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才子佳人模式的恒與變

鄧郁蘭

朱其鎧主編的《全本新注聊齋志異》中，共有494篇短篇故事，其中以婚戀關(guān)系為主題的小說約有120篇。在這些篇目里，作者刻畫了各色各樣的婚戀故事，但總體讀來會產(chǎn)生一種似曾相識之感。筆者認為，《聊齋志異》浸淫在才子佳人作品大行其道的環(huán)境之中，有意無意地承襲了其旨趣和模式，影響著作品中人物、情節(jié)乃至最終的價值取向的書寫。本文即以《聊齋志異》與才子佳人作品的關(guān)系為論點，挖掘其對此類固有模式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以拋磚引玉，求教于方家。

一、才子佳人形象

“才子”一詞最早出自《左傳》：“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齊、圣、廣、淵、明、允、誠、篤，天下之民謂之‘八愷’。”由此可知，最初的才子是指德才兼?zhèn)涞娜?。而魏晉時期，“才子”的意義開始發(fā)生轉(zhuǎn)移，這個詞語逐漸用于形容有才華之人。才子佳人作品中的“才子”即是此義。而“佳人”最初的意義更為豐富。既可指美貌女子，如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中寫的“天下之佳人，莫如楚國”；又可指君子賢人等美好的人，如屈原“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tǒng)世而自貺”，并不專指女子。但在才子佳人作品中，“佳人”不僅專指女性，而且還賦予了其美貌、聰慧、深情、大膽等理想屬性。例如，白樸《墻頭馬上》中的李千金，在外表上“容貌出眾”，在思想上更是“志量過人”，率真潑辣。

《聊齋志異》中的“佳人”往往也是類似的形象。她們才、色、情兼?zhèn)?，既溫柔聰慧、勤勞善良，又率直坦蕩、敢作敢為?！肚帏P》篇中的女主人公是絕色女子，“弱態(tài)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顧盼生輝的她立馬吸引了耿去病的注意力，讓他直勾勾地盯著女郎，連眼珠子都不轉(zhuǎn)了。《瑞云》篇中，女主人公也是如此，才色雙絕，名滿長安。“才子”賀生作為一個囊中羞澀的書生，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能攢足銀兩一睹芳容。這種美貌描寫是對才子佳人作品的一脈相承?！读凝S志異》中還表現(xiàn)了佳人的害羞與矜持。例如，青鳳雖是狐女，但自小就家教甚嚴，面對耿去病“隱躡蓮鉤”的浪蕩行為，她“急斂腳”以回避，一個“急”寫出了她的羞澀之情；紅玉也是狐仙，面對相如，只能“自墻上來窺”，悄悄地觀察他在做什么，當(dāng)心上人真正靠近打量的時候，她只是微笑著“不來亦不去”，這些描寫都表現(xiàn)了她的那份矜持。不過，《聊齋志異》中也表現(xiàn)了不一樣的佳人習(xí)性?！缎≈x》篇中，陶望三因家中貧寒蜷居在茅屋之中，酷暑到來之際，實在是濕熱難耐，便借住在姜部郎廢棄的府邸中。兩位本就于此的鬼女戲弄他，一會挑撥他的鼻子，一會撥弄他的耳朵，一整晚都不消停，讓書生“終夜不堪其擾”，野性、活潑、調(diào)皮的性子可見一斑。而《聊齋志異》中對佳人形象的繼承亦不停留在此層面，還表現(xiàn)了佳人不俗的膽識，和不受世俗觀念束縛的反抗性。才貌雙全、明珠一斛的瑞安卻偏偏對窮書生一見傾心，甚至眉目含情，主動作詩贈生，以表心意。知書達理、出身富貴的連城看到少負才名的書生所贈之詩，“對父稱賞”，“逢人輒稱道”，毫不怯于表達自己的思慕之情。由此可見，《聊齋志異》對才子佳人作品中的佳人形象進行了多方面的繼承，才貌、膽識都表現(xiàn)出超于尋常閨閣女子的氣魄。窈窕動人的佳人，自然令才子書生們輾轉(zhuǎn)反側(cè)、寤寐以求。

而《聊齋志異》對“才子”的形象也有所繼承。他們多是窮困潦倒的書生。他們熟讀四書五經(jīng)，堅守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信念，堅定修身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以在科舉中謀取功名，實現(xiàn)自我人生抱負為目標?！稌V》篇中的郎玉柱家境貧寒，條件艱苦，但仍“晝夜研讀，無問寒暑”；《褚生》篇中的褚生，只能寄居書齋，卻也“攻苦講求，略不暇息”。與此同時，《聊齋志異》中也突出表現(xiàn)了書生的君子品格?！堵櫺≠弧菲?，寧采臣性格正直善良，先是不為女色、金錢所惑，后是主動出手幫助聶小倩擺脫老妖的魔爪?！哆B城》篇中，喬生為了救回病逝轉(zhuǎn)重的連城，不惜割下自己的心頭肉，就算“血濡袍褲”，也在所不惜。這些情節(jié)中“才子”的才學(xué)苦讀和果敢豪爽的品性，也是對才子佳人作品中的才子形象的繼承。

總體而言，不管是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作品，還是《聊齋志異》這部小說之中，男女主人公的形象都是趨于完美的。正如陳惠琴女士所說：“‘才子’，意味著人能夠靠天資、智慧、發(fā)奮努力和與之俱來的才學(xué)，去獲取現(xiàn)實人生利益，包括仕途成功和幸福性愛。將至高的社會理想與完美的人生追求融為一體，這無疑是一種最具理想、最有光彩的人生?！辈抛印⒓讶诵蜗笾腥坭T了作者的理想追求，實現(xiàn)了遠離現(xiàn)實的夢幻世界，從而慰藉作者作為貧苦書生的孤寂落寞之情。才子、佳人形象基本都是符合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的盡善盡美的典范，他們的情感也始終停留在精神愛戀的層面上，只有少數(shù)突破了男女有別的大防。但在《聊齋志異》中，女主人公仙妖鬼魅的異類形象，怪異奇詭的地方甚至“有過于飛頭之國”，始終與現(xiàn)實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二、故事情節(jié)設(shè)置

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作品往往遵循同一種模式：“一見傾心、詩簡酬和、偷期幽會、金榜題名、奉旨成婚”。《西廂記》就是如此。只是因為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張生就日思夜想，寤寐難眠，徹底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之下。他愿意為一親香澤而赴湯蹈火，甚至將謀取功名都拋至九霄云外。也有人將才子佳人作品概括為“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奉旨成婚大團圓”的模式。在此種描述中，才子佳人愛情中的阻礙因素得以凸顯。事實也確實如此，身處被封建禮教緊緊束縛著的傳統(tǒng)社會中，才子、佳人根本沒有自由婚戀的權(quán)利，更別提與家貧勢薄的異性相處了。他們只能聽媒妁之言找一門門當(dāng)戶對的婚事，早早成婚生子。所以，才子佳人的愛情受到阻力是必然的?！栋菰峦ぁ分?，瑞蘭的父親嫌貧愛富，逼得瑞蘭拋下病中的世隆，和他回家；《西廂記》中，崔母以張生仍是“白衣”為由，阻攔兩人相會，直至張生中了“頭名狀元”衣錦還鄉(xiāng)，才得以結(jié)合。較早的才子佳人小說，顯然是以才子佳人的婚姻戀愛為主體，著重描寫他們追求、斗爭、結(jié)合的過程，為突出才子佳人的才學(xué)膽識，歌頌他們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堅貞不渝，描寫了各種各樣的婚姻障礙。可以說，在才子佳人作品中的婚戀故事總是遵循著一個“好事多磨”的傳統(tǒng)思維。文貴曲折，情也需要在磨難和歷練中歷久彌新。

《聊齋志異》中的愛情故事同樣如此。才子佳人的戀情總會遭遇各方面的反對與施壓，這些讓他們相知相戀的幸福大道走得異常艱辛?！蛾愬a九》篇中，陳錫九與周家女兒有婚約在先，可周父見其科舉屢試不中，家境也日漸蕭條，就起了悔婚的心思，想把女兒另許富貴有權(quán)的其他人家。《連城》篇中，連城父親也以喬生“貧”而拒絕了他，哪怕喬生癡情一片，愿付出一切，哪怕是為連城膺肉，但二人也終不得相聚，只能死后在鬼界歡愉相依?！峨僦菲?，荒淫無恥的宿介不僅與鄰居王氏茍合，還對胭脂圖謀不軌，夜間潛入其閨房；無賴毛大也欲對胭脂施不軌之事，奸計雖沒得逞，但混亂之中殺害了胭脂父親，還把鄂生錯認成兇手。可以說，胭脂和鄂生的感情極其艱辛，佳人不僅失去了自己的父親，還面對“失節(jié)”的風(fēng)險，而才子也險些遭遇牢獄之災(zāi)?！堵櫺≠弧菲?，寧母始終因聶小倩的鬼女身份而愕然，毅然決然地拒絕了二人的親事：“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倍櫺≠浑m是鬼女，神通廣大，但也甘愿委曲求全，朝夕侍奉寧母，極盡乖巧，以求寧母的首肯。只有寧母被她不屈不撓的孝敬行為所打動，聶小倩與寧采臣才得以順利地喜結(jié)連理。

但不可忽視的是在《聊齋志異》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磨難不止來自外界施加的壓力，還來自二人之間不平等、不均衡的關(guān)系?！段鲙洝分?，張生之所以能夠吸引到鶯鶯的注意，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的英雄救美行為，雖然是借花獻佛，但是也確確實實緩解了鶯鶯被劫為壓寨夫人的危機。才子并不依賴于佳人，盡管他們在家境等方面稍有遜色，但始終會表現(xiàn)出種種他人難敵的氣魄，以與佳人的膽氣、才貌抗衡。而《聊齋志異》卻不總是如此，男主人公有時會表現(xiàn)出一種柔弱的氣概?！缎〈洹菲?，男主人公元豐是一位癡呆兒，十六歲了還不能分清男女，沒有人愿意和他結(jié)親。女主人公小翠卻“嫣然展笑，真仙品也”，美麗得像仙女下凡。小翠不但陪伴癡傻怯懦的元豐玩耍逗樂，還多次化解了王家可能面臨的危難，表現(xiàn)出了強有力的精神覺魄，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精神強者。在此種意義上，《聊齋志異》完成了對傳統(tǒng)才子佳人作品男強女弱固有格局的創(chuàng)新性突破，塑造了不一樣的情節(jié)格局和態(tài)勢。

三、整體價值取向

“在中國小說史上，有著大量的女神、仙女思凡、主動嫁到人間的故事。她們以婦女的大膽、主動而成就姻緣的積極精神，是才子佳人小說的先河?！笔聦嵣希抛蛹讶诵≌f中常表現(xiàn)了作者對理想愛情的構(gòu)想和對女性大膽爭取、主動追求的婚戀觀的贊美。杜麗娘出身高貴、知書達理，是傳統(tǒng)社會中大家閨秀的典范。同時，在她的身上也萌動著對情欲的渴望和對封建禮教的反叛。所以，當(dāng)她偶然間夢到了“年可弱冠，豐姿俊妍”的書生時，久久不能忘懷，主動去花園中“尋夢”，以期滿足自己再遇折柳之人、再做情欲之夢的愿望。

《聊齋志異》賦予了女性出眾的膽識和智慧。在《呂無病》篇中，呂無病出身書香門第，身為山東文學(xué)士之女，因仰慕孫麒世家名士的文化修養(yǎng)，主動請愿當(dāng)了孫家的文婢，每日“拂幾整書，焚香拭鼎”，使室光潔?！哆B城》篇中，喬生雖對連城始終懷著一顆癡情之心，但面對連父的背信棄義，卻只是“怫然”“拂袖而歸”。后來連城死而復(fù)生，又被判給王家之時，喬生也還是“憤懣欲死，亦無之奈何”。若不是連城絕食抗議，“惟乞速死”，二人就無法相聚、美滿團圓了。在這個故事中，女性立場堅定、努力追求的形象躍然紙上，與犯難畏縮的男性角色形成了對比，女主人公成為精神上的強者?！读凝S志異》中還表現(xiàn)了女性有勇有謀的品格?！缎潦哪铩菲?，辛十四娘一眼就認出楚公子的不善面相，對馮生加以規(guī)勸，讓他低調(diào)小心行事，方能使得萬年船。馮生雖諾諾應(yīng)下，但嘲笑公子，使之“大慚”，后更是當(dāng)著眾人之面使他難堪。最后被誣告殺人，屈打成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馮生在獄中悲戚潸然，十四娘也“悲氣塞心”“至損眠食”，卻也能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想方設(shè)法為他洗刷冤屈，救其于水火之中，最終甚至為其另謀新妻。在一次次的爭取之中，女性有膽識、有智慧的形象躍然紙上。值得一提的是，《聊齋志異》完成了女主人公由閨閣內(nèi)事，對愛情、婚姻的堅守追求，到對污濁環(huán)境的反抗這一層面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是一次較為顯著的創(chuàng)新和進步。

而在才子佳人作品中，最終促成二人婚姻的決定性因素仍非佳人的個人努力，而是才子的科舉及第。作品中大部分才子家道中落，家境衰微，遭到佳人家人的厭棄。而當(dāng)才子金榜題名、揚眉吐氣之后，二人之間的門第差異得以消除，橫阻在兩人婚戀路上的小人也被捉拿或者主動退出了舞臺?？梢哉f，中狀元之后，所有的婚戀艱阻都迎刃而解了。

《聊齋志異》中進一步表現(xiàn)出了佳人的主動地位。落魄才子并不一定要中狀元，得到美人的青眼相待就可以過上幸福而美滿的生活。窮困潦倒而具文才靈氣的書生邂逅一個甚至幾個麗絕人寰的異類女子，兩情歡好之后，異類女子不僅讓書生享受到“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樂趣，而且任勞任怨地幫書生操持家務(wù)、生兒育女，助書生渡過難關(guān)，給他帶來財富、功名或是干脆與他共登仙界。狐女、鬼女等一系列不受世俗影響的異類，在大膽追求美滿愛情之中時體現(xiàn)出一種特立獨行的精神氣質(zhì)，不被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所壓制，不以封建的婚嫁觀念作為評判對象的唯一標準。她們對才學(xué)、品格情有獨鐘，即使是寄宿在破廟里的潦倒書生，也可以得到主動示愛，獲得偕好之歡。《蓮香》篇中，桑生性格文靜，不好交友，又年幼失父，只得終日寓居于紅花埠。這樣內(nèi)向、孤寂的桑生卻偏偏得到了絕色傾國的女子蓮香的喜愛。蓮香先是主動獻身與其魚水之歡，當(dāng)驚覺桑生因與鬼女偷歡，導(dǎo)致精氣蕭索、“脈析析如亂絲”時，她也未拋棄背叛了她的桑生，反是接納了李女，甚至夜夜同床相伴為之除毒，最后還借尸還陽和桑生重聚團圓。在這個故事之中，蓮香并不嫌棄桑生內(nèi)向獨孤，不為外界的價值評判所牽擾，甘愿奉獻自身的一切，忍受無盡的痛苦，來換得一個“情”字。此中，“情”為至上的價值取向鮮明而深刻，甚至拋去了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中取得功名利祿來使讀者快慰的結(jié)局。只要有“情”，萬事皆可理，一切世俗的干擾不過是過眼云煙，而“佳人”的不懈追求與爭取終將使事物守得云開見月明，女主人公的主動性在此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四、總結(jié)

《聊齋志異》中的婚戀故事在人物設(shè)置、情節(jié)建構(gòu)和精神追求等方面都與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相一致。二者在類似的“相知、阻礙、團圓”框架下勾勒出了較為理想的才子、佳人形象以及不以門第為唯一追求的婚戀構(gòu)想。同時，也呈現(xiàn)了二人勇敢追逐理想的氣魄。但《聊齋志異》的題材更為豐富，在磨難、主動性的刻畫方面另有深度，在繼承了傳統(tǒng)才子佳人作品基本模式的基礎(chǔ)上有所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