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說他不是故意傷害女友

文｜ 鄔娟

插畫：張維

8月5日下午，我正在辦公室里閱卷，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拿起電話，話筒里傳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請問，是鄔檢察官嗎？”

我說：“是啊，請問您是哪位？

“檢察官，您好，您還記得我嗎？我是程暢的媽媽?！睂Ψ交卮鹫f。話筒那邊確認了接電話的人，語氣有點激動起來。

我腦子里飛快地閃過程暢的名字和那個被改變定性的案件。

仔細聊了一下，我確定，打電話的人果然是我之前辦理的那起案件的嫌疑人程暢的媽媽。今天她打來電話，就是為了對檢察機關表示感謝。

這是一件令人唏噓不已的案件。

2019年，19歲的程暢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移送我們檢察院審查起訴。經審查，檢察院改變了案件定性，以過失致人死亡罪將本案移送基層檢察院辦理，最終，基層法院以過失致人死亡罪判決程暢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

3年馬上就要過去了，再過4個月，程暢的緩刑考驗期就要結束了。程暢媽媽告訴我，在緩刑考驗期內，程暢考取了當?shù)匾凰髮W的專科，學習企業(yè)管理，現(xiàn)在已經大二，明年，他就要畢業(yè)了。

這幾年，程暢的父親母親一起努力工作，基本上還清了當年因為賠償被害人所欠下的債務，整個家庭逐漸恢復了往日的欣欣向榮。

我叮囑程暢媽媽，一定要對孩子加強引導和監(jiān)管，確保接下來的4個月考驗期依法順利結束，檢察官也非常希望看到這個孩子早日學業(yè)有成，為家庭、為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

放下電話，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在8月的酷熱里，我感到無比清涼和暢快，那起案件的點點滴滴不斷涌上心頭，令我不能平靜。

18歲男孩遇見愛情

2018年8月，18歲的程暢從老家來到北京某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求學，不出意外的話，3年后，他將繼續(xù)前往韓國深造，一切順利的話，他會取得韓國某所大學的學歷，多一張開啟幸福人生的通行證。

當時，夏末初秋，學校還沒正式開學，安靜的校園里透出幾分閑散，提前幾天到校的程暢漫步在林蔭道下，18歲的他對自己的前程充滿著無限遐想。

他想先加入班級群，結果一不小心加錯了班級QQ群，而正是在這個誤打誤撞闖入的班級群里，他結識了小尹。小尹比他大10歲，是這所學校負責后勤和招生的非正式教師。

小尹身材嬌小、性格開朗，雖然年齡相差懸殊，但兩人有著共同的喜好和聊不完的話題，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程暢和小尹便成了戀人。

10月是北京最美的季節(jié)，對程暢來說，這也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節(jié)，就在這個秋天，他離開了學校宿舍，搬入小尹在校外的租住房，兩人開始了甜蜜的同居生活。

盡管在高中時期有過一次戀愛經歷，但似乎在遇到小尹后，程暢才發(fā)現(xiàn)戀愛的滋味原來是那么的不同。小尹雖然不是自己的初戀，但這次的情感卻來得如此濃烈、醇厚，他深愛著這個比自己年長10歲的女孩，被緊緊包裹在愛的氣息里，感到迷醉。

小尹對他也很好，帶他回老家見過了她的父母，這給了他莫大的鼓舞，他也在心里盤算著，要在2019年的暑假帶小尹回家去見見自己的父母……

女友手機上的信息讓他絕望

2019年4月19日，再尋常不過的一天，程暢和小尹從學校結伴回家后吃完晚飯，兩人相依相偎刷刷視頻、看看劇。

夜深了，小尹先睡了，程暢一個人坐在床上聚精會神地打游戲，忽然聽見小尹的手機發(fā)出嗡嗡的震動聲。此時已是凌晨1點多，他很好奇，這么晚了還會有誰給她發(fā)微信，也突然好奇平時都是些什么人跟她有往來，于是，他就拿起小尹的手機開始翻看。

當他打開QQ的時候，猛然看到小尹與一個備注是“領導”的男人的聊天記錄，這一眼，卻讓他墜入了深淵……

圖文雜陳的聊天記錄里，全是小尹與另一個男人極其露骨的色情聊天信息，那個男人叫她“小奶狗”，她則叫那個男人“爸爸”，言語間，盡是赤裸裸的色情挑逗，來來往往的消息和照片讓他覺得不堪入目。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小尹居然把自己和她最為私密的性愛照片發(fā)給了這個叫“領導”的男人。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他與小尹交往期間。

程暢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涌，面部發(fā)漲、頭皮發(fā)麻……有生以來，他從未感到過如此憤怒，他從未曾想過，這個被他深愛著的女人，看似單純的外表下居然隱藏著如此復雜的內心，在這段感情里他如此投入，從未曾料及會遭受這樣的背叛和不忠。

突然間，程暢覺得自己像個滑稽可笑的傻子，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冒著傻氣。他感到憤怒，看著睡在身邊的這個女人，忽然心生厭惡，一秒鐘都不想再停留……程暢急促的呼吸聲吵醒了小尹，她睡眼惺忪地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一瞬間，程暢所有的憤怒、委屈和絕望如山洪一樣傾瀉下來……他開始大聲地逼問、斥責，當小尹明白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她慌了。

她一直認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應付這個對他死心塌地的小男生，她也毫不懷疑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多個男人間周旋，然而，當自己腳踏幾只船的丑事昭然若揭之時，她突然感到害怕，她想要挽回。

然而，此時她的任何解釋、哀求都已經無法撲滅程暢的怒火。怒氣沖沖的程暢拿著她的手機走到了臥室外面，他要給這個名叫“領導”的男人打電話問個清楚，但小尹也跟著撲了出來，雙手抱住他的左臂不讓他撥打電話?？粗@個讓他感到厭惡的女人，程暢使勁一揚手，用力甩開她。程暢身高1.8米，身材高大魁梧，他這一甩讓小尹一個趔趄，后退了幾步，后腦勺咚的一聲撞到了過道的墻壁上。

程暢沒有理會她，回到臥室一邊說要分手一邊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小尹又撲上來死死抱住他的腳，叫他不要離開。程暢伸手朝著她的左肩又是重重的一推，小尹又一次失去重心，頭部又撞到了墻壁上。

小尹開始蹲在地上嗚嗚地哭，哭著哭著，她就面朝地面趴了下去……

她再也沒有醒來

程暢以為小尹是傷心過度哭暈過去了，就把她翻了個身，讓她平躺著，但他發(fā)現(xiàn)，小尹的身體在抽搐，嘴邊還有一些嘔吐物，這情景很像他之前見過的同學犯癲癇的樣子。程暢害怕嘔吐物堵住小尹的呼吸道，就幫她清理了嘴邊的嘔吐物，還把她的頭向上抬了抬，一直在身邊喊著她的名字，等著她慢慢緩過來。幾分鐘后，小尹不吐了，呼吸聲音很大，但呼吸困難。程暢把她抱到床上，讓她平躺著，自己則開始用手機在網上搜索急救方法。他開始懷疑小尹是不是被撞成了腦震蕩，看到網上說，若是腦震蕩，半小時能緩過來，他就一直托著她的頭等著她蘇醒，過了一會兒，她的呼吸正常了一點，但是還是沒有意識。

已經凌晨3點半了，小尹依然沒醒，程暢開始在網上咨詢線上醫(yī)生，線上醫(yī)生讓他叫醒患者，如果叫不醒，就打急救電話。他滿心焦急地呼喊著小尹的名字，多希望她能睜開眼睛跟他說句話，但是她一直就昏昏沉沉地睡著，毫無意識。

在程暢19年的生活經歷里，從來沒有撥打急救電話的經驗，在他的思維里，撥打急救電話大約是需要嚴格的程序和要求，他不敢打，他就繼續(xù)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到了凌晨4點多，小尹依然還在沉睡，程暢慌了，他鼓起勇氣敲了鄰居的房門，鄰居立即撥打了120急救電話。送醫(yī)途中，程暢撥通了小尹妹妹的電話，趕到醫(yī)院的小尹妹妹又撥打了報警電話，程暢一直等在醫(yī)院的走廊里，直到兩名警察帶走了他。

小尹被醫(yī)院診斷為右側硬膜下血腫、腦疝，當日7時醫(yī)院對她進行了手術，術后小尹依然持續(xù)昏迷。5月5日，小尹經搶救無效死亡。鑒定認為，小尹頭部多處受創(chuàng)，特征符合在腦血管畸形基礎上，鈍性外力作用于頭部，造成畸形血管破裂，導致右側硬膜下出血，繼發(fā)多臟器功能衰竭死亡的情況。

一段彌漫著梔子花香氣的校園愛戀，就此落幕。所有愛恨情仇都定格于那一條心電圖的直線上，它就那樣冷漠地延伸著，而那個曾經鮮活的29歲生命再也不會醒來……

檢察官為何要改變罪名

2019年5月，公安機關以程暢涉嫌故意傷害罪將此案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經過審查，辦案檢察官認為，程暢的行為系過失致人死亡，而非故意傷害，理由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程暢主觀上不具有傷害小尹的故意。程暢與小尹系同居男女友關系，兩人感情良好，鄰居也能夠證明除了案發(fā)當晚，從來沒有聽見兩人有過爭吵。當晚，程暢發(fā)現(xiàn)小尹與他人的色情聊天信息后，情緒較為激動，首先想要用小尹的手機找對方問清楚，遭小尹阻攔，便順勢將其甩開致其撞墻。后來，程暢想要與小尹分手，欲離開房間，遭小尹抱住左腳而不得脫身，又順手推了小尹，致小尹第二次撞墻。程暢在與小尹發(fā)生沖突的整個過程中，其主觀意圖在于擺脫小尹的阻拽和拉扯，并沒有傷害小尹健康的主觀故意。

二是程暢的推甩行為不是刑法意義上的故意傷害行為。案發(fā)當晚，程暢僅對小尹實施了推、甩行為，發(fā)力點隨機，沒有明確部位指向，非擊打、踢踹等主動性攻擊行為，也未使用任何工具。而且，其撞擊力度最大的墻面系空心磚材質的非承重墻，墻面具有一層厚厚的膩子。小尹除頭部兩次撞擊墻面外，身體沒有皮下出血、水腫等其他明顯外傷。至于小尹頭部傷情，法醫(yī)認為，小尹頭部受鈍性外力作用不大，正常人單純遭受本案鈍性外力作用不會導致出血，因為小尹血管畸形，才能導致出血?？梢?，如果不存在小尹腦部血管畸形這一特異體質的介入因素，程暢推、甩導致的小尹頭部撞墻行為并不會造成小尹頭部傷情，不足以造成輕傷以上的損傷結果，因此，程暢的行為并非刑法意義上具有高度致害危險性的故意傷害行為。

三是程暢在個人認知和能力范圍內積極施行了救助。程暢雖然已經成年，但僅19歲，系在校大學生，其社會閱歷和經驗有限，對腦部疾病及可能導致后果的認識有限，且案發(fā)前，他并不知曉小尹存在腦部血管畸形的特異體質。小尹頭部兩次撞墻暈倒后，程暢一開始認為是癲癇，后來又懷疑是腦震蕩，采取了一系列救助措施：按照網上搜索到的急救指引，他采取了手托小尹頭部，讓其側臥并清理嘔吐物等措施以防止其窒息，下載了App向醫(yī)生求助等措施，到最后，發(fā)現(xiàn)小尹長時間不醒，向鄰居救助，鄰居撥打120幫助其送醫(yī)，整個救助過程持續(xù)了近4個小時，雖然存在錯誤判斷和救助不當?shù)那闆r，但其一直在個人認知和能力范圍內積極實施救助，也在照顧小尹，防止傷亡結果的發(fā)生，故無法證實其有傷害的故意。

四是程暢的行為與小尹的死亡存在因果關系，對死亡結果存在過失。程暢因為一時激怒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和力量，在明知自己與小尹身高、體重均比較懸殊的情況下，用力推甩小尹。特別是在小尹頭部已經第一次撞墻的情況下，理應認識到可能產生傷害結果，又實施了第二次推甩動作，再次導致小尹頭部撞墻，沒有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在后期救助過程中，程暢在App上詢問醫(yī)生，醫(yī)生多次建議其立即送醫(yī)，但程暢自行判斷小尹傷情并不嚴重，且因不清楚120急救流程，并未立即撥打120，直至當日4時許才向鄰居求助，延誤了救治時機。其在發(fā)現(xiàn)小尹昏迷的情況下，已經認識到危險性但卻輕信能夠避免，在主觀上存在過失，應對小尹的死亡結果承擔責任，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

（來源：CFP）

2019年9月23日，檢察機關以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將此案提起公訴。法院審理期間，程暢對小尹家屬表示了真誠道歉，并進行了賠償，小尹家屬也出具了諒解書。12月28日，北京市朝陽區(qū)法院對此案作出判決。一審法院綜合考慮后認為，程暢具有自首情節(jié)，系在校大學生且為初犯偶犯，案發(fā)后真誠悔罪，認罪認罰，以過失致人死亡罪判處程暢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

一審判決后，被害人家屬未提起上訴。判決生效后，程暢從學校退學，跟隨父母回到原籍。隨后的3年里，在父母的陪伴下，程暢漸漸走出陰霾，重新考取了當?shù)匾凰髮W的?？疲瑢W習企業(yè)管理專業(yè)，如果一切順利，今年下半年，他的緩刑考驗期就要屆滿，明年，他就要從學校畢業(yè)走上工作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