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2021年6月5日
地點:
北京清稽查內務府御史衙門
參與人員:(按發(fā)言順序)
查群: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副總工程師
沈旸:東南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東南大學建筑歷史與理論研究所副所長
陳彤:故宮博物院古建部高級工程師
丁壵: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建筑歷史與理論研究所所長、副教授
王輝:URBANUS都市實踐建筑設計事務所創(chuàng)建合伙人、主持建筑師
黃印武:上海交通大學設計學院副教授、沙溪源鄉(xiāng)村合作中心理事長
趙鵬:故宮博物院古建部副主任、故宮研究院建筑遺產保護研究所所長
張斌: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客座教授、同濟大學建筑設計研究院(集團)有限公司張斌工作室主持建筑師
董功:直向建筑設計事務所創(chuàng)始人、主持建筑師
張龍: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建筑歷史與理論研究所教授
溫靜: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助理教授
黃居正:《建筑師》雜志主編,中央美術學院建筑學院客座教授
山西五臺南禪寺大殿是我國現存有明確年號記載最早的木構建筑,建于唐建中三年(782年),經過歷代多次修繕才留存下來,其中距今最近的一次發(fā)生于20世紀70年代。此次大修為恢復南禪寺的“唐代風格”,對其立面形式和平面布局均有較大改變,所體現的文物保護理念與做法影響至今。2021年6月5日,故宮研究院建筑遺產保護研究所在北京清稽查內務府御史衙門召開了“五臺山南禪寺保護歷程討論會”。討論會圍繞對南禪寺保護歷程的回顧、認知與展望等方面展開,與會學者分別以南禪寺的保護工作回顧、1974年修繕對文物價值的保護及修繕本身產生的價值等角度為切入點,討論南禪寺作為早期木構實例的研習價值、當代語境下歷史建筑真實性的保護、建筑遺產保護與再利用的多方參與等問題(圖1)。認為:南禪寺的修復是前輩們在特定歷史背景下的審慎探索,其修繕做法、信息留存在今天已產生新的價值;50年來,歷史建筑保護觀念已從文物語境向遺產語境轉變,不改變文物原狀、最小干預原則在實際工程中如何評估取舍的問題日益顯現,借鑒學習國際理念案例的同時,不斷積累歷史知識與實踐經驗仍是工作的關鍵;遺產保護最終應回歸以人為中心,在安全的前提下盡可能完整地把歷史信息傳遞下去,這也是南禪寺保護工程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
回顧
查群:南禪寺保護歷程回顧
(1)南禪寺的發(fā)現與1954年草案
2014—2017年我承擔了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1949—1966年期間院藏古建筑保護工程檔案研究》課題工作,系統(tǒng)整理了該階段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承擔的古建筑保護工程檔案。那個階段是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獨步文物保護天下的時代,因此承擔了很多重要的文物保護項目,并保存了大量相關工程資料。在這其中,其他的案例都是在20世紀50年代做了方案之后,很快就實施了,但南禪寺保護項目的情況比較特殊。
南禪寺是1953年1月被發(fā)現的,當時就存在歪閃現象,采取了用戧柱支撐的措施。同時由祁英濤先生編制了初步修繕方案,但隨后并沒有馬上實施。1966年的邢臺地震,造成南禪寺進一步的破壞。所以到了20世紀70年代,《柴澤俊古建筑文集》上有一篇文章就提道:在1972年,國務院批復了山西包括南禪寺在內的3處重要的、必須要維修的文化遺產①《五臺山南禪寺大殿修繕復原工程設計書》中提及“國務院關于云岡石窟等三項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繼續(xù)搶修保護問題的批復”。見:柴澤俊.柴澤俊古建筑文集[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353.。1954年南禪寺修繕方案是祁英濤先生設計的,1972—1973年祁英濤先生在1954年方案的基礎上進一步調整、深化,拿出了新一輪的修繕方案。1973年國家文物局組織15人專家考察組赴山西考察古建筑②15人專家組成員有:陳滋德(中央文化部文物局文物處處長)、羅哲文(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彭卿云(中央文化部文物局)、祁英濤(中國文物保護科技研究所)、李竹君(中國文物保護科技研究所)、于倬云(故宮博物院)、陶逸鐘(建設部建筑研究院)、劉致平(建設部建筑研究院)、陳明達(建設部建筑研究院)、楊廷寶(南京工學院建筑系)、劉敘杰(南京工學院建筑系)、盧繩(天津大學建筑系)、楊道明(天津大學建筑系)、莫宗江(清華大學建筑系)、方奎光(山西省設計院)。見:劉敘杰.腳印·履痕·足音[M].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2009:48.,8月22—23日在南禪寺現場對南禪寺修繕方案進行了討論,之后形成1974年的實施方案。但時隔20年的2次方案是有差別的。
我先說一下南禪寺的發(fā)現過程?!?953年1月,山西文管會主任委員崔斗辰同志,并中央社管局文物整理委員會杜仙洲同志,赴五臺縣了解五臺佛光寺修繕情況時,據五臺縣府稱:李家莊南禪寺大殿系唐代建筑,已殘毀急待修繕。當時崔同志突然患病,未能親往調查,遂囑縣文教科先去調查,并拍攝照片,隨后省文管會又派李豐家、楊富斗二同志前往勘查,并將調查經過及照片呈報中央文化部社管局。于十月間,由社管局陳明達同志及文物整理委員會祁英濤、陳繼宗、李良嬌、律鴻年、李竹君等六同志組成勘查團,并會同山西省文管會周俊賢同志,五臺縣六區(qū)鄭同志至李家莊南禪寺勘查、測量、拍攝照片,證實該寺大殿確為唐代建筑,且為我國現在已知的最古老的木構建筑,這一重大的發(fā)現,充分地說明了廣大人民對祖國文物的愛護,及我中央人民政府對古代文物和民族文化遺產的重視和關懷?!边@是祁英濤先生執(zhí)筆編寫的五臺山南禪寺勘察報告里的發(fā)現經過,這個是沒有發(fā)表過的。
當時陳明達先生在社管局(文化部社會管理局)文物處任職,就是當時的文物局,他陪同祁英濤、陳繼宗、李良嬌、律鴻年、李竹君,還有山西省文管會的周俊賢6位同志一起前往南禪寺——這6位人物特別重要,他們不僅僅是對南禪寺做了勘察,1952年11月到1953年11月永樂宮的現場勘察,也是他們做的——南禪寺的現場勘察最后證實它是唐代的建筑。
(2)1974年南禪寺大修
從南禪寺20世紀50年代修繕前的照片可以看到當時的拱窗和拱門,后來都參照佛光寺變成了“唐代風格”。這些(20世紀50年代前的)裝修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地方的民間做法,而參照佛光寺的做法,某種意義上體現了當時的文物保護的理念(圖2)。
圖2 南禪寺修繕前后對比(來源:查群提供)
南禪寺修繕前后除了立面形式的變化,總平面也發(fā)生了比較大的變化。最初發(fā)現的時候大殿前面其實有4個類似于廂房的建筑,修繕過后把靠近大殿的2個拆掉了,因為在1974年修繕前做了南禪寺寺院格局考古,發(fā)現了大殿月臺基礎邊界,為了復原原有月臺而拆除了“占壓”月臺的伽藍殿和羅漢殿??梢钥吹脚_明其實它不是一個正矩形,它北邊比南邊邊長要長,這是完全根據考古發(fā)掘的情況復原的。除此之外,還有立面上屋頂鴟吻、出檐的變化,這對大殿的整體形象還是有很大影響的(圖3)。
圖3 南禪寺修繕前后總平面圖對比(來源:查群提供)
在當時保存下來的檔案材料中,我們可以發(fā)現2份特別重要的材料。當年祁英濤先生做了勘察報告和初步設計方案后,便分別寫信給劉敦楨、梁思成、林徽因、劉致平、趙正之、盧繩、龍非了、莫宗江等諸位先生,征求他們對南禪寺修繕設計方案的意見,目前保存下來的回復信件雖只有劉敦楨和劉致平先生的,但已然非常珍貴,因為這從側面反映了當時的文物保護理念。
劉志平先生在回復中說,“確非原物可以拆除也必須拆除,但是無十分把握時不要輕易更動現狀?!眲⒍貥E先生在1954年8月15日的回信也說,“多做研究,方能做最后決定?!币苍S就是因為他們這種慎重態(tài)度,所以南禪寺在20世紀50年代沒有修,這里面的細節(jié)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從中可以看到當時的學者們對于一個早期建筑所保存的歷史信息的重視程度。
1954年之后,南禪寺的修繕被擱置;1966年邢臺地震,大殿危險加??;1972年國務院下達維修決定,由祁英濤先生主持,柴澤俊先生負責施工,1973年完成方案,1974年開始施工,1975年8月告竣。在這期間,即1973年的8、9月份,還有一個15人的專家團隊到山西去考察,都是古建筑歷史與保護領域如雷貫耳的專家和學者。他們當時就工程性質、侏儒柱、裝修、檻墻,鴟尾等問題做了現場討論,具體內容推薦大家閱讀劉敘杰先生的《腳印·履痕·足音》。我總結了一下,有以下8點意見:
第一是關于是否落架大修,可以看到這15人基本是不同意落架的,即使落架也是半落架。
第二是侏儒柱是否應該去掉的問題,莫宗江先生認為如果增加蜀柱,對結構反而不利,早期的建筑像佛光寺也沒有侏儒柱。修繕方案設計者祁英濤先生在勘察的時候發(fā)現,南禪寺侏儒柱跟叉手和底下的平梁沒有直接的構造關系,因此認為(侏儒柱)是后期加上去的,所以后來還是決定把侏儒柱去掉。
第三條是裝修要參考敦煌的窟廊。
第四是鴟尾不應該以盛唐為標準,所以參考渤海國的是不合適的,建議參考唐招提寺的鴟尾,但是最后還是參考了渤海國的。
第五是不贊成用鐵骨外包木材,而是“繳背加用工字鋼,駝峰內用斜鋼筋(暗)拉住,使四椽 負荷主要有鋼筋擔負,以形成鋼木混合結構”。
第六是關于檻墻,劉敘杰先生認為山西早期的建筑基本上是檻墻,所以后來還是參照了佛光寺的檻墻。
第七是關于門簪的,根據唐代的磚塔(嵩山塔之仿木構部分),門上可用門簪2枚,這是盧繩先生的建議。
第八是建議把南禪寺搬遷至佛光寺附近,便于參觀和管理,顯然,這條建議沒有實施。
之后,南禪寺修繕工程開始實施,并于1975年竣工。從以上修繕前后的2張照片可以看出,南禪寺修繕前后變化還是蠻大的。首先是屋頂,一個是鴟吻變化了,另一個是出檐深遠了。南禪寺的椽子有明顯的被鋸的痕跡,被認為是在歷代修繕時,由于經濟或其他原因,沒有更換,而是直接把屋檐糟朽部分鋸掉了。經施工前的考古工作,發(fā)現了原來的滴水線,確定了南禪寺原椽子伸出的長度。
另一個變化就是這些年保護原則和指導方針的變化。以永樂宮為例,永樂宮20世紀50年代的修繕方案里已經體現出來最小干預與可識別性的原則,而國際上1964年《威尼斯憲章》才有。所以實際上我們很早就有我們國家自己的一套本土的文物保護思想,當然這種理念一定離不開梁(思成)、劉(敦楨)先生從國外帶回來的這種先進的理念。因為我們單位是伴隨著營造學社成立的,而梁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的時候,一直是我們單位的,類似于我們現在的總工這個角色。有文件可以證實,當時我們單位的每一個方案都必須經過梁先生的審批才能交出去,所以說實際上我們那時的理念是與梁、劉先生的保護理念分不開的。
(3)從大歷史到小構件,從小構件到大歷史
最后我想做一個小小的總結。這幾年我經常說:文化遺產保護是一個“實踐出真知”的行業(yè),從業(yè)幾十年,面對的保護對象沒有重復的,因為文化遺產不是同一種類型,而是豐富多彩的,所以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也是多專業(yè)、多學科交叉的行業(yè),是一個特別多元的行業(yè)。這個行業(yè)很容易把你變成了一個萬金油,你經常會面對任何一個你以前沒有過經驗的保護對象,比如說我這些年接觸過建筑、遺址、石窟寺、壁畫、石刻,還有古墓葬。所以我說它必須實踐,沒有實踐就不能面對那么多對象,沒有實踐就不會遇到這些問題,文化遺產保護行業(yè)容易的是面對既有的對象和技術,不容易的確實是要窮極一生的知識積累——從大歷史到小構件,從小構件到大歷史。
每說到這里,我總會想起一個例子:山西萬榮稷王廟。稷王廟大殿是一座廡殿頂的建筑,在評定為第五批國保時確認年代是金代。2007年,北大徐怡濤老師從專業(yè)的年代鑒定分析,認為稷王廟應該是宋代的建筑。如果在專業(yè)判斷的基礎上,再有文字記載,那么稷王廟就能確定是宋代的建筑,也就填補了當年梁(思成)先生在考察山西建筑時沒有發(fā)現北宋的廡殿頂建筑實例的遺憾和空白。徐怡濤有了這個初步判斷后,但凡去山西,總會找機會去稷王廟,希望能發(fā)現證實他的判斷的文字依據。2010年山西古建所對稷王廟進行了修繕,2011年北大的師生再次去做調研測繪,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發(fā)現了北宋的題記。至此,將該殿的營造年代由金提前到北宋,填補了北宋廡殿頂建筑遺存的空白。
這個例子說明了2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專業(yè)的分析和判斷,正是因為徐怡濤老師深厚的學術造詣,才能首先對稷王廟有了一個年代的專業(yè)判斷;另一方面也要看到,文物保護工作者在對稷王廟進行修繕工程中,秉承了最小干預的原則,所以才能在修繕后還能發(fā)現寫在構件上這么重要的題記,為最終的年代定性提供了確鑿證據。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到,正是因為北大師生的專業(yè)積累,才能在最初有稷王廟是宋代建筑的基本認知;同時,如果沒有山西古建所修繕后還能留下這么重要的歷史信息,這個判斷也無法證實。這就是:從大歷史到小構件,從小構件到大歷史的過程。
我干了幾十年的文物保護,我覺得如果我不能夠觸及古建筑原設計者的所有的設計理念、意識、元素,那么我寧愿把它的歷史信息特別完整地保留下來,只要不產生安全問題,讓不同專業(yè)的學者,未來若干年都能夠根據這些真實留下來的信息去做研究。我覺得這就是作為文物保護工作者幾十年的個人體會。最后希望所有人都對歷史以及文化遺產懷有尊重和敬畏,謝謝大家!
沈旸:“價值的修繕”與“修繕的價值”
我想先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我來修南禪寺,怎么修?其實,這個問題很難有答案,但是我想尋求答案的過程,或許才是最有意義的,這也是我們今天在這里回顧的原因吧。我也相信,南禪寺經歷的2次,即1954年的草案和1974年的大修,無論哪個方案,放在今天來評審,恐怕通過的過程都會很艱難,甚至無法通過——我個人認為,這樣的嘗試,有一次就足夠了。
以下,我從3個方面說說我的認知,供各位老師批評。
(1)作為“判例”的影響
法律上有個名詞叫作“判例”,說白了就是提供判斷的案例。在我看來,南禪寺修繕就可以看作是中國遺產保護實踐的一個典型“判例”,對詮釋相關條文、內在理念的作用無須贅述,并且可以推動甚至改變理念。南禪寺修繕中前后2次方案,反映出諸如保護理念、現狀勘察、原狀研究、修繕措施等方方面面的變化。甚至,倘若將實施方案置于特定的時代背景下看遺產保護的變化,其典型意義的反映更不限于上述的這幾點。
我們不得不承認,南禪寺修繕對后來的保護實踐,其影響也不盡是正面的。一直持續(xù)到21世紀初,大量的保護實踐在勘察、研究、專家評審、施工措施等問題上做得都不如南禪寺,但仍然以其自身的重要性為由,要求恢復原狀。而且,恢復原狀的范圍不限于建筑本體,大多擴大到院落、格局。
當然,也存在著反向操作,以文物建筑并非某地、某時期之“最”為由而推倒;或在選擇修繕措施時,以某一構件不如另一處更“典型”就做改變。我們可以將這諸多現象,歸因于對案例的理解不全不透,或是過程中的環(huán)節(jié)失度乃至失控。
但是,我認為需要提醒的是:從南禪寺發(fā)現之日的定性來看,就可以預見其具有了“判例”的身份,并且天生就自帶了在修繕實踐中的示范性。從1954年草案到1974年大修的討論中,始終存在著謹慎、甚至看似極度保守的意見。持有這些意見的前輩,是否已經察覺到后續(xù)影響的問題,現在不得而知。但2次方案討論中的各種意見,無論是否在南禪寺中采用,都成了后來的傳統(tǒng)木構修繕中的思路或者方法,并付諸實踐,且至今仍在延續(xù)。
是否可以說,經過修繕后的南禪寺,成為眾多前輩學者集體性詮釋唐代建筑特征的實例?而對普通民眾而言,1975年8月后,也就是修繕結束后的南禪寺,是否就是唐代建筑的代表?而在建筑設計行業(yè)內,凡遇唐代風格的建筑設計,是否就可引用參照,甚至照搬照抄?似乎,這個答案是肯定的。對建筑史研究而言,南禪寺木構的諸樣做法、題記、年代、壁畫、彩畫等,多有探討辨析,也涉及大修前的狀態(tài)和修繕施工過程的發(fā)現,然而對修繕中的改變部分,基于建筑史方面的討論,則大多比較謹慎。
工程完成至今近50年,由于當時設計、施工的代表性,必然對遺產保護和歷史研究產生了巨大影響,就南禪寺本身的價值評估而言,可以說是產生了新的價值,并且這些價值在不停止的反思和討論中,還將繼續(xù)擴大影響。所以,如果按照當下的保護理念,等到下一次南禪寺修繕時,上次修繕所產生的這些新的、特殊的價值,要不要保護?尤其是其中某些看似缺乏依據的措施,但卻是有意識行為下的產物,是簡單處置,還是慎重對待?
(2)恢復原狀和不改變原狀
恢復原狀和不改變原狀一直糾纏不清。比如眾所周知的,梁思成先生就提到過幾次的杭州六和塔,有明確的原狀年代,即南宋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謴驮瓲畹挠^念,其實隱含了某一古代建筑的原狀對應的特定年代。對照梁先生《圖像中國建筑史》中的表達,尤其是“歷代”二字為首的圖紙中,以個案例證時代,是其表述的通用方式——這種方式與考古研究中器物類型學研究比較類似,但對比研究對象的大小、繁簡情況就會知道,構件的歷代列舉,在某一地區(qū)范圍內,這種方法較有效;如果地理范圍過大,或者是建筑整體而非構件,研究價值就有可能大大降低。我想,是不是梁先生一方面期待后來者能夠繼續(xù)充實古代建筑的“圖譜”;另一方面他也在努力追求類似“標準器”的案例,在其認為特別重要的古代建筑的修繕中,能夠通過恢復原狀,去無限接近地實現“時代坐標”的作用。
在1954年的草案討論中,梁先生持何看法我不清楚。在披露的意見中,我們也只是知道劉敦楨和劉致平2位先生的,而且意見的內容都是指向現狀調查和歷史研究的,而不是工程性質。就算是對于復原的意見,劉致平先生也只是建議模型復原,劉敦楨先生則認為“值得恢復原來樣式”。到了1974年的方案討論則更工程化、更具體,不過,前輩學者們似乎并不反對為恢復到“唐代”做努力。但對文物建筑的原狀,我們已經逐漸認識到:在通常情況下,原狀具有歷時特性,大多數情況下不能指向某一特定時期。這和我們歷史觀的與時俱進有莫大關聯——歷史可能并沒有清晰的規(guī)律和發(fā)展方向。
由于我們知道了結果,往往由結果反推而拔高某些個案的影響。那么,表述中就呈現出如葛兆光先生所說的“有組織的歷史記載”“有偏向的價值確認”等③葛兆光.中國思想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17.。這種帶有線性歷史觀的記錄,確實有一些缺陷,但不可否認,這種記錄又是較為容易被理解和被解釋的,長期以來也必然形成了慣性和依賴。如果帶著理性批判的眼光審視某一文物建筑,我們或許就會不再追求恢復原狀,而是選擇不改變原狀。
(3)基于當下價值評估的回眸
1974年的方案,是否符合復原的標準,在現在可能沒有疑問,但要從2個方面來看:一是依據的不足,如檐出、瓦作;另一是和其他時代的加改重疊或沖突,如侏儒柱、門窗、臺基以及羅漢殿、伽藍殿的拆除等。
舉2個例子:
先看瓦作。實施的瓦作其實屬于類型學、風格化的修復。若基于嚴格依據說,即有實物、圖像等不可辯駁的證據才能復原,那么肯定是不符合條件的。祁英濤先生后來也表示了“結果不夠理想”,從其表述來看,或是當時或是之后,他希望有嚴格依據,但在最高目標面前,還是做了妥協(xié),內心求真的科學思想受到了煎熬。
再看檐出。其問題在證明邏輯上更是顯而易見。假定,檐出一定超出臺基,通過臺基尺寸反推也只能確定最小值,而不能確定是234 cm還是大于234 cm的某個數值。檐出等于60%~61%柱高的判斷,是基于有限數量樣本的不完全歸納,這種歸納倘若置于仿唐建筑設計的語境,爭議不大,但在文物建筑修繕時,就說不通了。再說得嚴重點的話,即椽飛構件的原真性,鋸斷的是真,加長的反而是假的了。
以上,從這些依據不足的復原看,我謹慎地認為:南禪寺修繕帶有建筑設計的成分。對于多個時期的歷史痕跡疊加的情況,按照《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以下簡稱《準則》)的說法,是要求“使有保存價值的部分得到保護”,這就要求回到價值評估做闡釋了?;仡櫮隙U寺修繕,其價值評估能否做到《準則》要求的這樣解讀?
請允許我做一個假想的價值評估:南禪寺作為國內現存最早的木結構建筑(嚴格地說,只是部分構件),其價值大于歷時約1 200年積累價值的總和——如果這一“胡說”可以成立,或者說,在這種價值評估的前提下,關于侏儒柱、門窗、臺基等的措施才能說得通。說到南禪寺大殿的侏儒柱,是學界特別喜歡討論的,諸如受力合理性、叉手演變等。從反映歷史信息的角度看,加侏儒柱,體現了當時的工匠對原有結構的理解(不評價其是否合理)。從研究角度看,假如沒去除侏儒柱,則必然會被用類似于碳十四之類的考古新技術來補充驗證,獲取更多建造、加改的信息。這也是要求保護多時期歷史信息的原因之一。
綜上,我認為:少評價、多保存,才能為后代留下足夠多的研究空間。那么,因臺基而拆除清代2座小殿的問題,這就又擴大到了院落格局。最早對于木構建筑的評價是指向單體建筑物的,1974年大修中拆除小殿而實現大殿臺基完整,這就帶來了另一個價值評估的問題了,即單體和群體之間,是否具有可比性?
(4)無法結束的結語
其實我還放棄了一個我認為很有必要的討論點,就是價值評估與施工修繕。這里說到的價值評估,其實是想說位階,即關注價值沖突下的取舍。比如,現在的形勢是加強展示利用,但很多人忽視了,要用,就會有價值沖突?!稖蕜t》是開放型的體系,價值評估只寫了角度,沒解決沖突。要想利用好,原理上要解決沖突。拓展開來看,歷史事件、人物關聯等,都要一起綜合來看。
至于施工修繕,說白了,就是應當關注工程管理。為什么這么說呢?凡是有一點工程經驗的人都知道,修繕方案不能解決全部問題;但在施工中發(fā)現新問題,又一般不會再組織專家會審。如此反觀,更加覺得南禪寺這個案例特別好,如果要說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那就是過程好,有詳細記錄,問題的處理也符合既定的原則和目標。反觀現在的保護工程,各位都有感觸,實在差得太遠。當然,有很多現實問題,不過,我的意思是在理想狀態(tài)下。
以上嘗試的一些粗淺認識,實際上頂多算是今人說古,我肯定跳不出“帶偏向的價值確認”的怪圈。但不管怎么說,南禪寺修繕這件事,真的非常值得討論。
最后,我想說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結束語:南禪寺修繕,這種帶引號的“復原”的嘗試,是在特定時代特定背景下的人們有意識的行為,無論結果好壞,其本身就具有非常值得時時回顧的歷史價值。不僅如此,我以為南禪寺修繕,更是今天的我們,應該時時拿出來解讀,以正衣冠的最為明亮的鏡子。
會議記錄:高婷,王一淼
記錄整理:周鈺
審訂:李光涵
(說明:由于紀要篇幅較長,本研討會的“南禪寺作為早期木構實例的研習價值、當代語境下歷史建筑真實性的保護、建筑遺產保護與再利用的多方參與”等內容將在本刊2022年第5期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