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曉巧
中國古代有直言論事的政治傳統(tǒng),由此也形成了特有的文化。秦漢時,“御史臺”初具規(guī)模,到了唐朝,諫院制度逐漸定型,二者結合,宋朝集其大成,形成了古代中央專職監(jiān)察機構“臺諫”架構?!芭_官”的主要職責是糾察百官,“諫官”的主要職責是為君主提供規(guī)諫,使各項政務少出錯誤和偏差。
其實,在御史臺和諫院之外,我國古代還有其他一些鼓勵直言論事的措施,白虎樽即是一例。
自漢代開始,皇帝于每年元旦朝會群臣,稱為“正會”或“元會”,魏晉及南朝沿襲了這個制度。晉時每年元會,皇帝接受百官朝賀時,殿廷醒目處專設一個酒樽。《晉書·禮志下》有注解:“正旦元會,設白獸樽于殿庭。樽蓋上施白獸,若有能獻直言者,則發(fā)此樽飲酒?!薄稌x書》成于唐朝,因要避李淵祖父李虎之名諱,所以稱“虎”為“獸”,酒樽本名“白虎樽”。那么,為什么在朝廷大典上要莊重地陳設白虎樽呢?
殿堂中陳設白虎樽可追溯到春秋時期。晉國大夫知悼子去世,晉平公卻照樣飲酒作樂,杜蕢認為這樣做違背禮制,但他只是一名宰夫,地位卑微,不便犯顏直斥晉平公的錯誤,于是他采用當眾“罰”晉國太師和晉平公的近臣喝酒,并且以自罰酒的方式,引起了晉平公的注意,趁機對其不合禮制的行為進行間接批評,晉平公幡然醒悟,自己主動罰酒,接受了杜蕢的勸諫,并感慨地說:“則必毋廢斯爵也?!币馑际且獙⑦@個有“特殊含義”的酒器保留下來以警示后人。這個借酒妙諫的典故記錄在《禮記》中,也是“杜蕢揚觶”成語的 出處。
《禮記》中還記載了孔子的言論:“是故君有責于其臣,臣有死于其言。”在儒家看來,臣子輔佐君主,因事進言是一項重要職責,即便因直言殞身也是理所應當的。在這種儒家思想的引導下,中國古代出現(xiàn)了很多不惜性命也要直言論事的 名臣。
可見,由“爵”而為“樽”,再衍化為“白虎樽”,將其作為一種鼓勵臣子對朝政和君王直言進諫的象征,并陳列在君臣迎新的元旦朝會上,其意義非同一般,也是中國古代一個較好的政治傳統(tǒng)。
南朝沿襲晉制。南朝宋“正旦元會,設白虎樽于殿庭。樽蓋上施白虎,若有能獻直言者,則發(fā)此樽飲酒”?!端螘分忻鞔_記載了“白虎樽”的名稱由來是因“樽蓋上施白虎”,而“畫為虎,……欲令言者猛如虎,無所忌憚也”。讓“言者猛如虎”,這顯然是鼓勵臣子大膽地直言論事。
南朝齊、梁、陳也都有“白 虎樽”。《隋書·禮儀志》記載,南朝梁“元會之禮,……(朝堂)太階東置白獸樽”,并且還描述了元會時與“白虎樽”相關的一些議程,“侍中讀五條詔,計吏每應諾訖,令陳便宜者,聽詣白獸樽,以次還坐”。南朝陳也有“上事人發(fā)白獸樽”的元會程序。
整個南朝170年,都依葫蘆畫瓢般地沿襲了前朝“白虎樽”制度,但實際上,直言論事的效果卻不好。如南朝宋四世九帝,除了開國君主劉裕勵精圖治、銳意改革,以及第三位君主劉義隆還比較能納諫外,其他七位君主統(tǒng)治時期朝政混亂、綱紀廢弛,即便一些官員原來有直言進諫的想法,在那樣的形勢下,也逐漸噤若寒蟬了,有些犯顏進諫的官員甚至丟掉了性命。
《南齊書·王儉傳》記載:“(南朝)宋世,外六門設竹籬。是年(南朝齊建元二年)初,有發(fā)白虎樽者,言‘白門三重關,竹籬穿不完’。上感其言,改立都墻?!背⒃獣?,有人按照“白虎樽”制度向南朝齊高帝蕭道成進諫,說都城建康的白門是用竹籬笆圍了三重,有失觀瞻,有諸多不便。蕭道成采納了這個建議,決定重新建造城墻。這算是南朝齊的開國君主采用“白虎樽”進言的一個例子。
然而,翻檢南朝史籍,宋、齊、梁、陳各朝,極少有君主真正能聽進直言,國祚都沒有超過60年的。可見,“白虎樽”制度雖好,但真正能做到直言論事和采納諫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南朝陳滅亡后,“白虎樽”制度似乎沒有被隋朝沿襲,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隋朝開國皇帝楊堅對南朝的很多禮制和文化設施不屑一顧,他曾經一把火燒了大臣進獻的陳朝藝術品和器具。隋朝和唐朝的元會,在完成一系列儀式后,“皇帝舉酒,上下舞蹈,三稱萬歲”,而后,群臣向皇帝敬獻壽酒,儀式就接近尾聲了。
宋代朝會雖然沒有“白虎樽”制度,但是宋朝士大夫卻很喜歡“白虎樽”的典故,常常將其寫入詩中。北宋元豐八年(1085)十二月,蘇軾擔任中書舍人,職掌草擬詔令,并參與部分政務。第二年六月,他在《用王鞏韻贈其侄震》詩中寫了這幾句:“開樽邀落日,未對烏鳥言?!薄氨葋矸嗥?,坐捉白獸樽。”“白獸樽”顯然是沿用唐人筆調,實際上就是“白虎樽”。當時以直言和才華聞名天下的蘇軾,應該正草擬奏章向朝廷建言。然而,詩的末尾,他發(fā)出了“猶能整筆陣,愧我非韓孫”的感慨。即便有才如蘇軾,也擔心自己于國事無 助啊。
南宋時,名臣岳飛的孫子岳珂寫過一首詩:“十月蒼龍闕,三朝白虎樽。無囊持塞吏,有匭達民言。故事尋常略,遺風萬一存。獨憐記廷諍,斷報說開元?!睆娜妬砜?,偏安一隅的南宋雖然沿襲了直言倡諫的“遺風”,但是朝政日趨混亂,恐怕實行的情況不盡理想,否則岳珂為何在詩尾發(fā)出“獨憐”的感嘆呢?
此后,提“白虎樽”者日漸稀少。
綜合歷史,反觀中國古代朝堂,酒器似乎成為直言進諫的一個“道具”。3600多年前,夏朝最后一位君主桀荒淫無度,大興土木,且剛愎自用,聽信讒言,在位數十年眾叛親離?!俄n詩外傳》中記載:“伊尹知大命之將至,舉觴告桀,曰:‘君王不聽臣言,大命至矣!亡無日矣!’桀拍然而抃,盍然而笑,曰:‘子又妖言矣。吾有天下,猶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也?!睋n嬰的描述,伊尹在直言進諫時,先“舉觴”而后進言。
文獻記載,漢代正月的皇宮朝賀禮,百官贄見后,二千石以上的官員要上殿稱“萬歲”,并且“舉觴”于御座前??梢姡诰髅媲啊芭e觴”直言應該是有悠久傳統(tǒng)的。
遺憾的是,當“白虎樽”僅僅成為一種朝堂擺設,達不到勸諫的效果時,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這或許也是后世王朝不再設置它的一個緣由吧。實事求是地說,中國古代也有很多整肅政風、鼓勵朝臣直言論事和廣開言路的例子,并未因為沒設“白虎樽”而出現(xiàn)制度缺失。清朝一位皇帝曾寫過這樣的文字:“君臣交接以誠,辯論以誠,蒞政以誠,何患不治乎?” 他看得很清楚,說得也很好,但是做得卻不到位。他主政期間,真正直言進諫的人很少,導致清朝的統(tǒng)治江河日下?!褪羌螒c帝愛新覺羅·颙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