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郎紹君
了解一個藝術家,首先要了解他這個人。關于唐云,傅雷有四個字的評價:“高雅可嘉?!备道资翘圃频泥従?、朋友,又是一個兼通中西、直諒而嚴謹的學者,他的評語可信、可解讀。唐云是怎樣的“高雅可嘉”呢?首先,他性格豪爽、心胸開闊、珍視友誼。不妨看看他的后輩、朋輩之介紹:“家父有一句名言:‘人生之歡,莫過交友;人生之苦,莫過失友?!耸晟罾铮芯朴?、茶友、畫友,六藝之中,朋友無所不在。他的交友原則是以心相見,求同存異,得其所長,排怒解仇。他從父輩那里繼承了樂善好施、古道熱腸的性格,從來將錢財看作身外之物?!保ㄌ圃浦犹埔萦[)1950年,他的朋友若瓢在香港臥病欠債,他聞訊即赴港辦畫展,將賣畫所得12根金條相贈。唐云有一書聯(lián)曰:“錢如黃酒隨手盡,燈如紅豆向人驕?!痹谒磥碛颜x比金錢重要得多。
唐云(1910-1993)
唐云善惡分明,有正義感,有路見不平、拔刀而上的俠氣。在抗戰(zhàn)期間的上海,他畫過一長串烏龜,彼此銜著尾巴,以諷喻汪偽漢奸。日本投降后,他畫過一堆不倒翁,以指刺蔣汪合流的“世代簪纓”。幾個朋友與唐云聊天,談及旅途遇歹徒搶劫怎么辦,唐云說“一是不怕,二是對打”!一個進入老年的人,還有如此的剛烈之氣。
唐云又是一個有社會責任感、敢于承擔公益事業(yè)而又處世謹慎的人。1938年,他遷上海不久,就與鄧散木、白蕉、若瓢在上海大新公司舉辦“杯水畫展”,將收入賑濟難民。“杯水”取“杯水車薪”之意,比喻賑災之力微薄,然其仁愛之心足可嘉。對于力所能及的社會工作,唐云都積極承擔。過多的社會兼職,不免占用他的作畫時間。傅雷在稱贊唐云“為時下國畫家中不可多得之才”的同時,就對他“整天在美協(xié)辦公、打雜”而使“創(chuàng)作大受影響”深表“可惜”,但唐云似乎并不以此為憾。他說:“藝術創(chuàng)作不單是畫家個人的事,創(chuàng)作就是一種負有社會責任的行為,就要考慮作品的社會效果?!彼媛氉鍪?,也出于同一個目的。他曾在一方自用硯上刻銘:“硯田小,可以稼;鼓足勁,谷天下?!北磉_的也是這種責任擔當精神。不過,唐云又是一個做事謹慎,決不粗豪魯莽的人。1957年春夏之交的“大鳴大放”,他積極與會,但訥訥無言,私下還勸好友鄧散木、白蕉等要小心說話,但這幾位好友還是身陷囹圄。他晚年作《竹杖銘》曰:“不畏崎嶇偕此君,每當坦道亦妨傾。若從平夷猶慮險,萬水千山到處行?!奔取安晃菲閸纭?,也要“平夷慮險”,這是唐云睿智的人生經驗。
唐云更是一個熱愛生活、樂觀進取、有趣味、愛玩會玩、追求高雅境界的人。這體現在他的生活態(tài)度、平生愛好各個方面。如他把油葫蘆(一種鳴蟲,似蟋蟀)視為寶貝,天冷時總是把油葫蘆盒焐在胸口,談笑間向人出示。1993年9月底,他最后一次住院,臨行前還叮囑兒子要把油葫蘆養(yǎng)好,說“我還要帶它去臺灣呢”,一個耄耋老人,在頻繁創(chuàng)作與社交活動的同時,還有這樣的“閑心”養(yǎng)玩油葫蘆,不止是出于未泯的童心,更出于對生命與生活的熱愛。養(yǎng)蟋蟀之類是“玩”,搜集、收藏與摩挲紫砂壺是“玩”,品茗飲酒也是“玩”。對他來說,這“玩”里包含著無限的情趣與詩意。而“玩物”如蟋蟀、紫砂壺等的價值,不在它們的名貴,而在生命趣味和某種象征性意義。唐云說,茶與山有關,與僧寺有關,與文人名士和他們的清談、詩賦有關,而喜愛紫砂,除了實用,更是喜愛其細膩無釉,不同于金銀玉質的自然和樸質。這就是說,這些物質性的“玩賞”“品玩”內含著人文追求,標志著一種親近自然、追懷歷史的審美人生。手攬一曼生壺,嘗其清香,暖其“與古為徒”之心;賞其形制,讀其銘而參其禪機,得到的是通連古今、心物一體、情理交匯的精神享受。唐云有詩曰:“午晴睡起小窗幽,人事閑來對茗甌。解識東風無限意,蘭言竹笑石點頭?!泵鎸T的時刻,他追尋著“蘭言竹笑”、神與物游的審美境地。
書畫收藏更是如此。唐云這一代畫家,大都不是出身于美術學校,而是以“師徒加自學”的傳統(tǒng)方式成長起來的。他們年輕的時候,中國還極少有藝術博物館和美術館,只能在私家或畫店里零星看到歷代名家作品,于是拼力做一點收藏,以作為臨摹古人、晤對臥游、提高鑒賞力的途徑。在中國美術史上,收藏或觀摹收藏,對中國畫的傳承、培養(yǎng)畫家鑒賞力起著關鍵作用。唐云的前輩或同代畫家莫不看重和得益于收藏與不間斷的鑒賞活動。唐逸覽說:“父親的收入中,除去家中生活開支外,大部分錢用在兩個方面,一部分幫助窮苦朋友,另一部分用在購藏名畫以及碑帖、印章、硯臺、紫砂壺、瓷器、竹刻、古舊書籍等。這些東西,父親視為珍寶,情之所鐘,愛之所在?!碧圃剖詹氐睦L畫,除他特別喜愛的石濤、八大、金農、華新羅之外,還有宋代馬麟、明代董其昌,清代以來的惲南田、王原祁、羅聘、黃易、吳昌碩、齊白石等,書法則有文徵明、王寵、倪元璐、鄭板橋、何紹基、鄧石如、趙之謙等。筆者曾在上海中國畫院展室看過唐云收藏的一幅王原祁小幅山水,其蒼潤渾厚,只能用“妙不可言”四字形容,多年過去,至今銘記于心。王原祁有很多板滯無生氣之作,但也有極精彩者,沒有好的鑒賞力,是難得這種精品的。
樂觀入世,活得有滋味,是唐云思想性格中突出的一面。但人的精神和行為是多面的,唐云也不例外。譬如,他也有沉郁、憂愁、孤峭或超然淡泊的時候,他對人生與世界的認知,也并非只見陽光,不見陰影。逝世前,他在病床上對兒子唐逸覽說:“做人是‘苦’的,人生下來第一聲是哭而不是笑。”在生命的盡頭說這句話,應不是因為一時的病痛,而是從人生旅程的回顧得出的銘心之言。樂觀的人未必不知悲苦,只是不愿說出、不能說出,能夠長歌當哭罷了。唐云的好酒,有時未必不是以醉為醒。這在其詩文中時有流露。他為自己設計的紫砂“掇球壺”作銘曰:“四大皆空,坐片刻無分你我;兩頭是路,吃一碗各奔東西?!边@一含智慧于幽默的銘文,有禪師偈語的影子,但也源于個人的生存經驗。浮生若寄的虛無感,與士大夫的精神傳統(tǒng)有關,但包括士大夫們的精神傳統(tǒng),也仍然來自對生命和歷史的體驗。唐云有一首《題白梅》:“冰霜歷劫未沉淪,依舊蒼苔臥此身。畢竟塵寰真賞少,幾番心事對花人?!币悦纷杂?,滿意自己的“歷劫”而未“沉淪”,但又感慨世間缺少“真賞”,不免發(fā)出形孤影單之嘆。丁酉(1957)9月,唐云在熟紙上用沒骨法創(chuàng)作了《深山讀書圖》,近景為坡石樹木,遠景是霧氣中的云山,中景有一座茅廬,廬中坐一古人在獨飲。作品迷離荒寒的情調,在唐云作品中極為少見。畫上題詩曰:“中材隨世就功名,回首山川覺有情。曉枕不容春夢到,壯懷難值故人傾。桔槔俯仰何妨事,歲月蕭條忽已更。濁酒一杯秋滿眼,低徊終恐負平生。缽水集荊公句屬畫。唐云。”荊公即宋代詩人王安石。缽水是海上名士蘇仲翔(字淵雷,齋號缽水齋),“荊公集句”顯然反映了缽水先生的生活與心情,而畫作所描寫的,正是詩人晚年心境荒涼的境界。這是不是也間接透露了唐云的心境呢?唐云反復畫布袋和尚,反復題“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正是在強調一種能“放下”的達觀態(tài)度。
唐云81歲畫了一幅《老夫騎牛圖》,畫一身披蓑笠的老翁騎牛行于田間。騎牛老漢是一個勤勞、聰明、蔑視功名富貴、滿足于陶陶自樂的老農。老農有唐云自己的影子,是看得出來的。這個在“落日青山”的田野里回顧一生的老人,當得起“高雅可嘉”的評價。
唐云以花鳥聞名,能畫人物,更是一位獨具風采的山水畫家。從風格演變看唐云的繪畫,似可分為三段:20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初為早期,50年代中至70年代初為中期,70年代中至90年代初為晚期。早期學習與消化傳統(tǒng),并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中期個人風格成熟,獨立創(chuàng)造,進入高峰狀態(tài);晚期發(fā)生轉變,呈現風格化狀態(tài)。唐云的花鳥、山水、人物和畫法,皆可大致分為這三段。不待說,分期是為了敘述的需要,帶有一定的主觀性。事實上,風格的演變是逐漸發(fā)生的,沒有絕對清晰的分界線。
40歲前,唐云先后生活于杭州和上海。在杭州期間(28歲前),他曾加入西泠印社,與潘天壽等組織“莼社”,以發(fā)揚傳統(tǒng)藝術為己任。那時,他衣食無憂,才氣橫溢,吟詩作畫之余,常攜友游山玩水,出入僧寺,斗酒參禪。抗戰(zhàn)初期,家境因火災敗落,又戰(zhàn)事日緊,一度避居富陽大石山。1938年,他幾經周折,移居上海,以賣畫維生,直至50年代初。總之,早期的唐云,是一位自由藝術家。
唐云 紅葉八哥圖 紙本設色 1934年款識:甲戌六月,青萍外史云拜記于忠肅古里。鈐?。禾凭邮浚ㄖ欤?愉云館(白)
唐云 春柳雙燕圖 紙本水墨 1941年款識:何處飛來雙燕子,向人如絮話從前。辛巳七月既望,作于尺庵,唐云拜記。鈐?。簻\子(朱) 唐(朱白相間) 尺庵(白)
移居上海前,唐云主攻山水畫,學黃公望、石濤等,但作品頗少流傳。到上海后,主攻花鳥,兼作山水。筆者所見其最早的花鳥作品,是1934年的《秋樹八哥圖》。偏熟的紙,偏工的小寫意,很注意樹干、花葉的細節(jié)描繪,但畫法略拘謹稚嫩。這一時期,他的花鳥畫題材廣泛,畫法多樣,有品位,也有自己的面目。這些作品,有新羅的活潑——如飛動的禽鳥,飄動的柳枝,枯潤相間的用筆;南田的清潤——如沒骨花卉的明媚淡雅,畫面的平和幽靜,即新羅之“動”與南田之“靜”化為一體,構成唐云式的和諧與雋秀。這樣的畫風,在40年代的上海受到廣泛歡迎是可以想見的。
定居上海后的唐云并沒有放棄山水。他晚年題畫說:“余于元代繪畫好黃大癡、倪云林,兩家筆墨法往往合為一體。而山樵、仲圭難以混雜,人有偏好,我豈異耶?!边@里說的將倪黃“合為一體”,應是指早中年,因為晚年很少畫山水。
唐云早期人物畫,多佛像與古衣冠。這或許與唐云頻頻出入僧寺、專注于研究傳統(tǒng)有關。概而言之,唐云早期的花鳥、山水和人物,主要是研摹傳統(tǒng),探索傳統(tǒng)與個性的契合。
1950年,唐云在香港,次年返上海,1953年出任華東美協(xié)展覽部主任,三年后,又先后擔任上海中國畫院籌備委員、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委員,成為上海及華東地區(qū)美術與文物活動的積極參與者與組織者。這意味著,他很快適應了新中國的體制與環(huán)境,沒有艱難的過渡,生活上也沒遇到多少困難。唐云迅速融入新體制,源于兩個因素,一是與負責上海(及華東)美術工作的米谷、賴少其的相識與相熟,二是他本人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和率真性格。
約1958至1966年間,50歲上下的唐云,精力彌滿,經驗豐富,筆鋒健爽,風格成熟。他并不刻意尋求新題材,也不以花鳥比附政治,而堅持畫他熟悉的松竹、花卉、禽鳥、水族和草蟲,有時畫莊稼蔬果,也遵照花鳥畫的方式處理。如1958年的《棉花螳螂》,以折枝式的構圖刻畫三株棉,葉密花繁,色彩斑斕,其結構的完整、筆墨的精妙、色彩的優(yōu)雅,并不亞于一般題材的花鳥畫。他多次畫的《葵花朵朵向太陽》是有寓意的,但其著力處在葵花本身的刻畫——單純的沒骨法,濃郁的墨綠襯托鮮艷的橘黃,飽滿的構圖、色調與水分,都突出了葵花在陽光照射下的自然之美,即使今天看來,也是一件很有表現力的作品。還可注意的是,大凡這類作品,唐云只署名款,不寫題跋,以避免牽強的文字附會。稱為“四君子”的梅蘭竹菊,因為與士大夫文人的孤傲清高相連,在50至70年代受到冷落。但它們在唐云筆下仍頻頻出現,有時是作為獨立的主角,有時是將它們與禽鳥、花石、果木相組合,造成一種新的意象??傊?,尊重藝術規(guī)律,是唐云堅持的原則。
唐云喜交游,他的大量精彩之作都隨手贈送,自己很少留存。這些作品都是即興揮毫,真情流露,一氣呵成,筆墨松秀,色彩清雅,加上題詩題句,凸顯出唐云的才情與藝術天賦?!赌▓D》畫松、竹、梅和十余種花卉,氣勢貫注,筆情跌宕,花草間配以詩,如“思君如萱草,一見乃忘憂”(題萱草),“云度時無影,風來乍有香”(題繡球花),令人想起徐渭著名的《雜花圖》。唐云自己對這件作品也很滿意,題曰“率爾成之,雖不敢媲美前賢,亦必不遜色耳”。又題:“直抹橫涂聊寄興,也應人笑此顛狂。孰知酒后真情在,葉葉枝枝較短長?!边@一點他與傅抱石很有些相象,出色的作品,也產生在“往往醉后”。
就風格而言,唐云花鳥畫已由早期的雋秀清麗,一變而為中期的亮麗、飽滿而酣暢。這一轉變,一方面根于個性的自覺,即早期的模仿因素消退,獨立的個性創(chuàng)造為主宰;一方面受到了新中國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陶冶,也具有宏麗高亢的時代風格特色。此一時期唐云的花鳥畫亮麗而不俗艷,爽勁但不獷悍,飽滿卻不繁瑣。他說:“我畫畫不搞純雅,放在家里一個人看;也不搞純俗,放在地攤上。我追求雅俗共賞?!薄把潘坠操p”是多種多樣的,近百年的畫家如吳昌碩、齊白石、徐悲鴻、王雪濤、陸抑非等等,都追求“雅俗共賞”,但面貌各不相同。唐云的“雅俗共賞”,將雋秀的文人畫筆墨與大眾喜愛和諧亮麗的色彩、個人的藝術趣味與時代的審美主調融為一體,寓剛健于婉約,含新巧于古雅。這是他對時代的貢獻。
唐云這時期的山水畫,可大略分為兩類,一類突出題材意義,如描繪井岡山、韶山、愛晚亭、南湖、遵義會議舊址,上海的新建筑,山鄉(xiāng)的新面貌,以及以毛澤東詩詞為主題的作品。這類作品多根據寫生加工而成,主體景物經過精心設計,力求莊嚴宏偉的紀念性,描寫相對謹細,不再有即興縱意之筆。為了突出象征意義,有時著色夸張,紅鮮過度(如《愛晚亭》),而面對煙囪、大樓、梯田這些新對象,難免缺少方法,不能充分發(fā)揮筆墨的表現力。但一些寫生小品,如20世紀60年代初粵游,畫白云山、從化、黃龍洞、會仙橋等,生活氣息濃厚,也能發(fā)揮筆墨的表現力;《浙游寫生冊》畫西泠、衢州、常山、富春等,描繪修路、建房、梯田、電灌站,新景觀與傳統(tǒng)筆墨能達到和諧統(tǒng)一,沒有“舊瓶新酒”式的矛盾。
另一類是傳統(tǒng)畫法風格的作品,如《山村圖》(60年代初)、《無聲之詩圖》(60年代前期)、《太白詩意》冊(60年代前期)、《放翁詩意冊》(1969)、《老杜詩意》冊(1969)、《江山未盡圖》(60年代前期)、《溪山晴靄圖》(60年代前期)、《武夷九曲泛舟圖》(1971)、《江山多嬌圖》(1972)等。這類作品以小橫卷與冊頁為代表,筆墨酣暢,是唐云的自家風格,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陸抑非題唐云《溪山晴靄圖》云:“藥翁喜作山水小長卷,但不輕易示人。曾于從初兄處獲觀兩卷,精美絕倫,此其一也?!碧圃扑彤嬒騺砜犊蠓?,為何這些樹石小景卻“不輕易示人”?他在晚年題60年代所贈友人《潑墨山水》小卷曾透露內中消息:“大石翁昔年游戲之作,而從初珍若明珠,輕弗視人,可謂大石之信人也?!彼^“游戲之作”,其實最能表現畫家的情感、趣味與筆墨,但在革命年代,多被視為“玩弄形式趣味”,“不輕易示人”可以減少麻煩。當然,“不輕示人”不是不送人,只送給像徐從初、沈智毅這樣的“大石之信人”?!靶湃恕倍?,堪可玩味。唐云中期山水特別是傳統(tǒng)畫法風格的作品,深得陸儼少、陸抑非、來楚生等知音的首肯。陸儼少說唐云“樹石小景”“高格逸韻,非一般畫手所能及”。又題唐云《放翁詩意》冊說:“藥翁山水出于石濤,而一種生拙重秀為其獨得,故非石濤之所能盡也?!睆墓P墨淵源看,唐云山水“獨得”的“生拙”主要在得益于石溪與金農的筆法,而“重秀”,多得益于石濤和米氏云山的潑墨;以“重秀”的潑墨為基調,配以簡約“生拙”的用筆,結構成氣象渾茫的山水境界,是唐云融通古今的創(chuàng)造,使他自立于20世紀優(yōu)秀山水畫家之林而毫無愧色。前面提到的《放翁詩意》冊、《老杜詩意》冊、《太白詩意》冊、《武夷九曲泛舟圖》等堪可代表。來楚生說,唐云“花鳥精,山水尤精”,是知者之言。
約70年代中期,唐云逐漸進入藝術的晚期。對唐云來說,這是一個心情舒暢、異常忙碌,藝術與社會活動空前頻繁的晚年。他成為上海中國畫院的主要負責人,兼諸多社會職務,先后訪問日本、新加坡,率團或個人到北京、福建、四川、云南、西安、安徽、廣東、深圳、香港進行藝術交流……其間,他因腦血栓二次住院治療,愈后仍然熱情高漲地參加各項文化活動。
唐云晚期作品仍然多作花鳥,山水減少,偶作寫意人物。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初,多次應邀為北京、上海等地的國家機關、企業(yè)、賓館創(chuàng)作廳堂懸掛的巨幅作品。唐云的畫名越來越大,無論在上海還是外地,都有慕名而來的求畫者,應酬之作也更多了;與此同時,畫風也趨于粗獷。所畫禽鳥動物如雄鷹、八哥、鸚鵡、丹頂鶴、松鼠等,仍然充滿動勢,松梅蘭竹依然挺秀多姿,但筆墨趨于重拙老辣,色調變得濃烈,早中期那種雋秀清麗、飽滿酣暢不多見了。1986年,陸儼少題唐云《江山未盡圖》說:“此卷乃俠塵早歲之作,以貽從初者。自跋點筆未竟,而于蒼渾之中時露清秀之致。今加年歲,下筆重辣,以視舊作,亦自嘆不復有此矣。夫事有必然,今昔不相侔,各擅勝場,未易優(yōu)劣,從初其寶藏之?!?990年,陳佩秋題唐云《花鳥冊》說,此其“50歲前后所作,頗具新羅清新秀潤姿致,近歲更兼齊白石粗豪濃艷之筆,一掃曩昔清雅恬淡風貌,此作合新羅白石二家筆墨于一堂,殊屬可貴之作”。兩人都認定唐云晚年風格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都以“各擅勝場”來作評價。唐云清楚自己畫風的變化,1986年,他重題《枇杷》一畫:“舊作重題,忽忽二十余年矣。今朝頭白,不復有昔時豪氣,不勝可感?!蓖觐}《山水卷》又說:“老藥頭已花白,不復有昔年膽氣矣。”1987年,他見到自己早年所畫《芍藥》,題曰:“廿年舊作今重見,芍藥新姿老不如。杭人唐云題舊作有感之句。識者當有定評。”重題舊作,發(fā)出“芍藥新姿老不如”的感慨,一語雙關,意味深長。1992年重題60年代《山水冊》:“此畫八幀,乃予早年真筆,筆秀墨純,非老年縱橫之意也?!庇钟小懂嬞洿箬F》詩:“好作名山汗漫游,筆驅文沈與唐仇。老來不覺聰明減,聊爾贈君一笑休?!碧圃聘袊@自己不復有昔時的豪氣、膽氣、聰明,是真誠的。他還更直白地說:“有的畫家是愈老愈辣,但也有不少人是愈老愈差,老而走向荒率、粗疏,俗不可耐的也大有人在。不過人老了占些便宜是常有的事,我知道自己是越畫越退步,捧場的人反而說我比過去畫得好,這就是占了年紀大的便宜?!?/p>
唐云 新春大吉 紙本設色款識:新春大吉。杭人唐云畫于八壺精舍。鈐印:唐云之?。ò祝?八壺精舍(朱)
唐云晚年的作品,老辣的筆墨多與濃艷的色彩形成對照,重拙的用筆時與一定的細節(jié)描繪相配合,粗重奇拙,在一定程度上接近了大寫意畫風。不過,它們往往粗放有余而簡約不足,保持了小寫意的敘述性(細節(jié)描寫)卻失去了小寫意的秀逸。大寫意與小寫意雖無嚴格的界限,但前者重表現性如結構簡約、意象單純、筆墨高度概括,后者重敘述性如結構精細、描繪具體、筆墨色彩相對秀美的特點,大體不差。這種差別,使大小寫意畫家形成了不同的構思方式和筆墨方法,彼此可以相互借鑒,但難以相互轉化。美術史上似乎沒有大小寫意畫家相互換位并獲得杰出成就的先例。沒發(fā)現唐云晚年有改畫大寫意的動機,但他的作品自然趨于近乎大寫意的粗放,這種“自然趨向”出于心理、感覺中樞的變化,即早中年詩意感覺弱化了。對小寫意花鳥來說,這意味著弱化了最需要的東西,但這種“弱化”并不意味著有了創(chuàng)造大寫意的條件。這主要是生理性規(guī)律,坦然面對就是了。
我在談陸儼少山水畫的時候,曾討論現代國畫家的古典修養(yǎng)問題,說中國畫本是一種古典藝術,大凡杰出的傳統(tǒng)畫家都具有深厚的古典修養(yǎng)。古典修養(yǎng)主要指古代“文”的修養(yǎng),在20世紀前期就獲得成就的畫家,如齊白石、黃賓虹、蕭俊賢、金城、陳師曾、王一亭、于非闇、潘天壽、豐子愷、張大千、溥心畬、吳湖帆、徐悲鴻、劉海粟、鄭午昌、關良、張大壯、傅抱石等,都曾經生活在尊重和親近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他們獲得的古典修養(yǎng)有力支持了他們藝術上的成功。更晚的畫家,如生于辛亥前后的李可染、葉淺予、陳少梅、陸儼少、謝稚柳、唐云、黎雄才、啟功等一代人,幼時也有學習古典文化的環(huán)境條件,大約生于1920年后的畫家,親近傳統(tǒng)的氛圍被劇烈的、以反傳統(tǒng)為口號和代價的現代化進程所打破,此后就極少出現高水平的傳統(tǒng)型畫家。對這一段歷史和歷史經驗,我們有必要加以深刻的反省。
唐云是一位有良好古典修養(yǎng)的藝術家,他的古典修養(yǎng),除了對古代繪畫和畫史的熟悉,還體現在他的書法、詩文和古書畫古器物的鑒識方面。我沒有考察過他獲得這些修養(yǎng)的過程,這里只就這些修養(yǎng)本身略作介紹。
先說書法。20世紀畫家擅書者不少,但像唐云這樣,能以獨特書風展示其風骨才情者并不多。他年輕時曾用功臨摹顏真卿《麻姑仙壇記》,后又搜羅該帖的各種版本,研究模寫。不過,其書法作品卻少見顏體風格,這可能是因為他的氣質個性與顏字不特相合,學顏得到了基本功,卻自然放棄了對顏體風格的模仿。所見其早期書作,如1934年《秋樹八哥》畫的題跋,是規(guī)矩的行楷,略見隸意。他20世紀40年代的很多畫跋,結體多取橫勢,使轉婉曲,筆畫粗細相間,柔中見拙,又有飄逸之意,可窺出華新羅、石濤與陳老蓮書風的形跡。50年代后,對瘦金書有所借取,棄其肥柔,留其飄逸,增其銳利挺拔;粗重筆畫有如濃云,細勁之筆婉若游絲,精力彌滿,完全脫去了模仿,個性十分鮮明。說其書法“另辟蹊徑,自成一格,耐人尋味”,是有道理的。
唐云晚年書法,結體更加自由,筆畫枯渴老辣,少了頓挫,多了平直,字的末筆時或被拉長,整體上由中期的清勁飄逸轉向率意拙重,個性更加突出。這些特點是逐漸形成的,將70至80年代的作品依次擺開,可以清楚看出其變化的過程。大體說來,晚年以行書聯(lián)為最好,碗口大字,凸顯出有畫意的結體、紛披老辣的筆畫和自由率意的情致。如果說唐云晚年繪畫拙重而少情韻,他晚年的書法卻是拙重生辣而有韻致,能與中期書法各領風騷。
書有畫意,是唐云書法的一大特點。所謂“有畫意”不是“畫字”,而是將繪畫(這里主要指山水花鳥畫)的意態(tài)特別是筆墨的意態(tài)滲入書法,賦予書法以似畫的意象?!耙詴氘嫛敝f歷來盛行,“以畫入書”之說不多見,但它也是書法研究不能忽視的現象?!皶挟嬕狻贝蟮质钱嫾視ǖ奶攸c,特別體現于明清以降的文人畫家之書。不待說,畫家寫好字的前提,是扎實的書法根底,沒有書法根底的“以畫入書”只能流于沒有骨力、失掉規(guī)范的“畫字”。唐云喜愛的畫家惲南田、石濤、金冬心、華新羅、虛谷等,都擅書,他們的“以畫入書”,大抵是將他們繪畫的個性滲入書法,如惲南田的秀潤、石濤的奇崛、金冬心的稚拙、華新羅的飄逸、虛谷的生辣等等。唐云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他的字,早期飄逸,中期挺拔,晚期拙重,與其畫風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兩者都投射著他的生命跡歷與氣質精神?!皶?,如也”,如其人,如其性,書中畫意亦如此。
唐云又能詩文。他的詩,多題畫、懷友之作,文字流暢,氣格清新,感情真摯。如《詠梅絕句八首》:
筆底春風未許量,圈圈點點幻文章?;ㄩ_青帝難為主,忽放南枝如許長。
一從芳信上高樓,明月平添一段愁。十載淞濱欲歸去,春光先我到杭州。
夢醒燈昏酒力微,冰心不與白云飛。平生事事都慵懶,早對梅花共息機。
曾記孤山一榻安,暮云收盡薄生寒。朗吟驚起溪頭鳥,飛上瓊枝更好看。
圖成恍似入山村,招得梅花舊日魂。多少橫斜飛動意,幾番還看月移痕。
想借春風散旅愁,梅花時節(jié)醉中休。孤山處士今何在,欲與林泉半壑謀。
真娘墓畔春如夢,和靖籬邊影亦悲。零落湖山空夕照,美人名士感全非。
冰霜歷劫未沉淪,依舊蒼苔臥此身。畢竟塵寰真賞少,幾番心事對花人。
這8首絕句作于40年代末的上海,迷離婉約,籠罩著一種懷舊思鄉(xiāng)、青春遲暮的愁緒。吟詠的是梅花,表達的是詩人對杭州自然與人文景物的追懷,對流逝的青年時代的歌挽,以及物是人非人生如夢的喟嘆?!氨獨v劫未沉淪”是值得欣慰的,但詩人抒發(fā)的卻是人生羈旅的傷感體驗。在畫中描繪山水花鳥的美,在詩中,詠唱善感多愁的思緒。人生是多面的,詩情與畫意恰可互補,使我們增加了對唐云的理解。
唐云重友情,講義氣。他的懷友之作,也很動人。如《懷若瓢》:“蒼水祠邊負手行,一秋十日住南屏。寺僧與我都飄泊,剩有湖山入夢青?!薄吧n水祠”指杭州南屏山麓明代詩人張蒼水墓,“十日住南屏”是說經常住在南屏山腳下的凈慈寺,他的好友若瓢是寺里的護持僧,他們兩人經常一起品茶論畫,縱游山水??箲?zhàn)期間,他和若瓢都離開杭州,漂泊異地,看不到好友的唐云,只能夢見南屏山和西子湖的一片青色了。詩中沒有一個字說到若瓢,但每一句都暗含著對他的懷念。再如《步魏今非悼來楚生韻見憶》:“相識何須相見遲,難銷猛氣鬢如絲。死生轉覺尋常事,歲月播成絢爛詩。小技由他留盛世,遠懷縈我起秋思。低徊四海論交契,卻憶京華魏仰之。”唐云和來楚生都是杭州莼社的成員,后來又都移居上海,是幾十年的患難之交。1975年,來楚生病逝,唐云作詩著文,以寄悼念之情。這首七律,步魏仰之悼來楚生詩韻,追憶來氏的為人和藝術,抒發(fā)自己的思念,含沉郁于平淡,寄至情于幽懷,沒有深刻的人生經歷,寫不出這樣的詩句。
唐云的題畫詩最多,內容也最廣泛,涉及藝術觀念、創(chuàng)作感受、自我評述,以及對古今人物與畫作的看法等。如《畫蝴蝶蘭》:“秋岳南田各勝場,老夫莫笑太郎當。若從花下臨風坐,也覺蘧蘧拂露香。”華秋岳、惲南田是他學習最多、也最推崇的花鳥畫家,但學而能出,并不亦步亦趨地模仿。此詩表達出這種超越的志氣與自信?!额}墨荷》:“白荷花氣襲人清,玉露無聲月正明。昨夢浮槎香海去,秋心今向筆尖生。”墨荷花氣襲人,高潔清艷,這種境界與格調正寄托著畫家的夢想與素心?!杜寂d即題山水》:“偶然下筆惹詩魂,老去閑情蘸墨痕。山色亂侵春草綠,波光明射晚煙昏。壯心不已尊邊劍,皓月才升犬守門。欲此歸來成小睡,奈他庭院鬧兒孫。”描述的是畫家晚年悠然閑適的生活:創(chuàng)作上的“壯心不已”,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與前述詩作相比,是別一番情狀、別一種境界了。
唐云 歲朝圖 紙本設色款識:歲朝圖。風白、志壯賢伉儷新年如意。杭人唐云。鈐?。豪纤帲ò祝?唐云印信(白)
唐云 愛畫吐詞五言聯(lián) 紙本釋文:愛畫入骨髓;吐詞合風騷。杭人唐云書于杭州。鈐?。捍笫蹋ㄖ欤?敝帚(朱)
唐云常為友人作品題詩作跋,有唱和、應酬、評論、鑒定等等。其中以抒見解、作評論、知人論藝的序跋最富內涵。他收藏與設計紫砂壺,喜作或風趣或奇雋的壺銘,如:“四大皆空,坐片刻無分你我;兩頭是路,吃一碗各奔東西”(《掇球壺銘》)。“欲乞東陵種,何人憶故游。憑君范一個,拓我小窗幽”(《題沈智毅紫砂壺拓本》)。他所作法書拓本跋乃鑒定家言,以知識和風格辨識為特點,如:“南城本紙墨古色盎然,神采奕奕,拓墨雖略掩字口,無傷精神,且第五行‘黑色旂’之‘色旂’二字未損,真宋拓南城原刻本,無疑可寶也?!保ā额}宋拓本麻姑仙壇記》);他所作書畫題跋乃真賞者言,言簡意賅,得其要點,如“作書以熟而生為上乘,熟而不能生為庸俗,生不能熟則粗野;楚生筆下回旋舒展,柔若綿,剛若鐵,氣象萬千,允推近世書苑為別樹一幟者也?!保ā额}來楚生行書冊》)所作懷念故友文乃深情者言,紀述簡潔,情文并茂,樸素感人,如:“……予與大兄交熟五十年,猶憶抗戰(zhàn)勝利后,物價飛漲,生計艱難,與兄朝則共硯,夜則促膝,或諷離騷,或賞名跡,心電交流,絕無拘束,彼此以冬梅秋菊相勉,共期經霜愈傲,不染污泥也。十載沉思,人妖顛倒,兄既蒙冤,復以予為念,謂予一度中風,不肯戒酒,嬉笑怒罵,率真不知韜晦,恐遭大難。即至前年,兄自知不起,易簀之時,猶呼吾名,出于肺腑。知交凋零,歲月催人,音容在心,人已隔世,憶及往事,能不泫然……”(《孔小瑜畫集序》)這些話,皆從剖心瀝肝而出的文字,斷非那些堆砌詞藻、華而不實或冷澀生僻、佶屈聱牙的文字所可比擬。有這樣文學天賦與素養(yǎng)的畫家,實不多見。
唐云又精于古書畫古器物鑒賞,長期擔任上海文管會委員、上海博物館鑒定委員,為上海文博機構、上海美術館、上海中國畫院以及上海的私人收藏做過大量的鑒定,筆者就看過多方押在古書畫上的白文“唐云審定”印。
唐云不是單純地把繪畫看作一種技藝,而是把它看作一種學問、一種文化傳統(tǒng),他追求厚實的古典修養(yǎng),追求在書法、詩文、鑒識、收藏方面的造詣,正建立在這樣的認知基礎上。當代畫家,多把繪畫當作一種致富工具,真是不能同日而語!畫可維生,畫藝也要精湛的“技”,但“技”不能停留在“器”的層面,歷來都有不少技巧精湛的畫家,但修養(yǎng)貧乏,趣味不高,作品只留一個“能”字。“技”還要進乎“道”,獲得高品格,這就需要畫外的人文修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