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有戶口的馬

◎柳 笛

你那匹有戶口的馬呢?還牽得住韁繩嗎?

聽了經理的話，大家笑出聲來。下班前的例行客戶分析會總算有了點輕松氛圍。

水晶不知道經理什么時候聽說自己給許雪梅起了個“有戶口的馬”的綽號。平時，經理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售樓員私下給客戶起綽號，認為是對客戶的不尊。這會兒經理自己把許雪梅的綽號喊出來，令水晶有點意外。不過也理解，年底嘛，特殊時期。

雖說是省會城市，也進入了十五個國家中心城市的行列，但密集的調控政策的累加效應，已經讓這個準一線城市的樓市冰凍封河。

住宅的主要客戶還是剛需，特別是三年左右的嚴厲調控之后，大部分購房客戶都有由徘徊到堅定的一個轉換過程。少部分放棄購房的，理由也都充分明了。像許雪梅這樣奇葩的客戶還真不多見。有那么幾天，水晶真想把許雪梅轉給同事，不掙這份錢，落得個眼不見心不煩。

許雪梅第一次來很匆忙。單看外表，可以認定不是能買得起房子的人，衣著、腰身、鞋子，雖不落伍，甚至有點整潔，還是不怎么像省城人。但許雪梅站在項目區(qū)位圖前毫不含糊，認認真真聽完，問了句，文化西路怎么成金三環(huán)了？

樓盤就在文化西路外側，也就是偏離市中心的方向，做區(qū)位圖時，給文化西路起了個金三環(huán)的名字。因為正在建設的地鐵五號線是沿城市三環(huán)的環(huán)行線，樓盤又在五號線出口八九百米的位置，金三環(huán)純粹是個美化名字。好多外地客戶認為金三環(huán)就是三環(huán)路，不知道金三環(huán)就是文化西路。一句話，讓水晶把許雪梅當成非省城市民的想法支離破碎了。

人家那是美化名字，五號線繞城市一圈不就是交通便利黃金地段嗎?跟著許雪梅的小姑娘說。

登記來訪時，許雪梅報了名字電話，不愿再提供其他信息，而且還質問水晶，你們這兒不先留電話不給介紹情況是嗎?水晶忙賠笑說，這幾天來咨詢的客人太多，怕我忙開了忘了留阿姨的聯(lián)系方式，有什么消息給您發(fā)不過去，不是耽誤您了解更多信息嗎?

茶水妹上茶水時，許雪梅說不用，飲水機在哪兒，我去就行。說著從包里拿出兩個水杯，里面泡了紅棗片。小姑娘沖水晶笑笑。水晶問，小妹工作呢還是在上學?小姑娘答，師范大學二年級。師范大學是211高校，在省城幾十所高校里排在首位。水晶忙說，很優(yōu)秀呀，省城就這一所重點大學。

許雪梅接了名片，少見多怪道：姓水呀，還有這個姓！小姑娘伸手拍了下許雪梅胳膊，說，中央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水均益。又向水晶抱歉一笑：我媽就這樣，別見怪。卻不接名片，掏出手機說，掃個微信吧，方便。小姑娘的微信名稱倒簡單詳細：師大一九級任珂。

許雪梅從包里拿出水杯的瞬間，水晶看清了那雙手：寬大、粗糙、沒有光澤，是雙常年勞動的手。盡管許雪梅了解金三環(huán)就是文化西路，仍掩飾不了她和這個裝修豪華的售樓中心缺少應有的和諧。

水晶暗自羨慕小姑娘任珂。

講解過沙盤，看了正售的戶型，任珂提出看樓棟的標準層。標準層能反映出每個戶型在樓棟的平面分布情況，也最能反映出一套房子的居住舒適度。水晶明白小姑娘任珂不是吃素的，或者許雪梅任珂母女倆已經看過好多樓盤，屬于有點經驗的客戶。

許雪梅呢，在女兒的指點下看看標準層平面圖，看看戶模，選中了一套小三房。女兒卻選了一套小兩房。水晶心里嘀咕起來，小三房小兩房雖說都是緊湊套型，相差不到二十平方米，可一平方米一萬七八的價格，兩套房差三十多萬！許雪梅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水晶懷疑母女倆是不是真心來買房的。

母女倆一人選一個套型，看樣板間自然也是三房兩房各看一套?？粗b修考究的樣板間，許雪梅的眼睛有點直，問客廳陽臺臥室的長寬尺寸。在水晶認為許雪梅把問題問得差不多的時候，許雪梅把茶杯遞給女兒，變戲法似的從包里拿出長皮尺。水晶連忙阻止。許雪梅問，我自己的房子什么尺寸都不知道，你認為合適嗎?水晶說戶型圖上有尺寸。許雪梅說我咋知道房子跟圖紙上的尺寸一樣呢?再說這樣板間跟我要買的房子尺寸不一樣嗎?怎么不能量?

樣板間管理員給水晶一個無奈的苦笑。許雪梅已經拉起了皮尺。量的結果是客廳和臥室的尺寸比水晶說的稍大一點。水晶只得說剛才說的算墻體，為了更直觀，樣板間尺寸不帶墻體。房子竣工后，專門測量單位來測量的結果才算數(shù)。

許雪梅又量了主臥大床，說，兩米的大床只有一米九五，要不房間不會顯得這么有地方。水晶說兩米的大床是帶床頭的，這張床的床頭是超薄的，不是床小。

量了尺寸，許雪梅又掏出手機拍照。水晶擺出笑臉，指指“謝絕拍照”的標識牌，擋在了手機前。

許雪梅變了臉說，我一百多萬一把付給你們了，房子的尺寸沒準頭，擺放的大床尺寸沒準頭，想拍幾張照片當裝修參考也不行。房子是住人的地方，又不是送人上天的宇宙飛船，能有多少秘密。

填寫購房預算單，任珂要求做一套小兩房的預算方案，付一半按揭貸款一半。許雪梅要求做一套小三房的，不做按揭貸款方案，就是一次性付款加各種費稅。

送到售樓大廳外，許雪梅說，改天我一個人來一趟，問個明白，房子肯定在這兒買，我還得再仔細選選。

母女倆意見不一，上的茶水不喝，非得自己沖紅棗片，看樣板間還帶皮尺，違反規(guī)定拍攝樣板間。整個接待流程走下來，水晶感覺脫了層皮。當天晚上客戶分析會結束后，壁虎問水晶接待的母女倆感覺怎么樣。水晶問壁虎，你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還在讀書，而且小心小姑娘媽媽可是一匹有戶口的馬。壁虎不解。水晶嘻嘻笑著問：有戶口的馬，一個戶字一個馬字，是啥字？驢，倔驢唄！

倔驢都有股又倔又犟的蠻勁兒。許雪梅再次來到售樓中心，還真是一個人。

許雪梅不再關心區(qū)位圖、沙盤、戶模,讓水晶帶著到工地周圍轉轉，問：這小區(qū)除了老礦務局的辦公區(qū)，還有家屬院的地皮，還有哪些單位的地方？

看起來粗枝大葉的許雪梅還真做了功課。咨詢客戶或者是外地來的，或是這個城市的年輕人，基本上沒人知道地塊是礦務局的，而許雪梅竟然知道地塊包括了老礦務局辦公區(qū)和家屬區(qū)，還真有點來頭。水晶不敢怠慢。

您真熟悉這地方啊，阿姨。這小區(qū)地塊就是原來礦務局的地方，東半邊是礦務局辦公區(qū)，西半邊是家屬區(qū)?，F(xiàn)在正賣的第三期是礦務局辦公區(qū)的位置，一期二期是家屬區(qū)的位置，房子已經賣完了。還沒開始建的第四期也是辦公區(qū)，是寫字樓和三四十平方米的小公寓。所以，阿姨得把握住機會。

許雪梅東看看西瞅瞅，問，怎么還有三四十平方米的小房子?

那些小房子說白了就是酒店房間那種樣式，不是居家生活的住房，是投資型的。說完了小房子是投資型的，水晶又怕許雪梅問“投資型的是怎么回事兒”。

還好，許雪梅不再追問，加快了腳步，向一期二期方向走去。水晶只得一溜小跑跟在后面。到了二期門口，許雪梅問能不能進去看看。水晶說二期沒有交房，里面正在施工，現(xiàn)在不能進去看。許雪梅說那咱去一期看看。

這個許雪梅還真是一匹有戶口的馬，比倔驢還倔，根本不聽水晶的引導，隨心所欲，想到哪兒是哪兒。如果這會兒不接待她，或許在售樓大廳又輪一個班位了，又接待一個新客戶了。水晶強壓怒火，說，阿姨，一期已經交房入住了，里面全是住家戶。再說了，一期戶型和三期戶型不一樣，從樓外觀看，也跟三期不太一樣。還有，一期是物業(yè)公司管理，物業(yè)公司不歸咱售樓中心管，進小區(qū)不太方便。許雪梅笑笑說，你這孩子，我進小區(qū)看看綠化看看物業(yè)管理不行嗎?你給門口保安打個招呼說個好話，還能不讓進去?我又不是進小區(qū)干壞事，將來我家小珂住的小區(qū)環(huán)境啥樣，我體驗體驗不過分吧。

體驗體驗?？雌饋碛悬c粗糙的許雪梅竟然用了一個很貼切的詞。

快走到一期入口，許雪梅自言自語道，原來辦公區(qū)和家屬區(qū)中間有條路，把辦公區(qū)和家屬區(qū)分成兩個院。家屬區(qū)里頭有兩棟大樓，一棟是三產辦公樓，三產除了管單位門面房，還管各家各戶的水電煤氣暖氣幼兒園。對了，還有一棟大樓是幼兒園，幼兒園緊挨著單位澡堂，因為挨得太近，跟一棟樓一樣。緊挨著這兩棟大樓的是一大片平房，平房邊上才是幾棟家屬樓。那時候看著那幾棟家屬樓真高呀，其實才五層，跟現(xiàn)在動不動三十層的樓比起來，一個是剛出地皮的竹筍，一個是長到天上的竹子。

阿姨記這么清，您是礦務局的干部，還是在礦務局家屬區(qū)居住過?

許雪梅笑了笑，不答。

阿姨肯定記得，1995年礦務局就搬出市區(qū)了，辦公區(qū)租給了其他單位還有很多開小公司的，家屬區(qū)后來租給了開小工廠的、做小生意的。后來家屬區(qū)也沒有礦務局的老住家戶了，房改了，房子不再是單位的，個人交了錢把房子買下來，房子就算個人的?？烧麄€家屬區(qū)臟亂差，老住戶誰還愿意住啊，都把房子賣了，再添點錢買新房，搬到新小區(qū)去了。后來規(guī)劃了地鐵環(huán)線，我們這家開發(fā)商就把這塊地拿下來了，拆遷時候也費了不少麻煩。

許雪梅不再搭話，忙著四處亂看。到了一期入口，對水晶說，你給保安打個招呼，我進去就行，你不用跟著我了。我隨便轉轉看看，看完了去找你。

水晶說這怎么行，我就是給阿姨服務的，不能扔下阿姨一個人，讓領導知道了，要批評我扣我工資。

其實水晶早想扔下這頭倔驢，讓她自己隨便野去，只要不尥蹶子踢人就行。但又不甘心，扔下她讓她隨便野，如果逛完了不打招呼也不再回售樓大廳，陪她跑半天不是白跑了?難道陪這匹有戶口的馬免費一日游來了?

跟保安打了招呼，許雪梅也不再理會水晶，自己樂顛顛跑到小區(qū)里逛去了。

回到售樓大廳，平復了情緒，水晶給壁虎說了許雪梅怎樣熟悉老礦務局，又怎樣跑到一期。壁虎說這是一匹真正有戶口的馬呀，我敢保證不會溜走。

說起來，壁虎的綽號還是經理起的。經理在客戶分析會上做了個比喻，會后就叫開了。大家也都明白經理對壁虎的偏愛。對客戶梳理分析，沒有比壁虎更出色的售樓員了。壁虎的特點是不急不躁，理性決定勝負，不出手則已，出手就像墻壁上的壁虎逮飛蟲，絕不會落空。

真的？水晶對壁虎的判斷是認可的，但一反問壁虎又顯出不自信來。

壁虎夸張地吊了臉子，說，還迷糊什么，趕快找經理呀，讓經理聯(lián)系工程部，看工程部能不能找到項目最早的規(guī)劃文本，文本里說不定有礦務局原來的建筑布局平面圖。有了平面圖，那匹有戶口的馬肯定感激你。這會兒那匹有戶口的馬在干什么？在一期二期找原來礦務局家屬區(qū)的老印象呢。早拆成一片平地了，平地上又蓋了新住宅樓，那匹有戶口的馬上哪兒找去？

水晶雙手合十對壁虎道了謝，起身往經理室去。

壁虎又把水晶叫回來，安排道，給經理說那匹有戶口的馬是礦務局職工，經理才會不嫌麻煩。

從工程部拍了原礦務局建筑布局圖，水晶急著給許雪梅打電話。壁虎給水晶做個暫停的手勢，說，少安毋躁，等那匹有戶口的馬在一期逛累了，找不出原來礦務局家屬區(qū)的半點影子了，再給她打電話，效果比這會兒打好得多。

壁虎果然是客戶肚子里的蛔蟲。水晶又拜謝了，卻說，什么有戶口的馬，人家名字很文藝，許雪梅！

許雪梅不僅給水晶帶來了煩惱，也帶來了運氣?？催^樣板間好久邀請不到售樓中心的一個客戶過來交了兩萬元意向金，交了錢也不逗留，拿了收據(jù)走人。

壁虎又借了一張意向金收據(jù)存根，交給水晶。水晶會意，撥通了許雪梅的電話：阿姨，您還在一期嗎？很抱歉，剛才我兩個客戶交錢辦手續(xù)，所以沒在一期大門口等您，這會兒忙完了，我去一期大門口等您吧。

電話里說不用等，已經在二期逛過了，正往售樓大廳來。說完了，又補充一句，記得原來礦務局職工醫(yī)院是和工作區(qū)家屬區(qū)分開的，離辦公區(qū)家屬區(qū)還很遠，不知道還有沒有，怎么找也找不著。

原礦務局職工醫(yī)院還有，不知為什么沒有和單位一起搬走。但早已不用原來的名字，過去的職工醫(yī)院現(xiàn)在都改成社區(qū)醫(yī)療衛(wèi)生服務中心。用的樓房也不是原來的樓房，原來職工醫(yī)院那棟樓早拆了。新社區(qū)醫(yī)療衛(wèi)生服務中心離老職工醫(yī)院還有段距離。這些在項目知識培訓中都講過。

到底來買房的，還是來故地重游追憶往昔呢?通著電話的水晶忍不住想。

見了水晶手機上老礦務局建筑平面布局圖，許雪梅沖動地拍了一下水晶的小肩膀，拍得水晶直咧嘴。

再倔的驢也不能一直倔，順毛捋捋，也有溫馴的時候。

水晶和許雪梅互掃了微信，把照片發(fā)了過去。初次來訪時，水晶給許雪梅要微信，許雪梅不給也不答話。這會兒許雪梅看著手機上的圖片，看到了家屬區(qū)三產樓，看到了緊挨著的幼兒園和職工澡堂，眼睛竟然濕潤了。

壁虎說得沒錯，許雪梅這匹有戶口的馬是匹好馬，或者說是頭讓人放棄不了的倔驢。

正當水晶有點自我感覺時，許雪梅卻說了句讓水晶徹底找不著北的話：其實我最想要的是一期二期的房子，咋說也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現(xiàn)房，哪怕是別人轉手的，好好給我操個心，阿姨虧待不了你。

一期二期業(yè)主再轉手的房子，那就是二手房交易了。這是嚴令禁止的，只要被經理發(fā)現(xiàn)，馬上就會被辭退。雖然沒有先例，但每次紀律整頓會議上，經理都三令五申，是售樓員不能觸碰的紅線。

這匹有戶口的馬！水晶越來越看不到她買房的誠意了。

2020年春節(jié)前，經理半開玩笑半給水晶施加壓力，說許雪梅這個客戶進展再慢了，就把許雪梅轉到壁虎手上。壁虎很仗義，在客戶分析會上表示，許雪梅是個對礦務局有情懷的客戶，只要水晶有耐心，一定能成交。其實，壁虎是公開表態(tài)，不會從水晶手里接過這個客戶。一開始水晶很感激，但漸漸又品味出壁虎的圓滑。既然說了許雪梅有礦務局情懷，也就是說找不出許雪梅的情懷在哪兒，也就找不到成交的突破口。相比分析客戶常見的購房動機，尋找客戶個人情懷無疑是曲折的布滿荊棘的羊腸小道。

大年初二，全省實行居家隔離，讓水晶的工作無從下手，也給水晶的工作預留了施展空間。

售樓部假期是1月24日到29日，1月30日，農歷正月初六就得上班。但水晶知道，這個春節(jié)假期是個無法估計休息多少天的年假。先是通知2月24日售樓部上班，沒過幾天，又改為3月16日以后復工。3月16日以后哪一天，誰都說不清。2月10日以后，經理在群里發(fā)信息，要求大家不要松勁兒，公司銷售壓力很大，充分利用疫情防控期間開展跟蹤客戶工作。又過了兩天，說公司正在制定疫情防控期間的銷售優(yōu)惠政策和推廣方案。

十幾個售樓員在群里熱鬧了幾天后，都轉成私聊了，討論的是最現(xiàn)實的問題，沒上班這些天的工資怎么算。有人說開底薪，有人說沒上班開什么底薪，肯定按省城最低工資標準。馬上有人跳出來，最低工資標準，一千九百元啊，不說生活開支，夠我們大家的滿腔熱情嗎?馬上又有人說，肯定在底薪和最低工資標準之間取個合適比例，處理不好，大家一起撂挑子，第三期的銷售就癱在那兒了。

十幾天里，水晶像預估不到自己的薪水一樣，預估不到那匹有戶口的馬，那個一會兒一變的許雪梅，懷里揣著什么心思。

公司推出的優(yōu)惠政策沒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疫情防控期間三期房源意向金交多少優(yōu)惠多少，上限為五萬元。

發(fā)送過去十幾分鐘，許雪梅用語音回復過來：也沒有優(yōu)惠多少錢啊，交三萬抵三萬，還不如年前交兩萬抵三萬，你們這個優(yōu)惠有問題，交四萬五萬才有點優(yōu)惠，交三萬以下沒有實際意義，等于逼著大家多交錢嘛。

沒辦法，公司制定的優(yōu)惠政策確實不完善。水晶只得回復過去：雖說多交了兩三萬，也比年前多優(yōu)惠了兩三萬。買房子嘛，早晚都要花出去一大筆錢的，能多優(yōu)惠點，就能多節(jié)省點，還是劃算的。因為挨著地鐵環(huán)線，換乘哪條地鐵線都方便。三期的戶型又不太大，總款稍微低點。另外，剛好交房時候正趕上地鐵環(huán)線全線開通，所以，阿姨您知道三期交錢的客戶非常多，還是抓緊點好，千萬別錯過機會。

春節(jié)前水晶和許雪梅互掃微信，發(fā)礦務局建筑布局平面圖時，水晶讓許雪梅看了銷講夾里兩張意向金收據(jù)存根。許雪梅不以為然地笑笑說，今天還真有交錢的。

公司再發(fā)的方案，也沒什么新內容，半公益半信息的廣告。

許雪梅給水晶發(fā)過來一張微信圖片：全國著名大房地產開發(fā)公司數(shù)百個樓盤全部八折銷售。

水晶當然也關注過那條令全國同行羨慕的促銷信息，沒想到許雪梅也注意到了，還當真了。從這點來看，許雪梅真是個實實在在的有購房需求的客戶。但她的需求就像天上飄的云朵，一會兒一個形狀，讓人無從把握。水晶思忖良久才回復：阿姨，全國有名的大開發(fā)公司平時房價都很高，即使打折，還會有利潤空間。我們公司的房價很實在，像全國有名的大公司那樣打折扣，肯定賠錢的。不敢大幅度優(yōu)惠，說明我們的價格不虛高，已經沒有優(yōu)惠空間了。

這次許雪梅沒有再回復過來。經理在群里發(fā)兩條消息：一條是針對全國著名房地產開發(fā)公司數(shù)百個樓盤大折扣促銷，如何給我們的客戶解釋。解釋方法同水晶給許雪梅的回復差不了幾個字。另一條是讓大家放心居家工作，無論疫情時間長短，公司都會妥善處理薪水問題，不會影響大家的生活質量。

公司也沒拿出更多的促銷措施，挑選了幾個優(yōu)秀售樓員線上講項目。水晶講的是戶型。許雪梅也跟著點了贊，另外發(fā)了條私信：一期二期有沒有業(yè)主轉讓？

這頭倔驢，這匹有戶口的馬，轉了一圈又轉回到春節(jié)前的原地。水晶真想大聲罵出來。

一期二期的業(yè)主轉讓房不是不能介紹給客戶，但必須私下進行。水晶也知道自己的同事這樣干過。別人不說，壁虎就干過。只是沒損害同事的利益，大家心知肚明，不愿意說出來罷了。任何一家房地產開發(fā)公司都不會讓銷售人員把售樓部的客戶帶到二手房市場里，哪怕買賣的是本公司開發(fā)的房子，因為損失的是公司新房源的銷售機會。當然，老業(yè)主或像許雪梅這樣的購房者往往會許給售樓員更高的酬金，售樓員也樂得其成，瞞著公司和同事，偷偷干點私活。

對于徐雪梅，水晶不打算給她操作一期二期的轉讓房。首先許雪梅是個不受控制的主，看樣板間時又拿皮尺量尺寸又拍照，已經讓水晶心有余悸。然后是許雪梅的購房意向不確定，房子都是上百萬的交易金額，可許雪梅的意向是三房，而許雪梅的女兒任珂選中的是兩房，母女兩個的需求都不統(tǒng)一，到底哪個需求是決定性的都判斷不了，怎么給她們母女推薦房源。水晶怕弄巧成拙，一期二期的轉讓房沒操作成功，又讓許雪梅失去了認購三期房源的機會，許雪梅再像倔驢一樣尥蹶子踢人，把自己這個售樓員踢得丟了工作，那就太不值了。

水晶打定主意，即便許雪梅不選購三期房源，也不給她操作一期二期的業(yè)主轉讓房。為避免刺激許雪梅，水晶等了四五天才給許雪梅回復：阿姨，這幾天我聯(lián)系了一期二期我的所有業(yè)主，沒有愿意轉讓的，有想轉讓的，也會在地鐵環(huán)線開通后。

實際情況也像水晶說的，在地鐵環(huán)線開工前，很少有一期二期的業(yè)主轉讓房子。再有一年多，五號線就全線開通了。哪個想轉讓房子的業(yè)主不等著那個好時機呢？

水晶意猶未盡，又給許雪梅發(fā)了語音：阿姨，趕快和小妹商量好，選好戶型交定金吧。雖然這兩年省城房價沒大漲，可這一兩年內，地鐵五號線附近就我們這一個正在賣的樓盤，近期準備在省城買房的客戶都盯著呢。公司內部有消息，三期開盤后每平方米提價八百到一千。

任珂發(fā)到朋友圈里一張照片，空蕩蕩的一條大街，街兩側是兩三層高的樓房。照片的標注是農歷正月十六榆柏鎮(zhèn)政府大街。放大照片，樓房上貼著“眾志成城，抗擊疫情”的紅底白字的條幅。

對呀，一直被許雪梅那匹有戶口的馬鬧騰得心緒不寧，怎么沒想到從任珂這兒入手呢。這張照片雖不能直接說明許雪梅和女兒生活在農村，起碼說明這母女倆的根在農村。水晶馬上給任珂點了個贊。疫情這么嚴峻，農村都封了村，連老習俗中的走親戚也不允許了。一個正讀大學的女孩子，在老家除了玩手機還能干什么呢。

傍晚，水晶走出家門，對著村莊拍了張照片，帶上了遠處山脊的背景。從任珂微信圖片可以看出，榆柏鎮(zhèn)是平原上的鎮(zhèn)。水晶決定拍下自己老家的真實面貌，和任珂拉近心理距離。

發(fā)出傍晚山區(qū)小村的照片后，水晶發(fā)了連問候帶聊天的話：小妹老家搞得好緊張啊，我老家在山區(qū)，要好得多。但縣城就嚴得多了，而且我們老家縣城不通高速，回省城還沒日期。公司催得緊，但回省城干啥，售樓中心又不準開放。

任珂回復過來：我老家在平原，各村和高速都封了。

老家果然在農村。水晶想起許雪梅寬大而粗糙的手掌，回復道：這是天災，誰也沒辦法，大學開學可能更晚。有個說法，如果五一以后開學，大學可能會取消暑假。不等回復，又加上一句，師大新校區(qū)真漂亮，省會高校第一。

我就在新校區(qū)，天天在那兒，也不覺得有多漂亮，星期天節(jié)假日去玩的市民挺多。

任珂這是在炫耀。水晶滿足任珂的虛榮心：我也去玩過，真的很漂亮，我們經貿學院還是老樣子，破爛得比不上縣城高中。

閑聊的效果終于顯現(xiàn)，任珂速度奇快回過來：姐也在省城讀的大學！

水晶笑著回復：經貿學院2014屆電子商務專業(yè)，本科。

再回復過來的是一個伸大拇指點贊的表情。

不好，小姑娘任珂要溜！水晶直奔主題：小妹想要兩房的，阿姨想要三房。后來阿姨又來過一趟，看了一期二期，又想要一期二期業(yè)主轉讓房。一期二期轉讓房算是二手房交易，我們公司規(guī)定不準售樓員賣業(yè)主轉讓房，姐有點為難啊。再說，一期二期業(yè)主想轉讓，也會在地鐵開通后，現(xiàn)在也沒有業(yè)主轉讓呀。

我媽就那樣，一會兒一個主意，不用擔心，肯定會買的。

水晶趕緊又問，小妹的意思呢？我?guī)椭籼兹窟€是兩房？

再說吧，我正跟媽媽商量。

什么叫再說吧！售樓中心最怕聽到的就是再說吧、再考慮考慮。再說往往是無下文的注解，再考慮考慮往往是不再考慮的換個說法。水晶心里有點涼。許雪梅說句再說吧或許沒什么問題，任珂有再說吧的想法，黃花菜八成要涼了。事已至此，水晶倒放開了，再給任珂發(fā)微信時手指靈活語句流暢：這個小區(qū)雖然不是省城最高品質的樓盤，但地鐵優(yōu)勢很明顯，戶型控制得緊湊，總款不高。如果不是疫情，可能機會不多，小妹還是勸阿姨行動迅速點。即使現(xiàn)在售樓中心沒開放，收意向金的財務賬戶并沒閑著。

發(fā)了文字，水晶又把好幾個客戶線上支付意向金的截屏發(fā)過去。

逼成了成逑，逼不成去逑。水晶想起壁虎逼客戶時冒出的那句粗話。想了想，又接著發(fā)送：阿姨對那片地方挺熟悉，上次我專門找了原來礦務局的建筑平面布局圖，阿姨很高興。

任珂又回過來一個扎羊角辮害羞小姑娘的表情，跟著文字：在姐那兒買房成了我媽的心病。

確實有病，又拍樣板間又用皮尺量房間又量大床又跑到一期二期非買業(yè)主的轉讓房，沒病能那么干嗎？水晶忍不住想。

現(xiàn)在省城新開發(fā)的小區(qū)主要是入住率太低，因為姐這個小區(qū)臨地鐵環(huán)線，交房后入住率可能會比其他小區(qū)高，我看中的是這點。

水晶不知道任珂把話題扯到入住率上用意何在，謹慎地回復了個豎大拇指的表情。

要不了幾年，省城就會有共有產權房、限價房、公租房，居住成本比買商品住宅低得多。我媽辛苦大半生，掙下的錢也不容易，我不想讓錢沉淀到一套住房上。買房的事，我另有想法。

這母女倆唱雙簧一樣，讓水晶六神無主，摁了兩個問號發(fā)過去。

任珂再發(fā)過來的是十幾張圖片。水晶沒有馬上認出來，仔細看了兩遍，才看出是一期臨街商鋪。

壁虎的分析很有道理，小區(qū)三五年入住率還達不到五成，沒有業(yè)主，就沒有消費，沒有消費，那些臨街商鋪還有什么價值。就是有人想投資，也會在三五年之后，現(xiàn)在沒有人傻到貸著銀行的款承擔著利息買一間收不到租金的社區(qū)底商。

這會兒水晶也想不到那匹有戶口的馬會同意女兒買社區(qū)底商。

任珂問，一層商鋪一平方米三萬多元，上下兩層混著一平方米兩萬三千元，但面積都太大，有沒有純二層的商鋪？我看部分商鋪可以從一層公共樓梯上到二層。接著發(fā)過來的是一期底商宣傳單頁，單頁上的商鋪分布平面圖上用筆畫著幾處標記。

水晶稍回憶一下，想起了筆畫著的幾處是純二層商鋪。但水晶不急著解釋，而是給任珂提了幾個問題：商鋪產權只有四十年，按揭貸款必須首付五成，貸款年限不超過十年，這是政策，改變不了。

回復是都明白。

為鞏固成果，水晶逆勢引導：業(yè)主入住有個過程，兩三年，或稍長，頭幾年可能租金低，投資回報不明顯。

任珂又發(fā)過來幾張圖片，一間小店前站著好幾個女孩，戴著口罩，穿著粉色護士服，但能看出中間的女孩是任珂。另幾張是店里做美甲的圖片，有兩張同樣能看出是任珂給別人做美甲。水晶翻到第一張圖片再仔細看，小店門頭上幾個字是珂珂美甲。

任珂緊跟圖片是兩個字：自用。

由不得水晶不恭維不嫉妒不羨慕：行啊小妹，別人是邊打工邊讀書，小妹是邊當老板邊讀書，開店開得賺了錢買商鋪，我也在省城讀了幾年書，真汗顏啊。

仍是扎羊角辮小姑娘害羞的表情：美甲店只賺讀書錢，買房的錢還得靠老媽。

水晶終于明白許雪梅為什么單獨跑到一期二期逛好長時間。這匹有戶口的馬，不單是頭倔驢，還是頭有思考能力的有觀察能力有智慧的驢，是阿凡提的驢，張果老的驢！

那天晚上，水晶和任珂像多年的朋友一樣，忘記買房的事，完全迷失在小區(qū)一期二層臨街商鋪美甲店的美好想象之中。

許雪梅任珂母女選中的是一間七十平方米的二層商鋪，每平方米一萬一千多元。一開始許雪梅選的小三房是九十平方米，任珂選的小兩房是六十八平方米。對水晶來說，雖然這張單子的成交金額比原來低了點，少拿點提成。但因為賣出去的是公司最難賣的小區(qū)底商，在許雪梅電子支付首付款的第二天，經理給水晶申請了一筆額度不大不小的獎金。經理也不通知水晶，先在群里公布了。

看到微信群里的獎勵通報，水晶正在發(fā)愣：從看房到買房，都是許雪梅任珂母女倆出面，那個姓任的父親為什么一直沒有出現(xiàn)，畢竟是小百十萬的現(xiàn)金啊。

水晶莫名其妙地淚眼蒙眬，世界仿佛在下一場雨，雨中母親和小小的水晶艱難行走在山間小道上。母親撐著幾片梧桐葉子，替水晶遮擋雨水。小水晶知道，自己和媽媽永遠也不會和爸爸在一起了。和任珂比起來，水晶覺得自己缺少的不僅是一個大學時代的美甲店，一間大學時代的商鋪，還有一個父親的姓。任珂畢竟還用著父親的姓。

水是媽媽的姓。水晶不愿想起自己用過的那個男人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