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珮龍 王環(huán)香
自古以來有關山水畫的畫作、畫論、詩歌、辭賦如夜空群星,璀璨閃耀,這種崇自然山水為藝術之高境的審美思想已成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骨髓。這離不開幾千年來我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中敬重自然生命的基本觀念。伴隨著這種文化體系的成長,傳統(tǒng)畫論中探討生命與自然的理論層出不窮,像顧愷之的“傳神論”和謝赫的“氣韻論”等。本文探討的中心“圖真說”是荊浩在其畫論著作《筆法記》中蘊含的核心觀點。以此觀點的核心原則為基礎,是否能領悟粉彩山水創(chuàng)作的方法呢?那么通過這種分析探究,我們是否能找到“珠山八友”作品的精髓所在?這是本文探究的核心問題。
荊浩的人生軌跡大多處于晚唐與五代十國期間,在這樣社會動蕩的年代,文人紛紛選擇入山隱世,荊浩便是其中之一。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山水文化應運發(fā)展,山水畫審美也從寫實轉向寫意。荊浩的《筆法記》就是基于他幾十年來山水畫創(chuàng)作與實踐的理論專著,其借與虛構人物老叟之口道出了他的繪畫“圖真”觀念,指出繪畫表現(xiàn)的本質是“圖真”。原文中:“叟曰:‘不然,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zhí)華為實。若不知術,茍似可也,圖真不可及也?!唬骸我詾樗疲亢我詾檎??’叟曰:‘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俱盛。凡氣傳于華,遺于象,象之死也。’”
荊浩通過對答的方式將自己對繪畫創(chuàng)作的理念以更加詼諧有趣的形式表達出來,從這段對話我們可以看到,首先荊浩認為繪畫要“度物象而取其真”,要對客觀物象做出真實的描繪,“不可執(zhí)華為實”。并且,創(chuàng)作者要通過主觀的“度”,來觀察自然,能動地揣摩思考物象本身,提取其內在的“真實形象”。再者,又辯答了“似”與“真”的差異。他認為“似”只有對自然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的相似,雖然得到了形似但是沒有物象存于內在的氣質,就像脫骨的皮肉。而“真”是“氣質俱盛”的,形氣兼?zhèn)?,既有外在形似又有內在氣質,是形貌與精神的統(tǒng)一。
綜上所述,荊浩指出的繪畫理論是“圖真”,而這個“真”是“氣質俱盛”的,不但要尊重物象客觀的形貌,還要表現(xiàn)物象的精神骨骼。并且創(chuàng)作主體也就是創(chuàng)作者本人要“搜妙創(chuàng)真”,不是只機械地臨摹自然,而要強調作者的主觀能動性。用心“度”物象,融合主觀情思與客觀氣質。那么,荊浩對實現(xiàn)“圖真”提出了哪些具體建議呢?原文中老叟在一開始就提出了:“夫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币浴傲钡木唧w含義為指導,我們可以來試著提煉粉彩山水瓷畫創(chuàng)作的要點。
首先是“氣”和“韻”,原文:“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儀不俗?!焙喴忉尵褪?,所謂“氣”是以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經驗與思想感情來掌握畫筆,才能不遲疑地取得物象的樣貌。而“韻”是一種內在的、蘊涵的物象之美,所以是“隱跡”,但是這種“韻”卻是有形的,創(chuàng)作者需要將它們捕捉。并且要對各種能將“韻”表達出來的技藝技巧了然于胸,才能“備儀不俗”。
對于粉彩山水瓷畫來說,“真氣韻”考驗的不僅是作者對自然山水內在形體的捕捉能力,相比于繪制國畫難度更大,在于能將“氣韻”表達出來的工藝技巧。粉彩山水瓷畫很大一部分需要在瓷瓶、瓷碗、瓷盤等異形或曲面上創(chuàng)作,加上與宣紙不同的光滑瓷面難以取線,以及料性和燒制的不穩(wěn)定與不確定性,如此種種都對“真氣韻”的粉彩山水創(chuàng)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真氣韻”的粉彩山水瓷畫創(chuàng)作要求的主體是創(chuàng)作者本身,不僅要有豐富的經驗閱歷和能提取山水內在形態(tài)的能力,還要有能力將這些心中掌握的形貌用契合的技藝表達出來,對料性、窯爐控制、瓷面構圖等等都有一定要求。
以業(yè)內公認的近代粉彩山水的畫派泰斗“珠山八友”的作品來舉例,他們的粉彩山水畫作以濃厚的文人畫特征為著,為景德鎮(zhèn)瓷藝界乃至全國畫界都開創(chuàng)了新風,且影響至今。從“氣”的角度說,“珠山八友”區(qū)別于當時其他瓷藝人的是,他們大多具備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有一定的詩文功底,像“珠山八友”中有三人曾在鄱陽窯業(yè)學堂學習,分別是汪野亭、程意亭和劉雨岑。還有鄧碧珊、畢伯濤及田鶴仙都系統(tǒng)地學習過文化,而王琦、王大凡、何許人等幾人雖不如前幾人的文化造詣深厚,但他們也是看重文化修養(yǎng)并具備一定文化品格的人,這也是他們?yōu)楹紊朴趧?chuàng)作和推崇文人畫入瓷的根本原因?!爸樯桨擞选边@種“文氣”來源于一定的文化經驗和前衛(wèi)思想,這也奠定了他們?yōu)榇僧嫿绺母镄嘛L的基礎。
從“韻”的角度說,“珠山八友”幾人都對自然山水有著獨到的思考,他們對山水之間內在美的挖掘,以及差異性的想法思路,造就了其粉彩山水瓷畫作品中“韻”的表達。除此之外,光靠對自然山水的意境捕捉是無法將心中所想完全地表達出來的,這還需要經驗與技術的支持。就“珠山八友”來說,他們不僅有著捕捉“氣”“韻”的能力,還兼?zhèn)淞藢⑵渫耆磉_和展現(xiàn)的能力。他們雖說出身各不相同,但大多具備瓷繪基礎,且經驗豐富。既有標準紅店藝徒出身的,也有陶業(yè)學堂學生出身,還有一般手工藝人出身(王琦就為“捏面人”出身)。長時間的學習和練習使他們積累了豐厚的業(yè)內經驗,從而在他們需要傳達“氣韻”時能得心應手。
其次是“思”與“景”,原文:“思者,刪撥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chuàng)真?!彼^“思”就是要撥開物象,提取精華的形象,刪略不重要的東西,將所要表現(xiàn)的物象本身的本質特征存于腦海。把物象的大要之“形”加以“凝想”,其實這是一個分析、判斷、概括、取舍甚至可以恰當夸張的繪畫思考過程。而“真景”是要提取物象中美的因素,發(fā)現(xiàn)研究分析它的美妙之處,才可以創(chuàng)“真景”。這里的“景”可以當作動詞來理解,也就是指“勾畫風景”的意思。
要實現(xiàn)粉彩山水瓷畫創(chuàng)作的“真景思”必不可少的是“度”,也就是通過思考分析來對要繪制的自然山水做出研究。一是要簡略概括景物的根本特征,從而提取精華,通過思考想象將山水最質樸卻最具表現(xiàn)力的一面表達出來。二是要“度時因”,因時因地地對要繪制的山水對象進行分析,考慮各項影響因素(天時地利人和),才能得到“妙”處,從而“創(chuàng)真”。
以“珠山八友”中擅長粉彩山水瓷畫的汪野亭的作品為例(圖1),其所繪的山水基于自身所觀察的自然景象,通過概括、取舍,以及一定程度的夸張或改造,完成心中所想的勾畫,這便是一個“真景思”的過程。也正是這個過程,才讓汪野亭所繪制的山水具備了他獨有的特色。也即以青綠山水粉彩為風格基調,畫面氛圍優(yōu)雅娟秀,且筆意靈動,別具一格。細致入微的刻畫加上深思熟慮的構景,才能將畫面勾畫的動靜相生,這正是“真景思”的精髓所在。
最后是“筆”和“墨”,原文:“筆者,雖依法則,運轉變通,不質不形,如飛如動;墨者,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筆。”這里的“筆”我們可以理解為筆法,也就是說用筆雖然要依照繪畫通用的法則,但是不能僅僅局限在用筆法則之中,還要靈活變通,不能被物象的客觀形態(tài)所束縛,將物象的生機通過筆法表現(xiàn)出來。那么“墨”我們可以理解為畫中的層次疊加,也就是說“真墨”要有高有低有濃有淡,分析物象的淺深之處,根據(jù)不同的物象做出自然的表達,這些光靠“筆”是達不到的。也就是說,“真筆墨”不僅需要精準把握客觀的物象形態(tài),還要分析掌握物象的氣質,也要筆勢的靈活飛動,還要墨暈的自然傳神。
對于粉彩山水瓷畫來說,“用筆運墨”有一套繁復的法則。首先是用筆,畫粉彩的毛筆比普通畫國畫的毛筆要細長的多,這是為了能夠多儲存料汁。在畫的過程中,粉彩瓷要求線條每一筆都是圓潤、細致、流暢、均勻的。老師們常常把優(yōu)秀的粉彩線概括為淡、細、勻、柔、俏,這也是粉彩瓷獨有的藝術風韻所在。其次在“運墨”上,粉彩瓷雖用的不是墨汁而是彩料,但道理內涵是一致的??梢哉f粉彩瓷比其他姐妹釉上彩工藝更加深諳“運墨”之道,這是由于其獨特的“玻璃白”工藝,能將釉上彩料暈染淡開,從而擁有更多的層次,在飽和度上也更加低寡,與水墨山水的審美意蘊更加契合。一般來說,在填粉彩上色時,要先填水顏色,再用油渲染。渲染這一步是繪“真墨”的關鍵,這也是填粉彩步驟中較有難度的一段。在填好了玻璃白的底色上做深淺濃淡的暈染,將山水的陰陽向背,層次遠近完整地表現(xiàn)出來并非易事,這需要長時間的經驗積累。
還是以“珠山八友”中擅畫粉彩山水的汪野亭為例,原因是其所繪的粉彩山水在筆墨和風格上極具典型性,獨開門風。其子汪小亭及眾門生延續(xù)并發(fā)展了這一派系風格,直到今日“汪氏山水”在景德鎮(zhèn)陶藝界都獨樹一幟,名聲在外??梢哉f,“汪氏山水”在繪畫原則上是能清晰地看到“真筆墨”的表現(xiàn)的。這種說法能夠通過汪氏粉彩山水中“隨類賦彩”以及“應物象形”的創(chuàng)作原則得到印證。首先,汪野亭的山水瓷畫在運色上非常高超,按照謝赫“六法論”中的說法便是“隨類賦彩”,其粉彩山水畫作濃淡相宜,色彩運用恰如其分。像我們在上文中所見的汪野亭粉彩山水瓷畫“鄉(xiāng)村春暖”中便能清楚地看到這點(圖1),其在整體的青綠色山水刻畫中,稍加粉色和黃色點綴性地描繪了一座山腳的小屋和院落。這兩個具有沖擊性,卻又粉潤柔情的顏色給畫面帶來了滿含的生機與春色。其次,在形態(tài)把握上,汪野亭的粉彩山水也做到了淋漓盡致。就如文中所提到的“真筆墨”不僅需要將物象的氣質韻味完美的展現(xiàn),還不能忽視形態(tài)準確的重要性,不然就可能會“失真”。而我們在圖一的范例中也不難看出,汪野亭對于山川、草木、溪流、村落等物象的描繪是非常精準的,這種精準也與其用筆的方式息息相關。汪野亭的作品用線細密,在山石描繪時常用“折帶皴”的方式,這種用筆方式能完全地展現(xiàn)物象的結構,形質俱佳。
圖 1 粉彩山水《鄉(xiāng)村春暖》瓷畫 汪野亭
總的來說,用荊浩的《筆法論》來指導粉彩山水創(chuàng)作就必須要運真氣、尋真韻、動真思、繪真景、懂筆墨,方能圖山水瓷畫之“真”。從中我們也能認識到“圖真”的本質還是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與客體的統(tǒng)一,創(chuàng)作者的積累修煉是“圖真”的前提,對自然規(guī)律的認識和山水精神的提取是“圖真”的關鍵。“圖真”不僅是“畫真”而已,還要“求真”,追求生命與自然的關系就是“真”的藝術內核。
或許也正是因為“珠山八友”既不屬于傳統(tǒng)工藝派的瓷藝家,也不局限于傳統(tǒng)文人派的畫家,才使其能將“真氣韻”“真景思”“真筆墨”的精髓和諧統(tǒng)一起來,并創(chuàng)立新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