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禮樂中的傳統(tǒng)組玉佩探析

劉雪茜 山東藝術學院設計學院工藝美術系

南越王墓組玉佩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是華夏民族生生不息的根基，是我們世代傳承的文化基因。華夏民族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民族一直以衣冠服飾之華美、禮樂教化之先進而聞名于世。華夏民族的首飾品類豐富、造型精美，在世界人類文明史上也是少有民族能與之媲美的。

探析中國傳統(tǒng)首飾的文化基因和首飾造型的重要審美特征與儒家文化所倡導的“禮樂之道”分割不開。“禮樂教化”是讓飾物服務和服從于人，“以禮待人、以禮服人、以禮治國”。中國傳統(tǒng)首飾講究不僅要在造型上裝飾美化人體，還要在首飾內(nèi)涵的社會性、倫理性上讓佩戴者得到心理滿足和禮樂教化。這大概是中國傳統(tǒng)首飾的精神內(nèi)涵有別于西方首飾的重要特征，西方古典首飾的精神內(nèi)涵是構建在宗教神話的神學大廈和神秘的符號學堡壘中的，而中國傳統(tǒng)首飾的精神內(nèi)涵是建立在儒家文化為主導的“禮樂”之道上的。在中國傳統(tǒng)首飾中，首飾造型的外在藝術形式都需要合乎“禮樂”的內(nèi)容，愉悅?cè)藗兊母泄?，并服務于倫理綱常的社會情感，服從于顯示佩戴者的社會政治地位。禮樂中的“樂”所包含的內(nèi)容非常廣泛，凡是人的感官感受到的愉悅的東西都稱之為“樂”，例如音樂、繪畫、雕刻、建筑、服飾等?！皹方跞?，義近于禮”，這種模糊的情感感受與中國中庸的哲學思想近乎一致。儒家的禮樂思想影響了中國各個方面的造型藝術形式，不似西方造型藝術關注實體、對象，而是把美學的著眼點更多地放到了氣韻、虛實、陰陽、形神和功能上，中國古典的審美重點更強調(diào)情理結合，情感中蘊藏著智慧，以實現(xiàn)人生的和諧和滿足。

一、中國傳統(tǒng)組玉佩的形制特征

大約在新石器時代，人們的項飾是由多種玉件以絲線加玉珠、玉塊組合而成?！皣笫拢陟肱c戎”，這種理念在良渚先民用玉制度上就已體現(xiàn)，這時佩戴玉飾就是標識身份、區(qū)別等級，明尊卑、別貴賤的重要表征。這一時期能佩戴組玉佩者大多是貴族和國王以及擁有神權、軍權或者皇權者。組玉佩的佩戴盛行于西周、春秋戰(zhàn)國，這一時期的組玉佩形制也最為繁復，一套完整的組玉佩由多達數(shù)十件的玉璧、玉璜、玉環(huán)、玉珠等組合而成。組玉佩的構件越多，玉佩的長度越長，越能體現(xiàn)佩戴者的身份高貴。從組玉佩的材質(zhì)、工藝上來說，就目前出土的文物看，在當時佩戴者身份越高，組玉佩的形制越復雜，玉料的質(zhì)地越優(yōu)良，工藝也越精湛，體現(xiàn)了古代的佩玉制度，遵循著儒家“禮樂”尊卑有度的等級制度。

西周時期是中國禮儀文化的開端，也是儒家“禮樂”之道形成規(guī)范和制度的早期，大型組玉佩是這時期禮儀祭祀活動中人們服飾上不可缺少的部分。此時的組玉佩已經(jīng)擁有嚴格的佩綬制度，一般是在禮儀祭祀活動中僅限于公、侯等諸侯國國君及其夫人或有相應封號的貴族佩戴。在組玉佩的造型結構上，多是用繩線將珠、管、環(huán)、璜、璧等組合在一起。一套完整的組玉佩包括多達數(shù)十件玉璜，由此可見西周組玉佩在數(shù)量上和長度上是相當可觀的。而組玉佩在玉料種類的選擇上也不限于玉石，還會有瑪瑙、水晶、綠松石等。戰(zhàn)國和兩漢時期的組玉佩在造型工藝上都極為精美。“禮崩樂壞”的戰(zhàn)國，組玉佩的形制和前朝比較有所簡化，玉佩上部常用玉璧，中部接合玉璜、玉人、玉珠、玉勒子等，下部常用玉龍、玉沖牙等。其所用的玉品質(zhì)好、工藝精湛、造型優(yōu)美。兩漢時期的組玉佩是玉器制造史上的一個工藝高峰，組玉佩造型也疏朗有序，紋樣上充滿動感，構圖上極為滿密，裝飾上華麗精美。例如，從廣州南越王墓出土的豪華組玉佩的造型上就可以看出，當時組玉佩的形制結構最上面橫著的是玉璧，玉璧下面的絲繩分為三股，穿過珠子，中間有一個小玉人，下方依次有透雕的龍鳳渦紋、玉璧、犀形玉璜及雙龍紋玉璜，最下端是雙連環(huán)的玉環(huán)。

東漢末年，王粲對組玉佩的形制制定了詳細規(guī)范，《三國志》中記載：“漢末喪亂，絕無玉珮，魏侍中王粲識舊珮，始復作之。今之玉珮，受法于粲也 ?！雹訇悏郏骸度龂尽罚ㄈ?，中華書局，1959，第599頁。王粲規(guī)范了組玉佩的造型形制，這一制度一直延續(xù)到明代。組玉佩造型大體分為上珩、琚瑀、下珩、玉璜、玉環(huán)和玉珠等。玉佩多是素面無紋，雕刻紋飾者少，各佩玉之間用絲線串聯(lián)。隋唐時期的組玉佩呈現(xiàn)出新的變化，逐漸擺脫了禮樂教化的束縛，向世俗化發(fā)展。這一時期出土的組玉佩雖然也與禮樂禮儀制度相關聯(lián)，但是以實用的佩飾為主。隋朝在佩玉文化上流行“雙佩制”，佩玉在材料上以白色玉佩為等級最高，其次是瑜玉佩，再次是山玄玉佩。唐朝經(jīng)濟和文化高度繁榮，疆域遼闊，民族融合，使優(yōu)質(zhì)的新疆和田玉料源源不斷地供入中原，組玉佩在造型和紋飾上也受到了外域文化的影響，玉佩造型渾厚自然、紋飾生動流暢。宋遼時期的組玉佩已經(jīng)被社會各階層所接受，雖然依然是禮樂并重的禮儀之飾，但是較前朝已經(jīng)更加的世俗化和商品化。在造型上多為云頭上珩，下面是瑀、中珩、下珩、璜、珠，彼此以珠玉相連綴，再以金屬和玉掛鉤系于腰間。佩玉在造型上，多充滿山野情趣。明朝時期恢復儒家禮樂的用玉制度，受復古思潮的影響，組玉佩的造型比前朝更加復雜。明代佩玉除了傳統(tǒng)的式樣，又增加了金鑲玉的組玉佩形式，形制上依然是由珩、瑀、琚、璜、沖牙和玉珠組成，造型上多用隱起紋，圖案凸起極低，撫摸時往往感覺不出是淺浮雕。清代由于服飾的變化，組玉佩在形制上也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造型形制與前朝大不相同。清代的佩玉以“玉牌子”為主。

南越王墓組玉佩拓片

戰(zhàn)國玉佩圖

信陽楚墓彩繪俑

二、儒家禮樂教化中的佩玉文化

組玉佩在材料選擇上也秉承著儒家禮樂思想，《禮記·玉藻》記載：“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組綬，大夫佩水蒼玉而純組綬，世子佩瑜玉而綦組綬，士佩瓀玟而缊組綬，孔子佩象環(huán)五寸而綦組綬?！睆闹形覀兛梢钥吹?，在玉料的選擇、顏色的運用上也傳遞出尊卑有序的儒家禮樂思想的制度規(guī)范。天子用白玉系黑色的繩結，公侯佩灰墨色的玉系紅色的繩結，大夫用青色的玉系純色的繩結，世子們佩戴青黑色的玉系黃色的繩結。組玉佩所用的玉石材料主要是指新疆和田玉，和田的玉石顏色和質(zhì)地純凈細膩，光澤度柔和溫潤，在我國的制玉歷史上一直備受重視，優(yōu)質(zhì)的和田白玉散發(fā)著凝脂般的光澤。儒家的先賢們正是體悟到了玉石這種材質(zhì)的美感，孔子用玉石比作君子?！抖Y記》記載：“夫昔者，君子比德如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智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墜，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中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達，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詩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示淤F之也！”孔子是想用玉石材質(zhì)之美來教化人們，用玉比作君子，使玉石成為君子身份的象征，以佩玉為榮增強人們的道德自信心，讓玉石充盈著人性的光輝。

儒家禮樂思想是組玉佩造型形制、材料紋飾和佩綬制度的核心精神內(nèi)涵?！跋让裼醒栽唬骸挠窀男小！f昭注：‘玉，佩玉，所以節(jié)行步也。君臣尊卑，遲速有節(jié)，言服其器則行其禮?！眰鹘y(tǒng)的組玉佩除了彰顯佩戴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進行儒家“禮樂”教化。君子佩戴組玉佩，時時提醒自己，行走要穩(wěn)重，說話要小心謹慎?！胺溆?，行其禮?！迸逵褡鳛槿寮倚奚眇B(yǎng)性的輔助載體，被孔子上升到了思想道德領域之中。玉有五德：“仁、義、禮、智、信”，作為君子道德操守的標徽，古代有修養(yǎng)的人紛紛以佩玉為榮，君子佩戴上由十幾塊玉石組成的組玉佩，行動要有節(jié)律，這樣才能讓組玉佩發(fā)出動聽的玉鳴。《禮記·玉藻》中有一段關于君子佩玉時行走的規(guī)范要領的記載：“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宮羽，趨以采齊，行以肆夏，周還中規(guī)，折還中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后玉鏘鳴也，故君子在車，則聞鸞和之聲，行則鳴佩玉，是以非辟之心，無自入也?！泵枋龅氖枪糯釉谌粘；顒又信宕鹘M玉佩的規(guī)范。這樣繁雜的禮節(jié)，目的是要求君子的行動舉止都要有規(guī)有矩，按禮節(jié)要求進行，不能速就，不能慌亂，這樣身上的佩玉才能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碰擊聲，形成有韻律感的玉鳴，如同隨身攜帶著一個玲瓏剔透的玉質(zhì)小編鐘，時時提醒佩戴者的行為要合乎孔子的“禮樂”規(guī)范。

通過組玉佩來規(guī)范人的行為、陶冶人的心智，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整個華夏民族的行為方式和思想。“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保ā墩撜Z·泰伯》）。這是孔子對中華民族精神的偉大繼承與開拓?？鬃影选岸Y”置于前，把“樂”置于禮之上，禮樂并重，認定這樣才能使一個人的人格完整，并把“禮樂”作為儒教的重要宗旨之一。佩玉文化蘊藏著儒家思想對人的行為的要求，用隨身佩戴的飾品來影響人內(nèi)在的精神世界，是孔子“禮樂”教化的組成部分。佩玉發(fā)出的聲音清脆響亮，使得君子的心猿意馬常常得到提醒。更因君子無故玉不離身，走到哪里，佩玉的鳴聲就響到哪里，君子也就不能偷聽別人說話，不能偷看別人的行為，從而消除雜念專心致志地做學問。除了君子佩戴玉佩，古代男子在發(fā)冠圈的兩側(cè)還會用絲絳各懸掛兩顆玉珠，俗稱“充耳”，但并不是塞入耳內(nèi)，而是懸掛在耳孔處，時刻提醒戴冠者切勿輕信讒言，即孔子所說的“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理想道德境界。

佩玉在古代不只是男子獨有的飾物，婦女也佩戴環(huán)佩?！对娊?jīng)·鄭風·女曰雞鳴》記載“雜佩以贈之”，據(jù)舊注“雜佩”就是組玉佩。杜甫《詠懷古跡·王昭君》中的“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說明在古代女子也隨身佩戴玉佩來展現(xiàn)儀態(tài)的端莊秀美，悅耳的環(huán)佩之聲同樣是女子良好禮儀風范的表征。女子在一些禮儀活動中也很看重玉佩飾，會在禮服腰部的左右各佩戴一套組玉佩。陜西考古發(fā)現(xiàn)的唐懿德太子墓中的壁畫中有一個戴著鳳冠的女官線刻畫，女官的官帽兩邊裝飾有一組小的玉雜佩，從這組雜佩的造型形制來看，有玉璜、玉環(huán)和玉珠，和腰間系戴的組玉佩款式相仿。1958年，在北京明代的定陵出土一套組玉佩，此玉佩頂端為荷葉形的鎏金銅提頭，兩面均有浮雕的二龍戲珠紋飾，玉佩的鎏金銅提頭上還鑲嵌有紅藍寶石，下面系掛著幾十件小的玉飾，這個明代的組玉佩在形制上活潑靈動，與古代的組玉佩有明顯的區(qū)別。在佩戴方式上，組玉佩最早是佩于頸上，西周時期組玉佩已發(fā)展成一套由數(shù)十件玉件組合而成的佩飾，數(shù)量之多、重量之重是無法在日常行為中佩戴的。在后期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中出土過斜挎在肩部的和佩戴在身體前側(cè)或者后側(cè)的組玉佩，河南信陽楚墓出土的彩繪漆木女俑中可以看到系于腰間并垂至腳踝處的組玉佩。如此沉重的大型組玉佩與秦漢時期的服飾有很大的關系，在秦漢之前古人的衣服通常就是衣袍或者長袍，一直到漢代末年人們大都不穿褲子，即使?jié)h代有所謂的“袴”，褲襠部位也是徹底打開的，所以在禮儀活動中佩戴大型的組玉佩既裝飾美化了身體，又避免了暴露隱私。漢代以后“深衣”出現(xiàn)和流行，深衣在身前身后纏繞大半圈，解決了身體隱私暴露問題，之后大型組玉佩就很少出現(xiàn)了，多是懸掛在腰間，起到裝飾美化身體和禮樂教化的作用。

中國儒家思想在塑造華夏民族文化心理結構、行為規(guī)范和儀態(tài)氣質(zhì)的歷史過程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主導作用?？鬃犹岢觥翱思簭投Y”約束自身的思想和行為。首先使自己的內(nèi)心平靜，然后使周圍的人安樂，最后才是使天下安樂。人們要有理有節(jié)地面對自身的欲望、面對社會、面對自然，修身養(yǎng)性，使自己的內(nèi)心與外在的行為相協(xié)調(diào)，才能達到知行合一、體寧心恬的和諧境界。近代思想家馮友蘭說：“儒家思想講的‘克己復禮’并不是去限制人的真情實感。”孔子認為我們要想具有“仁”的品質(zhì)，首先需要有真情實感，但是僅僅有真情實感還不夠，因為真情實感有可能失于偏激，就好像玉不琢不成器，一塊美玉的質(zhì)地是美的，但是還須對它進行琢磨，才可以成為一件完美的器物。用黑格爾的話說就是“好的素質(zhì)是自然的禮物，加工是人的藝術”。學“禮”就是要戰(zhàn)勝自己的欲求，儒家提倡“慎獨”，“莫見乎隱，莫見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佩玉文化正是隱含了儒家的核心教旨。組玉佩從造型形制、材質(zhì)紋樣和佩戴方式上都是遵循著禮樂教化的內(nèi)涵和儒家教旨，這也是佩玉文化的重要精神內(nèi)涵。

三、結論

梳理和探析組玉佩的形制特征、佩綬制度、材料工藝、精神內(nèi)涵，是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佩玉文化造物精神的一次巡游，更是對儒家禮樂文化的一次深刻的研學。中華文明聲名遠播靠的不是武力，而是文明本身的魅力。先進的禮樂制度、衣冠文化是我們?nèi)A夏文明重要的支撐。儒家十分重視“禮樂”教化的形式，樂內(nèi)禮外，形式和內(nèi)涵并重，佩玉文化對中國人的精神氣質(zhì)、儀態(tài)風貌都起到重要作用， 讓我們在體悟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根脈的同時，更為我們強大的文化軟實力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