再無任何消息。開始時一點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期盼,也在忙碌的生活中很快地被淡忘。我仍然和以前一樣,一邊舔著舊傷,一邊行尸走肉般相著親。
一個沒有安排任何相親活動的星期天早晨,我在臺北租來的小閣樓里,正和一大堆臟衣服做殊死戰(zhàn),電話鈴響了。居然是那位“松鶴延年”的男子,他期期艾艾地邀請我和他共進午餐,我猶豫了一會兒,隨即很快地在兩盆臟衣服和一位沉默的男子間做了抉擇。
那天,我穿著一件寬松的鵝黃色洋裝赴會。進了餐廳,我看到男子的眼睛亮了一下,說:“喂!你今天跟相親那天看起來很不一樣,我喜歡這件黃洋裝!”
我愣了一下,感覺啼笑皆非,這樣的話算贊美還是諷刺?我笑著回答:“原來你喜歡這件黃洋裝,早知道包好了讓別人拿來就好了?!?/p>
很多事都是后來才知道的,如果早知道了,恐怕事情都將改觀。這位貌似忠厚的男子原來并不像外表那般老實。當時,他同時和其他三位也在相親的女友周旋。那天,他原是約了另一位教書的女友,誰知信件給耽誤了,伊人沒有及時收到,竟回南部去了,其他兩位女友也正好都出去了。從桃園專程北上,就這樣孤零零的,心有不甘,于是,電話本翻呀翻的,突然看到我的電話,就這么陰錯陽差地,兩個人的命運都改變了。
為什么要了電話號碼卻許久不來約我呢?我一直納悶,很久以后,他才輕描淡寫地解釋:“哦!要電話號碼只是一種禮貌罷了,給女士的虛榮心一些滿足呀!當時,憑良心說,我是沒想再去約你的。你太瘦了,而且,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溫柔一些的,文文靜靜,不要有太多意見的,而你,太囂張了?!?/p>
我氣得哇哇叫,可惜為時已晚,在相親那年的冬天,那位男子,第一次見面時拎著布包袱的那位,已糊里糊涂地成了我的丈夫。
多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那位男子三十歲時的日記,正是我二十七歲那年的春天。日記上工工整整地畫了張圖表,表上列著他同時交往的四位女子的芳名,名字下是品行、個性、家世、學歷、生活情趣、習慣等項目,逐項計分,很是科學,而我名下的積分居然是四人中最低的。我聯(lián)想到那年春天的種種委屈,不禁悲從中來,痛哭失聲。這張表對我的意義是,那位男子在其他三處被判出局,才輪到我接收。
“我才不要別人挑剩的?!蔽覒嵑薜卣f。
男子依舊慢條斯理地安慰我:“不是這樣說的。應該說,這種科學的東西看似科學,其實最不科學。有時候人們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喜歡什么?!?/p>
這番似是而非的說辭聽起來頗富哲理,何況也為我扳回了面子,我于是回嗔作喜。雖然沒有王子和公主那般羅曼蒂克的故事,兩個人卻也從此過著快快樂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