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進(jìn)院子不需要經(jīng)過大門（短篇小說）

◎龐瑞貞

今天的雪，下得有些邪乎，靜靜的，沒有一絲風(fēng)，雪花不是像鵝毛那樣打著踅兒輕輕地飄，而是像刀削面那樣沉沉地往下墜，也不知道它們急著去干什么。雨又早打了厚厚的底子，不一會兒，樓房、樹木、街道、停在外面的車輛、修剪整齊的綠籬，仿佛忽然身上都長了厚厚的綿密毛發(fā)，閃著白茫茫的光亮。秋荻想，這個路虎怎么還不來呢，來了后就教給他那句話，借著雪景拍個抖音，一定會再火一把。

那是句什么狗屁話呢？沒頭沒腦的，卻品咂著挺有味道。秋荻一直想不明白，怎么就在做那事之前秦元說那么一句話。她就不依不饒地問，最后秦元經(jīng)不住秋荻的軟硬兼施，還是招了。秋荻確信秦元說的是實話。

昨天晚上，秦元又感到了天氣變化之前的那種興奮。這是秦元的老毛病，秋荻和他談戀愛的時候就知道了。秦元老是覺得自己似乎是個兩棲動物，對水特別有感覺。小的時候整天泡在水里，他能夠沉在水底十幾分鐘不用換氣，也能夠在水里睜開眼如同在陸地一樣看事物。母親說他是屬鴨子的，他說自己是屬大鵝的。母親說那還不是表大娘和表嬸子，差不多的事兒？他說，當(dāng)然不是一回事兒，大鵝昂著頭，嘎嘎嘎，嘎嘎嘎，多威風(fēng)！現(xiàn)在大了，整天泡在水里的毛病沒有了，可是每逢天氣變化，就像吞了興奮劑一樣。興奮得老是想干點(diǎn)什么，就找了幾個售酒大戶到普善坊大酒店聚聚，意思一下。畢竟他們都是秦元的上帝，舜龍名酒專賣店的業(yè)務(wù)，他們可是占了半壁江山。當(dāng)然，那半壁江山是秋荻打下來的，不過也有路虎的一份功勞。

秋荻在沒認(rèn)識路虎之前，拍抖音就那幾個招數(shù)。

進(jìn)貨的時候，她會打開攝像頭讓秦元領(lǐng)著肖瑤卸酒，她一邊拍一邊吆喝，今天進(jìn)的是什么酒，又出了什么優(yōu)惠政策，優(yōu)惠的時間從什么日子到什么日子。機(jī)會不容錯過，有意者抓緊進(jìn)貨。

出貨的時候就會拍購貨者。旁白道，看，這是買來孝敬老父親的，或者說，這是買來送給老丈人的。如果是回頭客，她還要這人對酒的質(zhì)量評論一番。給外地發(fā)貨，她也會把包裝的過程全拍下來，一邊打著包裝一邊說，看一看哈，你們知道這是在干什么嗎？這是給你們發(fā)快遞，每一瓶都會用這樣的泡沫塞住了，防止破損的。你們收到貨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包裝了。加油干吧！這是給哪里哪里發(fā)的，今天發(fā)走了多少貨，夸張地說，真的是打包打得手軟呢。

拍自己喝酒的時候，拿出五十二度的朱城白酒，三個指頭捏著酒瓶脖子，仿佛提溜著一只鴨子，推到鏡頭前，嘴里說著，看五十二度的朱城茅臺。往杯子里倒著酒說，看這一層酒花子，密密麻麻的。倒完酒，用鼻子聞一聞，閉著漂亮的眼睛說，呀！醇香撲鼻。用打火機(jī)點(diǎn)著火，因為火焰在鏡頭里看不見，秋荻就拿一張白紙在上面燒，白紙?zhí)S著藍(lán)色的火焰，一躥一躥的，有些鬼魅，這正是秋荻想要的效果。秋荻就說，朱城白酒，五十二度，百分之百純糧釀，不是純糧釀不要錢了。秋荻端起酒來，一口喝掉一半，用手在嘴上扇著風(fēng)說，啊呀，真的是太好喝了，醇香滿口。然后夾一筷子辣絲子，用手抓一片火腿，再用筷子夾一個水餃，一邊吃著一邊說，看，就著這個辣絲子和得利斯火腿，吃著咱娘包的水餃，喝著朱城茅臺，你說美不美？秋荻的樣子好看，笑起來像山間的泉水，清脆水靈，撩得你心旌搖蕩。評論區(qū)就會有人說：

老板娘長得真漂亮，笑起來也很好看，一看就是個爽快的人。秋荻就回，謝謝。

美女你笑得真甜蜜，你的牙咋這么白？秋荻就回，你也想牙白就用佳潔士。

老板娘，我想找你去喝朱城的茅臺。秋荻就回，歡迎。

秋姐，五十二度的朱城白酒多少錢一箱？秋荻就告訴人家價格。

……

也有說輕浮話不好聽的話的，秋荻就不理他們的茬兒。不過好話也罷，難聽的話也罷，抖音這種短視頻社交軟件，對秦元和秋荻經(jīng)營的專賣店起到了很好的促銷作用。

昨晚的酒局，在秦元的帶動下，一桌子人都表現(xiàn)得神勇，白酒、紅酒、啤酒三路大軍排著隊往肚子里開。都進(jìn)去了，它們就在胃里斗，似乎飛機(jī)、大炮、坦克都用上了，把一伙哥們整得直嚷嚷著去“全城熱戀”，這是朱城有名的練歌房，他們進(jìn)去每人叫了一個姑娘，噴著酒氣吼，時間就像一葉扁舟進(jìn)了太平洋，沒有邊了。秦元回到家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像話了。燈也沒敢開，牙也沒敢刷，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臥室，聽到妻子打著勻稱的鼾聲，便悄悄地躺進(jìn)被窩，表現(xiàn)得像一只乖順的大貓一樣睡了?？焯烀鞯臅r候，秦元被強(qiáng)烈的尿意脹醒，從洗手間回來，他想討好一下秋荻，躺下后便向她的胸摸去。秋荻昨天晚上和路虎，還有幾個姐妹們一起也喝多了，送走了路虎和她們，竟然沒有摘掉胸罩，就穿上睡衣睡了。秦元便從胸罩下面伸進(jìn)去探索。秋荻迷迷糊糊地說，干嘛呢，干嘛呢，沒看見關(guān)著門嗎？意思是還戴著胸罩呢。秦元忽然想起了天氣預(yù)報說的下雪的事，順口說道，知道啊，可是雪進(jìn)院子不需要經(jīng)過大門啊。

當(dāng)時秋荻被秦元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給弄清醒了，說這不就是一句廢話嗎？誰家的雪還要經(jīng)過大門進(jìn)來？你是不是被酒燒壞了腦袋？這句話要是路虎說出來還差不多，怎么會從你這智慧的大腦中蹦出來呢。秋荻一下子就來了靈感，何不根據(jù)這句話給路虎量身訂做個抖音呢。

秋荻第一次給路虎拍抖音，是同他第二次見面的時候。第一次認(rèn)識路虎，純屬偶然，是一個很滑稽的場面。

那天大霧，天地間仿佛變成了一杯稀薄的牛奶，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牛奶泡得軟乎乎的，分不清界線。秋荻和肖瑤正在從貨車上往下卸酒，一抬頭，遠(yuǎn)遠(yuǎn)看見濃稠的大霧中好像有個牛一樣的怪物慢慢地往這兒蠕動。等近了，看清原來是一個矮個子男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面包服，一條藍(lán)褲子、一雙黑色的運(yùn)動鞋。拉著一個銹跡斑斑的腳踏三輪車斗子，肩上扛著三輪車的前叉、輪子和車把組成的那部分，佝僂著身子往門店這邊走?？礃幼討?yīng)是三輪車從車斗和前叉立柱的焊接處斷了下來。秋荻覺得這人很好笑，既然三輪車斷成了兩半，為什么不把前半部分放在斗子里拉著，這不就省力了嘛！為什么把這么沉的一個家伙扛在肩上呢？秋荻就犯了她愛管閑事的老毛病，對走在跟前的男人說，你這人怎么這么傻啊，你把肩上扛著的放在斗子里拉著不是省很多力?。繘]想到這人聽了，把扛在肩上的那套家伙往地上一扔，后斗子一摔，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仿佛死了爹娘似的，淚水一瀉千里，仿佛要把這座不大的縣城徹底沖垮似的。秋荻走近這人說，我不就說了那么一句話嗎？你哭個啥？那人哭著說，我和你不認(rèn)不識，你怎么知道我傻的？我媽說我傻，我爸說我傻，村里人都說我傻，他們都知道我傻。你又不認(rèn)識我，你怎么也知道我傻？秋荻感到奇怪，蹲下看，這人理個光頭，腦門很大，下巴很窄，挑在脖子上就像一個倒置的葫蘆。長著一雙小眼睛，透過淚水可以看出眼白很大，呆滯無神。從張開的嘴里看見少了兩顆門牙，仿佛是一個深不見底的老鼠洞。盡管是坐著，也不難看出，個子不會超過一米五五。再看看他那斷為兩半的破三輪車和那身很不合身的衣服，秋荻斷定這人的大腦門里肯定缺根弦，恐怕還是那根很重要的弦。秋荻說，既然都說你傻，還差我這一個嗎？一個大老爺們兒坐在地上哭，就不怕人家笑話??？快起來，快起來。我們馬上就卸完車了，卸完車我讓這車把你送回家去，這樣你就高興了吧？秋荻這么一說，這家伙還真的不哭了，瞪著眼直直地看著秋荻說，我不要你送，你卸了那么多酒，給我倒杯喝中不中？肖瑤看到這家伙在無理取鬧，勸秋荻說，姐，不要理他，他誰啊？到這里裝大爺呢。秋荻說，看這人也沒什么惡意，我們賣酒還缺他碗酒嗎？秋荻把他領(lǐng)進(jìn)店里，叫他到洗手間洗了洗手，然后讓他坐在茶臺旁，給他倒了一杯五十二度的朱城白酒，也就是秋荻常喝的所謂朱城茅臺，又給他切了一塊火腿。這家伙見了酒和火腿，一下子笑得春光明媚。秋荻看到他高興了，便問他叫什么名字，他一臉自豪地說，人家都叫我路虎。秋荻打趣地說，哎呀，沒看出來，你還有這么霸道的名字??！路虎直愣著眼說，哎！聲音由高到低又高起來，仿佛是一個對號。秋荻說，好了好了，快喝吧。路虎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捏著火腿，三口兩口進(jìn)到肚里。秋荻問，你嘗著這朱城茅臺好喝不？他用力地點(diǎn)著頭說，哎！有感覺。秋荻說，什么感覺？他蹺起二郎腿來說，好喝！你……這有沒有飯？這時肖瑤已經(jīng)卸完了酒，看到這家伙沒拿自己當(dāng)外人，便說你走不走？走就用車把你送回去。秋荻說，他肯定還沒吃飯，去拿幾個饅頭，再切根火腿讓他吃飽。路虎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饅頭，說吃飽了。秋荻打發(fā)著車送他，他死活不用，只好讓他用三輪車的后半部分搭著前半部分拉著走了。

再次見到路虎是在一個月之后。

那天中午，秋荻剛把做好的飯菜拾掇到餐桌上，正準(zhǔn)備吃飯，路虎推開門走了進(jìn)來。秋荻、秦元、肖瑤三個人都感到驚訝。路虎穿著一件嶄新的黑色帶帽羽絨服，開著懷，里面是一件紅白相間的格子保暖襯衫。上次路虎走了之后，秋荻后悔沒有給他拍個抖音，跟秦元嘮叨了好幾天，這次秦元見了，忙打開抖音，悄悄地對著路虎拍。秋荻故意一驚一乍地喊，哎呀，這不是路虎嗎？路虎說，哎！聲音還是像個對號。秋荻說，什么風(fēng)把你刮來了？路虎說，南風(fēng)。南風(fēng)，暖和。秋荻說，你來干什么？路虎說，還錢。上次……上次喝酒吃飯的錢。說著從褲口袋里掏出一把全是一元的紙幣，送到秋荻面前。秋荻一下子就有些感動，是那種酸酸澀澀的味道。她沒想到這路虎還挺仗義，便對著鏡頭將一個月前第一次見面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然后秋荻接過錢，夸張地數(shù)了數(shù)說，這才幾個錢，也不夠??！路虎似乎很尷尬，把手重新伸進(jìn)口袋里，掏了半天說，沒有了，你看，真的沒有了。不夠……不夠……我再掙了給你。秋荻看到路虎窘迫的樣子，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完把錢還給路虎說，等攢夠了再給我吧。路虎接了錢，小心地放進(jìn)口袋里，眼巴巴地看著桌子上的菜和飯。秋荻猜透了路虎的心思，便指著椅子說，還沒吃飯吧？坐下吃吧。路虎也不客氣，一腚坐在椅子上，頓了一頓說，有酒沒有？肖瑤就笑了起來，說他還挺難伺候的哈。秋荻就倒了兩杯酒，路虎一杯，自己一杯，端起來說，來，路虎，咱們喝朱城茅臺，碰一個。喝完酒，秋荻就有些興奮，問路虎今天怎么穿得這么帥？路虎一下子又蹺起了二郎腿，高興地說，前些日子我去相了個老婆。秋荻說，相老婆來？人家看中了你沒有？路虎說，看中了。秋荻說，那姑娘漂亮不漂亮？路虎說，好看。秋荻說，她長了幾只眼？路虎說，長了好幾只眼。屋里的人都笑了。秋荻笑著說，啊呀，路虎，那不成了妖怪了嗎？路虎說，哎！不妖怪，很好看。秋荻說，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路虎說，俺老娘說過了年，到時候送喜糖給你吃。

秦元錄到這里，覺得再錄也沒有多大意思了，里面的猛料夠多的了，便按了終止鍵。秋荻又多撩了一會兒路虎，肖瑤看到他吃飽了，就說，路虎你還不快去賺錢還秋姐的飯錢，吃飽了還在這里磨嘰啥？路虎說，好，我去掙錢。站起來高興得搖頭晃腦地走了。

那天下午來的顧客格外多，市場監(jiān)管局一幫子人又過來檢查，肖瑤忙著照應(yīng)買賣，秋荻和秦元就忙著應(yīng)付局里那一幫子人。又是看證件，又是查存貨。好歹應(yīng)付走了，大半下午的時間也廢掉了。秋荻一直心掛抖音發(fā)上去的反應(yīng)，忙點(diǎn)開看，一看嚇了一跳。獲贊一萬一千六百多次，轉(zhuǎn)發(fā)一千二百三十九次，評論有一千八百四十三條，新增粉絲一萬一千八百七十五個。

秋荻打開評論區(qū)一條一條地看，看完了無外乎這么幾個方面：一是說老板娘善良，一個無親無故的傻子，又是管酒，又是管飯，現(xiàn)在這樣的人不多了，正能量。二是有些人質(zhì)疑秋荻對一個傻子這般伺候，恐怕另有目的。也有的很直白地說，這是利用路虎給自己的專賣店做廣告。老板娘應(yīng)該給路虎開廣告費(fèi)。還有的問，雇路虎拍一次抖音給多少錢。三是有的人說認(rèn)識路虎。有說在中醫(yī)院見過他的，專門幫著人家給故去的人穿衣戴帽什么的，很是勤快賣力，人家覺得過意不去，給他個三十二十的。有說路虎在停車場向停車的人要錢，多了不要，就要一塊。也有說路虎騎著一輛破三輪車以撿破爛為生的。四是一些輕浮調(diào)侃的。像什么老板娘長得這么漂亮，又有好酒量，能不能出來陪著喝酒?。坷习迥锏男β曔@么好聽，唱起歌來也一定會很好聽，吼兩嗓子給我們聽聽？除了這幾個方面，還有個昵稱叫喜鵲窩的人發(fā)了私信。私信里說，他不但認(rèn)識路虎，還和路虎是一個村子的。并不是人們看見的那樣老實，像一棵野草那樣無害。有一天，路虎在村子里竟然趁看孩子的老太太不注意，把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抱回了自己的家里。那天路虎的爸爸媽媽都不在家，他就抱著孩子在家里玩。老太太找不到孩子，急得天老爺?shù)乩夏锏啬钸吨柨蓿詾楸蝗素溩颖ё吡?，引得鄰里鄰居的都出來探問，還有人建議老太太趕快報警。好在這時嬰兒哇哇地哭了起來，人們循著聲音找到了路虎家里，路虎正抱著孩子連搖加晃地哄呢。喜鵲窩還說，去年他回老家買了輛寶馬，停在自己家的門口，被路過的路虎用木棍子在車前蓋子上畫了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孩，更氣人的是，兩個小孩還在那里親嘴呢。捉著他跟他爸媽去理論，他爸媽氣得咒著他死，罵了一頓說，家里中用的東西你看中了啥就拿啥，反正我們沒有錢。喜鵲窩看了看，合著院子里的東西也不值一個車輪子的錢，你說怎么辦？秋荻給這個喜鵲窩回了句“謝謝你善意的提醒”。

秋荻讀了評論，有一條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說路虎要錢只要一元，多了不要。秋荻和秦元說，可以利用這個噱頭再拍個抖音，肯定還能火。秦元說，你又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一個流浪漢，怎么找他？秋荻說，路虎是個很仗義的人，我說過讓他攢夠了錢過來還，他肯定還會回來的。

正如秋荻預(yù)料的那樣，大約過了七八天，路虎還真的來了。還是穿著那身衣服，也還是快吃午飯的時候來的。秋荻看到路虎推門進(jìn)來，就小聲對秦元說，這路虎不光仗義，還是個屬豬的，記吃，他就正好趕著吃飯的時候來。你打開抖音，我跟他聊聊。秋荻故作驚訝地說，哎呀，路虎來了，又是來還錢的吧？路虎用對號的腔調(diào)說，哎！接著就從褲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錢來，秋荻接過來數(shù)了數(shù)說，這怎么比上一次還少?。柯坊⒄f，上一次的讓我花了。秋荻說，既然不夠，等攢夠了再給我。我們先吃飯好不好？路虎說，好。肖瑤說，路虎你這成了實落客了哈。路虎挺不高興地說，秋姐讓我吃，我就吃，你管不著！秋荻說，路虎說得對，她管不著。這樣吧，路虎，秋姐呢看你人實在，掙錢也不容易，秋姐給你幾百塊錢花花，說著就從包里拿出了三百塊錢，遞給路虎。路虎一看，本來是蹺著二郎腿的，一下子挪下腿來，身子緊緊地靠在椅背上，仿佛要擠進(jìn)椅背里似的，用力地擺著手說，不要，不要！肖瑤也說，秋姐給你，你就拿著花吧，買點(diǎn)東西回去孝敬孝敬你爸媽。路虎還是用力地擺著手說，不要，不要。秋荻看到路虎真的和那人說的一樣，就說，你實在不要，咱們就吃飯。路虎說，還得喝酒。秋荻咯咯咯地笑著說，啊呀，竟然忘了咱們的路虎好喝這么一口了。對肖瑤說，上酒！

從此，路虎三兩日就來一次，有時是上午，有時是下午，秋荻都會問問路虎吃飯了沒有，如果沒吃都會給他下碗面條，有的時候不愛做就叫個外賣，當(dāng)然每次都少不了喝上兩杯酒。后來路虎和秋荻、秦元、肖瑤混熟了，他們就讓他做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比如：讓路虎照著鏡子涂口紅，路虎往往就會把自己的嘴巴涂得又大又紅，像個馬戲團(tuán)的小丑。他們教著路虎跳肚皮舞，路虎晃著肚皮，笨拙得像一頭狗熊。有一次秋荻不小心將手背蹭掉了一塊柔皮，路虎竟然去診所買回來一瓶碘酒棉球，親自給秋荻往手背上擦。來了顧客，他也會忙前忙后地照應(yīng)，搞得顧客都很高興。有人覺得路虎很賣力，提議秋荻應(yīng)該給路虎個副總干干。秋荻再往后見了路虎就叫奔總。奔總來奔總?cè)サ模崖坊⒏愕糜X得自己就真的成了老總，有時候嚷嚷著要開除肖瑤，有時又要撤秋荻的職，搞得人哭笑不得。這些視頻發(fā)到抖音上，點(diǎn)擊率就噌噌地往上竄。一段時間下來，粉絲竟然過了五十萬。

秋荻和秦元為了感謝路虎，就給他買新衣服、買新鞋，逢年過節(jié)的還會給買上禮物，開著車把他送回家去。另外還給他買了一部手機(jī)，便于聯(lián)系。平日里一些朋友聚會，秋荻只要覺得場合合適，也會帶著路虎一起去。帶著路虎參加的場合多了，路虎覺得參加那些場合理所當(dāng)然。有的時候有些場合覺得路虎去不合適，秋荻秦元喝酒回來后，讓他知道了，他會朝著秋荻和秦元甩臉子，坐在那里生悶氣。解決路虎的情緒問題也不難，往往都是由秋荻來做工作。秋荻板起臉來，裝出生氣的樣子，將他訓(xùn)一頓，路虎也就服服帖帖的了，大方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并做出一副捶胸頓足痛改前非的樣子。這樣的抖音發(fā)上去，往往是點(diǎn)擊率相當(dāng)高的。來勢之猛，似乎并不亞于錢塘江的大潮，讓人驚心動魄。秋荻兩年來圍繞著路虎拍了四百多個視頻，像這樣的場面并不是經(jīng)常有，大部分是拍路虎吃飯喝酒的，缺少沖擊力，點(diǎn)擊率就差強(qiáng)人意。秋荻得了秦元的這句摸不著頭腦的話，想著結(jié)合這場雪景做做文章，再吸一批粉絲。現(xiàn)在秋荻看著窗外落雪紛紛，擔(dān)心路虎不會來了。她打了個電話讓他別到處亂跑，馬上過去拉他。秋荻打完電話，安排秦元去拉路虎，并如此這般地囑咐秦元在路上把兩個人設(shè)計的劇情教給路虎，保證路虎不出紕漏。

秦元打過來電話說，馬上就到了。秋荻便讓肖瑤準(zhǔn)備好拍雪景下的路虎。

車子有意停在離店較遠(yuǎn)的地方，讓路虎自己往店里走，以便給人造成是路虎自己來的感覺。路虎從車上下來，很有些興高采烈的樣子，兩只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里，前傾著身子急火火地往店里走，快到店門口的時候，可能過于激動，腳下一滑，就跌了個四仰八叉。在墜落的雪花中，竟然顯得無比生動，很有些體操運(yùn)動員的高難度動作。秋荻笑著快步從店里跑過去，扶起路虎并給他撣去沾在身上的雪，問摔疼了嗎？路虎嘿嘿嘿地笑著說，秋姐把我扶起來，不疼！兩個人一起進(jìn)到店里，在茶臺前坐下。秋荻問，奔總你這大下雪的還過來？路虎說，過來給你掃雪。秋荻說，你們家的院子不也得掃??？路虎說，俺家里的雪小，掃完了。秋荻說，下一樣的雪，你們家的雪怎么就小??？路虎說，俺家里關(guān)著門，雪進(jìn)不去。后來我爸爸出去有事，忘了關(guān)門才進(jìn)來的。秋荻和肖瑤就笑得直不起腰。笑完了，秋荻說，誰家的雪進(jìn)院子還要經(jīng)過大門?。烤湍慵姨貏e。路虎說，哎！肖瑤說，既然來掃雪，怎么還不掃??？別光說不練啊！路虎說，那么冷，先給我杯朱城茅臺喝了暖和暖和。秋荻給路虎倒了一杯酒，給了他一根火腿腸。路虎說，你給我點(diǎn)火看看著不著啊，點(diǎn)不著火的我不喝。路虎說出這句話，秋荻心里就動了一下，看來平日里自己經(jīng)常把高度酒點(diǎn)著火證明度數(shù)高，對他起了作用。這也正好是秋荻想做的。秋荻就說，看看這奔總，白白被我慣壞了，離了朱城茅臺還不喝，越來越難伺候了。

視頻發(fā)到抖音上，又迎來了新一波吸粉新高，粉絲竟然達(dá)到了七十多萬，獲贊總數(shù)達(dá)到了二百多萬，轉(zhuǎn)發(fā)六百多次。評論區(qū)的評論也很有意思：

路虎真是當(dāng)代活雷鋒??！你能不能也過來給我們家掃掃？

你有人家老板娘漂亮啊，路虎還是蠻會看人的。后面跟著一鬼臉的表情。

當(dāng)年林沖雪夜山神廟，今有路虎掃雪學(xué)雷鋒。

關(guān)鍵是路虎家的門厲害，能把雪關(guān)在外面。

門再厲害不如路虎爸爸厲害，關(guān)鍵時候他會忘了關(guān)門。

……

路虎竟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網(wǎng)紅，把個專賣店帶得風(fēng)生水起，買賣異常地火爆。

這天上午，陽光相當(dāng)粗暴，砸在地上能夠砸出坑來。秦元出去旅游了，肖瑤的父親突發(fā)重癥，去醫(yī)院陪床去了，只有秋荻自己在店里。吃午飯的時候，秋荻感到有些寂寞煩悶，切了一盤醬驢肉，拍了個黃瓜，又拿出朱城茅臺，計劃著錄制個喝酒的抖音，她剛架好手機(jī)，按下拍攝按鈕。這時，路虎穿著一件胸前印著一輛紅色吉普車的黑色圓領(lǐng)衫，下身穿著一件黑色短褲，從外面悠閑地走了進(jìn)來。秋荻說，路虎來了？路虎說，哎，來了！秋荻說，來得正好，快陪我喝一杯。路虎說，好！便坐在了對面。秋荻拿起酒瓶給路虎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對著鏡頭夸了一頓朱城茅臺，然后和路虎碰了碰杯，都喝了一大口，然后對路虎調(diào)侃道，路虎你喜歡不喜歡咱店里的肖瑤？路虎想了想說，不喜歡。秋荻說，你喜歡誰？路虎說，我喜歡你。秋荻說，為什么？路虎說，秋姐對路虎好。秋荻說，秋姐對你好，你還不敬姐個酒??！路虎說，姐，路虎敬酒。兩個人又碰了一下杯子，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酒剩了一半。秋荻放下杯子說，路虎你說說姐怎么對你好啊？路虎說，管酒管飯還給我買衣服，我再敬姐杯酒。說完又和秋荻碰了碰杯，一口干了。秋荻看到路虎干了，一仰脖子也干了。兩個人吃了幾口菜。路虎說，姐，再喝杯中不？秋荻想，閑著也是無聊，不如和大本再喝一杯，反正自己的酒量自己知道，兩杯酒礙不著什么事的，就說，中！路虎站起來，拿著酒瓶子哆哆嗦嗦地給秋荻倒?jié)M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直直地看著秋荻說，姐，我媽說，讓我找媳婦就找你這樣的。秋荻想這路虎也不傻，還知道說好話取悅自己。秋荻說，找姐這樣的媳婦有什么好，整天為掙兩毛錢累死累活的，你秦元哥就整天嫌我沒個女人味。路虎說，那……不要秦元哥了，我掙錢給你花。秋荻一下子笑得不得了，笑完了說，你怎么掙錢給我花?。柯坊⒄f，我是網(wǎng)紅。很多人都要和我一起拍抖音。秋荻說，啊呀，我們的奔總成網(wǎng)紅了，來來來，網(wǎng)紅哥給姐捏捏肩膀，讓姐蹭蹭網(wǎng)紅的熱度，發(fā)到網(wǎng)上也讓姐火一把。路虎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站起來，走到了秋荻的背后，兩手在秋荻的肩膀上按摩了起來。秋荻感覺到路虎的力度很大，便喊輕一點(diǎn)、輕一點(diǎn)，路虎你捏死我了。路虎不但沒有減輕力度，似乎還加大了，秋荻同時聽到了路虎老牛一樣的喘氣聲。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預(yù)感到要發(fā)生什么，剛要站起來離開路虎，這時路虎一把死死地抱住了秋荻的后腰，齁齁地喘著粗氣說，秋姐，我對你有感覺，我要你。說著一只手就往秋荻的胸膛上摸。秋荻用力地擺脫路虎的摟抱，回過頭來在路虎漲得紫紅的臉上，摑出了兩個響亮的耳光，然后端起桌子上的白酒閃電般地向路虎的臉上潑去。路虎一下子驚呆了，站在那里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可憐巴巴地望著秋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秋荻咬著牙壓低了聲音說，你，立馬從這里滾出去，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一個傻子！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滾，滾出去！路虎怯怯地從店里走了，秋荻回到椅子上坐下，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酒喝了，淚水從臉頰上慢慢地流了下來。

路虎走后，再也沒有回來過，秋荻刷抖音經(jīng)常刷到他。七彩倪裳服裝店老板娘把路虎弄了去，贈送給他服裝，路虎穿上贈送的服裝，和老板娘牽著手一起走貓步。黔之驢驢肉館王老板把路虎請了去，喝驢肉湯，路虎先讓王老板在酒上點(diǎn)火，他說點(diǎn)不著火的酒他不喝。王老板給點(diǎn)著火，再吹滅，路虎喜笑顏開。他灌一口高度酒，喝一口湯，吃一塊驢肉，弄得滿頭大汗。農(nóng)夫果園不知道從哪個窟窿里把路虎摳出來，讓路虎和他們一起摘果子。路虎摘了個大桃子，張開缺了兩顆門牙的大嘴咬一口，桃汁瀝瀝拉拉地從嘴角流到脖子上，然后把桃子推到鏡頭前，說有感覺，好吃。更可笑的是，美麗吧美容店也把路虎弄了去做美容。秋荻想，這世道沒治了，過去都是利用美女做廣告，什么時候?qū)徝榔诘搅诉@般天地，拉著一個有智障的丑男去做美容廣告。她忽然明白了，為什么當(dāng)前丑字這么受寵，這么大行其道，原來是一樣的道理。秋荻看了這些視頻，心里五味雜陳的，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感覺。

大約過了五六個月，秋荻再也刷不到路虎了。秋荻就到處打聽，都說不知道。秋荻隱約覺得路虎發(fā)生了什么。她找出路虎媽媽的電話打了過去，路虎媽媽說，腦溢血，死了一周了。你還裝什么好人啊，我們好端端的一個兒子，被你們喝死了，等著法庭上見吧。

秋荻把路虎媽媽的話告訴了秦元，秦元說，這并不意外啊，雪進(jìn)院子不需要經(jīng)過大門，但是出院子可是要經(jīng)過大門的，不是嗎？

秋荻不置可否，扭頭向窗外看去，外面落雪紛紛。秋荻想，這雪是什么時候開始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