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賈碩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樹。老槐年齡很大,好似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一般,老態(tài)龍鐘,表皮開裂,溝壑縱橫。奶奶說,我父親小的時候它就長在那里。奶奶告訴我,種槐樹的地方原來并不是我家,而是一個戲臺子。當(dāng)時正值戰(zhàn)爭時期,聽說仗要打過來了,老百姓牽衣頓足,出外逃荒。提起以前的歲月,奶奶總是淚眼婆娑,“那一年,全村餓死了27個人呢!”她長嘆一聲,“誰承想能活到今天呢?”
仗終于打完了,老百姓返回家園??粗羧盏拇迩f已是一片狼藉,鄉(xiāng)親們悲痛萬分。我的太爺爺拄著要飯的棍子,喊鄉(xiāng)親們在曾經(jīng)搭過戲臺子的老槐下集合,太爺爺穩(wěn)住鄉(xiāng)親們的情緒,指著老槐起誓,不出三年,一定能讓村莊改頭換面。正值初春,家無余糧,地里也無莊稼。人總要活命呀!這時,人們嗅到了甜味,抬頭望去,槐花盛開了,白色的鈴鐺一樣的花綴滿枝條,整個村子沉浸在蜜一樣的香甜“海洋”里。大家看著這一串串花朵,咧開嘴笑了。老槐讓那些無望的人窺見暗夜里的光束。望著她葳蕤叢生的枝丫,人們漸漸相信,生活仍然充滿希望。
我不知老槐曾見證過這樣的一段歷史,瞬間對它肅然起敬。初春,它還沒來得及開枝散葉,米粒大小的槐穗就掛滿枝頭了,好不熱鬧!老槐太高大了,就連平日習(xí)慣爬墻上樹的我們也都忌憚它的高度。我們仰著稚嫩的小臉望著它,根本測量不出它究竟有多高。奶奶用破布條將兩根長竹竿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在一起,上置一個鐵彎鉤。奶奶瞅準(zhǔn)了最密的一枝,小心地鉤下來,我們拿著竹簍在地下?lián)斓袈涞幕彼?,花瓣落在我們的頭發(fā)上,衣襟上,像是下了一陣槐花雨。我們把香甜塞進嘴巴里,一時間,被蜜一樣的氣息包裹著,有一種微醺的感覺。
整個春天,家家戶戶的碗里都離不開槐花。勤勞的農(nóng)婦們交流著槐花的花樣吃法,餐桌上像開了一場槐花宴。村子的槐樹生機勃發(fā),熱烈綻放。農(nóng)人們無論下地耕作還是在家生火,都能被或濃或淡的槐香包裹著,醉倒在這蜜一樣的香甜“海洋”里。
槐花落盡,院子里灑滿輕飄飄的落蕊。腳踏上去,柔軟又細(xì)膩。一時間,村頭的河溝里飄滿了白色的落蕊,它們隨著打著漩兒的春江水一路歡歌,奔流向東而去了。村子里農(nóng)家青黑色的瓦片上也鋪滿了乳白的落蕊,風(fēng)起時,裊裊炊煙處,仍然會有落蕊飄下,順著煙囪飄落到廚房的灶膛下,伴著燃起的柴火,歡快地舞動著紅色的火焰。農(nóng)家院里,奶奶坐在老槐下納鞋底,她的四周散落著數(shù)不清的高粱秸稈。已近初夏,日頭很盛,但老槐羽狀的復(fù)葉層層疊疊,像一把巨傘將整個院子籠罩起來。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跳躍在奶奶花白的頭發(fā)上,細(xì)碎而溫柔。這淺淺的幸福,都裝進老槐溫柔的眉眼間,斑駁了歲月,妝點了時光。
后來老屋倒塌,我家蓋起了新樓房,那棵老槐也被砍去。沒有老槐遮蔽的院子,日頭直直地照進來,月光清亮亮地灑進來,再也沒有斑駁的樹影,也沒有滿地的落蕊了,院子變得光禿禿的。再后來,我的奶奶也去世了,沒有了奶奶,我也沒有了童年。那一段清淺的溫暖時光,只能存進時光機,一去不復(fù)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