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新義百篇（選二）

■ 汪曾祺（中國江蘇） 紀(jì)洞天（旅美）

趙城虎

山西趙城有一位老奶奶，窮得什么都沒有。同族本家，都很富足，但從來不給她一點(diǎn)周濟(jì)，只靠一個獨(dú)養(yǎng)兒到山里打點(diǎn)柴，換點(diǎn)鹽米，勉強(qiáng)度日。一天，老奶奶的兒子到山里打柴，被老虎吃了。老奶奶進(jìn)山哭了三天，哭得非常凄慘。

老虎在洞里聽見老奶奶哭，知道這是它吃的那人的老母親，老虎非常后悔。老虎心想：老虎吃人，本來不錯。老虎嘛，天生是要吃人的。如果吃的是壞人——強(qiáng)人， 惡人，專門整人的人，那就更好?？墒沁@回吃的是一個窮老奶奶的兒子，真是不應(yīng)該。我吃了他兒子，她還怎么活呀？老奶奶哭得呼天搶地，老虎聽得也直掉淚。

老奶奶哭了三天，愣了一會，說：“不行！我得告它去?！?/p>

老奶奶到了縣大堂，高喊“冤枉！”

縣官升堂，問老奶奶：“告什么人？”

“告老虎！”

“告老虎？”

老奶奶把老虎怎么吃了她的獨(dú)兒子，哭訴了一遍。

這位縣官脾氣倒挺好，笑笑地對老奶奶說：“我是縣官，治理一方，我可管不了老虎呀！”

“你不管老虎，只管黃鼠狼？”

衙役們一齊吼叫：

“嘁！不要胡說！”

衙役們要把老奶奶轟下堂，老奶奶死活不走，拍著縣大堂的方磚地，又哭又鬧。縣官叫她鬧得沒有辦法，只好說：“好好好，我答應(yīng)你，去捉這只老虎?！边@老奶奶還挺懂衙門里的規(guī)矩，非要老爺發(fā)下火簽拘票不可。縣官只好填了拘票，掣出一支火簽?？墒?，叫誰去呀？衙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無一人應(yīng)聲。有一個衙役外號二百五，做事缺心眼，還愛喝酒，這天喝得半醉了，站出來說：“我去！”二百五當(dāng)堂接了火簽拘票，老奶奶才走?？h官退堂，不提。

二百五回家睡了一覺，酒醒了，一摸枕頭旁邊的火簽拘票：“唔？我又干了什么缺心眼的事了？”二百五的心思，原想做一出假戲，把老奶奶糊弄走，好給老爺解圍，沒想到這火簽拘票是動真格的官法，開不得玩笑的。拘票上批明了比限日期，過期拘不到案犯，是要挨板子的。無奈，只好求老爺派幾名獵戶陪他一塊進(jìn)山，日夜在山谷里貓著，希望隨便捕捉一只老虎，就可以搪塞過去。不想過一個月，也沒捉到一根老虎毛。二百五不知挨了多少板子，屁股都打爛了，只好到東門外岳廟去給東岳大帝燒香跪拜，求東岳大帝庇佑，一邊說，一邊哭。哭拜完了，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只老虎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二百五怕老虎吃他，直往后退?？?，老虎進(jìn)來，往門當(dāng)中一蹲，一動不動，不像要吃人的樣子。二百五乍著膽子，問：“是是是你吃了老奶奶奶奶的兒兒兒子嗎？”老虎點(diǎn)點(diǎn)頭。“是你吃了老奶奶的兒子，你就低下腦袋，讓我套上鐵鏈，跟我一起去見官?！崩匣⒐话涯X袋低了下來。二百五抖出鐵鏈，給老虎套上，牽著老虎到了縣衙。

縣官對老虎說：“殺人償命，律有明文。你是老虎，我能判你個斬立絕、絞監(jiān)候。不過，你吃了老奶奶的獨(dú)兒子，叫她怎么生活呢？這么著吧，你如果能當(dāng)老奶奶的兒子，負(fù)責(zé)贍養(yǎng)老人，我就判你個無罪釋放。”老虎點(diǎn)點(diǎn)頭。

縣官叫二百五給它松了鐵鏈，老虎舉起前爪沖縣官拜了一拜，走了。

老奶奶聽說縣官把老虎放了，氣得一夜睡不著。天亮開門，看見門外躺著一頭死鹿。老奶奶把鹿皮鹿肉鹿角賣了，得了不少錢。從此，隔個三五天，老虎就給老奶奶送來一頭狍子、一頭獐子、一頭麂子。老奶奶知道老虎都是天不亮送野物來，就開門等著它。日子長了，就熟了。有時老虎來了，老奶奶就對老虎說：“兒你累了， 躺下歇會吧?！崩匣⒕驮诜块芟绿上?。人在屋里躺著，虎在屋外躺著，相安無事。

街坊鄰居知道老奶奶家躺著老虎，都不敢進(jìn)來，只有二百五敢來。他和老虎混得很熟，二百五跟它說點(diǎn)什么，老虎能懂。老虎心里想什么，動動爪子，搖搖尾巴，二百五也能明白。

老奶奶攢了不少錢，都放在一口白木箱子里。老奶奶對老虎說：“這錢是你掙的！”老虎笑了，點(diǎn)點(diǎn)頭。

老奶奶死了。

二百五來了，老虎也來了。

老虎指指那口白木箱，示意二百五抱著。二百五不知道要他去干什么。老虎咬著他的衣角，走到一家棺材鋪，指指。二百五明白了，它要給老娘買口棺材。二百五照辦了。老虎又咬著二百五的衣角，二百五跟著它走。走到一家泥瓦匠門前，老虎又指指。二百五明白了，它要給老娘修一座墳。二百五也照辦了。

老虎對二百五拱拱前爪，進(jìn)山了。

箱子里還剩不少錢，二百五不知道怎么處置，除了給自己買一瓶汾酒，喝了，其余的就原數(shù)封存在老奶奶的屋里。

老奶奶安葬時倒很風(fēng)光，同族本家：小叔子、大伯子、八侄兒、九外甥披麻戴孝，到墳?zāi)骨爸露Y盡哀。致禮盡哀之后，就亂打了起來。原來他們之來，是知道老奶奶留下不少錢，來議論如何瓜分的。瓜分不均，于是動武。

正在打得難解難分，聽得“嗚—— ”，全都嚇得四散奔逃：老虎來了。老虎對這些小叔子、大伯子、八侄兒、九外甥，每一個都盡到了禮數(shù)，平均對待，在每個人腿上咬了一口。

剩下的錢做什么用處呢？二百五問老虎。老虎咬著他的衣角，到了一家銀匠鋪，指指柜櫥里掛著的長命鎖。

“你，要，打，一，副，長，命，鎖？”

老虎點(diǎn)點(diǎn)頭。

“鎖上鏨什么字？——‘長命百歲’？”

老虎搖搖頭。

“那么，‘永錫遐昌’？”

老虎搖搖頭。

“那鏨什么字？”

老虎比畫了半天，二百五可作了難，左思右想，豁然明白了，問老虎：

“給你鏨四個字：‘專吃壞人’？”

老虎連連點(diǎn)頭。

銀匠照式做好。二百五給老虎戴上。

嗚 ——虎回山了。

從此，凡是自己覺得是壞人的人，都不敢進(jìn)這座山。

《聊齋志異·趙城虎》原文：

秦 生

山東萊州的秦生是個酒狂，酷愛喝酒，可謂是嗜酒如命，如果真是這樣那倒好，他卻是個只要有酒喝連命也可拋的酒狂。

秦生每天都要喝酒，如果哪一天沒有酒喝，他就會魂飛魄散，不知如何是好了。

有一天夜里，秦生特別想喝酒了，偏巧家里的藏酒全喝光了。這可叫秦生抓狂了。他翻箱倒柜，把家里查了個底朝天就是找不到一滴酒。唯一的一瓶酒卻是毒酒。那一年，秦生在制藥酒時，錯把有毒的藥倒入了酒里，但又舍不得扔掉，就把毒酒瓶封好存了起來。

秦生啟開了毒酒瓶的封口，頓時芳香撲鼻，秦生肚里發(fā)癢，口流涎水，實(shí)在是忍耐不住了，他多么想嘗一口。

妻子苦苦勸阻他，說：“你瘋了？毒酒怎能喝，你不要命了？”

秦生說：“與其饞酒而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喝毒酒而死。”

秦生搶過毒酒，一杯飲盡，側(cè)著瓶子再斟。妻子趕緊把那酒瓶子倒過來，毒酒流了滿地。

秦生立即趴在地上，像牛一樣地狂飲地上的酒。

妻子見此情形，嚎啕大哭：“你活不了，我們母子還怎么過日子??！”

不一會，秦生痛如刀絞，不能說話，半夜就死了。妻子悲慟欲絕，但也只能為秦生準(zhǔn)備棺材，以便入殮了。

妻子捶打著丈夫的遺體痛哭：“自作孽，不可活，天下怎么會有喝毒酒的酒狂??！”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美人走了進(jìn)來，她身高不滿三尺。美人直接走到靈床前，用瓦罐里的水灌秦生，秦生立即就蘇醒過來了。

秦生一再地向美人叩謝并問她是誰。

美人說：“我是狐仙，說來也巧，我丈夫去陳家偷酒喝醉死了，我去把他救活了，剛好路過你家，還有些剩藥，也就順便把你救了?！?/p>

秦生再三感謝狐仙的救命之恩。

狐仙說：“我實(shí)在感到奇怪，我丈夫已經(jīng)是天下最愚蠢的狐貍了，居然喝酒醉死?？伤吘购鹊氖敲谰萍厌?，而你喝的是毒酒呀！我從未見過像你這么笨的酒狂?。　?/p>

秦生被狐仙說得無地自容。

狐仙問：“你是做什么的？”

秦生說：“我是制作藥酒的?！?/p>

狐仙說：“天啊，我是最崇拜制作藥酒的人。從殷商時期就有了最早的藥酒，叫‘鬯’。那是以黑黍?yàn)獒劸圃?，加入中藥郁金香草釀成。藥酒是個寶啊，《素問》中就有記載‘上古圣人作湯液醒’，‘邪氣時至、服之萬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也說了，‘藥性有宜丸者、宜散者、宜水煮者、宜酒漬者’，酒行藥勢，療效大增啊，你們制作藥酒的人太讓人敬佩了?！?/p>

秦生忙說：“慚愧，慚愧！”

狐仙問：“你會制作藥酒，為何卻要喝毒酒呢？”

秦生說：“我實(shí)在是想喝酒，忍耐不住了?！?/p>

狐仙哈哈大笑，說：“想不到天下還有如此奇聞，我只聽說過劉玄石喝了‘千日酒’在地下躺了三年才被救了過來；劉伶害了酒病，說酒是自己的命根子，一次要喝一斛，喝五斗才能解除酒醒后神志不清猶如患病的感覺。王績一天要喝五斗酒，嫌一天一斗酒喝不過癮，辭官不干了，可還沒聽過愛喝酒居然會去喝毒酒的，真是笑死人了?！?/p>

秦生說：“快別說了，秦生知錯了?！?/p>

狐仙說：“幸虧你遇上了我，不然你早就成了天下人的笑柄，遺臭千年了。‘鹽為食肴之將，酒為百藥之長’，你是制作藥酒的，是很值得人們敬重的。拜托你今后沒酒喝時，哪怕是喝醋，也不要再喝毒酒了，不然人們不但嘲笑你，還會笑話我是天下最傻的狐仙，竟然去救活了你這樣的蠢貨。”

說罷，狐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聊齋志異 秦生》原文（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