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碧
葉向高畫像
明朝泰昌元年(1620年)八月,京報送到時,葉向高正在福州朱紫坊花園弄里的芙蓉園別館二進的院子里擺弄圍棋棋譜。悶熱的天氣里,假山邊兩株六年前手植的荔枝樹和黃皮果已經(jīng)亭亭,橫柯上蔽,施給這個院子一片陰涼。
他買下已經(jīng)破敗的芙蓉園,這幾年里,花了很多心思營建——院子前后,有白云精舍、小泊臺、武陵別墅、仙人舊館、歲寒亭、弓亭、仙爺樓、花亭雪洞等景致。二進的院子內(nèi)有假山、魚池,西花廳后座假山布置尤為出色,池上一峰聳立,鐫有“芙蓉臨空”“鷺臂吟風(fēng)”等石刻。
因酷愛假山,他還通過海路買入大量山石送到福建,一部分留在家鄉(xiāng)福清的“十五落”“豆區(qū)園”,另一部分就在芙蓉園里。最大的假山石名“波羅牙”,像一個神仙巨掌,掌心有一個佛像似的天然圖案,又稱“達摩面壁”,也安放在此。當時為托運這塊巨石,過南門兜城門時,抬石的工人還壓斷了一條城門門檻,為此葉家認賠三百兩銀子。已經(jīng)辭官的他,不想為一塊石頭留下話柄。
送報人還送來了一封密信,信中說,他一手培養(yǎng)的皇長子、太子朱常洛要即位了。朱太子已派了專人來,要請葉向高再次出任閣老。葉向高眼前現(xiàn)出那個從年輕到不再年輕的太子的臉。那是長期不得父愛,不得寵、抑郁的臉。太子跟他親,只有見到他時,才會綻放出難得的笑容。
葉向高是福清人,1583年考中進士,1598年被朝廷召為左庶子,充皇長子侍班官。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他被提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之后“獨相八年”,以一己之力支撐內(nèi)閣中樞。萬歷中后期,朝廷圍繞著立儲(確立太子)、正位(太子正位)、之國(藩王去其封地)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葉向高調(diào)停于中,最終太子正位,福王之藩,他的雙鬢已染霜花。
除了皇帝家的內(nèi)事,讓他更累的是身邊同僚各立門戶,黨爭日熾。前內(nèi)閣首輔申時行去世時,葉向高借老師的靈堂哭自己:“臣有至苦至難者,如遷謫官員,熟非宸斷,明言之,則謂歸過于上;而不言,則疑臣修憾于中……”
深陷兩難困局,葉向高身心俱疲,只能多次力辭回籍。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皇帝看他去意已決,只得同意,說:“卿宜善攝,為國愛身,以需召用?!辈⑹谒賻熂嫣犹珟煛_@年,56歲的葉向高回到福州,開始營修芙蓉館。
葉向高辭官六年后,朱常洛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一道恩詔,說葉向高“匡時偉器,經(jīng)略宏才”,召其進京輔政。
去還是不去?繞開一口清澈見底的南瓜古井,他移步走向假山旁古香古色、小巧玲瓏的兩層小閣樓,這是他讀書、寫字處。夫人俞氏從懨長的午睡中正好醒來,聞聲來到院中。葉向高已經(jīng)書寫好一幅詩:“新筑書齋壁未干,馬蹄催我上長安。少壯只道為官好,老來方知做事難。千里關(guān)山千里遠,一陣風(fēng)雨一番寒。何如歸來茅檐下,翠竹青松等閑看。”筆墨未干,字跡如往常一樣爽利,放達灑脫、筋骨內(nèi)含。
俞氏曾為葉向高的退隱之事,在老太后靈前哭請,終使皇帝開恩放行。六載退隱生涯令人留戀,但她卻勸葉向高進京。因為遼東戰(zhàn)事失利的消息已傳得眾人皆知,而葉向高也并不是一個只顧自安的人。
葉向高輕敲書桌,心底下已決計再次出山……
這場景自然是我的杜撰。在心底里演繹太久了,自己都疑惑它是真的了。我曾住在芙蓉園隔壁長達15年。在我試圖收集三坊七巷、朱紫坊人物故事時,這種空間地理的巧合,當然會激發(fā)我對葉向高研究的熱情。
我有意去搜索1620年,當他奉召再次晉京時的路程。“……時福清葉學(xué)閣臺山先生,弈名居第二,過錫山,求可與敵者。諸鄉(xiāng)先生以百齡應(yīng)召。至則尚童子也,葉公已奇之。及與弈,葉公輒負。諸鄉(xiāng)先生耳語百齡曰:‘葉公顯者,若當陽負,何屢勝?’百齡艴然曰:‘弈固小技,然枉道媚人,吾恥也。況葉公賢者,豈以此罪童子耶?’葉公果益器之,欲與俱北,以學(xué)未竟辭。自是百齡之名,噪江以南,遂益殫精于弈……”(過百齡的同鄉(xiāng)秦松齡所著的《過百齡傳》)。
看來,路上他下了一局棋,這局棋使少年棋童過百齡聲名鵲起,也使葉向高與圍棋有一次意味深長的親近。
然而,葉向高還沒到京城,登基不足一個月的光宗朱常洛生命卻走到了盡頭。
突然聽到39歲的光宗駕崩、15歲的皇長子朱由校(即熹宗)登位的消息,葉向高心中茫然,一邊為皇帝學(xué)生的撒手西去悲痛,一邊也想到自己進退為難的處境。他于百感之中,上書請辭此行。
熹宗繼承乃父的做法,一登基就以“先帝眷命,中外具瞻”繼續(xù)宣召葉向高入朝。接了葉向高的信,天啟元年(1621 年)正月,熹宗再度下了諭旨,又以“皇考簡注召還”催促葉向高盡快赴任。同年十月葉向高還朝,二度入閣,復(fù)為首輔。
葉向高上任后,根據(jù)當時的形勢,提出一整套的治國方針,如:安撫遼東難民,減少無謂的空談,明確各部的職責(zé),體恤百姓以收攏人心等等。但熹宗皇帝尚是少年,現(xiàn)在解讀他的小說家們總說他是天才的木匠?!睹魇穼O承宗傳》中說熹宗還是蠻好學(xué)的,他每跟孫承宗學(xué)到東西,總會說“心開”。
可是“好學(xué)”跟“能力”是兩回事。熹宗登基時,“東西易向而不知,邪正顛倒而不決”,沒有治理國家的能力,只有私人感情。他的父親朱常洛當年不得萬歷皇帝的寵愛,作為皇孫的他自然也得不到什么恩寵。宮墻四立中,他對乳母客氏產(chǎn)生了嚴重的戀母情結(jié)。即位后,他封客氏為奉圣夫人。與客氏交好的魏忠賢當了秉筆太監(jiān)、東廠提督??褪吓c魏忠賢串通一起,殺了太監(jiān)王安,又趕走許多東林黨人及正直大臣。
此時,葉向高警惕起來,向小皇帝進言勸諫。他一向認為小人君子若各安其事,天下自然太平。最可怕的是正事不作,君子專門排小人,小人專門排君子,最后損害到國家利益。他曾經(jīng)說過:“去河北賊易,去朝中朋黨難。要其病根所在,只是爭官競進,一意牢不可破?!?/p>
他發(fā)表過著名的《宋論》:“ 天下之禍,莫大于人臣之求勝也。人臣之有邪正,君子小人,唐虞三代所不能免……后之君子,其毋輕求勝小人,使其禍移于天下國家,而不可救也。則宋事可鑒已!”
芙蓉園一景
葉向高書法
在葉向高之前有很多首輔大臣,性格最張揚的是張居正。他單槍匹馬縱橫十年,對自己所厘定的改革方略不遺余力地“挺然為之”。而葉向高身處熹宗年間時,雖然皇帝更弱了,但他卻“騫直不如神宗時”。我的理解是因為環(huán)境不一樣,也因為各人懷抱不一樣,性格也不一樣。葉向高并沒有“挺然”的資本,或者他只想用溫和的方式慢慢改良朝廷上下。
到天啟四年(1624年),左副都御史楊漣上疏彈劾魏忠賢二十四條大罪時,堅決要求熹宗嚴懲,朝野震動。楊漣對葉向高說:“當今魏忠賢專權(quán),國勢衰落,葉公您為首輔大臣,應(yīng)向皇上奏將魏忠賢殺皇子、嬪妃之事按大逆處分,以清君側(cè)。若現(xiàn)在不圖,貽禍將大,國家置相又有何用?”
但是葉向高說:“我老邁,不惜一身報國。但倘若皇上不聽,公等將置于何地呢?”葉向高憂心忡忡、深感不安的是,此際,外有后金崛起,內(nèi)有邊民動亂,朝廷千萬不能再亂。
為此,他竭盡全力穩(wěn)定政局。他寫了一道措辭委婉的奏疏道:“忠賢非有大功于世,徒憑借皇上龍潛狎昵之愛,一旦富貴如此,可謂無妄之福,造物所忌?!噬现I忠賢,仔細再三思臣之言是否,如以為是,即求退避,以自保全。”
他想先解除魏忠賢權(quán)柄,然后再剪除其黨羽。剛開始魏忠賢也擬退避私宅待罪,后東林黨人和正直朝臣又紛紛上書彈劾,聲勢很盛。魏忠賢見無退路,便全力反撲,上書奏劾者無一幸免。
事已至此,葉向高再次請辭。在臨走前的這一段時間里,對自己主持“東林內(nèi)閣”這一段的做法相當懊悔,曾經(jīng)在給朱國楨的信中說:我就像個賭徒一樣,老本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輸光,這都是因我謀劃不周所致,怨不得別人。
讀到這句話時,正是我搬離花園弄的那年夏天。那個夏天,陪著孩子看了一季的《圍棋少年》。從中國圍棋史上看,明代是個繁榮期。圍棋的高潮也算是終于到來了——這個高潮是由一系列名棋手的高超棋藝及重要的棋書發(fā)展而來的。掀起這個高潮的,主力軍正是曾與葉向高過過招的少年過百齡。
葉向高據(jù)說有“國手授二子”的棋力,這多半有一點吹牛。因為在明代圍棋的資料里,查不到葉向高作為高手對弈的局。但是我相信葉向高是喜歡下棋的。他離開朝廷時的這句話,說明他還是有愿賭服輸?shù)木?,雖然滿腹委屈。
中國人常講觀棋如觀人,日本的大棋手武宮正樹九段也講過類似的話。平時不大表現(xiàn)自己的人,在對局時就會暴露出他的性格、特點及棋風(fēng)。前人常說,弈道如玩火,一著不慎,輸贏立判。葉向高還有什么話呢,只能倉促收官。
他一定是不會甘心的,多年來,與閹黨虛與周旋,借以保護一批正人君子,反被人詰責(zé)為姑息養(yǎng)奸。什么叫無以自明?我在幾百年之后,讀到他的哀嘆:“他日高皇天御,閻羅冥校,我可暢言?!爆F(xiàn)在,他們在地下搞清楚了嗎?
剛剛搬到花園弄時,我對葉向高充滿了誤解:葉向高于我的印象原來都是在民間口頭文化(評話)里的:如石竹祈夢“富貴無心想,功名兩不成”裝神弄鬼;再如調(diào)戲妹妹,以至無后(實際上他有后人);如押解因貧困向他告助的親侄兒回家時用鎖鏈鎖住,而鎖鏈是金子所鑄,外包一層遮人眼目的鐵皮;如他在自己福清的房子“豆區(qū)園”里的假山底座下埋了巨多的銀子留給后人,結(jié)果被人家買走了假山座……
為什么人們把他編得那么糗?我猜想,很多人希望他與惡勢力奮勇抗爭,像楊漣或者岳飛一樣精忠報國、死而后已。我以前也曾那樣想過?,F(xiàn)在年過不惑,再來思考他的斷然回家,離開也許還有翻盤機會的賭桌,覺得他真是英明果斷,他是精進而勇猛的中庸。
葉向高生于末世,立于危朝,怪僻的皇帝,偏激的君子,兇殘的太監(jiān)……以這樣的方式收官,把能做到事情做到了極致,也算是問心無愧。
入閣伊始,他即上書表明心跡:“無營身肥家,徇私罔上;無以成心違眾,勝心敗群;無以黨心植交,以患得患失固位?!备嫘葜眨词∫簧Q:“未嘗害一人,未嘗受一人錢?!眱啥热腴w,主政十二載,均以國事為重,經(jīng)常犯顏諍諫,恪盡職守。潔身自愛他也做到了,就其人生而言,我覺得他在智慧上是完滿的。
清代詩人錢謙益有詩寫葉向高和過百齡的棋局:“八歲童牙上弈壇,白頭旗纛許誰干,年來復(fù)盡楸枰譜,局后方知審局難。烏榜青油載弈師,東山太傅許追隨,風(fēng)流宰相清平世,誰識沿邊一著棋。”前四句說過百齡8歲便登上棋壇,稱雄幾十年,直至白發(fā)蒼蒼。詩中稱葉向高想追隨過百齡過完余生,但這些江湖的野話也只能聽聽罷了。
葉向高回福州后有一首《憩雪峰寺》之三:“存公振宗教,遁跡到茲山??菽惊q存缽,經(jīng)年只閉關(guān)。斯人不可作,流水自潺湲。一脫微名累,超然心境閑?!蹦欠N意境,又不免讓人猜測起葉向高依然愛著圍棋……
清錢大昕在弈喻中說,觀人之失易,見自己之失難,只有易地以處,平心而度之,才能公允地評價一切事物。所以,人生常常產(chǎn)生誤解。
觀棋是這樣,觀人做事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