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語詞的密林里……

塵　元

(40)意識。用“意識”來構(gòu)詞是近一兩年來出現(xiàn)的新的語言現(xiàn)象。我前年十二月收集了十六個，去年三月得二十四個，近來增加了多少，沒有準確的統(tǒng)計?？吹竭@樣的句子：

中國知識分子嚴重的憂患意識，掩蓋了自己的主體意識和獨立意識。

然乎？否乎？這里不想評論。什么是“憂患意識”呢？文中解釋說：

——從孔夫子開始，知識分子就把“國家興亡”看得很重要，到宋代范仲淹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憂患意識已得到“輝煌表現(xiàn)”。

憂患意識就是通常說的“憂國憂民”。什么是“主體意識”和“獨立意識”呢？文中說

——知識分子從未形成獨立群體，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知識分子不是一個獨立階層，是附在皮上的一根毛，這個觀點現(xiàn)在應(yīng)受到挑戰(zhàn)。知識分子除有知識外，必須是有獨立功能的人，由于理論上的曲解，導(dǎo)致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薄弱，只追求人格上的完美，而不善于處理個人與周圍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因而沒有西方知識分子那種“超越”能力。

主體意識，獨立意識，自我意識，以及獨立功能，超越能力——有點像詩似的，玄之又玄，我這個知識分子恐怕也因為自我意識不夠，說不出其中的主題意識，自慚形穢，有點自卑意識。

(41)略語。略語就是把一個詞組壓縮成非常簡略的符號——這在拼音文字中，只須將每個詞第一個字母抽出來寫在一起即成，如NATO(北大西洋公約)，CCCP或USSR(蘇聯(lián))，USA(美國)；非拼音文字壓縮的方法卻不是這樣，也許更復(fù)雜些。

科技上的術(shù)語或詞組用略語表達的比比皆是，比方北京正在建造的BEPC(正負電子對撞機)和報刊上常常提到的MIRV(多彈頭分導(dǎo)重返大氣層運載工具)，漢語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恰當?shù)穆哉Z來。

(42)去往。你聽過火車上指導(dǎo)旅客換車的廣播嗎？

“有去往鄭州方面的旅客，請換乘第×××次快車；有去往沈陽方面的旅客，請換乘第×××次特快……”用現(xiàn)代口語不常用而過去曾經(jīng)用過的“去＋往”這種結(jié)構(gòu)，是一種很有趣味的用法?！叭ム嵵荨薄巴嵵荨笔且粋€意思，“往鄭州去……”“去往鄭州……”有近似的語義。雙音節(jié)的去往比之單音節(jié)的去或往，更能促使聽者注意下面的地名。

(43)曠日持久。日本卡西歐計算機株式會社在《文匯報》(1988—06—13)登的廣告，有——

袖珍多功能日記簿

用途多種多樣，

曠日持久

快速調(diào)用、安全保密

我手頭就有這樣一個電子日記本，怎么成了“曠日持久”呢？原來是誤解了這個詞組了。“曠日持久”是個帶有貶義的詞組，《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釋作：“多費時日”，“拖得很久”。故《漢英詞典》給出的英語等義詞為prolonged，protractedo這里的語義應(yīng)當是“經(jīng)久耐用”而不是“曠日持久”。各種語言都有自己習慣的褒義詞和貶義詞，不能按使用者主觀意志改變的。

(44)急癥室／急診室。中央電視臺播放的電視劇《警花出更》，有“急癥室”字樣?！凹卑Y”，港粵通用的詞匯，北方話區(qū)稱“急診”。“出更”，現(xiàn)在通用的港語(粵語過去有過這樣的詞匯)，略近于值班巡查，值勤巡邏之意。Cow1es那部大部頭的粵語詞典沒有收。近來電視和報刊常常出現(xiàn)一些從南方(尤其港澳)傳入的語詞：開放的社會理應(yīng)如此。

(45)米高峰?！安恢鞘裁礀|西刺激了一位華人，他向主持人要了米高峰，向華作家發(fā)炮……。”(香港《大公報》1988.06.23)。

一個新的譯名：米高峰，即megaphone，或microphone，這里都叫“話筒”。搶米高峰，即搶話筒。

(46)國罵與詩。中國作家代表團在巴黎龐比杜文化中心報告會，與法國公眾見面。據(jù)報道(1988.06.23港《大公報》)，一位作家——

他說在出國前，他曾到長城去游覽，爬到長城墻頭上，俯瞰下來，心里倒想該寫首詩，沒想到詩寫不成，只想到那么一句話：

長城啊，真他媽的長……

“國罵”出現(xiàn)在巴黎“文化中心”。西方有個詞叫“反文化”(anticul－ture)，不知這是文化或者是反文化，不明白。

(47)不詩。趙元任的名譯《阿麗思漫游奇境記》是一部研究現(xiàn)代漢語語言學(xué)的必讀書。書譯于一九二一年，初版于一九二二年，距今已超過半個世紀了，但現(xiàn)在讀來還是一種道地的現(xiàn)代漢語，今日讀來仍發(fā)現(xiàn)不少新意，例如：

但是有時候譯得太準了就會把似通的不通變成不通的不通?；蚴前央p關(guān)的笑話變成不相干的不笑話，或是把押韻的詩變成不押韻的不詩，或是把一句成語變成不成語，……(見《凡例》)

請注意：“不笑話”，“不詩”，“不成語”。——不愧語言學(xué)大師：這是語言游戲式的構(gòu)詞。

(48)美國加州—蒙古烤肉。北京有個大飯館，門前豎起霓虹燈招牌：

┌─────────┐

│美國加州│

│ 蒙古烤肉 │

└─────────┘

百思不得其解。蒙古烤肉怎么能搭上美國加州呢？比方“北京烤鴨”是北京特產(chǎn)，能否這樣寫：

┌─────────┐

│美 國 紐 約 州│

│ 北京烤鴨 │

└─────────┘

年輕時聽人說笑話月亮也是外國的圓，到現(xiàn)在才知道蒙古烤肉是美國加州烤的香——可惜的是，我到“美國加州”不下七八回，卻未聞到蒙士烤肉味

(49)投訴。“投訴”一詞由南而北，流行開了。規(guī)范性的詞書和一些方言詞書多未收此詞(我說未收，不說不收，其用意表明詞書收詞的速度常常趕不上語詞在社會生活傳播的速度)。英漢詞書complain一語有訴苦，抱怨，控訴等釋義，也未收“投訴”一義。

語匯是語言中最活躍的成份，也是最敏感的成份，同時是變化得最快的成份。

RoyT.Cowles的《廣州口語詞典》(TheCantoneseSpeakersDictionary)第1045頁有——

taū－sò＝Tolodgeacomplain(即向政府有關(guān)部門提出申訴之意)。

(50)令譽。作家劉心武在一篇文章中把“令譽”一詞解釋為“您的名譽”，引來了熱心人士十多封指正信?！傲睢弊鳌吧啤薄懊馈苯?，也許由這里派生出“令親”，“令郎”的“令”來(《辭?！?12頁有這么一點“因用為敬語”之意)。劉心武引用并贊同王蒙的倡議：作家要學(xué)者化。

“學(xué)者化”，難。“勤查查《辭源》等工具書”(劉心武語)卻是易于做到的。

一般人家里必備兩書，一是詞典，一是地圖，這叫做需要，也叫做文明。難道不是么？

(51)《明天發(fā)生了戰(zhàn)爭》。有名的電影片《而黎明，這里靜悄悄……》(…Aзориздесътихие)原作作者，寫了另一部小說，去年(一九八七)拍成電影，也是寫戰(zhàn)爭插曲的，受到觀眾熱烈的歡迎。這部小說的名字也一樣的特別，《Завтрабылавойна》(《明天發(fā)生了戰(zhàn)爭》)，未來時的動詞卻用了過去式——二次大戰(zhàn)前夜蘇聯(lián)一首流行歌的名字《Eслизавтравойна》《假如明天戰(zhàn)爭》，這部小說有意仿照這首歌取名。未來——過去，過去——一未來。藝術(shù)的含蓄性和藝術(shù)的深意，盡在修辭中。

(52)鄧穎超。鄧大姐為蔡楚生二十周年祭題詞：

┌─────────────┐

│ 蔡楚生先生是 │

│ 中國進步電 │

│ 影的先驅(qū)者！ │

│ 鄧穎超1988年 │

└─────────────┘

全是規(guī)范化的簡化字。這是中央領(lǐng)導(dǎo)同志題詞用規(guī)范化漢字的一例；希望在實際生活中它不是唯一的一例。

(53)文傳機。telex一詞初到中國，有人誤譯為“電報掛號”，后來才知道這玩意兒不是電報掛號，而是一種自動收發(fā)報機，此時——只有此時，即了解了新概念代表了什么新事物時，才確切地解釋為“用戶直通電報”，簡稱“電傳”?！秴⒖枷ⅰ?1988.07.06)介紹新興起的fax時，譯為“文傳機”——這是跟打字機大小差不多，利用普通電話線把手寫的或打字的文件傳遍世界的新事物?！拔膫鳌薄钤?，不是話傳，碼傳，而是文傳，俗稱“傳真”者是。報紙廣告(《人民日報》第八版，1988—07.07)卻用另一種稱呼：

┌───────────────┐

│ 日本電氣NEC│

│ NEFAX—10圖文傳真機│

└───────────────┘

這里“傳真機”加上“圖文”兩字，表達這個“機”的作用。

(54)麻瘋？報紙標題：“是麻風不是‘麻瘋”(《北京日報》1988—07—07)，文曰：

影片《紅高梁》榮獲第三十八屆西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金熊獎后，報刊上發(fā)表了不少評介文章。影片的主人公‘我奶奶先嫁的李大頭是個麻風病人。某些文章把‘麻風寫成‘麻瘋，是不對的?！?/p>

按傳統(tǒng)醫(yī)學(xué)，“風”是“六淫”(風、空、暑、濕、燥、火)之一，外感疾病，“瘋”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是另外一種癥狀。風≠瘋。

(55)詩的翻譯。譯詩，難事。譯得太“直”了——等于幫讀者查字典；太著重“意”——又常常走樣。《阿麗思漫游鏡中世界》最后的一首詩的最后兩段共六句，語言學(xué)家趙元任譯得既有詩味，又有詩情，瞧——

本來都是夢里游，

夢里開心夢里愁，

夢里歲月夢里流。

順著流水跟著過——

戀著斜陽看著落——

人生如夢真不錯。

好一個“夢里開心夢里愁”，好一個“夢里歲月夢里流。”譯成七言，卻又不拘于舊格律；押了韻，卻又不顯得勉強。請看原詩：

InaWonderlandtheylie，

Dreamingasthedaysgoby，

Dreamingasthesummersdie！

Everdriftingdownthestream—

Lingeringinthegoldengleam－

Life，whatisitbutadream？

如果照原文逐字逐字“直”譯，詩味沒有了，意境也沒有了。那時，真如西諺所謂：atranslator－traitor(翻譯者是個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