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曄/文
上期說到三角毛巾廠被日本浪人縱火后,日本領(lǐng)事館給上海市政廳下了最后通牒。就在市政廳左右為難之際,日軍早已部署向閘北發(fā)起了攻擊,后世稱為“一·二八”的淞滬會戰(zhàn)打響了。
龍華淞滬警備司令部里,羅文德站在窗口,與其說他在觀察窗外行色匆匆的士官、文書,倒不如說他在回味。已經(jīng)一天沒有合眼的他,并沒有絲毫不適,反而極其亢奮,甚至享受這份緊張、高度敏感的應(yīng)激狀態(tài)。昨晚的小試牛刀讓他無比興奮,他慶幸自己早做了準(zhǔn)備,十九路軍駐閘北的60團(tuán)、61團(tuán)擊退了日本人半夜的進(jìn)攻。
隔壁機(jī)要室里多臺發(fā)報機(jī)交織出的短促而又密集的嘀嗒聲讓他極為舒適,他迫切地等待著軍政部和熊長官的回復(fù)。雖然軍政部早在抗議之時就發(fā)電要他們“忍辱求存”,可情況發(fā)展太快,半夜來犯,不得不回?fù)?。今日前線倒沒了動靜,又遲遲不見回電,羅文德心中不免開始失落起來。
“報告!”勤務(wù)兵的一聲通報后,羅文德就聽到吳市長急不可耐地站在門口招呼他:“羅老弟??!總算逮到你咯?!绷_文德有些迷惑,吳市長面帶喜色地說:“英美法三國領(lǐng)事都已經(jīng)照會日本了,停戰(zhàn)停戰(zhàn),今天可別出什么岔子?!绷_文德冷笑了一聲,說:“怎么可能?看這架勢,日本人可不會那么輕易地停戰(zhàn)。我看增兵還差不多?!?/p>
“唉,總不見得真的和日本人開戰(zhàn)吧?”
羅文德不屑地瞥了眼吳市長,反問道:“現(xiàn)在不就是開戰(zhàn)了?難道我還和他們鬧著玩?你問問蔣軍長,他拿著幾萬兄弟的命來開玩笑?”
吳市長心想:這幫軍痞子,真是有理說不清,一心求戰(zhàn),能不打仗自然是不要打仗,打仗都是要死人的,何必呢。他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依舊保持著微笑,說:“老弟啊,稍安勿躁。今天,就看今天怎么談?!?/p>
羅文德點點頭,敷衍道:“行吧,我是把話說在這里了,緩兵之計。你別想得太美。該打還得打?!闭f完,自顧自地看著眼前的地圖。吳市長見羅文德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依舊保持著笑臉,慢悠悠地離開了辦公室,心中卻想:年少得志未必是好事,之后總有你受的。
身為軍人,羅文德現(xiàn)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這張閘北地圖上,他有他的判斷,日本人昨天夜里從靶子路、虬江路進(jìn)攻我軍駐防的北站,那是探一探虛實,今天可能還是會在這條線上再次發(fā)動進(jìn)攻。他的視線轉(zhuǎn)移到東邊,拿起鉛筆圈了一圈,這是直通閘北的寶興路。他的腦海中不斷盤旋著現(xiàn)場的畫面:如果日本人直插寶興路,駐扎在北站、天通庵路的我軍就要腹背受敵。此處,一定要再派隊增援!他的鉛筆重重地在寶興路這幾個字下劃了幾條線。
羅文德決定起身去找十九路軍的蔣軍長,如今十九路軍的軍部都搬到了警備司令部,走兩步就尋到了人。兩人想法不謀而合,可是預(yù)備隊從哪里來卻是個問題。十九路軍總共才4萬人,駐守閘北、吳淞炮臺,還有第二道防線,已經(jīng)很吃緊了。操著一口廣東腔的蔣軍長嘆息道:“老細(xì),莫人呀,預(yù)備隊都上去了,再加一道防線,家底早掏空了,心悒啊?!?/p>
羅文德心知等不到援兵,光靠十九路軍根本撐不了幾天,他思索了片刻,心想:熊司令躲在南京,其他幾位長官稱病,他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團(tuán)長,所謂的代旅長,越俎代庖,終究不是個事情??墒?,如今日本人都打到家門口了,隨便怎么樣都得拼一次。他抿了抿嘴,說:“憬然兄(蔣軍長的字),我再發(fā)報給熊長官,如果還是沒有回音,我把我的特務(wù)連全部給你?!?/p>
蔣憬然不作聲,心想:這些人平日里都在辦公室,跟著長官到處混,沒上過戰(zhàn)場,萬一上了前線,真刀真槍的,可別都亂竄瞎跑壞了事情。現(xiàn)如今,保不準(zhǔn)是為了立功,到前線去晃一圈的,那真是挖個坑給我啊。羅文德見他不言語,又說:“您可別小看我這些警衛(wèi)、偵察,都是從東征時就跟著我的,都有些能耐。當(dāng)然,如若違反軍紀(jì),任憑處置!他們,一旦上去了,以后就是你的兵了。”蔣憬然見羅文德說得如此堅決,心中倒生出些感動。
等待的時光總是最難熬的,羅文德原想著九點沒有回音就集合部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九點過去了,羅文德暗想:“要不十點吧,說不定現(xiàn)在軍政部在開會呢?!编粥粥臅r鐘聲聽得讓人心焦,他一根接著一根抽著煙,十點半了,南京一封回電都沒有來。羅文德狠狠地掐滅了煙頭,掃了眼滿煙缸的煙屁股,喚來了傳令官,命令所有特務(wù)連的人到大禮廳集合?!傲T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違抗命令了,”羅文德自言自語道,“今朝就把命擱在這里了?!?/p>
羅文德和蔣憬然站在大禮廳的講臺前,望著臺下一張張年輕白凈的臉龐。蔣憬然原想說些軍隊紀(jì)律,可轉(zhuǎn)念又遲疑起來,他想:這位羅團(tuán)長,根本不是什么大官,但怎么也是在惠州城立過功的,又是嫡系,能把手下的兵給我?他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自己帶來的兵,看著都那么年輕,一張張不經(jīng)事的臉,真不敢相信他們能上陣殺敵。他就這樣輕易地送給我?可別是想吞了我。
站在臺上的羅文德竟也生出了一絲膽怯,命令一發(fā)出,那可回不了頭了。臺下的年輕人畢竟是一直跟著他的,現(xiàn)在全都送去戰(zhàn)場上,自己多少有些舍不得。可是國難當(dāng)頭,他實在顧不得許多了。羅文德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回想這幾天的經(jīng)歷,他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諸位,我們是軍人。在座的很多人和我都是跟著校長從惠山城打過來的。自從東三省事件以來,我認(rèn)為,我們所有人都不配說自己是一名軍人。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你們捫心自問,是不是很傷心,我每每想起,都很慚愧。俗話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如今,小日本又向上海挑釁了,我們是不是要退讓?是不是要把國土拱手讓給日本人?如今,跟小日本決一死戰(zhàn),才是我們軍人之正途!”
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有人振臂高呼著“與上海共存亡”。蔣憬然望了羅文德一眼,心中不禁對這個不知輕重的年輕人佩服了起來。他信步上前,嚴(yán)肅地講起了軍紀(jì)。
果然不出所料,就在當(dāng)天下午,日軍從寶興路向我守軍發(fā)起進(jìn)攻,飛機(jī)的轟炸讓所有人猝不及防。
前日中日兩軍在閘北發(fā)生激戰(zhàn)后,就有人跟隨外國記者在租界高樓的頂部駐足觀看。膽子大些的一路跑到甘肅路,那兒過兩條馬路就是北站。只見滿大街隔一段就錯落地排布著沙包堆疊而成的防御工事。人隱藏在工事里看不到頭,突出的刺刀尖在陽光下寒光凜凜。膽子小但又要看熱鬧的人則在新閘路的幾個高樓頂上眺望,可眼神再好也看不到什么,倒不如說在聆聽蘇州河對岸的槍聲。
“聽說英美調(diào)停了,要日本人停戰(zhàn)。”有人這樣說?;貞?yīng)者也不乏抱著悲觀的情緒:“但愿如此,你看看我們當(dāng)兵的,怎么大冬天的還背著斗笠?再這樣耗下去,也不知道怎么辦?!笨梢灿腥藞猿种鲬?zhàn),說:“那是粵軍,很能打,聽說中央軍已經(jīng)來支援了。小鬼子還打不過?”
“快看啊,飛機(jī)!”頭頂上嗡嗡的巨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們的飛機(jī)來支援了?”
“看不清,是不是我們的?”
“不是啊,上面有膏藥旗!”
“完了完了,鬼子有飛機(jī),我們?nèi)ザ愣恪!?/p>
“你傻呀,我們現(xiàn)在在租界,你怕什么?”
“轟……”一聲巨響震得圍觀人群都不敢大聲說話。好一會兒后,看著飛機(jī)并不往租界方向來,大家才又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嚇?biāo)廊肆耍毡撅w機(jī)投炸彈了!”“那是什么樓啊,嘎漂亮。”
“商務(wù)印書館呀?!?/p>
“啊喲,弄不好房子要塌的?!?/p>
商務(wù)印書館里,不知所措的人們還沒從最初的那一陣地動山搖的震動中緩過來,第二顆炸彈又砸了下來。
“印刷機(jī)!印刷機(jī)好拿 ?”“快點逃吧!”“救火啊,我的稿子!”有人拿著面盆接水滅火,還有人剛出門卻被落下的橫梁砸中倒地不起。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還沒有等人們反應(yīng)過來,第三顆炸彈在二層過道里炸開了一個口子。
瓦礫四濺、磚塊崩裂,就連走道上的一根一人剛好能合圍的八角柱也被震裂了。有人被彈片擊中,倒在地上呻吟著,還有人被倒伏的磚墻壓在下面,已經(jīng)無法再起身。原本彌漫著油墨味書香氣的印書館儼然成了修羅場,“快跑?。e搬了!”“救命啊……”“快,幫一把手,腿壓住了?!薄皠e拿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帶不走的……”“啊,痛死了……救命啊……”手無寸鐵的印刷工、編輯、校對茫然地望著前一刻還派頭十足的遠(yuǎn)東第一大書局頃刻間化作斷壁殘垣。
地下一層的藏書室里,管理員老孔冒著頭頂上轟隆隆的聲響,再次下樓。這里收藏著“涵芬樓”所藏的10多萬冊宋版、元版的珍貴古籍圖書。老孔本想著自己好歹能帶走一些珍本,可第三顆炸彈、第四顆炸彈已經(jīng)震得樓梯斷裂,樓板上的碎屑淅淅瀝瀝地往下掉。他戀戀不舍地摩挲著庫房的門鎖,伸手拂去門鎖上的灰塵,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開鎖。他想著:小日本的炮彈怎么都不能炸到地下,就是樓塌了,地下室總還是好的,大不了等停戰(zhàn)了,再回來拿出來。搬是無論如何都搬不走的。老孔整個人貼著扶手三步跨兩步地又回到了地面。他雙手合十,心中默念:“祖先保佑吧,先賢留下的珍本無論如何都不能有事??!”
“第五顆炸彈了!”
“第六顆!乖乖,小日本是盯著這棟樓不放了?”
“你們看呀,煙揚(yáng)起來了,有火竄出來了,燒得旺來?!?/p>
“啊喲,不曉得里面死了多少人??!”
樓頂圍觀的人們驚呼起來,即便沒有讀過書的人,都會對這棟恢宏的建筑感到可惜,如若知道些版本典籍掌故的,無不捶胸頓足。借著寶興路口的火勢,日軍發(fā)起了攻擊,我方步兵頭裹濕毛巾頂著烈焰義無反顧地沖出了掩體,用血肉之軀抵擋住了日本鐵甲車的一次次突擊。
“你們看呀,馬路對面的這棟樓怎么也冒煙了?”屋頂圍觀的人指著商務(wù)印書館斜對面的建筑喊道。
“沒有炸彈啊,不曉得呀,是不是手榴彈扔的?”
“那么大的一棟樓哦,不知道是哪個大公司?”
“像是商務(wù)斜對面的印刷會館。”
“哪能專門盯著圖書館啦?”
“咳咳咳,吃不消了??禳c下樓去吧,煙都飄到這里來了?!?/p>
“走走走。”
呼嘯的西北風(fēng)讓平靜祥和的租界也暫時體會了一下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氣息。路人掩著口鼻,低頭快步躲進(jìn)室內(nèi),嗆人的煙味讓誰都不想多說一句話。待傍晚戰(zhàn)事稍歇,這個路口的兩棟樓還不時升騰起濃煙,火焰在夜空中格外耀眼,原本兩棟白色的大樓如今倒像是兩根燒紅的煙囪。不明就里的人紛紛揣測,樓里究竟藏著什么軍事機(jī)密,竟然惹得日本人如此大費(fèi)周章非要炸毀不可。
夜空里,紅焰燒透了半邊天。更令人心驚的是,三十多年收集和珍藏的四五十萬冊古籍就此徹底化作了飛灰?!盁焽琛睆匾共幌⒌厝剂巳?,里面飛出的片片殘頁碎屑如春天田野里亂舞的麥葉蝶,越過了蘇州河,飄落到了租界內(nèi),待它們落地停留,有心人撿拾起,細(xì)心查閱,蝴蝶的翅膀上還殘留著子曰詩云的只言片語,講述著曾經(jīng)的經(jīng)國大業(yè),不朽盛世。
中日兩國的戰(zhàn)事在一月有余的拉鋸中,終究是停了,一切又恢復(fù)到了戰(zhàn)前狀態(tài),可留在人們心中險些淪為亡國奴的傷痛卻沒有退卻。國家投入了更大的熱情,誓要興兵強(qiáng)國,在虹橋興建起了機(jī)場,像是要大干一場的架勢。
站在司令部門口的羅文德駐足眺望著遠(yuǎn)處高聳的木樁子,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并沒有對這位脫下戎裝的前長官過多地關(guān)注,稍有心思的會立定敬個禮,而大多數(shù)人則選擇低頭快步離開。就在前不久,他還下令拆除大禮廳改建為烈士紀(jì)念堂。當(dāng)時的風(fēng)光無限與今日的視而不見讓羅文德多少有些意難平。
“長官,您的車……”原本一句平常的詢問,如今在羅文德的耳中就像在催促他,或者說是嘲笑他,如今他已經(jīng)沒有車了。羅文德輕嘆了口氣,故作輕松地跨出了大門,頭頂上青天白日旗的倒影在腳下招展,他低頭苦笑了一聲。曾經(jīng)唾手可得的旅長位置被黃埔同期的同學(xué)接任了,他被一紙調(diào)令“提拔”到了南京軍政部宣傳處。同期的同學(xué)們竟還給他搞了個榮升的慶祝會,恭喜他徹底擺脫了刀劍上過活的日子,成了一名“高級官員”,更確切地說是“閑人”。
過完雙十節(jié),戰(zhàn)爭的陰霾似乎消散了,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倡導(dǎo)著“新生活運(yùn)動”,宣揚(yáng)著“仁愛禮義廉恥”,無線電里定期播放著清剿匪患的成果。谷維新放下報紙,揉了揉酸疼的眼睛。陸秀英看丈夫坐在那里,催促道:“你快點到門口去等等,不知道他認(rèn)得不認(rèn)得。”看著妻子在灶間里滿身煙氣的模樣,谷維新起身,埋怨道:“好哉,就是來家里吃頓便飯,你搞得像招待外國元首一樣?!毙阌⑵沉搜壅煞颍恋溃骸皟鹤拥墓ぷ鬟€是靠他,人家難得回來一趟,現(xiàn)在抬頭大得不得了,你擺什么豆腐架子呀?!?/p>
谷維新不想和妻子爭論,羅文德為兒子找了份工作,也難怪秀英那么激動。自從三角毛巾廠事件后,工廠將車間搬到了杭州,谷恒明不得不另覓工作,羅文德主動介紹了銀行的差事。說來奇怪,雖說羅文德去了南京任職,兩家的來往卻比以往密切了很多,也許是谷恒明常去給繼林補(bǔ)課的緣故。谷維新對羅文德的印象也改觀了不少,可第一次不愉快的見面經(jīng)歷總讓他心里有個疙瘩,更何況,至今董仲鳴都沒有任何音信。
“你發(fā)什么呆,快去門口看看叫呀?!毙阌⒋叽俚?。
“好哉,你越來越啰嗦,他有什么不認(rèn)識,以前不就……”谷維新不耐煩地剛反駁幾句,可還是不想提起當(dāng)年難堪的事情。
谷淑玲穿著一身橘粉色的旗袍,走出來,問:“阿爸,我穿這件衣裳好 ?”谷維新見女兒這幾年出落得像個大姑娘,心中別提多歡喜。還沒開口,秀英沒好氣地催促著,嚷道:“哪能還在這里啊,快去快去。啊喲,大小姐,在家吃個便飯,穿得山青水綠的做啥。”這個家里,自然是陸秀英最大,父女倆對視做了個鬼臉,各自散去。
弄堂里彌漫著各家飄散出的飯菜香,此時正是吃飯時間,弄堂里很安靜,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幾句模糊的家常話,也不知是哪家的女人高聲閑話了兩句,更多的是灶間里鍋鏟碰撞聲和生食下鍋時那一瞬間的響聲和鑊氣。谷維新慢悠悠地晃到弄堂口,心中回想著這群孩子,女兒自然是他的心頭肉,大兒子已經(jīng)快成家了,他也不擔(dān)心,最擔(dān)心的倒是孟寅,年紀(jì)不小,又沒有一技之長,也只能在報館里做個小校對。小兒子申仲雖說不聲不響,倒是讀書的料子。家里還真沒有出過大學(xué)生,如果能考上,倒也不錯。
“叔公!”繼林的呼喚倒讓谷維新頓感失禮,他忙快步上前迎接,引他們進(jìn)門。羅文德穿著一件家常的棉袍,全沒有“京官”的模樣。他拎著禮盒,羅太太又抱著一束花,熱情中卻顯得生分,唯獨谷恒明一口一個“羅叔叔”叫得親切,繼林也是“哥哥”“姐姐”喊著,幾個孩子很快熟絡(luò)起來。
吃完飯,繼林迫不及待地要找申仲下棋,羅太太連夸秀英的廚藝,兩人到臥室里話起了家常。谷維新和兒子恒明陪著羅文德坐在客堂間里閑話。谷維新自然先表示感謝,倒是羅文德毫不在意,拱手稱贊谷恒明沉穩(wěn)可靠。
家常實在不是男人的話題,官場并不得意的羅文德顯得比當(dāng)年平和了不少。他和谷維新隨意聊起了時局?!肮认壬袥]有關(guān)心戰(zhàn)事?”谷維新略感詫異,微微一笑,拱手說:“早就不關(guān)心了,不過看看報紙?!笨尚闹胁挥删X起來,心想:現(xiàn)在他都不在軍隊里了,怎么又問起這話,還問得十分巧妙,不知何意。谷維新岔開話題,問道:“你在南京還好嗎?來回兩地,也挺累的吧?”
羅文德聳了聳肩,說:“也不過坐半天火車,唉,不在軍中,也輕松了。倒是在南京,常常能看到您的好友黃主席。可惜,小可真看不明白,黃主席剛在報紙上發(fā)表了精誠團(tuán)結(jié),共同抵抗,另一邊又在會議上宣稱中日一衣帶水,要友好交涉。真是讓人費(fèi)解?!?/p>
谷維新聽到“您的好友黃主席”啞然失笑,嘆道:“不敢稱好友,不過是故人?!痹掝}依舊繞不過去。羅文德倒并沒想得那么復(fù)雜,時值民國廿六年(1937年),內(nèi)憂外患,中日之間是戰(zhàn)是和,終究無定論。他換了個稱呼,試圖拉近一下關(guān)系:“谷叔叔,華北、東北已經(jīng)如此田地,不知您如何看這未來的形勢呢?”
自從《秦土協(xié)定》《塘沽協(xié)定》《何梅協(xié)定》一連串的條約簽訂后,華北幾乎已淪為真空地帶,谷維新只能說:“西安事變剛和平解決,如今自然是精誠團(tuán)結(jié),共同抵御外敵的時候。至于交涉,唉,能不兵戎相見自然是最好的?!惫染S新心想:“一·二八”那會兒,你也不是沒和日本人交過手,實力相差不可謂不懸殊。可這話他又不好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口,只能含糊地說了句:“差距還是有的,能不打仗就還是不要打了吧,可憐無定河邊骨啊。”
羅文德輕輕嘆息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身為軍人,自然不能坐視國家被彈丸小國,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略挑釁?!痹拕偝隹?,羅文德內(nèi)心有些發(fā)虛,手上無一兵一卒,何談什么軍人??晒染S新卻只聽了后半句,他笑道:“年紀(jì)大了,不能和你們年輕人比啊?!彼粗矍暗娜四昙o(jì)與當(dāng)年初見羅老師時相仿,身形比羅老師壯碩些,眉宇間多了些果敢,甚至是狠辣。他不由感嘆歲月不饒人,心想:中日間未來必有一戰(zhàn),戰(zhàn)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也許只能靠他這樣的人了。
羅文德沒有開口,倒是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谷恒明說:“阿爸,儂覅這樣說,古詩都有‘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真到了打仗的時候,自然是全國上下同心,一致對外啦。我們銀行都有組織募捐支援東北抗日呢。”羅文德聽罷,豎起大拇指,笑道:“了不起,后生可畏?!惫染S新扭頭看著兒子一臉正氣的模樣,心中略感驚訝,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嘆道:“以后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啦?!?/p>
看著時間不早,羅文德起身告辭,谷維新送他出門?!耙恢聦ν狻边@個詞一直在他腦海中盤旋,他忍不住輕聲問:“文德,都這時候了,仲鳴夫妻倆,是不是?”他深吸了口氣,不再說下去。
羅文德停住腳步,示意妻子和繼林先走,說:“谷叔叔,都過去那么長時間了,我也不瞞你,當(dāng)時,當(dāng)時的確是太亂了。不過,最近要釋放一批政治犯,南京已經(jīng)放了一批了,也許他們用的是化名?!边@個結(jié)果,谷維新早已猜到,可羅文德親口證實后,他的心止不住沉沉地往下降。
“阿爸,阿爸……”
繼林高聲的呼喚制止了谷維新不切實際的思緒,他不想破壞來之不易的聚會,拍了拍羅文德的肩膀說:“快走吧,天也晚了。路上小心?!?/p>
“阿哥,你進(jìn)了大學(xué),要帶我去玩啊?!?/p>
“老三,還是蠻聰明的,阿四頭,你覅一天到晚想著玩兒,跟阿哥好好學(xué)習(xí)。曉得 ?還有儂,老二嘛要做個榜樣,現(xiàn)在阿弟比儂讀書好。你也要上進(jìn)啊?!?/p>
剛放工回家的谷恒明推開門就聽到母親的嘮叨,谷淑玲一見大哥回來,就探出身子興奮地說:“阿哥,老三考進(jìn)大學(xué)了,今天放榜出來了?!?/p>
谷恒明大喜,抬頭看申仲笑嘻嘻地坐在那里,他忙問道:“老三,你去報了那么多學(xué)校,多少所大學(xué)要你呀?你選了哪所?”原來,當(dāng)時考大學(xué),都是谷申仲自己去報學(xué)校的,每個大學(xué)放榜時間都不同,也有可能一個人被多所大學(xué)錄取。
“就一所啦,同濟(jì),”谷申仲靦腆地說,“其他都沒上?!闭Z氣還有些沮喪,他又說:“啊呀,這次北大和清華都在上海招生,唉,都沒考進(jìn)?!?/p>
谷孟寅插嘴道:“蠻好來,去什么北平啦。你去讀的是什么呀?”
“現(xiàn)在還不好讀專業(yè),我先去上德文進(jìn)修班,”申仲噘著嘴說,“他們要德文考試通過了,才好讀專業(yè),今年考不過,明天還要留級退學(xué)的?!?/p>
谷維新見兒子長進(jìn),心中十分欣慰,可仍嚴(yán)肅地提醒道:“考進(jìn)去嘛,就好好讀呀。進(jìn)去再留級,總不像話?!?/p>
陸秀英笑得合不攏嘴,隨口問道:“通知書什么時候寄過來哦,學(xué)費(fèi)幾鈿?。俊?/p>
“100塊大洋?!鄙曛僬f得像蚊子叫,一家人卻都聽得清楚。原本喧騰的家里瞬間安靜了,谷淑玲倒抽了一口氣,發(fā)出來一聲驚嘆。陸秀英聽了這個數(shù)目,也陷入了沉默??蔀榱瞬粧邇鹤拥呐d,仍笑盈盈地招呼家人收拾桌子開飯。
陸阿興過世后,成衣店的老主顧也都走得七七八八,前幾年不得不關(guān)門歇業(yè)。如今家里一大家子的開銷全靠父子三人的薪水和鄉(xiāng)下與董家平分的田租。吃過飯,秀英沒有像往常那樣開著無線電,一個人躲進(jìn)房間算起了賬。谷維新見妻子異樣,也跟著進(jìn)了屋。
陸秀英自言自語道:“你一個月也就30塊,恒明要結(jié)婚,他的銅鈿不好動的,老二也就十七八塊,一家五口人開銷也硬鏘鏘剛好,要么一個禮拜一次的水果覅吃了,也好省點?!?/p>
“覅省來,一點點也省不好了,”谷維新躺在藤椅上,放下書說,“100塊,要拿出來也拿得出來的,老早存的銀洋鈿拿出來呀?!?/p>
陸秀英想了下,猶豫不決,悠悠地說:“這些鈔票是墊底的,全拿出來,萬一家里有點什么事情,怎么辦?”
“鄉(xiāng)下不是還有塊地嘛,實在不行,我們這份賣給董家算了,”谷維新說,“反正我們也不去鄉(xiāng)下的,每年這點租子,儂又不去用,放也放在鄉(xiāng)下?!?/p>
“你這個人真是的,”秀英嗔道,“一天到晚就捧著你的書,越讀越戇。鄉(xiāng)下有地,好歹有點退路。這田不好賣的?!?/p>
“阿爸,姆媽,”谷恒明敲了下門,走進(jìn)房間說,“我的薪水拿出來,供阿弟讀書夠的?!毙阌⑻ь^看了眼兒子,說:“你剛到新地方工作,要點銅鈿放在身邊的。再說,幫你存的錢,也是給你用的,你之后結(jié)婚儕是開銷,阿爸姆媽不會用你的錢?!惫群忝魑⑽⒁恍Γf:“勿急,老三讀書要緊。李小姐也不會有意見的。”
谷恒明口中的李小姐,是他的未婚妻,銀行襄理介紹的一位本家親戚,讀過幾年書,在一所小學(xué)教英文。兩家見面后,并無不妥,事情也就這樣說定了。原本想著盡早辦喜事,如今一口氣少了100元錢,是無論如何辦不了了,只能等下半年。秀英心里清楚,讓小兒子讀書卻耽誤了大兒子的婚事,實在說不過去。她又嘮嘮叨叨著要和親家見面賠個禮。谷恒明寬慰道:“沒事的,下半年撿一個好日子?!?/p>
可8月虹橋機(jī)場的槍聲徹底打亂了所有人的計劃,日軍又發(fā)動了進(jìn)攻上海的戰(zhàn)爭。租界里每天涌入的人潮預(yù)示著這場戰(zhàn)爭與以往的都不同。衣衫襤褸的只能睡在大街上或大樓的走道里,風(fēng)光體面的人家則一長溜的黃包車載著家當(dāng),浩浩蕩蕩地開進(jìn)租界,一出手就用幾條小黃魚(金條的俗稱)頂下了房子。蹭蹭往上漲的房價讓吃死工資的谷恒明再也頂不起房子了,只能在家成婚。原本三兄弟合住的房間作了新房,谷維新把客堂間隔出一小間,單獨給上夜班的谷孟寅睡。
隨著戰(zhàn)爭的擴(kuò)大,同濟(jì)大學(xué)所在的吳淞鎮(zhèn)遭到了轟炸,谷申仲背著鋪蓋回了家。家中的變化他早已清楚,一路上他早想好了說辭。三弟的歸來倒讓谷恒明很是難堪,他生怕被人說霸占了兄弟的房間??蓜傄惶みM(jìn)家門,谷申仲就笑嘻嘻地說:“我也就待幾天,學(xué)堂在靜安寺路都有地方了,我打幾天地鋪,過幾天就回學(xué)堂了?!标懶阌⒁娦鹤踊貋?,心中歡喜,可家中的環(huán)境大不如從前,她忙安慰小兒子說:“你先睡客堂間,過幾天,姆媽去買個鋼絲床?!惫壬曛俜炊参科鹉赣H,笑著說:“姆媽,不要緊的,過幾天,學(xué)堂開了,我就走了?!币妰鹤尤绱硕拢懶阌⑿闹械氖^算是放下了,可谷恒明還擔(dān)心,萬一學(xué)校一直不開,他身為大哥的,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弟弟打地鋪。谷申仲心知自己的學(xué)費(fèi)是哥哥攢的結(jié)婚錢,此時自己可千萬不能計較。他笑著和妹妹打趣,說著學(xué)校里的趣事。他心中早已打了主意:如果開不了學(xué),就去找份有宿舍的工作,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租界離炮火還很遙遠(yuǎn),可飯桌上的話題卻繞不開它。谷維新問起學(xué)堂的情況,谷申仲嘆道:“唉,鬧不懂,我們還是德國人辦的學(xué)堂,日本人都炸?!?/p>
淑玲笑著問:“阿哥,你沒被炸到吧?”
“呸呸呸,”陸秀英急得拿起筷子打了下女兒的頭,罵道,“瞎講八講啥,你阿哥,快點呸?!?/p>
谷申仲倒不介意,說:“我們倒還好,可憐的是醫(yī)學(xué)院的同學(xué),他們那一片的實驗室、宿舍全部被炸掉了,老嚇人的。那天夜晚,就聽到轟隆轟隆的聲音,還有人從床板上掉到地上去的。”
谷維新聽了,插嘴道:“你以后聽到這個,不要出去看熱鬧,曉得 !炮彈不長眼睛的?!?/p>
“嗯嗯。”申仲見父親開口教訓(xùn)了,不敢再說下去,低著頭扒了幾口飯。
谷孟寅問:“你們那里,日本人又沒打過來,怎么炸了?”
“誰曉得,”谷申仲接著說,“今天早上我們從學(xué)校里出來,一路上,真的是亂七八糟。有的樓只剩下一半了,地上全是碎石頭。我們旁邊的解剖樓,還燒起來了,可能是他們的化學(xué)品被炸彈炸到,燒光了,味道臭死人?!?/p>
“你還能看到那些啊,晚上有鬼嗎?”淑玲好奇地問。
申仲放下筷子,故作神秘地說:“覅嚇呀,我跟他們醫(yī)學(xué)院的人去看過,下次帶你去看看,壯壯膽?!?/p>
陸秀英聽到兒子說什么解剖,忙制止道:“好了好了,吃飯辰光,覅講那么膩心的事情好 。等歇吃好飯,讓你們兄弟幾個慢慢講。我不要聽?!?/p>
“哈哈哈,姆媽,你覅嚇呀,”谷淑玲勾著母親的肩膀,說,“說不定以后我就去學(xué)醫(yī),天天跟這些打交道,那你怎么辦呀?!?/p>
陸秀英聽了一臉正色道:“啊喲,好了好了,小姑娘,學(xué)這個做什么!你看看你阿嫂,教教書,教教外文,多好?!?/p>
李小姐抬頭看了眼婆婆和小姑,羞澀地笑了笑,也不說話。谷恒明見妻子難為情,假嗔道:“阿四頭,你一天到晚的嘰嘰喳喳,吵死掉了。”
“老面皮,阿哥現(xiàn)在就相幫阿嫂,”淑玲故意在自己臉上刮了兩下,笑著說,“一見到我,就說我吵。”這話引來全家人的哄堂大笑。
過了幾日,谷申仲就收到了同學(xué)夏樹國的消息,同濟(jì)大學(xué)決定暫時離開上海,遷往浙江金華,現(xiàn)在要統(tǒng)計隨校轉(zhuǎn)移的人員。谷申仲想都沒想就同意了。說要走,那可是立時三刻就要動身的,去學(xué)校報了個到,明天就集合出發(fā),至于什么時候回來,沒有人答得上來。就看這仗什么時候結(jié)束。
傍晚回到家中,谷孟寅已經(jīng)去上晚班了,李小姐那日又回娘家吃晚飯。飯桌上,一家人都不怎么說話,雖說不是上前線,可前路漫漫,外面兵荒馬亂的,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是沒有可能,誰也不敢往下想。淚水早已經(jīng)在谷淑玲的眼眶里打轉(zhuǎn),腦海中忽然飄過“君問歸期未有期”這句詩,她忍不住低聲嗚咽起來。
吃過晚飯,谷恒明一邊幫忙把包袱扎緊,一邊說:“老三,你地址確定了,一定要寫信來啊,錢不夠花了,一定要提早寫信來說哦?!惫壬曛俨桓议_口,只是點頭答應(yīng),生怕自己一開口忍不住要哭。當(dāng)天夜里,這家人誰都沒有睡著,未來會如何,租界是否還安全,沒有人知道。
第二天一早,谷維新在弄堂口觀望著,想叫輛人力車,送兒子去學(xué)堂。秀英偷偷擦著眼淚,一聲不吭地望著前方。路上的小販、乞丐比往常多了許多,來來往往的大多是生面孔。她舍不得兒子,可看著眼前逐漸陌生的環(huán)境,她安慰起自己:即便兒子留下來,也還要找工作的,現(xiàn)在亂糟糟的,還不如好好讀幾年書,這仗估計也不會太久。
“黃包車!來來來,調(diào)頭調(diào)頭。”谷維新看到了一輛空的人力車,隔著馬路大聲招呼著。
車夫笑嘻嘻地停在他們面前,問:“先生太太,去哪里?”
“等歇,人就出來,去靜安寺。五個洋鈿差不多 ,我先付掉?!标懶阌⒃谠亓糁?,示意丈夫幫忙進(jìn)去把行李搬上車。不一會兒,只見父子三人扛著三個大包袱。
車夫見那么多東西,不樂意了,陪著笑臉說:“太太,就兩個人嘛也就算了,嘎許多物什,搬場就不是這個價錢了呀?!?/p>
“好來好來,很輕的,沒什么東西的呀?!?/p>
“那你們再叫其他車子吧。我吃不消?!避嚪蛞娝麄兇┲⒉缓幔南胫偰芏嘁c車錢,假意要把車?yán)摺9?,秀英放了軟檔,嚷著:“好了好了,就這點路,再加你兩個洋鈿。最多了。”
“好嘞,太太?!避嚪蚴樟隋X,自然麻利起來。他把車靠在路邊,又把行李掛在手柄處,留出了極大的座位空間,殷勤地說:“少爺坐的地方也大點,行李不要壓著腿?!?/p>
谷申仲低著頭,剛要跨過黃包車的橫杠,谷維新卻攔住了兒子。望著這個矮小瘦弱,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小兒子,他剛想囑咐些什么,莫名的悲傷涌上心頭,一時間也說不出來。他低頭摘下手表,塞到兒子的手中,頓了頓說:“以后只能靠自己了,萬事小心,好自為之?!闭f完,轉(zhuǎn)身就回去了。
“走吧走吧,不要遲到了,”陸秀英紅著眼睛,催促道,“東西放放好。記得寫信來啊。”谷申仲點點頭,跨上車后,默默地扣上了表帶。他不敢回頭望,一直撫摸著這塊手表。淚水隨著車輪的轉(zhuǎn)動再也忍不住了,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車夫也感受到了異樣,邊跑邊回頭看車上的小伙子,問道:“那是你父母啊,你去靜安寺做什么???”
“嗯,我去學(xué)校,”谷申仲平靜了下心情回答道,“學(xué)校今天集合?!?/p>
“啊喲,大學(xué)生啊,”車夫不由發(fā)出一聲贊嘆,隨后又嘆息道,“走了也好,打仗還不曉得打到什么時候呢?!?/p>
從8月起,隨著戰(zhàn)事的持續(xù),殘酷的戰(zhàn)爭竟成了人們?nèi)粘2栌囡埡蟮脑掝},內(nèi)容不外乎哪里又增援了,哪里又血戰(zhàn)了,委員長聲稱要把日本人趕到黃浦江里去,一會兒又是國聯(lián)介入了要停戰(zhàn),沒有人會把日益增長的數(shù)字想象成和大家一樣鮮活的生命,也沒有人會料到戰(zhàn)爭就這樣延續(xù)著,延續(xù)著,最后融入進(jìn)了日常生活中。
9月、10月、11月,這樣的話題持續(xù)了三個月,上海徹底消停了,除了租界以外的地方全部被日軍占領(lǐng)。谷維新任教的中學(xué)辟出了操場收容難民,紅十字會在街上搭起了棚子每日分發(fā)著少得可憐的吃食。陸秀英捐出了舊棉衣,用她的話說“中國人總要幫中國人的”。就連秀英自己也覺得奇怪,之前她從不覺得國民政府有多好、同胞有多親切,可如今“淪陷”了,快要“亡國”了,但凡無線電里聽到一絲國軍的消息,她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歡喜。谷維新卻擔(dān)心:租界的秩序越來越差,日本人總有一天會占領(lǐng)租界,到時候難不成真的要做亡國奴?這話他不敢和家人說,看著一家老小,他從未那么擔(dān)心過。
民國廿七年(1938年)10月,這一年上海的冬天出奇地冷,一根根電線木頭像墳頭上的牌位寥落地抵御著寒風(fēng),凌亂的電線在西北風(fēng)中不住亂顫。除了來往的行人、富貴人家的轎車和人力車外,大街上又多了一種新鮮的玩意兒:長條形的木頭車。它的上面有塊活動木板,像抽屜般極為活絡(luò),可以拉開又合上。每每有不經(jīng)事的孩童在旁圍觀,都會被呵斥驅(qū)逐。那是用來拉尸體的,美曰其名可以稱為靈車。每天清晨,路邊總會出現(xiàn)幾個蜷縮在角落,再也喚不醒的“塑像”,咕嚕咕嚕的木頭車順著西北風(fēng)呼嘯的節(jié)奏在晨霧中出現(xiàn),嘩啦一聲,抽出蓋板,砰的一聲,拋進(jìn)去,再嘩啦一聲,合上蓋板完事,整個動作干凈利落。
剛出弄堂口的谷維新,都不想多看一眼,三步并兩步鉆進(jìn)了李之松派來的轎車?yán)?。他不知道為何李之松會忽然找他,但此時,他的確也需要這位故友的幫助,因為他思前想后,還是要離開上海。來到李的公寓,谷維新見李之松輕瘦了不少,關(guān)切地問道:“之松,什么事情啊,你怎么瘦那么多?”
李之松向他神秘地眨了眨眼,并不說話。谷維新敏感的神經(jīng)一下子警覺起來,心里無數(shù)個疑問瞬間冒了出來:這里是法租界,日軍敢到這里來?李之松都隱退那么多年了,他能有什么用?把我叫上這是做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想從李之松的表情中窺探到一些,卻見李之松平靜地說:“沒什么,最近睡得不好。今天,是黃有尊,哈哈,他說有什么故人的信轉(zhuǎn)交給你我。”
“他人呢?什么故人?”谷維新滿腹疑惑,環(huán)顧客廳,并沒有見其他人,連傭人都沒有。李之松輕聲說:“他一會兒就來,我沒告訴他你住哪里,趕緊讓你快點過來?!惫染S新不知該氣他還是謝他。他心想:這家伙,這種事情非要叫上我。黃有尊這次來,準(zhǔn)沒好事情。
沒多久,黃有尊興匆匆地跨進(jìn)了客廳。他的頭發(fā)比前幾年濃密得多,但細(xì)看是吹高了,還涂了發(fā)蠟,顯得極為時髦,可油光粉面的模樣與他的年紀(jì)不太相襯。寒暄了幾句后,黃有尊掏出兩封信,說:“我和你們不是一個學(xué)校的,這是你們陸軍士官學(xué)校的同學(xué)影友真昭托我轉(zhuǎn)交你們的。他聽說你們這樣的人才都沒有在國府任職,感到極為惋惜?!?/p>
谷維新與李之松對視了一眼,影友?他努力回憶著,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同學(xué),但無論如何,現(xiàn)在有日本軍人的來信,并不是個好兆頭。李之松干笑了兩聲說:“黃主席神通廣大啊,現(xiàn)在信還沒到我手上,就已經(jīng)知道內(nèi)容了?!秉S有尊尷尬地笑著說:“你又笑話我了,啊呀,他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起你們這兩位學(xué)長。”
李之松隨意地撕開信封,抖開了信紙。谷維新盯著信封上的中文,猶豫了片刻,拆開了信??粗胖型碌臄⑹?,谷維新終于想起這個影友是他實習(xí)時的學(xué)弟,算起來和李之松倒真是同窗。信上赫然寫著:“國民政府不重用先生的才學(xué)是一樁不幸的事情。當(dāng)年共同奮斗支援中國革命,如今更是希望能共同重建上海的秩序,黃先生此番前來,表達(dá)了日本的誠意。”落款竟然是“日本陸軍參謀本部中國課”。
谷維新冷笑著,把信攤在了桌上,對著黃有尊嘆道:“黃主席,黃委員,你倒是紆尊降貴成了送信的了?哼?!崩钪蓜t直接把信揉作一團(tuán),扔在桌上說:“行了,信讀過了。”黃有尊知道這兩人的脾氣,待他們發(fā)作后,輕飄飄地說:“啊呀,谷兄,你急什么。我也不過是盡一份同學(xué)的友誼。哈哈,今天我就是個送信的?!?/p>
谷維新心想也犯不著得罪他,又念及當(dāng)年的情分,感嘆道:“黃兄,我們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能太太平平過完剩下的日子就行了。你真是,何必呢?”黃有尊笑道:“啊呀,谷兄倒說起這種笑話了,總不見得還要問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現(xiàn)在,日方需要在上海組建臨時政府,想……”李之松站起身來,粗魯?shù)卮驍嗔怂脑?,問:“你別說了。我就問你,這算什么意思,你們自己通電全國是怎么說的?‘地?zé)o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zhàn)之責(zé)任,皆因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憧纯矗叶寄鼙吵鰜?,多么振奮人心,又,呵呵,冠冕堂皇的話,這說出來才幾天呀,你現(xiàn)在倒成了日本人的說客了?你這個和賣國求榮的秦檜有什么區(qū)別?”
黃有尊沒有想到這個原本最溫和、耳根子最軟的老朋友如此激動,他嘆了口氣說:“之松,別激動,唉?!彼鋈坏?fù)u了搖頭,嘆息道:“兩國的差距,你又不是不清楚,這仗是沒法打的,肯定會打敗仗的,現(xiàn)在和,也是吃虧的。但何必要城下之盟呢?現(xiàn)在老老實實承認(rèn)吃虧,總好過敗了個一敗涂地亡國的好。你們呀,沒見過前線的傷兵,可憐啊。傷口一直在發(fā)炎,沒有止疼藥啊,你們想想,我都看不下去?!闭f到傷心處,黃有尊擦了擦頭上的汗。
谷維新看著這位老朋友,見他回憶傷兵的模樣,眉頭緊鎖,面露痛苦的神色,不像是假裝的,可這個曾經(jīng)決然赴死,慷慨陳詞的黃有尊,他多年的兄弟,不至于看到了這些就要投降吧?谷維新一言不發(fā),心中最擔(dān)心的事情果然還是發(fā)生了,自己留日的經(jīng)歷終究是瞞不住的。他尋思著黃有尊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住址,否則不至于找李之松約他,日本人已經(jīng)想著籌建政府了,看起來租界也是朝不保夕的,英美法三國也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現(xiàn)在要走,怕是已經(jīng)晚了。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離開這里,可又不能在黃有尊面前流露出去意,否則,后果,呵呵,他都不敢想象日本人會干出什么事情來。雖說租界相對安全,可日本特務(wù)在租界里半公開的活動也已經(jīng)不是秘密。綁架他,他不怕,可想到女兒谷淑玲,谷維新不由背后發(fā)涼。是呀,家里三個女人,唉,兩個兒子又手無縛雞之力。他的后背早已冒起了冷汗。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敷衍一下,先從這里離開,回到家再從長計議。
谷維新嘆道:“是呀,天天‘轉(zhuǎn)進(jìn)’,也不知進(jìn)了什么。明明是撤退,非說‘轉(zhuǎn)進(jìn)’?!?/p>
李之松見谷維新附和了一句,笑道:“國民政府就這德性。當(dāng)年清黨是怎么說的?連孫大炮,不,先總理,他老人家的遺志都抬出來了。反正話到他們嘴里,就是不一樣的?!?/p>
谷維新狠狠地砸了下沙發(fā)手柄,忿忿地指著黃有尊說:“哼,你們啊,天天嚷著焦土焦土,莫名其妙炸開了黃河大堤,真不知道你們怎么想的,又在長沙放了把火,你們自己燒了自己,處處焦土,日本人就不進(jìn)攻了?”
黃有尊聽谷維新這么一說,頓時有了共鳴感,眼神都發(fā)亮了起來,大聲說:“就是呀!這事我也批評過蔣委員長啊,如果每個地方都像長沙一樣,一燒了之,我方抗戰(zhàn)吃什么用什么,這些難民怎么辦?總不見得全部殺了,跟著我們一起跑吧。又跑不動,到最后,還不是扔給日本人。”
李之松見兩人一搭一唱,厭惡地把身子背過去,可轉(zhuǎn)念想谷維新話變得太快,知曉這位老同學(xué)是故意為之。閑扯了一會兒,李之松看了看墻上的鐘說:“看看都十點多了,兩位自便吧,我要歇會兒。物價太高,我就不留客了?!秉S有尊卻接口說:“之松,你別忙著趕客啊。我請客,難得來上海,偷得浮生半日閑嘛。”谷維新心頭一驚,忙推辭說不用,看拗不過,不得已只能假意拿起桌上的信,認(rèn)真地疊好塞進(jìn)口袋,鄭重地看著黃有尊說:“我路上走走,你讓我考慮考慮?!?/p>
黃有尊爽快地放人倒出乎了谷維新的意料,他回想起臨出門時李之松的表情,心中警覺起來,“有跟哨!”谷維新慶幸自己還沒有糊涂。他假意悠閑地離開李公館,沿著林蔭道一路往東走。中午又在路邊吃了碗面。午后,行道樹的樹影斜斜地掛在地上,如拉長的一個框,谷維新看著自己的影子在一個個樹影中穿過,心想:這不是一個囚字嗎,難道真的要困死在這里了?他停下腳步,抬頭望著稀疏的樹枝,倒讓他懷念起北京城外的那棵孤零零的柳樹,那棵樹見證了三個年輕人的冒險、沖動和信念。佩倫兄早已過世,如今只留下黃有尊和他。谷維新在心中默想: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哼,黃兄啊,你可別真干出什么抱憾終身的事情。
生怕甩不走跟哨,谷維新一路上都不敢叫人力車,東逛逛西兜兜,一個下午也不知走了多久,廣慈醫(yī)院竟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那是羅老師被刺殺的地方,那么多年過去了,自從那晚之后他再也沒來過。
谷維新抬頭看著醫(yī)院的尖頂,回想著當(dāng)年黑夜中的情景,鼓足勇氣緩緩地走進(jìn)了小巷。兩邊立起的籬笆墻已有一人高了,完全擋住了周圍的公寓。醫(yī)院后門的木門已經(jīng)換成了鐵門,谷維新站在門前發(fā)呆,二十多年前的場景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閉上眼,依稀記得刺客逃走的方向。他睜開眼,猛然看見狹長的巷子盡處走進(jìn)了一個身穿黑色長袍,頭戴禮帽的男人。他嚇了一跳,盯著來人。
這條小巷實在太窄太長了,兩人并肩通過還有磕碰,沒有個五六分鐘也繞不出弄堂。眼看著來人越來越近,留給谷維新思考的時間太短了,跑是跑不了的,谷維新索性站在那里,想著大不了敷衍一下日本人,見見那位同學(xué)。
來人走到他面前,谷維新故意不看他,側(cè)身讓了個走道,卻不想那人抬了抬帽子,輕聲喚了句“谷叔叔”。谷維新心頭一驚,抬頭見是個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濃厚的胡須掩蓋了那人原本的相貌,一時認(rèn)不出來是誰,再定睛看那個眉目和眼神,來人竟然是羅文德。
“別說話,跟我走。還有尾巴?!?/p>
谷維新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人影。他不敢跟得太近,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前面的人,繞過了棘尼德路,又在弗蘭德公園里溜達(dá)了一大圈,最后的落腳點竟然是外國人墓地。在一塊墓碑前,偽裝得像個落魄商人的羅文德終于止住了腳步。
“你怎么回來了?你們不是撤退了嗎?”谷維新急切地問。
羅文德沒有回答,卻問道:“黃主席找過你們了?”谷維新點點頭,想著他既然都能跟來,也沒有必要瞞著他。
“你怎么想的?”羅文德冷冷地問,谷維新見他眼睛逼人,和最初見到時極為相似。谷維新討厭這種咄咄逼人的眼神和說話方式,輕蔑地說:“我能怎么想,反正我什么都沒有答應(yīng),也不會答應(yīng)他?!?/p>
“那就好,”羅文德忽然整個人像松了勁,眼神柔和了不少,說,“谷叔叔,今天晚上,你們先收拾一下,過幾天,有人帶你們走,你不能待在這里了?!?/p>
谷維新驚奇地看著他,心中多少也明白了點什么,擔(dān)心起他,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回來了?你跟我們一起走嗎?”羅文德四周張望了下,淡淡地說:“這里是租界嘛,很安全。你快點回去收拾收拾,你身后的尾巴應(yīng)該跟丟了。”
“你,你,”谷維新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在那里,他親眼看著羅文德的父親遇刺,他多么希望能和羅文德好好聊一聊羅教官??涩F(xiàn)在的確不是一個好時機(jī),他不得不掐斷了話頭,說,“你自己當(dāng)心點。”說完,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羅文德眼瞪瞪地望著谷維新離開的背影,舒了口氣,默默地把藏在袖口中的手槍退了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