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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火

    2022-08-15 00:48:13
    鴨綠江 2022年15期
    關鍵詞:大倉大風日本

    曉 寒

    位于太子河北岸本溪湖的后山北溝,原本是個無名荒溝,清朝末年隨著闖關東流民的不斷增加,一些山東人河北人,發(fā)現(xiàn)這里依山傍水、避風朝陽,是難得的棲身之地,便搭棚蓋窩落腳安身,開荒種地捕魚打獵,原來就有泥瓦、燒窯、打鐵手藝的也重操舊業(yè),一時間七行八作,還顯出來點興隆的樣子。

    后來,打鐵的人家發(fā)現(xiàn)離這不遠的歪頭山、廟兒溝居然有鐵礦石,還是露天的,不用開采,去了就揀。特別是廟兒溝的礦石含鐵量極高,黑乎乎的礦石在太陽地里反射著點點亮光,俺的天爺!闖關東的人旁的沒有,力氣有的是,就帶著干糧,使獨輪子車往回推,自己個做土爐子煉鐵,自家用。

    要說用土爐子煉鐵,這溝里首屈一指當數(shù)王二墩家。王家世代打鐵,爺爺一家從山東過來的時候,王二墩還沒出生,他是落腳后才出世的。不過,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王二墩天生就是一個打鐵匠,一記事就知道撒尿和泥糊鐵圪垯。王家煉鐵有絕活,采礦石也識貨,揀來上等的礦石,先使鐵棍子撬,撬出縫來,往里塞黃豆,再灌水,而后用黃泥糊住,黃豆在水里一泡就脹了,那勁可不小,就把礦石給脹裂了。還一個辦法,就是先把礦石在火上燒,然后使冷水澆,一熱一冷,那礦石就破裂了。

    王家煉鐵也有絕活,用坩堝煉。坩堝用黏土做成,圓柱體,一尺半的腰圍一尺半高矮。煉鐵的時候,先把鐵礦石和木炭裝進去,用黏土包糊上,就像咱東北人做大醬塊子似的,王二墩家人管這個叫作“罐肚子”。先架好木炭,再把罐肚子在上面排列好,然后點火燒,整整燒一宿,就把罐肚子里的礦石燒化了,第二天等它涼了,再把它上面的部分砸開,把鐵圪垯從里頭取出來。這些都是王家祖?zhèn)鳌?/p>

    按理說,祖?zhèn)骶驮撁夭皇救???墒遣恍醒?,你做別的可以背著外人,整宿整宿地點火燒罐肚子不能在屋里呀,別人就來賣呆,一琢磨,就學去了。你想呀,這礦石、黏土、木炭哪樣都能弄來,老天爺賜飯碗,誰不端?于是家家照做人人效仿,一到天黑,這溝筒子里點燃的罐肚子成千上萬,爐火通明,遠遠望去,星星點點,整個山溝似天上的銀河,蔚為壯觀!就因為這,這無名的荒山溝也有了名字——明山溝。

    今晚,王二墩同往日一樣點火燒罐肚子。一溜一溜幾十個罐肚子擺在院子里,下面燃著融融的火炭,不時“噼啪”爆出的火星劃出亮亮的弧線,在黑夜里煞是好看。

    王二墩覺著院子里好像進了人,回身看時,果然有兩個陌生人站在身后,正盯著罐肚子看。

    你就是王二墩?問話的人笑容可掬,像個體面人。

    嗯。你找我?王二墩應著,一邊打量眼前的人。兩個人都穿著半截呢大衣,戴禮帽,沒說話的個子挺矮,說話的這個鼻梁上架著副金絲邊的眼鏡。

    這就是灌……?

    罐肚子。

    噢,罐肚子。聽說你家罐肚子煉出來的生鐵最好?

    那是,我家的鐵打出來的鐮刀、斧頭、鏵犁頭,周圍好幾里地都出名,開春以后訂貨的有的是!王二墩心想,這倆人肯定是客商,先過來看貨的。

    可這兩個人沒說買也沒說不買,就是一勁地問這問那,還要王二墩把罐肚子煉鐵的訣竅告訴他們,王二墩可就絮煩了。二墩爹聽見院子里有動靜出來聽了幾句,就接話說,二位客官,那些個都是俺們家上輩子傳下來的,不能外傳。你們想訂貨呢就訂。

    噢,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是株式會社本溪湖煤鐵公司的人,這位就是公司的董事長大倉喜七郎先生,說著還遞過來一張名片。他身旁始終沒說話的矮個子很禮貌地摸著禮帽向二墩爹彎了彎腰?!敖鸾z邊眼鏡”繼續(xù)說,大倉先生對您早有耳聞,今天慕名而來,想親眼見一見這神奇的罐肚子,更是想邀請王先生父子到本溪湖煤鐵公司去上班,不知王先生肯不肯屈就。

    王二墩爺倆給說得直愣神,一時不知怎么回話?!把坨R”說,王先生可以考慮一下,可以隨時去找我們。他指了指身后的廠區(qū),這時恰好煉鐵廠的火車拉著大鐵罐子往太子河里倒鐵??,火紅的爐渣映紅了半邊天。

    走的時候,大倉在王二墩家的院墻前停下了,用手摸著墻上的廢罐肚子,左看右看。煉完鐵的廢罐肚子特別結實,明山溝里的人家就用它砌院墻,砌出來的院墻也特別牢固。這溝里有句話,說是“罐肚子砌墻墻不倒”。大倉嘰里咕嚕地說了句什么,“眼鏡”就轉過身來笑著說,王先生,大倉先生想買一個罐肚子。二墩爹隨口說,院墻根那一堆呢,隨便拿。

    二墩過去挑了一個大致完整的遞給“眼鏡”。大倉點頭哈腰,用有些生硬的中國話說,謝謝,謝謝。順手從里懷掏出一張鈔票塞到二墩爹手里,一邊說,金票地給。

    王二墩爺倆回到屋里,就著煤油燈火苗看了看那張金票,不由嚇了一跳,那是一張面值十元的金票,要知道,這金票可比奉票值錢多了,二墩的叔下煤洞,整天擔驚受怕,一個月掙的奉票也換不來這張金票呀!俺的天,大倉可真是財大氣粗!二墩爹說了大倉要請爺倆去廠子里上班的事。二墩娘說,那好呀,一個廢罐肚子就給這老多錢,那要去上班,說不上給咱多錢哩!

    坐在炕里抽著黃煙的二墩爺說,可別尋思得太簡單,小日本鬼兒小日本鬼兒的,可詭道著呢。我想起來了,這個大倉喜七郎是張作霖被炸死那年過來的,那年正好他爹大倉喜八郎也死了,他是過來接班的。那天本溪湖火車站敲鑼打鼓放鞭炮,接來的就是他。

    二墩說,他爹叫喜八郎,他叫喜七郎,不差輩兒了么?

    二墩爹說,日本人就那么起名,俺就管不著了。明天呢,咱先到廠子里看一看,行呢就干,不行咱就回來。我這心里不托底,總覺著這倆人斯文的背后藏著辣和陰。

    二墩爺說,嗯。記住,咱那家傳的訣竅可不能告訴他們,日本人是什么東西,俺可是領教過。

    一早就咸菜喝了碗苞米面糊涂粥,二墩就跟著爹下山出溝,直奔煤鐵公司鑲著白瓷磚的辦公樓。傳達室的人一瞅名片,好像知道這件事,直接引著上樓見吳祺仁。吳祺仁是那個“金絲邊眼鏡”印在名片上的名字,不過二墩在心里依舊叫他“眼鏡”?!把坨R”領他們來到大倉喜七郎的辦公室,依然很客氣,讓他們坐沙發(fā),還沏了茶。大倉嘁哩哇啦地說,“眼鏡”就翻譯,說請你們來,不是讓你們當普通的工人,到爐前去干活,而是要特意設計一個小型的冶煉爐,由你們領幾個人,煉一種特殊的優(yōu)質生鐵,工錢要比別的工人高,如果煉成了我們想要的那種優(yōu)質鐵,還會給你們大大的獎賞……

    這時,就聽遠處傳來一陣陣轟轟隆隆的聲音,是汽車馬達?是火車輪子?還是地震?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大。驚恐的瞬間,大倉和“眼鏡”奔到窗前,二墩也跟著站起來向窗下望去,是上千的人正往這邊來,個個渾身上下黢黑,就眼睛和牙齒是白的,走在前邊的抬著兩扇門板,上面躺著人,臉上蒙著布,是死人!

    大倉和“眼鏡”用日本話嘰哩呱啦地說著,神色緊張?!把坨R”轉身對二墩爹說,你們先回去吧,過后我們再聯(lián)系。這時有人敲門進來,報告說是煤礦工人罷工了,原因是今早在二號坑日本監(jiān)工打死了兩個工人。“眼鏡”讓他一會兒細說,就讓另一個人趕快把二墩父子從一樓的側門送出去。

    二墩和爹繞出廠區(qū)拐進明山溝,上了山坡回身望去,看不清什么,卻能聽見一陣陣呼喊,那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后來聽清了,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山坡上的人越來越多,都在翹首瞭望,懸著心牽掛著家人,這溝里的男人們幾乎都在煤礦、高爐、耐火廠、選煤廠、發(fā)電廠上工。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廠區(qū)后山那邊響起了槍聲,人們的心都顫動起來。天色向晚,夜幕降臨,整個廠區(qū)一片漆黑,顯然是電源被切斷了。這明山溝里也是一片漆黑,誰家也沒有心思去燒罐肚子了。

    二墩叔就在煤礦上工,天黑后一直沒回來,二墩和爹就摸黑去叔家,陪著嬸和弟弟妹妹們坐等。直到小半夜的時候,疲憊不堪的叔才闖回來,也不洗手臉,一頭扎在炕上。緩了一氣,喝了碗水吃了塊窩頭,才顧得上說話。二墩叔說,今早一上工,剛下到坑底,那個日本監(jiān)工巖喜伍藏就來找茬兒,說俺們昨天消極怠工。大伙也沒服,就七嘴八舌地跟他理論。咋回事呢?昨天不是開工資嘛,咱們一算,合著每人每天還沒開上奉小洋七毛錢。誰都知道,現(xiàn)在是金票增值,奉票貶值,這還不說,昨天開工資不發(fā)錢,發(fā)的是實物券,咱們得拿這實物券到那些把頭開的商店去買東西,這咱們不是又被扒層皮嗎?這還讓人活不?大伙就吵吵,那日本監(jiān)工平時都橫慣了,這會兒掄起鎬把就打,幾下子就把最前邊的兩個人打倒了。大伙上前一看,那人腦袋都給打開了,當時就不行了。這下就引起眾怒了,就要收拾那個日本人。巖喜伍藏見勢不好,轉身跑了,大伙就都從井下上來。所有人都知道了,都怒不可遏,就抬著工友的尸首去找大倉算賬。

    二墩爹說,你們一開始只是煤礦那些人吧?

    二墩叔說,是,后來,煉鐵廠這邊的人也參加了,到下午那陣子,一共能有四千多人。

    二墩爹問,你們誰是領頭的?

    二墩叔說,沒有領頭的,就是一哄而起,日本人打死了人,惹了眾怒了。后來,大倉派人在樓上喊,叫俺們選代表上樓說話,俺們就選了五個人,煤礦這邊三個,煉鐵這邊兩個,讓他們當代表上樓去說話。他們代表俺們說了四條,第一條是打死了人要償命,嚴懲兇手;第二條是要增加工資,每人每天起碼得漲奉票兩毛,不能拖欠,不能發(fā)實物券;第三條是要求每天干活的時間不能超過八個鐘點,到點就下工;第四條是今后決不準打罵工人。大倉也不痛快答話,一個勁兒地講條件,就僵持著,直到下午兩點多鐘,發(fā)電廠的工友就把電源給他掐斷了,這下子大倉懵了,趕緊派人送信調來了日本警察,工人們也沒服,就跟那些個日本警察頂著。

    二墩爹問,那后來打槍啦?

    二墩叔說,你聽俺說呀。俺們不是把電斷了嗎?到處一片漆黑,很多人就沖到制料科,圍住日本職員,把平日里欺壓俺們打俺們的日本人和把頭,還有那些個二鬼子,使鎬把一頓暴打。有人報了信,這邊的日本警察就往天上放槍,俺們就同日本人打,什么鐵鍬、鎬把、木棒,全上,打傷了好幾個日本警察。日本人就激了,沖著人開槍,俺們就往后山上撤退。后來又來了一大批日本兵,是從安奉鐵路沿線調過來的。日本兵抓不到罷工的工人,就沖向后山的“大房子”。

    二墩知道,叔說的“大房子”就是后山坡上一排排的工棚子,從關里過來的單身勞工們的住處,簡陋破敗,夏天漏雨冬天漏風。

    二墩叔說,當時,“大房子”里有一些沒參加罷工的工人。工人堆里,也有些膽小怕事的,也有耍滑頭的,你們罷工我也不參加,沒我的事兒,成了,我也跟著漲工資,敗了,我也不吃虧。沒想到,日本人可不管那一套,抓不著罷工的就抓沒罷工的,反正是中國人就抓你。從“大房子”里跑出來的人說,日本兵沖進“大房子”,二話不說舉槍就刺,當時就刺死了七個,刺傷的就多了去了,有四五十。后趟房的羅二就給刺死了。

    ?。《蘸投盏@得險些跳起來。羅二是二墩叔一起下煤洞的工友,膽小怕事,啥都不敢靠前。二墩叔說,俺跑回來的時候,羅二的娘和他哥站在溝口,上來就問羅二,俺說沒見著。就有人說他到“大房子”去了,他哥就同俺去找。進了“大房子”,俺的娘哎,那個慘呀!找到給刺死的羅二,那血呀,肚腸子都給挑出來了,流了一堆,俺和他哥卸了塊門板把他抬回來了。

    二墩爹說,那,咱們過去看看吧,都是一塊堆兒闖關東過來的。

    二墩叔說,看是看,俺可不敢靠前了,太嚇人了。唉,罷工罷工,拿命換啊?往后哇,可不敢哩,不敢哩!……

    過了一段時間,“眼鏡”吳祺仁帶著人又來二墩家找爺倆,條件是二墩開成年人工錢,而且每天還多開兩毛奉票。二墩就去上工了。二墩爹沒去,因為工錢不多給,只是說煉出了合乎日本人要求的優(yōu)質鐵,才給獎勵,那誰去?那不等于拿家傳的煉鐵訣竅去跟日本人換錢嗎?還得整天價叫人管著,不能干。二墩爹就還自己在家開鐵匠鋪。二墩向“眼鏡”推舉了羅三。羅二死后,家里少了個掙錢的,生活難維持。二墩說羅三是個燒罐肚子的好手,吳祺仁眼鏡后面的一雙小眼睛眨巴了好一陣,答應說,他來可不能開成年人的工錢,半大小子只能當半個人用,開一半的工錢。

    日本人專門設計建造了一座一爐只能煉20 噸生鐵的小高爐,讓二墩領著一撥工人干,礦石和炭都挑好的供,轉眼一年多過去了,還是沒煉出日本人要求的那種優(yōu)質生鐵。每次出鐵,都有專門的日本職員取樣化驗,進行分析。日本人就是不放棄,還真有股子邪勁。

    又是深秋,山城本溪湖的早晨和傍晚已經涼氣襲人,放眼望去,原本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巒,已經變得蒼黃,馬路兩邊枯萎的樹葉和干燥的塵土,不時地在秋風里翻卷飛揚。

    下工的時候,羅三卻不走。往常,羅三上工下工都跟著二墩,像個尾巴,可最近一段,動不動下工以后就沒了影。二墩心里不踏實,就問他怎么回事,羅三支支吾吾不肯說。二墩有些生氣了,說,你是不想干了吧?不想干就別來了!

    羅三立馬慌了,說,不不不,我不干靠啥活?我娘……

    二墩問,你什么事背著俺?

    羅三只得照實說了。原來“大房子”里有“說書的”,說得可好聽哩,啥岳飛槍挑小梁王,精忠報國;啥穆桂英掛帥,楊家將滿門忠烈……今天又是說書的日子,羅三要去聽書。

    二墩“猴”他一眼說,這好事你咋瞞著我?

    羅三委屈地說,這可不是我,是別人不叫你去,說你是日本人的紅人,開工錢都比別人多。

    二墩真生氣了,說走,我偏要去,走!就拉著羅三往后山的“大房子”走。早就知道“大房子”,可還是頭一回來。“大房子”建在煉鐵廠后邊的南山坡上,是用水渣磚砌的高墻房子,只有一面墻開有小門小窗,里面是二層的上下鋪,用圓木頭支起來的,像是巷道里的棚子,特別擁擠。要是夏天,里邊悶熱透不過氣來,滿屋子蒼蠅蚊子。自從那次罷工以后,日本人害怕新來的工人逃跑,就讓新工人睡上鋪,夜里把梯子一撤,還派那些二鬼子監(jiān)視。二鬼子就是工頭,很多人是被騙來的,也很友好,但個別的,是工人里邊的敗類。

    羅三把二墩介紹給“說書的”,那人說,噢,你就是王二墩?我知道,要不我還想叫人找你呢,你就來了。

    二墩就又狠狠地“猴”了羅三一眼,羅三愧疚得不敢瞅他?!罢f書的”示意二墩就坐在他身邊,對大伙說,前幾回,都是我說,你們大家伙聽,今兒個換換人講,我自己講沒意思。大伙說,咱也不會呀,說啥呀?“說書的”說,就講你們經歷過的事兒,什么都行!沉默了一會兒,“說書的”朝身邊一個四十多歲的勞工說,老柳,你不會唱嗎?你代表山東幫來一個。老柳操著濃重的山東話說,俺就會那么幾句,平時唱著解乏的。那俺就唱,不許笑話俺呀!老柳唱道:

    一九三七年

    日本人進了關

    先打那盧溝橋

    再攻山海關

    火車道修到濟南啦嗯哎呀

    …………

    老柳唱完大伙都說好,有味兒,唱出了山東的特點。有人推出一個漢子,說讓他代表咱河北幫來一個,“說書的”就帶頭給他鼓掌。河北漢子說,我姓孫,是河北滄州的,一開始到廟兒溝采礦,受不了了,就跑到這來了。老孫唱道:

    一進廟兒溝

    兩眼淚交流

    吃的橡子面

    披的麻袋頭

    干的牛馬活

    隨時遭毒手

    鬼子漢奸吃人肉

    早晚都得把命丟

    …………

    老孫唱得“大房子”里鴉雀無聲,有人悄悄地抹眼淚。猛然,有人高聲罵起來,日他祖宗的!當初,俺們都是被騙來的,結果到了這是身無分文,又有電網圍著狼狗看著,日本人、漢奸把頭太狠啦,咱早晚得把命搭上!

    是呀!咱們被騙招過來,全都住在鐵廠旁邊的“苦力村”里,席子搭成棚子,鋪點稻草就是炕,吃的是發(fā)了霉的苞米面、橡子面,干活沒水喝,只得喝臭水溝里的臟水。想跑也跑不了,四周是電網崗樓、狼狗、上著刺刀的大槍,簡直是地獄呀!

    我們幾個都是熱河農村的,前年,日本人和漢奸假說召集開會,一下子抓了我們一百多人,刺刀逼著去火車站,進了悶罐車,就“咣當咣當”地跑,多長時間也不知道,一下車就到這來了,逼著下煤洞。一天干十四個鐘頭,累得實在挺不住了,稍歇一會兒,被二鬼子發(fā)現(xiàn),鞭子、洋鎬把立馬就掄上來。那個叫巖喜伍藏的日本監(jiān)工最狠,發(fā)現(xiàn)誰歇一會兒,也不吱聲,掄起洋鎬把,專打人腳踝、膝蓋,太狠啦!有的人累得干著活忽地就倒下了,就過去了!

    咱這本地人也一樣呀!日本人領著漢奸到處抓人,撿破爛的、要飯的、偷吃大米飯的,得誰抓誰,罪名都是什么“國事犯”“浮浪犯”“思想犯”“經濟犯”,反正想抓你就隨便安個罪名,有時候抓進來的就是老百姓,日本人需要大量的勞工,抓來人,就關進“明生隊”當勞工。

    什么他媽的“明生隊”,就是大牢房!那些個從戰(zhàn)場上抓的國軍、八路軍的俘虜,讓他們戴著手銬腳鐐端鐵簸箕,推轱轆馬子車。夜間,經常能聽到犯人的慘叫,水牢泡,凍冰棍,皮鞭抽,灌辣椒水,壓杠子,烙鐵烙,滾地籠,坐老虎凳。特別是凍冰棍,把人在數(shù)九寒冬吊在“明生隊”門口那棵大柳樹上,往人身上澆涼水,直到把人活活地凍死。

    還有大水牢,專門折磨那些“思想犯”和“政治犯”,水牢長有兩米,寬有一米半,水齊腰深,冬天放進去山泉水,再把“犯人”扔進去,用不了多長時間,人就凍昏了,有的就凍死了。“明生隊”里有我的一個老鄉(xiāng),下煤洞有一天腳被砸壞了,很重,當時就昏了,把頭就命人把他抬出去,扔進了萬人坑。

    要說那萬人坑,可是太慘啦!那年,咱這“大房子”里來了霍亂病,死的人多呀,有的人還沒死,還臥在這“大房子”里,就被活活地拖出去,扔進死人堆,怕傳染吶!一開始死人用活底棺材抬,后來抬不過來,就用席子一卷,再后來席子也不夠用了,就使麻繩子、鐵絲子把尸首四肢一捆,中間杠子一穿,抬上山一扔。

    咱們在井下挖煤,要是遇上“片幫”,死了人,日本監(jiān)工就把尸體和煤矸石一起裝進礦車,推到矸石場,小車一翻,連人帶煤矸石一起翻下坡去。有的人死了,漢奸、把頭還要扒下他們的衣裳,到舊貨攤上賣錢。

    霍亂流行那些年,每天有三十多個板車往山上運死尸,一車裝三個,扔進萬人坑。那次傳染病后,這“大房子”變得空蕩蕩的,但不久,新抓來的勞工就又把“大房子”住滿了……

    “快洗腳,你個臭腳丫子!”

    突然,“大房子”外傳來放風工友的喊聲,那是暗號,是報告二鬼子工頭來了。每天下工到睡覺前,工頭們去吃飯換班,是個空檔。“說書的”說,今天就到這,明天接著說。

    趁亂,二墩和羅三出門溜了。

    后來,二墩就總去“大房子”,為的是“聽書”。工友們說到罷工、反抗的事,都說,日本人、漢奸把頭實在可恨,可是咱們干不過他們呀!“說書人”說,過去,咱們工人是一盤散沙,沒有組織,今后,咱們得抱成團兒,擰成勁兒!工友們說,那你就當頭兒吧,你見識廣,有主意,你就是咱們的主心骨!

    戰(zhàn)爭在不斷升級。一批又一批的“特殊工人”被送到南山,住進了不斷擴建的“大房子”?!疤厥夤と恕笔侨毡厩致攒娫陉P內戰(zhàn)場上抓到的八路軍、國民黨軍的戰(zhàn)俘,他們上工收工都有日本兵端著上刺刀的大槍押送,生活備受虐待,干最危險最累的活。因為他們的到來,“大房子”也被層層電網包圍,周圍還修了炮樓,夜里有探照燈。

    隨著戰(zhàn)事的緊張,日本人對特殊鋼的需要也越發(fā)急迫。興許是以為二墩年紀輕,單純好控制,吳祺仁允許他到廟兒溝去挑選優(yōu)質的礦石,或者直接到井下去選一些上好的煤塊,用以煉成焦炭,再用來煉鐵。不過二墩可不能讓日本人煉成他們想要的優(yōu)質鐵。“說書的”特意對二墩說,二墩,你知道日本人讓你給他們煉什么鐵嗎?是低磷鐵,那可是軍工生產的必需材料,世界上能生產這種鐵的國家就幾個,主要是瑞典。以前,日本的軍工廠都是從瑞典進口,到現(xiàn)在,日本人自己生產的低磷鐵質量也不行。你要是給他們煉出了低磷鐵,日本人就能煉出特殊鋼,然后就用特殊鋼造槍炮造坦克造軍艦,反過來打咱們!你說,你能給他們煉成嗎?

    “說書的”名叫張實富,聽說是從熱河過來的,工人們都聽他的。其實,二墩自來也不想給日本人煉成。二墩家煉鐵,用罐肚子只是頭道工序,接下去,要用花崗巖做的小爐子,把從罐肚子里取出來的鐵圪垯,反反復復地再煉好幾遍,去掉很多的雜質,再煉時也不用木炭,而是用焦炭,焦炭是用本溪湖煤礦二號坑底的一種含磷低的煤塊燒煉的,這樣煉出的優(yōu)質生鐵叫“海綿鐵”,用海綿鐵才能冶煉出優(yōu)質的特殊鋼。這些個,二墩能讓日本人知道嗎?不但不能讓他們知道,還要搞破壞。二墩瞅準時機,就偷偷地往小高爐里放些雜質,絕對不能讓日本人成功!

    倒是因為二墩行動自由,他為張實富做了不少的事,尤其是“大房子”這邊同廟兒溝“明生隊”那邊的聯(lián)系。有時候送信,有時候帶東西。送信都是縫在衣裳襟里,帶東西也都藏得嚴嚴實實。有一回,帶去的竟然是幾只“老君爺?shù)鸟R”——就是活老鼠,井下的行話,神神秘秘的。二墩也經常把他聽到看到的事向張實富說。那天黃昏時分,二墩在廟兒溝的北山坡,親眼見日本人槍斃中國勞工,當著所有勞工的面。被槍斃的兩個人都是國軍戰(zhàn)俘,是逃跑被抓回來的,那天中午,在礦山632 臺階采礦場,一名“特殊工人”趁著日本監(jiān)工不注意,用洋鎬照著他后腦勺就是一下子,搶了他的王八盒子,帶著六七個“明生隊”的人鉆進了樹林,鬼子后來抓到了兩個。臨開槍前,那兩個骨瘦如柴的年輕人站得溜直,高喊“中國萬歲”。

    其實,煤礦這邊井下的勞工動手的事更多,隔一段時間,就有日本監(jiān)工、漢奸、二鬼子“失蹤”,包括那個打工人最狠的日本監(jiān)工巖喜伍藏。啥叫“失蹤”?就是被勞工給打死了,這在井下更方便,單個的監(jiān)工漢奸、二鬼子到了井下,說不定從哪飛過來一塊大泡石,或者后腦勺挨上一鎬把,隨后被撈到“老巷”,也就是已經采掘的坑道一埋;要么找個地方造個假塌方的事故現(xiàn)場,行話叫“片幫”,就把尸首處理了?,F(xiàn)在,那些把頭、監(jiān)工誰也不敢單個往前上,對勞工們的惡行也收斂了不少。

    春夏秋冬日月輪轉,又一個冰雪隆冬的季節(jié)。有一天,張實富把二墩叫到“大房子”外邊一個背靜處,小聲說,二墩,半年前,日本人操作的最大的那座五噸電爐,造成漏包事故停產,到現(xiàn)在還沒恢復生產,當時,是不是你把鋼水包的絲扣擰開的?

    二墩忍不住得意,你咋知道?

    張實富朝二墩豎起大拇指,你恨日本人。當年,你爺爺帶著你們全家從山東闖關東過來,落腳在安東省的桓仁縣,后來因為你們家的鐵匠鋪給抗聯(lián)打了一批大片刀被漢奸告密,日本人來抓人,全家逃進山里,鬼子燒了你家的房子,你們全家就到這來了。

    二墩驚得瞪著眼睛,你怎么啥都知道?太厲害了,我是服你了,你們這伙子人!

    張實富笑了笑,不是“這伙子”,是組織。

    組織?反正,你們這……組織,精明,能干大事!今后,你們凡是用我干什么,就說話!

    你已經為我們做了許多事,我們已經考驗你快一年了。你愿意參加我們的組織嗎?

    我?你們愿意要我?!我……沒說的,愿意!

    小點兒聲。明天,你到井下的二號坑底,我在那等你。

    二墩去礦燈房取了燈牌提了盞礦燈,往頭上扣了頂柳條帽,順著大斜坑下去到了井底電車道二坑的坑口,張實富正等著他,二墩就跟著他往漆黑狹窄的巷道里走。巷道里隱約傳來一陣動靜,漸漸地近了,他側起耳朵細聽:

    大家呀么齊使勁兒那么呼嗨

    不使勁兒是小舅子呀么呼嗨

    瞅瞅有沒有黃皮子呀么呼嗨

    一麻色兒都是煤黑子呀么呼嗨

    麻溜兒揀點兒煤矸石呀么呼嗨

    讓狗日的拿去燒吧呼嗨

    燒炕崩掉他的狗卵子呀么呼嗨

    低頭悶氣別言聲啊哎嗨哎嗨喲嗨

    早晚有一天那么呼嗨

    送狗日的下東洋呀么呼嗨呼嗨

    …………

    他們來到一個僻靜處,那是個枕木和圓木樁子支把起來的小巷子窩,頭頂上搪著的一根枕木上釘個鐵鉤子,張實富把手里的礦燈掛上去。今天在井下值班的“把頭”是維修電工田大風,敢情他也是“組織”里的人。田大風說,放風的都安排好了,放心吧。二墩指著田大風后背悄聲說,他可是日本人的紅人呀!張實富說,他是咱們黨支部的組織委員。田大風可能是聽見了,回頭朝二墩笑一笑,露出兩顆虎牙。

    張實富從里懷拿出一面旗掛在礦燈后面的枕木上,他告訴二墩,旗幟上的標記是鐵錘和鐮刀,代表工農聯(lián)合,這是黨旗,你要參加的組織叫共產黨,你要面對黨旗宣誓。張實富拿出筆紙,寫了二墩還有他爹娘的名,家住哪,還有什么親屬,都是做什么的,讓二墩蘸紅印泥按了手指印,然后讓他面對旗幟站直,舉拳過肩,跟著張實富一句一句地宣誓:“……保守黨的秘密,對黨有信心,百折不撓,永不叛黨……”

    田大風對二墩說,王二墩同志,黨員每月要交黨費。二墩說,俺知道,向黨表示一份心意。田大風說,宣誓的誓言里雖然沒有,但對每個黨員還有兩條要求,一是不貪污,二是不亂搞女人。二墩羞得滿臉通紅,說,俺哪會干那事!又問,什么是貪污?田大風說,就是把公家的錢往自己腰包里揣。二墩氣得瞪圓了眼睛說,那成什么人啦?做人都不夠,還黨員?

    接下來開會,田大風從外面叫進來好幾個人,個個衣衫襤褸,渾身漆黑,陷在眼窩里的白眼球分外顯眼。張實富說,現(xiàn)在,歐洲戰(zhàn)場上,德國人已經窮途末路,東方戰(zhàn)場上,日本人也快要完蛋了,我們已經望見了勝利的曙光。我們的組織日益壯大,工友們越來越團結。我們要等待時機,準備武裝行動。不過,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小心謹慎,這期間,無組織的小規(guī)模的逃跑不要進行,以免驚動敵人,引起他們的警覺。要加大破壞力度,優(yōu)質生鐵決不能煉成,堅決阻止日本人煉成特殊鋼!加強同廟兒溝的聯(lián)系,要在“明生隊”里加快發(fā)展組織。

    田大風說,“明生隊”的電網維修工劉福來,他的崗位太重要了,得盡快發(fā)展他,那邊的人已經考驗他很長時間了,他仇恨日本人,鬼子差不點兒把他打死,他腦袋上現(xiàn)在還留著個大坑呢。張實富點頭同意。

    有人說,和王二墩在一起的羅三也不錯。二墩興奮地說,對,他哥就是讓鬼子拿刺刀挑死的,他爹是那年瓦斯大爆炸讓日本人活活悶死在井下的,后來被埋在肉丘墳里了!田大風說,羅三有時候膽子小,遇事兒缺主意,咱們以后多鍛煉他,培養(yǎng)他。

    張實富說,我們不單單要發(fā)展黨組織,還要建立工會,讓所有的工友都加入工會,這樣,我們的力量就大了!

    大家聽得興奮,不由鼓起掌來……

    身為組織里的人,二墩后來才知道,其實咱們的組織就像山上的礦、地下的煤,早就有了。當年奉天特委派李兆麟化名李烈生,侯薪化名侯維民,到本溪湖煤鐵有限公司來,后來又派來了孫已泰,李兆麟是書記,孫已泰是組織委員,侯薪是宣傳委員,秘密成立了“本溪湖工作委員會”,后來,根據(jù)奉天特委的指示,改為“中共本溪湖特別支部”。他們明里都是“煤黑子”,都住在“大房子”里。張實富和田大風就是他們發(fā)展的秘密黨員,現(xiàn)在張實富是書記,田大風是組織委員,宣傳委員名叫彭少球,原本是關里八路軍的營長,現(xiàn)在廟兒溝的“明生隊”。李兆麟是遼陽人,這個人很了不起,是中共北滿省委的主要領導,東北抗聯(lián)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在這里建立起黨組織后,他們就都被上級組織秘密地調走了。二墩曾問過田大風,說張書記、你,都是干大事的人,可平時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這真叫能耐,怎么練的呢?田大風齜著虎牙說,這叫“韜光養(yǎng)晦”。見二墩愣神,就拍拍他說,你慢慢就懂了。

    淫雨霏霏,雷聲隆隆。雨時大時小,已經連續(xù)下了四五天,煉鐵廠外的那條小河,水早已漲滿了河床,渾水翻著濁浪,狼奔豕突般沖向太子河。河岸上,除了狹窄的柏油路外,到處是污泥濁水,泥濘不堪。連日陰雨,罐肚子已無法點燃,到了晚上,整條明山溝漆黑死寂。

    夜深人靜,“大房子”外黢黑一團。雨又大了,嘩嘩啦啦,不時有雷聲從遙遠的天邊滾過來。電網下似乎有動靜,西北角崗樓上的探照燈唰地亮了,像巨獸恐怖的獨眼,賊亮的光順電網掃過去,又掃回來,反復了多次。傳來幾聲老鼠“吱吱”的叫聲。探照燈熄滅了……

    二墩跟著張實富跑回“大房子”,脫下透濕的臟衣裳,“啪唧啪唧”扔在地上,用臟兮兮的毛巾擦腦袋,再撿起地上精濕的衣褲擰干,晾上,爬上大鋪。二墩再難入睡,他感覺肌膚滾燙,靈魂在蒸騰。

    昨天白天,田大風讓二墩帶信給張實富,約定下半夜兩點到三點拉電網電閘,這邊抓緊行動。張實富領著二墩用“老君爺?shù)鸟R”試電網,使一條長跳板翻越成功,一出一進來回只用了半袋煙工夫。試驗成功,張實富開始做武裝行動方案,組織機構,分發(fā)武器和工具,特別是用來掐斷電網的大鐵鉗,約定聯(lián)絡暗號,確定集結地點……他又派二墩去廟兒溝給彭少球送信,讓他們抓緊準備,穩(wěn)妥后再約定同一時間行動……那些日子,王二墩胸中激蕩,感覺這個比地下深處的巷道還要暗無天日的世界馬上就要垮塌了,浩渺的天空即將曙光乍現(xiàn)。

    這一天來得好像很突然——1945年8月15日!

    頭天晚上,張實富發(fā)現(xiàn)日本人在“大房子”下面的南山根焚燒文件,判斷他們即將垮臺,于是馬上召開支委會,決定實施武裝行動。

    果然,剛下井不長時間,王二墩就風風火火地下來了,見到張實富就喊,日本人投降啦!日本人投降啦!

    真的?!張實富追問道。

    王二墩喊,外面滿街的人,冒著大雨慶賀呢!

    張實富揮手高聲道,王二墩,你去告訴田大風,我們所有的黨員,分頭組織所有的工友,立即拿上武器、工具,馬上到“大房子”下面的南山坡集合!

    警笛拉響了!

    工人們潮水般涌向南山坡,手里都拎著家伙,鎬把、鋼釬、大錘、鋼筋棍、鐵鍬,五花八門,南山坡上黑壓壓足有四五千人。真是絕了,連日陰雨,從昨天到今早又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暴雨,可現(xiàn)在天晴了,還出了太陽。

    站在高處的張實富激動萬分,高喊:工友們,今天,日本天皇已經宣布無條件投降,我們的抗戰(zhàn)勝利啦!

    山坡上發(fā)出山洪似的歡呼。

    張實富繼續(xù)高聲道:工友們,我宣布,我們工人糾察大隊正式成立!我們早已做好準備的武裝行動就從現(xiàn)在開始!下面,我們分成三路行動,煤礦一井、二井、三井為第一路,由我?guī)ьI,去收繳日本守備隊;四井、五井、六井為第二路,由田大風帶領,去接管鐵路警察局;煉鐵廠為第三路,由王二墩帶領,去收繳滿鐵株式會社本溪湖支社倉庫里的槍支彈藥。收繳后,第一路,負責守備太子河上的安奉鐵路大橋、公路大橋和本溪湖火車站,以及市區(qū)的交通要道;第二路迅速返回煤礦,占領各個部門,守住所有的井口;第三路迅速返回煉鐵廠,回到各自的崗位,嚴格把守,特別是供電所、兩座高爐和一座焦爐!田大風、王二墩,你們要同我保持密切的聯(lián)絡,隨時派人向我報告情況。羅三,羅三在哪?

    羅三喊,我在這!

    張實富說,交給你個重要任務,你馬上跑去廟兒溝找彭少球,把這里的情況告訴他,讓他馬上組織行動!

    滿臉黢黑的羅三瞪著白眼呲著白牙高叫,保證完成任務!

    張實富高喊:開始行動!

    工人糾察大隊分作三路,轟轟隆隆散去,如暴雨,似滾雷,更像洶涌咆哮的洪水。

    日本守備隊顯然接到了投降的命令,當工人糾察大隊沖過去時,他們慌亂不堪,正猶豫時已被團團包圍。糾察隊里有很大一部分是關里戰(zhàn)場上中國軍隊的戰(zhàn)俘,都上過戰(zhàn)場,有經驗,手腳麻利,三下五除二便繳了守備隊的械。失去了往日威風的鬼子俘虜似秋日枯葉,個個蔫頭耷腦,被就地關押。

    糾察隊迅速占領后山制高點,這里視野開闊,鐵路、公路兩座大橋和本溪湖街區(qū)看得清清楚楚,都在射程以內。山頂上有三個碉堡,站在碉堡上望,太子河面比以往寬出去三四倍,水位升高,已經快要漫到公路大橋的橋面了。橋上一個人也沒有,沒人敢走,灰蒙蒙一片。張實富命令,碉堡上都架上機槍,兩挺重機槍、五挺輕機槍分別對準鐵路、公路大橋和本溪湖火車站,兩門迫擊炮也在山頂支上,隨時準備戰(zhàn)斗。

    張實富用剛剛繳獲的望遠鏡瞭望。太子河東邊,水已漫上了岸,鐵路大橋下斜坡上的幾棟平房已經半淹在水里。大橋的鋼梁上,隱隱約約地能看見上邊趴著不少人,還不時地揮手叫喊,河水眼看就要淹沒橋面了,估計趴在鋼梁上的那些人,是從上游被沖下來碰到鐵路橋面爬上來的。

    有幾棵大樹被洪水拖下來,一下子掛在了橋鋼梁上,大樹和鋼梁在不停地搖晃,越晃越劇烈,能望得見橋鋼梁上的人在驚恐地喊叫。那段鋼梁一點點地傾斜,慢慢地滑進河里,人都不見了,鋼梁在洪水里時隱時現(xiàn),走走停停,一直在動,漸漸地沖向公路大橋。

    張實富的心懸了起來!兩座大橋是交通咽喉,一旦出了事,咱們的部隊無法進來,這里將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局面,真是難以預料!洪水對大橋的威脅太大了,大橋本來就很難支持,如果鋼梁撞上橋墩,大橋非斷不可。張實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能在心里喊:別撞,別撞!……真是老天保佑,那段巨大的鋼梁被幾棵大樹拖著,竟然順著橋墩間的空檔,緩緩地滑了過去,真懸??!后來,鋼梁可能是被河底的什么東西卡住,跑不動了,就在公路大橋下游幾十米的地方停住了。那里正是太子河的轉彎處,水里有旋渦,黑乎乎的,不時有大樹浮出水面,順流而下,還有些牲畜在河里翻滾,再往遠望,河面更寬,水更大。

    望遠鏡鏡頭移上河岸。忽然一片房屋闖進來,那片房屋已被洪水淹沒了一半,一些人正忙亂地往外搬東西,細看,都是咱們的人。張實富的心再次懸起來,那是滿鐵株式會社本溪湖支社倉庫呀!

    張實富對身邊的人喊,快,去把三小隊長叫來!

    工人糾察大隊共三千多人,下有中隊、小隊,三三制。工夫不大,三小隊長上來了,張實富命令他把防務移交一、二小隊,他帶著三小隊300 多人,迅速增援王二墩的三中隊,負責從倉庫里搬運物資,讓王二墩立即帶人回去守護煉鐵廠。

    一小時前,王二墩的三中隊來到倉庫時,有二十幾個保衛(wèi)和日本職員還想負隅頑抗,被工人們一頓亂棒打散。張實富派去的人一到,王二墩即刻率人急返煉鐵廠。

    從倉庫到煉鐵廠需翻越一道山梁。在山梁上往下望,本溪湖火車站眼看就要被水淹了,原先那條橫穿溪湖街區(qū)的小河已經看不見了,水漫上了馬路。廠區(qū)的廠房、鐵軌、煙囪還能看到,其他只能看見個輪廓。下了山梁直奔廠區(qū),平時,那條小河邊有一條小馬路,現(xiàn)在已被淹沒,到處都是黑水,有人提醒說這水是太子河水倒灌進來的。水流不急,上面漂浮的東西也是慢慢地在動。不遠就是橫穿溪湖的安奉鐵路,這會兒也只能隱約看見鐵軌了。過了小河就是煉鐵廠的大門口,這小河平時水不多,大部分河道是空的,彎彎曲曲,還長著一叢叢的雜草,水流僅沒過腳面,可這會兒全變了,河面那么寬,渾濁的水很急,不知有多深。忽見上游沖下來一個木頭房蓋,上面坐了滿滿的大人和孩子,婦女穿著和服,近了,聽見他們的喊叫聲,一轉眼的工夫,那房蓋就翻了個!再看下游時,就只有房蓋了。過不去河,只得繞行,沿著東邊的一條小路,走到煉鐵廠后面的山頂,從那下去。

    走進廠區(qū)的時候,洪水已經沒腰了,人站不穩(wěn),眾人只能手牽著手前進。王二墩命令,所有的大工立刻回到平時的崗位,槍不離手,嚴密把守,要特別警惕日本職員和那些監(jiān)工和二鬼子,遇到特殊情況格殺勿論!所有的小工由一小隊長呂八斤帶領,趕緊到山坡下裝沙袋子背到河邊疊壩堵水!

    高爐、焦爐那邊水更深,人過不去,二墩心急如焚。他猛然想起太子河邊以往有打魚的小船,便派人馬上去借船,隨后帶著會水的工人們向焦爐游過去。焦爐那里一個人也沒有,二墩他們攀上焦爐的走臺時,水面離走臺只有一尺多高了。二墩知道,焦爐如果進水就會引起爆炸,不但爐毀人亡,還要崩壞別的設備,后果不堪設想!他命令焦爐立刻停電,并派人快速去找水泵,緩解水勢。留下兩人堅守,其余人趕快奔高爐。

    一號高爐運料鐵架子上,站了十幾個人,都是日本職員和日本、朝鮮監(jiān)工,看來都是不識水性的旱鴨子,見王二墩他們十幾個帶著槍的游過來,個個嚇得面如土色。高爐里正在煉鐵,王二墩厲喝,怎么還不開爐放鐵水?高爐要是被水淹了,就得凍爐,鐵水就得凝固,高爐就廢了,你們不知道嗎?!

    一個二鬼子哆哆嗦嗦地說,饒命,饒命??!是他不讓開爐,不關我的事呀!

    持槍的糾察隊員把二鬼子指認的那個日本職員揪過來。二鬼子指著日本人說,他說咱們死了,也不能把高爐留給中國人,以后,中國人只能在這里種高粱了……

    持槍的糾察隊員“咔啦”一拉槍栓,把三八大蓋槍口頂在那日本人的后腦勺上,王二墩一把攥住槍身,示意他把槍放下,糾察隊員怒氣難消,狠狠地一腳,那日本人被四仰八岔地踹倒在爐臺上。

    王二墩命令幾個隊員,馬上游到二號高爐放鐵水,看著他們游遠了,便下命令一號高爐也開爐。通紅的鐵水從高爐里放出來,一遇到水,便發(fā)出霹靂般爆炸的聲音,高爐下面的洪水給映得紅彤彤一片。

    王二墩忽聽身后一聲慘叫,回頭看時,見兩個糾察隊員正要去抓那二鬼子,被王二墩阻止,說,張大隊長有交代,不準殺俘虜。

    剩下的日本人和二鬼子們嚇得蜷縮在一塊,渾身有如篩糠。

    大個子隊員說,中隊長,我也是俘虜,這些年,他們還少殺我們了嗎?咱們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我們的話你也不聽?

    二墩眉頭緊鎖,牙關緊咬,憋了好一陣,說,大哥,我怎么不恨這些日本人、二鬼子?可我……我得聽黨的呀!

    遠處傳來喊聲,是找船的劃著一只木船過來了,小船繞過鐵水劃到高爐前,劃船的隊員說,中隊長,張大隊長現(xiàn)在公司“大白樓”大倉喜七郎的辦公室,他讓你過去。王二墩正要上小船,卻被哭爹喊娘的日本人和二鬼子們死死地拽住。二墩猶豫了一下,對劃船的隊員說,你上來讓他們先走吧,之后,再讓外面的人把船劃回來。見隊員不解,二墩說,讓外面的人把他們帶到“大白樓”看押,等候處理。

    千恩萬謝的日本人和監(jiān)工們上了小船,向外邊劃去。突然間,水下“轟隆”一聲悶響,緊接著出現(xiàn)了一個有一間房子大的旋渦,小船在上面旋轉著,眼看著小船上的十幾個人,隨著小船一下子就被抽進旋渦里去了!接著,高爐下面的水就“轟隆轟隆”地往地下灌,沒多長時間水就退下去了,露出了泥濘不堪的地面。所有的人都嚇傻了。

    好一陣子,人們才緩過神來,看著不遠處那個恐怖的黑咕隆咚的大洞,大個子隊員說,那下邊是煤礦的采空區(qū)呀!

    原大倉家族株式會社本溪湖煤鐵公司的辦公樓,人稱“大白樓”,現(xiàn)在成了工人糾察大隊的司令部。王二墩走進原大倉喜七郎辦公室的時候,支委們都已到齊了。黨支部書記張實富正舉著望遠鏡站在窗前望,他身旁站著田大風。張實富指著皮沙發(fā)讓二墩坐,二墩說,這個暄乎椅子我坐過,那年,我爹領著我頭一回來廠子,就坐的這,那天,正趕上咱們工人罷工。田大風說,現(xiàn)在,你坐這的滋味可不一樣了吧?二墩說,那是。

    張實富說,我們開個支委會,先碰碰情況吧。

    田大風說,煤礦那邊非常穩(wěn)定,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日本人多年來的野蠻開采,很多采空區(qū)根本不回填、不處理,這回洪水一泡,就出現(xiàn)了多處沉陷區(qū),非常危險。其實發(fā)大水之前,水已經灌到采空區(qū)了,又返到地面上來。日本人造孽呀!

    二墩不由頭皮一涼,眼前浮現(xiàn)出街面上慢慢流動的黑水,和十幾個日本職員、二鬼子監(jiān)工隨小船一起被抽進地下采空區(qū)的慘狀。二墩說了煉鐵廠的情況。

    張實富說,廟兒溝的彭營長來電話,武裝行動非常成功,繳了日本守備隊的槍,打死了十幾個頑抗的日本監(jiān)工和二鬼子、漢奸,已經控制了整個礦山。二墩,你的那個小兄弟羅三,任務完成得不錯呀。

    張實富說,我們的武裝行動雖然取得了成功,但依然要高度警惕,嚴防敵人暗中破壞。目前,我們必須時刻保持同廟兒溝方面的聯(lián)絡,保護好所有的倉庫,防止哄搶,維護好社會治安。我一直在收聽廣播,可是電臺只能收聽到北平國民政府的聲音,都是讓各地組織維持會,告誡日偽軍就地等待接收等等。由此分析,我們的部隊和國民黨的部隊還都沒有到達東北,而且蘇聯(lián)一百五十萬紅軍已打進了東北??磥恚斍暗男蝿菔欠浅5貜碗s?。?/p>

    這番話說得所有人心里挺沉重,屋子里鴉雀無聲。張實富卷了支大腦袋旱煙,掐斷紙捻子,點燃,深吸一口,吐出一條長長的煙棍,繼續(xù)說,咱們呢,一定得穩(wěn)住神、沉住氣。我想到這么幾件事。田大風、王二墩他們幾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靜靜地等著他拿主意。張實富仍不慌不忙地抽著旱煙,抽完了,將煙屁股摁在大倉喜七郎臺案的玻璃煙灰缸里,這才不慌不忙地說:“我們要舉行一個升旗儀式,把工人糾察大隊的旗幟掛在這大白樓頂,同時,發(fā)布《告全市人民書》,我們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們就是這里的主人!尤其是要震懾那些心存幻想的日本人和那些個偽滿洲國兵?!?/p>

    田大風說,對,我們要槍不離手,日夜輪流站崗放哨?,F(xiàn)在,我們的黨組織已經公開,很多黨員的身份已經暴露,所以我們自己也要時刻警惕,防備日偽殘余和國民黨特務打黑槍搞暗殺。

    張實富說,田大風同志說得很重要,首先保護好自己,才能完成好黨交給的任務。張實富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說,升旗儀式和起草《告全市人民書》由我來牽頭。現(xiàn)在我們的任務,首要的就是要保衛(wèi)好工廠、煤礦、礦山,等待我們黨的接收。尤其是鋼鐵廠,宮原廠區(qū)的設備在亞洲都是先進的,是寶中之寶,更要全力保衛(wèi)。王二墩同志,這方面的情況你熟悉,你有什么好辦法嗎?

    王二墩說,鋼鐵廠里重要的、值錢的東西太多了,缺了哪樣廠子都得癱了。我想,從現(xiàn)在起,不單單是每時每刻瞪大了眼睛守衛(wèi),更要組織人,把一些重要的器材、設備拆卸下來,小件分散藏在家里,大件找地方埋起來。

    眾人眼睛頓時一亮,田大風忍不住擂了二墩一拳。張實富說,王二墩同志的建議十分重要,這讓我又想到了一點,就是相關的一些技術資料,我們必須馬上搜集,統(tǒng)一保管,一些技術人員,我們要保護好。

    王二墩說,對。有個工程師叫岳立,他愛國,恨日本人,讓他和咱們一起干吧。

    張實富說,好。李福多同志,你馬上去找岳工程師,請他到這來。李福多應聲而去。

    張實富說,現(xiàn)在我們的任務,一個是保衛(wèi)好工廠、煤礦、礦山,等待我們黨的接收;另一個是抗洪救災。目前看來,明山溝里的房子大都建在山坡上,受災不算嚴重;街區(qū)里的情況很不好,房屋倒塌,許多人居無定所。東山坡上的小學校可以住人,我們抽出一部分人,把災民轉移到那里,把繳獲的糧食發(fā)下去。他們可都是咱們工友的家屬子弟呀!

    張實富繼續(xù)說,田大風同志,下面的工作由你負責牽頭,就是要對我們工人糾察大隊做有利于我黨的調整,重點就是你的二中隊,你們煤礦工人團結,抱團兒,基礎好,我們要對你們加派我黨干部,增加武器配備,讓你的二中隊成為我們工人糾察大隊最忠誠的核心力量。你還要立即組成幾個小分隊,每個小分隊三五人即可,必須可靠,分別前往鐵剎山、和尚帽子山、老禿頂、老邊溝去偵察踩點,一旦我們的部隊聯(lián)系不上,發(fā)生意外情況,我們可以把隊伍拉出去打游擊。

    田大風鄭重地接受了任務。

    張實富話頭一轉:梁鳳翔、常正德同志,交給你們一項特殊的任務,你們一個去奉天,一個去錦州,目的是打聽我們黨和部隊的消息,取得聯(lián)系,明天就出發(fā)。給你們每人帶上五塊大洋,不過可得省著花,這可是黨的經費呀。

    梁鳳翔說,放心吧,張書記。常正德說,我們都是苦水里泡出來的,不到萬不得已一分錢也不花。張實富說,不行,吃飯、住店該花就花,保重身體,黨還需要你們工作呢。準備去吧。

    門外有人喊“報告”,進來的是李福多,他把岳立領來了。張實富請岳立坐沙發(fā),還把大倉喜七郎的茶葉給他泡了一杯。岳立有點慌亂,忙起身彎腰,張實富請他坐下,說,岳工程師,我們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中國人,請你來,是要你幫忙的。岳立又要起身,張實富客氣地請他坐下。岳立說,張大隊長,來的路上,貴部下已經跟我說了,您放心,我一定效勞。張實富說,不是效勞,我們都是有良知的中國人,應該做為國家有益的事。岳立說,是,是,應該的,應該的。張大隊長,時間緊迫,我想是不是應該先拆關鍵的,然后逐漸擴大范圍,重點應該是發(fā)電、煉鋼、煉焦、燒結、團礦、機械,加上運輸。另外,只我一個人,還有些勢單力薄,廠子里還有幾個鄙人的同事,是否可以讓他們都過來?這些年,日本人對我們這些人也都是利用而又防范,我們手里掌握的技術資料也是有限的,一些重要的資料都掌握在日本人手里。張大隊長,您看能不能這樣,您派您的……不不,是我們的工人弟兄,去把那些日本人的技術職員都控制起來,命令他們交出手里的所有技術資料。這些日本人的名單和住址我來提供。

    張實富說,好!岳工程師,此舉成功,我們給你記功。張實富轉頭對王二墩說,三中隊長,派幾個隊員,保護好岳工程師全家的安全,再從倉庫里拿一些白米和罐頭送過去。

    岳立鞠躬告辭。張實富悄聲問二墩,下一步怎么做,你想好了嗎?二墩說,想好了,拆卸的小件器材,分散藏在一些可靠的弟兄家里,做好詳細的記錄;大件集中掩埋,地點就選在“大房子”的后山坡下;搜集上來的技術資料由我集中保管。今晚回家,我就連夜砌一道夾壁墻,外邊使罐肚子加固,那東西才牢固呢,罐肚子砌墻墻不倒嘛!

    張實富笑出了一口白牙,說,你小子,出息啦!

    升旗儀式就在“大白樓”前的廣場舉行,除了站崗值班的隊員外,工人糾察大隊的全體隊員整齊列隊,兩千多人的隊伍雖然著裝不統(tǒng)一,但精神飽滿、嚴肅莊重。張實富對著麥克風鄭重宣讀《告全市人民書》。在田大風主持下,一面鮮艷的用黃鉛油書寫“工人糾察大隊”的紅旗,在“大白樓”頂冉冉升起,兩名威武高大的隊員擔任護旗手,軍鼓齊鳴,軍號嘹亮。吹號的“特殊工人”當年就是八路軍的司號員,他吹的是八路軍的沖鋒號。當然,鼓呀號呀都是從日本守備隊的軍用倉庫里繳獲的。最后,工人糾察大隊的近千支槍一齊向天空射擊,令人振奮的槍聲劃破云天,傳向遠方。隨即,用毛筆寫就的數(shù)百張《告全市人民書》貼遍了市區(qū)的大街小巷,大街上,不時可見戴著紅袖標身背步槍的工人糾察隊員,排著縱隊巡邏而過,秩序井然,一切都按著計劃有序地進行著。只有一些不諳世事的小埋汰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手里拿著棍子,學著糾察隊員的樣子,排成隊,邁著順拐步,“啪唧啪唧”地走路。

    雨過天晴,洪水漸漸消退。工人糾察大隊組織起了抗洪救災。明山溝里的房子大都建在山坡上,受災不算嚴重,街里的情況卻很不好,房倒屋塌,許多人居無定所。張實富抽出一部分人,把災民轉移到東山坡上的小學校和“大和尞”的前樓里?!按蠛蛯笔窃卜铊F路的日本職工宿舍,前后共有兩棟三層樓房,工人糾察隊讓日本人統(tǒng)統(tǒng)住到后樓去,前樓救濟災民。

    “大和尞”前樓和東山坡上的小學校里已經住滿了人,操場上也搭滿了破棚子,人們用剛剛領到的日本人倉庫里的白米做飯,飄蕩在空氣里的飯香,同臭鞋爛襪濕褥子破衣被散發(fā)的霉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慘遭洪水沖刷渾身狼狽相的人們,個個臉上卻沒有了往日的愁容。

    三天后,梁鳳翔回來了,他打聽到奉天來了八路軍,就住在小河沿。張實富激動得一拳頭砸在大倉喜七郎的寫字臺上,他立馬找來了田大風和王二墩,決定明天就和田大風去奉天小河沿,王二墩留守看家。

    王二墩說,大隊長,派汽車送你們去吧。廠子里的運料汽車都讓我們收繳了,司機都是工人糾察隊員,我讓他們把車子保養(yǎng)好,隨時待命。另外,機車也修好了,隨時可以調用。

    張實富說,好!告訴彭少球,礦山也這么辦,抓緊!老田,事不宜遲,咱們馬上去奉天。

    張實富和田大風剛走,羅三風風火火地趕來了,高聲大嗓地喊二墩,忽地意識到了什么,慌忙立正喊:“報告!”王二墩說,有話快說。羅三興奮地說,我們跟著岳工程師收繳技術資料,就在這“大白樓”的地下室,你說發(fā)現(xiàn)啥啦?王二墩說,別賣關子,又不是聽你說書。羅三拽著二墩就走。

    “大白樓”地下室里,整整齊齊地碼著一垛木箱,打開,里面是油紙包裹的嶄新的三八大蓋步槍,清點,一共是1000 支,子彈30 萬發(fā)。王二墩命令,將200 支槍馬上發(fā)給重要崗位沒槍的隊員,其余800支槍原地封存,嚴加把守,等待大隊長的命令。

    回到糾察隊司令部,王二墩愣住了,在門口迎面見到的是三中隊三小隊長和一個陌生人。三小隊長對陌生人說,這就是糾察大隊三中隊長王二墩,陌生人伸出手來,王二墩卻沒握,說,我們并不認識呀。陌生人收了手,滿臉堆笑說,馬上就認識。王中隊長是不是先請我們進屋呀?說罷不請自進。

    王二墩走在后面,想起了張實富的話,心里警惕著,悄聲吩咐門口的幾個隊員不要離開,隨時聽令。

    三小隊長把門關緊,介紹說,這位是國民黨奉天黨部的馬專員,專門來拜訪王中隊長的。

    馬專員說,王中隊長,我們坐下來談,好嗎?

    王二墩說,我性子急,就不坐了,你有話直說。

    馬專員自己坐在沙發(fā)上,慢條斯理地說,此次本溪湖煤鐵公司工人的武裝行動,聲震東北,名揚三江,實乃壯舉!不過,雖然取得了成功,但畢竟是自發(fā)的民間行動?,F(xiàn)在,抗戰(zhàn)取得了全面勝利,在這樣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時期,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把握自己命運的絕好時機,王中隊長何不趁此良機,走上一條光明大道呢?

    王二墩說,我是個窮工人,沒念過書,聽不太懂你說的話。

    馬專員笑一笑,說,王中隊長如能率領你的隊伍參加國軍,馬某請示上峰,至少會授予您少?;蛘咧行I踔辽闲\娿暎瑧{著王中隊長年輕有為,今后一定前途無量呀!

    王二墩說,你是讓我當叛徒?

    馬專員說,王中隊長不要這樣說話。我們都是中國人,都是為了國家,為了中華民族呀。

    王二墩說,我聽不懂你的話,我還有事,你們走吧。馬專員還要說什么,王二墩沖門外喊,送客!

    持槍的隊員就推開門,看著他訕訕地離開。

    王二墩抓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個杯底朝天,靠坐在沙發(fā)上,卷了支旱煙,心里亂亂的,難以平靜。

    第二天一早,太陽還沒出來,張實富和田大風已經走進了糾察大隊司令部。王二墩從沙發(fā)上蹦起來,看他們的臉色,就知道有喜事。二墩把卷好的旱煙遞過去,張實富沒接,從兜里掏出一盒日本香煙,分給二墩和田大風,說,這是八路軍冀察熱遼軍區(qū)第16 軍分區(qū)曾司令員給的。

    三人美美地抽著日本洋煙卷。王二墩匯報了從地下室起出1000 支大槍、30 萬發(fā)子彈,和三小隊長領著國民黨馬專員過來的事。張實富立刻掐滅了香煙,愀然變色,神情凝重,說,為什么我們前腳剛走他們后腳就來?看來他們早已盯上了咱們的隊伍,我們絕不能放松警惕、掉以輕心呀!王二墩有些懊悔,說,我缺弦,應該扣留他,他出去會繼續(xù)誘惑別人的呀!

    張實富說,總的說,你黨性強,立場堅定,今后慢慢磨煉,慢慢成熟吧。那個三小隊長,原本是國軍的戰(zhàn)俘,看來我們不能留他了。

    田大風問怎么處理。張實富想了想說,他在武裝行動中表現(xiàn)得好,發(fā)給足夠的路費,讓他回家吧。田大風同志,你去辦這件事,注意,談話要客氣,但態(tài)度要堅決。

    有人“報告”,只聽門“咣當”一響,進來的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渾身散發(fā)著酸臭味,細看,是前幾天派去錦州的常正德。常正德說,張書記,我沒完成任務。他從里懷掏出四塊大洋和幾張奉票,說,這是黨的經費,除了來回的路費,我一毛錢也沒花。

    張實富說,那你是怎么過的呀?

    常正德說,要飯,住街頭巷尾房子根。再說,我化裝成乞丐,這么地沒人懷疑我。常正德滿臉愧疚,說,這么些天也沒得到任何消息,任務沒完成,哪還有臉花經費呀。

    張實富心疼得說不出話。過了會兒才說,老常,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已經取得聯(lián)系,咱們的隊伍就在奉天小河沿。老常眼睛立刻一亮,咧嘴笑了。

    張實富從懷里掏出一塊大洋,對二墩說,這是我自己的錢,你去安排,請老常到街里的“馬鍋烙”飽飽地吃一頓,再去“碧湖池”泡個熱水澡,你把他這套衣裳扔了,到倉庫里拿套新的,從里到外給他換了。

    王二墩看見張實富的眼眶里閃著淚光。

    秋風張牙舞爪地吹著,夕陽高昂著頭,余暉灑在汪洋恣肆的太子河面上……

    第五天的時候,安奉鐵路大橋那端的隧道里,忽然傳出了火車的汽笛聲,接著,隧道口沖出來一輛黑乎乎野牤牛一樣的蒸汽機車,噴云吐霧,拉著一列長長的悶罐車廂,緩緩駛上大橋,它步履極慢,似牛車樣穩(wěn)健。

    張實富命令工人糾察大隊準備戰(zhàn)斗。那列車始終在他的望遠鏡頭里,直到開進本溪湖火車站。列車停穩(wěn),悶罐車廂門打開了……張實富突然高叫,是我們的人!是咱們的大軍!話音未落,望遠鏡已被田大風搶了去,接著又被王二墩搶了去。

    人們奔走相告,歡呼雀躍,從工廠、煤礦沖出來,奔向火車站,酷似幾天前奔騰咆哮的洪水……

    洪水過后的郊野到處散發(fā)著土滋味、泥氣息。秋天溫暖的陽光照在人們身上,天空格外明亮。工廠大門前的小河,在生機勃勃欣然快活地蜿蜒流淌。遠處,山勢抬升,莽莽蒼蒼。幾天前,那太子河水有如天風,卷地而來,而現(xiàn)在卻變成了馴服的羊群,舒緩地涌向天邊,流動在和煦溫厚的廣闊原野上,那遼遠大氣的風光,使人充溢著豪邁之情。

    附記:

    1945年9月,八路軍冀熱遼軍區(qū)16軍分區(qū),將工人糾察大隊中的2800 多人收編,成為16 軍分區(qū)21 旅62 團。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當天,本溪煉鐵廠的1 號高爐正式恢復生產,煉出了共和國的第一爐鐵。1950年,1 號高爐煉成了低磷低硫優(yōu)質生鐵,被稱作“人參鐵”。1951年,又研制成功炮鋼?!叭藚㈣F”創(chuàng)造了共和國的諸多“第一”:第一批槍、第一批炮、第一批坦克、第一艘潛艇、第一批拖拉機、第一批解放牌汽車、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第一枚運載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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