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把記憶的望遠鏡聚焦在1994年盛夏的那個黃昏,我看見十歲的自己正在操場邊圍觀一場籃球比賽。晚霞染紅了半邊天,不遠處炊煙裊裊,倦鳥歸巢的聲音不時從竹林里傳來。這個看似普通祥和的黃昏很快就露出它猙獰的一面。比我大三歲的表哥已是人高馬大,他拍打著籃球嫻熟地越過障礙,圍觀的人群不時傳來歡呼的聲音。比分正僵持著,關鍵時刻,表哥越過人群,運轉籃球,就在即將投籃的那一刻,忽然人仰馬翻,重重地摔倒在地。四周一片嘩然。表哥的頭磕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滲出血絲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嚇住了,慌忙跑過去把他扶起來。表哥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又摔倒在地?!拔以趺纯床灰娏?,弟?!北砀缦乱庾R地回頭,滿是惶恐。多年過去,表哥臉上恐慌無助的表情依舊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薄暮下,那條從學校通往家的小路忽然變得漫長起來。我攙扶著眼前一片模糊的表哥往前走,走了幾步,他忽然一把把我推開,大跨步向前走去。他跌跌撞撞地走著,很快又摔倒在地,險些栽入水波蕩漾的池塘中。
夜幕降臨,我看見摸索著在屋子里行走的表哥撞翻了木凳子。凳子摔倒在地的聲音讓他手足無措。聞聲趕來的姨媽把他揉進懷里,他伏在姨媽身上哭泣著,不停地喊著,媽,我怕,我怕。深夜,一墻之隔,隱約傳來表哥哭泣的聲音,哭聲回蕩在蒼茫的夜空里,有強轉弱,或許是表哥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但我仿佛能看見他眼角滿溢的淚水。
突如其來的變故如一記重拳把姨父打倒在地。他對表哥所有的希冀頓時化為泡影。孩子是他余生的盼頭,現(xiàn)在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一夜之間,姨夫蒼老了許多。他放下手中的木工活,寸步不離地守著表哥,生怕他再有什么閃失。黑夜織成的網束縛著每一個人的腳步。
幾天后,在湖南長沙湘雅醫(yī)院,醫(yī)生充當著宣判者的角色,表哥被診斷為視網膜色素變性。這種病被稱為不是癌癥的癌癥,它是一種良性退行性病變,視力會徐徐消失,直至黑夜降臨。
為了省錢看病,姨父和表哥舍不得住旅館,他們租住在醫(yī)院附近幾元的地下室旅店里。從醫(yī)院回到地下室,醫(yī)生的話不時回蕩在姨父耳邊??粗⒆訜o助的樣子,姨父緊抱著表哥痛哭起來。
次年春天,表哥的視力降低到0.06,我把巴掌放在他面前,他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像。疾病的猛獸,早已隱藏在他眼中。
上帝閉上眼簾,黑夜的帷幕迅速落下。表哥面色恐慌,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樣子映射出集聚在他內心的恐懼。姨媽經常補償性地給表哥做好吃的??粗砀缃蚪蛴形冻燥埖哪?,溫暖的陽光下,表哥端著飯碗,手捏著泛著油光的雞腿貪婪啃食的情景,讓不遠處,姨媽的眼里蓄滿淚水。
通往學校的路變得漫長而艱難,姨父把帶表哥上學的任務交到了我身上。曾經,我和表哥飛奔在那條通往學校的小路上,五百米的距離,不到幾分鐘就跑完了?,F(xiàn)在我牽著他的手緩步在小路上。不時有熟悉的同學從我們身邊走過?!跋棺铀忝!薄跋棺铀忝!彼麄兛粗覀冏呗返幕?,捧腹大笑起來。笑聲如鋒利的針刺痛著表哥,他頓時面紅耳赤,久久地咬著唇,停下腳步,蹲在地上哭起來。表哥的哭聲讓我手足無措。一直站在門檻前望著我們的姨媽循聲趕來,一把把表哥抱在懷里。這天黃昏下課后,我疾速跑到表哥所在的班級,卻不見他的身影,教室里空無一人。我一下子慌了,疾速跑出校門,四處搜索著表哥的身影。跑到半路,遠遠地我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泥濘的稻田里掙扎著,身上滿是泥巴。稻田里滿是泥濘,表哥走了幾步又滑倒。我一把把他從稻田里拉了起來。為了不讓人恥笑,表哥一下課就摸索著往外走。
書讀得異常艱辛,堅持了半年,隨著視力一點點消失,表哥在那個蟬鳴的夏天退學了。
從跌入黑暗那刻開始,姨父就早早地給表哥安排好一生,他打算讓他二十歲就結婚生子,孩子由姨媽和姨父撫養(yǎng)成人,等孩子大了,就有人給表哥養(yǎng)老送終了。他們想往黑暗中注入陽光,讓微弱的光芒穿透這濃濃的夜,讓黑暗的濃度越來越淡。在上帝這雙巨手的操控下,一切仿佛彌漫著宿命的味道。而表哥,從幾近失明的那一刻開始,從姨媽對他長達一生的安排和設計里,宿命的色彩愈加濃厚。失明,仿佛意味著生命的燈盞熄滅,沉沉的黑夜潮水般涌來,把人淹沒,令人窒息。
表哥視力消失幾近失明的事很快就成了村里的反面教材。“再不努力學習不聽話,以后就只能像村口的瞎子明輝一樣,沒前途,一輩子都廢了。”我從村口走過,看見有人大人板著臉,一邊教訓著小孩,一邊拿我表哥當作鮮活反面教材。表哥一下子成為累贅的代名詞。失明意味著吃飯、走路這些正常入眼底、易如反掌就能完成的事情在表哥面前則成了一道道鴻溝。
稻田干涸,皎潔的月光下,姨父正為放水的事而與村里人發(fā)生爭執(zhí)?!澳氵@種人,難怪兒子要瞎?!贝謇锶送蝗粡淖炖锉某龅倪@句話仿佛一把尖刀刺在姨父的胸口,他一時青筋暴露,拳頭揮舞在半空中,最終又落了下來。仿佛身受重傷,我看見姨父一連多日沉默不語。
生性活潑的表哥開始足不出戶,一整天待在家里。無邊的黑暗束縛著他的腳步,他不敢出門。他怕摔倒在地,更怕路人異樣的目光和嘲諷的聲音。那些他曾經熟悉無比的事物都成了他前進的攔路虎,一棵樹、一塊石頭,一口水井、一片菜園,他記得它們的氣息和模樣。
他眼前一片黑暗,那抹黑暗仿佛一瓶打翻的墨汁,潮水般在他心底蔓延開來。寂靜的午后,我們一大家族人圍坐在庭院里,為表哥的未來出謀劃策。三言兩語之后是長久的沉默。院落里彌漫著桂花香,表哥坐在桂花樹下沉默不語。
“不要讓他整天待在屋子里,再這樣下去就廢了。要讓他大膽地走出去,怕了就拄一根拐杖,也不要在意別人的閑言碎語。”我父親打破沉默說道。父親的話得到了眾親戚的贊同。
在眾人的目光里,表哥拄著拐杖緩步走出了院落??粗砀缒懬拥牟铰?,我不由拳頭緊握,心跳加速起來。他循著記憶里村莊的模樣一步一步往前挪,緊握拐杖的手微微顫抖著。姨父表情凝重,姨媽因長久的哭泣雙眼通紅。表哥慢慢往前走,他走過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慢慢朝石板橋走去,一片被蟲咬成鋸齒形的葉子掉落在他的頭上。記憶中的村莊永遠不變,現(xiàn)實的路徑卻出現(xiàn)了偏差,表哥走偏了方向,幾步之遙就是一米深的溝渠,水流湍急。我夾雜在親戚們中間,屏息著望著他。手中試路的拐杖把表哥重新帶回小路。這原本是一次成功的嘗試,但表哥返回院落的途中,一輛自行車疾速駛來,丁零零的聲音不時響起,像是不斷發(fā)出催促的聲音。午后風馳電掣的自行車呼嘯著從表哥身旁駛過,險些把他撞倒在地。急促而密集的車鈴聲讓表哥亂了陣腳,他慌亂地走了幾步,一下子摔倒在地,大哭不止。仿佛只有緊貼大地,他才會感到無比心安。
姨媽和姨父的目光仿佛監(jiān)控般時刻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生怕他磕著碰著,摔倒在地。每次表哥出門,鄰里和許多小伙伴的目光紛紛朝這里聚集,目光織成的網讓表哥無法擺脫。越來越敏感的他輕易間就捕捉到了那些竊竊私語和“撲哧”的笑聲。
表哥失明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巴掌大的村莊。落雨的黃昏,村里算命的瞎子阿炳敲打著拐杖走進了姨媽家。瞎子阿炳是方圓十里有名的算命先生,許多人慕名而來,手提貴重禮品,懇請他算一卦。“得得得?!惫照惹么虻孛姘l(fā)出的聲音在姨媽和姨父耳邊響起,昏黃的燈光下,姨媽正在廚房里忙碌著,姨父在稀薄的夜色里抽煙??粗驹陂T前的瞎子阿炳,還沒等他開口,姨父就猜出了他的來意。面對這不速之客,姨父的臉瞬時冷了下來。“我看這孩子聰明伶俐,頗有天分,是算命的好料子,我想收他為徒,不知你們同意嗎?” 夕陽的余暉映著瞎子阿炳那張溝壑縱橫的臉。瞎子阿炳等來的是閉門羹,他剛說完,聞聲趕來的姨媽拿起掃帚一把把他趕出了家門。
從未受此驅趕的阿炳氣得直哆嗦,他顫顫巍巍地回到家中,滿腹憋屈。方圓十里欲拜他為師的人甚多,他都不愿意,如今自己放下臉面親自登門,卻不料吃了閉門羹。瞎子阿炳放出狠話,說此兒命薄,以后恐怕吃飯都成問題。瞎子的話傳到表哥耳里,他暗暗緊握拳頭,仿佛把命運緊緊地攥在了手里。
為了遠離這些異樣的眼神,姨媽把表哥帶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市區(qū)。她租了一個房子,在市區(qū)的菜市場賣菜。表哥幫著姨媽守攤。每天凌晨三點半左右,姨媽推著板車去批發(fā)蔬菜,約二十分鐘的路程。表哥緊跟后頭,同去進貨和幫忙。姨媽想時刻把他帶在身邊,她擔心他獨處時會發(fā)生意外。有一回表哥坐在板車上守菜,倦意來襲,竟睡著了。姨媽見他在寒風中酣睡的模樣,笑著說,看你,叫你守菜,菜被人偷了都不曉得。
隨著表哥的撤離,那條通往學校的路只剩下我孤獨的身影。他一整天孤坐在靠窗的位置,聽棲息在窗邊樹枝上傳來的陣陣鳥鳴聲,時而婉轉時而悲鳴。鳥鳴聲成了他唯一的陪伴。坐累了,他就摸到床邊,躺在床上。他在鳥鳴聲中緩緩入睡。上帝剝奪了他的視力,卻讓他擁有靈敏的聽覺。他聽見不知名的蟲兒在草叢深處竊竊私語,仿佛是在跟他說悄悄話。他感覺到輕柔的風伸出雙手撫摸著他的肩膀。初入黑暗的恐懼仿佛隨著窗邊的陣陣鳥鳴聲隱匿而去,他的世界并非寂靜無聲。姨媽買了一個收音機給他做伴。他每天抱著收音機,借助靈敏的聽覺觸摸著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
表哥隨姨媽姨父去市區(qū)賣菜后,曾經喧囂的院落一下子寂靜無比。
“弟,我估計一輩子都娶不到老婆了?!北砀缫荒槹卣f道。當我初嘗暗戀的甜蜜時,十九歲的表哥正深陷在相親所帶來的苦悶里。命運剝奪了他自由戀愛的權利。姨媽和姨父給表哥安排了幾次相親。一個因車禍而喪失右臂的女孩進屋后,見表哥視力低至幾近失明,扭頭就走。姨媽和姨父事先只敢說表哥眼睛有點問題。但女孩很快就覺察到了表哥失明的真相,無法隱瞞。幾近失明的殘酷現(xiàn)實掩蓋了表哥心地的善良和純真,沒有一個女孩愿意耐心傾聽他心靈的聲音,接收他心靈的目光。幾次相親失敗后,表哥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是無聲的語言,失明的表哥只能通過對方的聲音蘊含的信息量來明辨情感的真假。
一年后,我入讀隔壁小鎮(zhèn)高中那年,表哥去了青島一家盲人學校學習按摩推拿技術。在市區(qū)幫母親賣菜的時光,收音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晚上把收音機放在枕邊,聽著收音機緩緩入睡。多年后的今天,他依舊記得那個晚上,他在收音機里聽到一個盲人朋友講述自己在青島盲人學校學習按摩推拿技術,畢業(yè)后創(chuàng)業(yè)開按摩店的故事。這個故事深深打動了他,仿佛一縷微光照亮了他幽暗的內心世界。他匆匆摸到一旁的鉛筆,記下了學校的電話號碼。
暑假,烈日的暴曬下,我和姨父陪著表哥來到了市里的火車站?;疖嚭魢[的轟鳴聲不時在耳邊響起,不遠處的鐵軌蜿蜒著伸向遠方。一旁的表哥額頭上布滿細膩的汗珠,臉上卻滿是興奮和期待。鐵軌給人以希望。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我們終于到了青島,按圖索驥來到了盲人學校。進校第一天,聽到身邊有那么多視力比他還弱的同學的歡聲笑語,他頗為觸動。這些年來,黑暗幾乎要把他淹沒,他總感覺自己是家里的累贅,日子暗淡無光,未來毫無希望。以前是他獨自一人面對這沉沉黑夜,現(xiàn)在是一群與自己同病相憐的朋友一起面對。年幼時收割稻谷的一幕忽然浮現(xiàn)在表哥腦海里:尚未收割前,稻田里一望無際的稻谷聚集在一起,一起面對著沉沉黑夜的降臨。收割后,被遺忘在田野深處的那幾株稻谷,只能獨自面對屬于自己的寂寞與恐慌。多年來,他感覺自己就是那株被遺忘的稻谷。他被同學們發(fā)自內心的笑聲深深感染著,多年來淤積在胸的孤獨與恐懼也隨之煙消云散。他開始廢寢忘食地學習盲文,學中醫(yī)推拿。他感覺自己生命的屋子開啟了另一扇窗,不再那么陰暗潮濕。漸漸他便懂得了許多知識,學會了推拿和針灸。
在青島,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表哥結識了一個叫琴的女孩。起初,未曾謀面的他們每天在電話里聊天。琴被表哥爽朗、幽默的性格深深吸引著。而表哥則被琴溫柔賢惠的聲音觸動,他只能通過旁人的描述,按照記憶里的參照物來想象琴的模樣。
每次放下電話,端詳著照片里帥氣的表哥,她感覺自己掉進了蜜罐里。這種喜悅隨著見面而戛然而止,當這個叫琴的女孩發(fā)現(xiàn)表哥視力只有0.06 時,她猶豫了,踏出的腳步又縮了回來。她不敢想象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一個幾近失明的人會是一件多么冒險的事情。表哥拿出自己的五千元積蓄,讓琴離開這里,回去好好找一份工作,找一個好人嫁了。
掙扎多日,這個叫琴的女孩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留下來,接納表哥。表哥把她緊抱在懷里,心底暗暗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好好愛這個女人。
次年春節(jié),懷有身孕的琴鼓起勇氣帶表哥回家過年。輾轉顛簸十多個小時,火車到站了,琴的母親已在火車站等候多時。
出火車站,還需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山路崎嶇,琴和她母親緊緊挽著表哥往前走,一路磕磕碰碰,走得筋疲力盡。最后要淌過一條低淺的河流才能到家。身懷六甲筋疲力盡的琴叫來了她堂哥,才把表哥背過去。
這一晚,回想起來路的艱辛,表哥深感內疚和不安。崎嶇的山路帶著隱喻的色彩,它無時不刻在向表哥提醒著他們未來日子所要面對的比常人多數(shù)十倍的艱辛與無奈。
次日,準岳父叫表哥殺雞。第一次殺雞,表哥拿著鋒利的菜刀提著雞腳,眼前卻一片模糊,他只能使勁地往下剁,由于用力過猛,刀鋒一偏,被他剁進了厚厚的砧板里。緊握雞腳的手一松,雞跑走了。
一旁的準岳父看著這一幕,心底一驚,眉頭緊蹙,頗為擔憂地問道,你的視力這樣,你們以后可怎么生活?準岳母也跟著說道,你們可要想好了。一旁的琴聽了,斬釘截鐵地說,您不用擔心了,他人很好,應該沒問題的。表哥也自信地說:“只要我有口飯吃,定能讓琴有飯吃?!?他雖然目光缺失,但他斬釘截鐵的聲音卻頓時把他們震住了。聲音里流露出對愛的信仰。兩個老人看著女兒與眼前這個男孩如此相愛,便也沒再多說什么。
琴就這樣成了表哥生命中的拐杖。她是他的眼神,是他的目光。在喧囂的塵世,愛情的燈盞溫暖著他前行的路。以前的日子,他幾乎不敢橫穿馬路。每次過紅綠燈,他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隨著一大片模糊的人影走??謶值臍庀⒆屗桓逸p易邁出腳步。現(xiàn)在,她帶他去逛街、去游玩,寸步不離地牽著他的手。他從沒有過如此幸福踏實的感覺。
從青島畢業(yè)后,表哥在廣州白云區(qū)的一家盲人按摩店做按摩。
店里只有老板和他兩人,老板自己也懂按摩。出門時父親給他的一百多元,除了坐車,身上僅剩幾十元錢了。冬夜,屋外寒風呼嘯,表哥躺在店里窄小的床板上,緊緊蜷縮著身子。所有的衣服都成了救命稻草。此刻,他把所有的衣服都蓋在身上,依然抵擋不住徹骨的寒意。他穿上衣服起床,在屋子里不停地走著,以此來汲取一絲溫暖。他想著撐著到月底發(fā)工資就可以。半個月后,心思敏感的老板發(fā)現(xiàn)他的困境,他才有了一床過冬的被子。多年后,表哥回想起這一幕,他說那一晚,緊抱著被子,像幼時躺在媽媽溫暖的臂彎里。姨媽在得知這些事情后淚水溢滿眼眶。
表哥的店幾經籌措,終于開了起來,經營步履維艱。
靜謐的燈光下卻暗藏危機,那天一個年過五旬的顧客心情不好,把氣都撒到了按摩的師傅身上,他故意刁難店里的盲人師傅,問他到底吃飯沒有,怎么手按在身上毫無力度。待師傅加大力度,卻又說把他按疼了。兩人迅速爭吵了起來。表哥循聲摸索著走過去,推開門,說了客人幾句,不料客人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只聽“啪”的一聲,一個鮮紅的手掌印留在他臉上。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頓時把他打蒙了。他咬著牙,試著讓自己安靜下來。他默默忍受下了這一切,叮囑師傅不要告訴他家里人。
一天,表哥店里一個叫梅的員工忽然尖叫著從按摩房間里沖出來,領口的衣衫凌亂,一顆扣子掉落在地,兩只豐滿潔白的乳房沖破衣服,呼之欲出。她驚慌失措,一臉委屈地從房間跑出來,腳步迅速,雙手扶著墻。一整天,我看見她坐在休息室墻角的小板凳上,眼神呆滯,沉默不語。對梅圖謀不軌的是一個年逾六旬的老者,店里的人憤憤不平,他們驚訝怒罵一只生滿老繭骯臟的手竟伸向一個剛剛走向成年的女孩。店里,我看見一直默默喜歡著李梅的小輝緊握著拳頭站在門口,他忽然急匆匆想跑進門去揍那個老頭,表哥緊抱著他,把他攔了下來。那次驚嚇之后,梅精神有些恍惚,按摩時男客人正常的肢體碰撞都會讓她陷入恐慌和焦慮之中。像一只失明而又受傷的羊羔置身于荊棘密布的叢林之中,讓她時刻擔心覬覦許久的老虎,會突然撲到眼前,張開鋪滿鋒利牙齒、彌漫著血腥氣味的虎嘴。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被好的目光環(huán)繞溫暖或被惡意的目光襲擊。失明的梅讓她陷入困境,周遭危機四伏,而視力正常、喜歡她多年的輝則渴望充當梅的探雷針,為她掃除生命之路上的障礙。就如我的表嫂,她成了表哥生命中強有力的拐杖。
目光所至的地方隨著成長的步履而不斷變換著。成長意味著目光慢慢遠離,而孝心則意味著目光的逐步回歸。人到中年,當身邊朋友的目光迷失在欲望的陷阱里以致家庭瀕臨崩潰的邊緣時,表哥的目光總時刻聚焦在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身上,心無旁騖。她們的一舉一動給都讓他心生牽掛。
年幼時,姨父和姨媽環(huán)繞在他身上擔心的目光在時間長久的醞釀下結出幸福的花朵。失明的表哥用自己的雙手筑起一座幸福的宮殿。他的目光沒有消失,而是隱匿在他的一言一行里,彌漫在他的每一句話、每一滴汗水里。
監(jiān)控是整個身體的情感設置,是圍繞著身體產生、延伸出來的東西。一個懷孕的女人對自己的身體,母親對孩子的監(jiān)控:身體能感受到一種光環(huán)、一種波浪在傳遞。沒有一種感官不是激活的,清醒的。
2015年寒冬,村里年過八旬的鳳嬌嬸深夜打點滴回來,心臟病突發(fā),猝然離世。去世那晚,沒人在她身邊。她唯一的孩子在南昌工作,她的愛人前些年因急性白血病去世。鳳嬌嬸的死敲響了村里人的警鐘。表哥在千里之外的老屋安裝了監(jiān)控,工作之余能時刻看到姨媽的一舉一動。她雖孤身一人在家,但背后卻有無數(shù)雙熾熱的眼神在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
開通視頻監(jiān)控后,每天打開手機,表哥就能看到姨媽熟悉的身影。姨媽弓著背,在門檻前一直坐到暮色降臨,才起身進屋。姨媽深知坐在門檻前,她的兒孫都能看到她。她內心深處濃濃的孤獨感透過屏幕傳遞到我們的心底。她的孤獨不止屬于她,更是我們的孤獨和不堪。
“老嫗,不去兒子那里享福?一個人待在家里多孤單?”村里人看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姨媽說道。
“待不習慣。還是家里好咧?!币虌屝χf道,她咧著嘴,嘴因門牙的缺失而顯得空洞。她在表哥那里帶了兩年小孩,年前才回到老家。
命運的刺客早已潛伏在暗處,準備伺機而出。那日姨媽去菜園子里栽種完辣椒苗,起身的剎那,眼前的事物忽然模糊起來。她頓覺天旋地轉。她緊緊拽住一旁橙子樹的枝丫,才沒有暈倒在地。她閉上眼睛許久,才緩緩睜開雙眼。當世界又清晰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時,她那顆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視力越來越弱,她總以為是年紀大了,視力自然就會下降,就像日漸殘缺的記憶力。直至兩年后的一個午后,一覺醒來,她眼前一片漆黑,她才徹底慌了起來。她不停地睜開眼睛,卻看不到一絲光亮。眼睛早已不聽使喚了。她想起年輕時,有時自己微微閉眼,柔和的光線依舊能透過縫隙投射到她的心海里。
她摸索著起床,憑借著記憶中的模樣往屋外走去。但只聽“咔嚓”一聲,她的膝蓋撞擊在堅硬的板凳上,一個趔趄,她摔倒在地。她躺在地上,腦海里回蕩著的是當年自己的孩子失明時,被無邊的黑暗侵襲而不斷哭泣的場景。此刻她也深陷在黑暗中,但想起失明的孩子多年來的遭遇,她內心的恐懼就消減了許多。
摔倒在地、嘴角流出一絲鮮血的姨媽大聲呼救著,屋外卻無人回應。左鄰右舍都常年大門緊閉,他們都去大城市謀生或者幫兒女帶小孩了。
緊急時刻,打開視頻監(jiān)控的表嫂,看到了在地上掙扎的姨媽。她痛苦掙扎的樣子讓她的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她迅速打電話給表哥。
半個月后,當在人民醫(yī)院做完白內障手術的姨媽揭開紗布的一剎那,窗外那一棵在微風中搖曳的梧桐樹重新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粗〈策吘o握著她雙手的表哥,姨媽眼角禁不住溢出一滴渾濁的淚來。
出院后,在表哥不斷的勸說下,姨媽終于愿意跟隨他去千里之外的盲人按摩店。上車的那一刻,姨媽久久回望著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屋。老屋就這樣一下子空蕩蕩起來,亦如被掏空的村莊。
雞犬相聞,炊煙裊裊,這是記憶中美好的鄉(xiāng)村圖景。記憶中故鄉(xiāng)的模樣已面目全非,那些密集的目光早已散落在異鄉(xiāng)的各個角落。
清明前夕,我和表哥攜妻兒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故鄉(xiāng)。在百年老屋,在落日余暉的映射下,他拿著一支鉛筆,憑著記憶在白紙上歪歪扭扭畫下二十多年前故鄉(xiāng)的模樣。房屋、菜園、池塘、小路依次羅列。“爸爸,只剩這條小路沒怎么變,其他都變了?!北砀绲膬鹤右荒樦蓺獾卣f道。表哥眼底故鄉(xiāng)的模樣還停滯在他失明那年。
晚風輕拂,我們走出老屋,緩步在那條通往小學的小路上?!奥放赃吺浅靥羻??”表哥問道。
“不是。池塘幾年前早已被填平,現(xiàn)在蓋了好幾棟洋房了?!蔽艺f。表哥“哦”了一聲,不再多問。
“爸爸,這里是水坑,你小心點,往這邊走。” 表哥十二歲的兒子走了上來,緊緊牽著他的手,關切而深情地注視著他。
夜幕降臨,我們緩緩朝家的方向走去,落日的余暉照耀在我們身上。
許多年過去,路還是那條小路,當年路上的哭泣與無助映射著此刻的溫暖與幸福,也映襯著村莊此刻的寂靜與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