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爾格 夢由舞境

編輯/文：錢雪嬌 攝影：羅勁超 圖：余爾格提供

余爾格，法國巴黎Cite des art Paris國際藝術城和A4國際駐留藝術中心藝術家，獲選瑞士文化基金會駐留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受邀于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40周年慶典現(xiàn)場演出及2020年在蓬皮杜藝術中心劇場表演作品《LES CHAUVES SOURIS DU VOLCAN》以及作品《Biopigs》在瑞士洛?！癆rsenic”演出。

余爾格的名字和跳舞時的她一樣特別，“余”代表我，“爾”代表你，“格”是她出生地哈爾濱（滿族人叫姑娘為格格），合在一起就是“我和你的格格”，表達著父母對余爾格滿滿的愛。余爾格形容自己是個愛“折騰”的人，在我看來，不如說她是個愛冒險的人。在擁有一份穩(wěn)定的高校舞蹈老師的工作時，因為對舞臺的熱愛，卻毅然選擇出國深造；去到人生地不熟的法國，在舞蹈團做舞蹈演員的同時，還要攻克語言關；有著扎實傳統(tǒng)舞基本功的她，卻一頭扎進現(xiàn)代舞領域，從零開始；后來，又從一個舞者，向一個舞臺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進發(fā)。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喜歡“飄”一點的生活。在疫情之前，她在中國與法國之間已往來近十年，她用一種自己喜歡的方式，享受著當下，感受著舞蹈在她生命里帶來的新鮮與刺激。

跳舞一點都不累，不跳，才累

余爾格的身材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纖細嬌小，就在這副小小的身軀里卻有著驚人的能量?！疤钑r，我總有一種‘噴火’的感覺，特別有爆發(fā)感和凝聚感?！蹦軌虺蔀橐幻枵?，余爾格坦言自己很幸運。因為擁有舞蹈天賦的人有很多，但不一定都能成為最后的舞者，就像一顆種子有了土壤、陽光與水，也不一定能長成參天大樹；那些最終能夠成就自己的人，除卻先天的機遇以外，更多的是在把握契機的同時，自身不斷地努力。余爾格同樣有著舞蹈表演的天賦，但想跳到最好，收獲更多的喝彩和掌聲，她深知，她的身體依然需要火淬冰蝕般的錘打。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排練室最后一盞燈多數(shù)時間由余爾格來熄滅?！霸谖璧钢?，天賦要有，但努力更重要，因為努力就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天賦?！?/p>

或許，在余爾格的身體里，有兩個她存在，一個溫柔，一個野性。傳統(tǒng)舞出身的余爾格，因為身材嬌小，認為自己并不適合大型舞團，于是畢業(yè)后選擇留校任教，成為一名舞蹈老師。2009年，法國編舞家海蒂·瑪萊姆來到成都，與四川省歌舞劇院聯(lián)手重排經典舞劇《春之祭》。本來演員都已選定，但余爾格自薦，要和演員們在排練時一起即興表演，最終她獲得參加這部現(xiàn)代舞劇演出的機會。這次現(xiàn)代舞的表演給一直以傳統(tǒng)舞表演為主的余爾格帶來全然不同的藝術體驗，也促成她將自己的舞蹈事業(yè)重心轉向現(xiàn)代舞的決心。隨后一邊在校任教一邊在歐洲各地演出的她，對現(xiàn)代舞所具有的當代精神與表演形式，有了更多的喜愛，于是產生出國深造的念頭?，F(xiàn)代舞看似簡單，只要擅于表達自己，就可以跳得很動人。但想要有所突破，不僅僅是技巧，更多是感悟、是思想、是傳達。它的魅力在于，沒有刻意的痕跡，卻能從彼此的喘息聲中，感受到作為一名現(xiàn)代舞者，對自身與他人靈魂更多的探索。無論是音樂還是肢體，就連赤裸的雙腳與地面摩擦時發(fā)出的聲音都有著生命的節(jié)奏，直逼人心。

舞蹈的種類有很多，共通點都是需要對身體具有很強的控制力和表現(xiàn)力?，F(xiàn)代舞源于西方，是一種與古典芭蕾相對立的舞蹈派別。在中國，幾乎所有的現(xiàn)代舞舞者都是在傳統(tǒng)舞的基礎上，轉型至現(xiàn)代舞表演。如果說傳統(tǒng)舞需要一種含蓄內斂的情緒在舞臺上表達，那現(xiàn)代舞剛好相反，它脫離固定的動作規(guī)范，用一種更為自由奔放的肢體語言展現(xiàn)著舞蹈的魅力。余爾格最初接觸現(xiàn)代舞時，發(fā)現(xiàn)自己能在兩種舞種之間自如地切換，她覺得很有意思。但隨著對現(xiàn)代舞表演的理解不斷深入，兩種情緒漸漸在她體內模糊混淆。她琢磨著其間原因，同時跳兩個舞種不是不可以，只是傳統(tǒng)舞和現(xiàn)代舞從技巧、表現(xiàn)力、審美方式等方面都各不相同，如果想要認真專注地把舞跳好，只能擇其一。深思熟慮之后余爾格最終選擇了現(xiàn)代舞。

跳舞的第一位是感染自己，然后再通過自己的肢體表達去帶動他人。一個人在舞蹈過程中，他的下肢是基礎，上身是外在表現(xiàn)。下肢的功底越扎實，那么上身就有更多的展示空間。如果用動作比作血肉，那情緒永遠是舞蹈的靈魂。沉浸角色，帶入情緒，演員必須把自己變成角色。走路時思考角色會怎么走，洗漱時看著鏡子，想象角色會怎么哭。余爾格的身體能力很強，但更重要的是她通過恰當?shù)闹w表現(xiàn)傳達出自身的情緒，并試圖使觀者受到感染，如果能與她的舞蹈共情，就算得上是一名舞者的幸福?！拔枵咴谖枧_上的生命力和感染力，是會讓臺下的人不自覺地起雞皮疙瘩。我欣賞這樣的舞者，也希望自己能擁有這樣的能力。”余爾格道?，F(xiàn)代舞屬于小眾舞種，盡管這幾年隨著電視節(jié)目的推廣讓它在不斷“破圈”，但大部分的觀眾表示對它還是有“看不懂”的第一印象?，F(xiàn)代舞舞者就像舞臺上飄揚的云彩，如何欣賞現(xiàn)代舞，就像看這些云彩，它們漂浮、聚散，我們看到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受到什么?！八囆g需要百花齊放，不能太單一化，不要因為看不懂，就覺得它離自己很遠。堅持做自己的東西，總會有人懂”。對于舞者來說，現(xiàn)代舞不是屬于某一地域的舞蹈，而是屬于每個個體的舞蹈，應該找到屬于自己的身體語言。即便小眾，余爾格始終堅信現(xiàn)代舞在未來會變得越來越好，

關于舞 從肢體到意識的覺醒

余爾格長期往返國內外，生活的歷練使她對藝術的體悟有了更多畫面感，對舞臺設計也有了一些想法，她想將這些積累轉化成舞蹈創(chuàng)作以此表達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觀念。她不再只站在表演者的位置，而是以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大膽開啟自己的編導之路。2016年，余爾格創(chuàng)作了第一部現(xiàn)代舞劇《偶然》。舞劇中創(chuàng)新的藝術形式和嫻熟的舞蹈動作都恰到好處，沒有宏大的敘事和厚重的歷史，只有余爾格所引領的一批舞者對靈魂的探尋，并被觀眾們稱之為有著“清水煮白菜”一樣的干凈。身為編導，排練中余爾格一邊解讀劇本，一邊用有節(jié)奏感的數(shù)字展示舞蹈的每一個動作，然后像數(shù)學公式一樣拆分和組合，實現(xiàn)串聯(lián)。這種特別的方式源自一種“數(shù)字身體”的理念，通過一些有邏輯的數(shù)字構成的動作組合，完成一段完整的表演。在這部現(xiàn)代舞劇里，余爾格通過“行、遇、離”三個部分，身著不同服裝的不同個體，以豐富的肢體語匯，講述著人從陌生到熟悉，經歷了打量、試探到熟悉的過程。它還綜合了音樂、舞美，利用光影藝術營造的舞臺，打破時間與空間的維度，講述著一首詩的背后，人與人之間的交織關系。每個人都是獨立的，處在人群之中，又從來不是孤立的，仿佛身在眾人之間，又一直是孑然自處，只身來，只身去。三年后她創(chuàng)作了第二部個人編創(chuàng)舞劇《時輪》。作品從個人和女性視角出發(fā)，匯集無數(shù)碎片化的人生片段，生命、人性、欲望、性別、回歸等正在發(fā)生的主題從時間齒輪的輪轉中投下側影，最終又回歸到時間的流逝之中。多維時空重疊、夢與現(xiàn)實交織的舞臺上，氣質豐富多變的音樂下，肢體跟隨著節(jié)奏共振。在可控和未知的間隙里，不確定性依附著肢體技巧，也對抗著“框架”與技術。余爾格認為，肢體技巧要服務于想表達的內容，關鍵在于取舍和平衡。余爾格喜歡暗黑基調的作品，她的《時輪》開始于很多畫面，慢慢地把這些畫面發(fā)散，就逐漸形成《時輪》。層疊的人生圖景中有參與者也有旁觀者，還有著流動在邊界的游離者，生活在時間的流逝下產生的不同經歷和變化，自我與他人，神性與人性，死亡與重生，以及輪轉著的流動著的生命，透著一種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蠻荒感和宿命感。這似乎是永恒在發(fā)生，開始并結束的關系和故事，一切都在“時輪”之中。此外，她還與譜造司、一出劇場一起聯(lián)合制作原創(chuàng)多媒體交互式現(xiàn)代舞作品《流》；作為客座編舞為中國香港舞蹈團編導和表演的作品《Jing》等。無論是做一名舞者還是編導，各自都有不同的難度。相對而言，舞蹈更簡單一點，跳舞時的余爾格只需將自己舞蹈的部分跳好就行。但編導不同，它需要具備很強的與人溝通和處理問題的能力。除了把握舞蹈演員和作品質量，還得掌控燈光、音樂、舞美等多個方面，才能讓一個完美的作品在自己手下豐滿成型。

《Moli》

《流》

《時輪》

《夜鷹》

余爾格的作品里總帶著不同的表達，從中還能看到一絲行為藝術的色彩。2019年，余爾格獲得法國巴黎國際城市藝術駐留cité Internationale des art的機會，她要求自己一定拿出點什么東西來，于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個人對著攝影機，不斷地跳，整整三個月，有了獨舞短劇《Moli》。這是一部由她自導自演的肢體獨角戲，講述一個女人的暮年與青春的自我對話。余爾格從自我出發(fā)，從一個女人出發(fā)，以倒敘的方式，從暮年到年輕，以及一些回憶，講述一個女人的一生。這是一出視覺化，且充滿詩意、富有節(jié)奏的表演。從巴黎駐留回到成都后，《Moli》又入選北京青年國際戲劇節(jié)、深圳雙年展等演出，余爾格對其進行重新編排，在集火藝術空間以直播的方式再次上演。她喜歡這樣以另一種“觀賞”角度對作品進行的二度創(chuàng)作，再次的打磨使得新的感覺不斷涌現(xiàn)。

去年，經過在A4國際駐留藝術中心的三個月駐地創(chuàng)作，余爾格的肢體戲劇作品《夜鷹》在第二屆麓湖社區(qū)藝術季首演?！耙国棧╪ighthawk）”意指在夜晚行動的人。這部作品的名字來源于愛德華·霍普的一幅同名油畫。受海明威作品《殺手》的啟發(fā)，霍普復刻了小說中幾位殺手挾持餐廳里的服務生，等待“獵物”出現(xiàn)的場景。《夜鷹》創(chuàng)作的初期，余爾格實地走訪黑盒子空間、南坡草坪旁的山丘與施工現(xiàn)場，這些場地都曾帶給她許多靈感。比較特別的體驗是走到成都麓湖社區(qū)的“麓營地”時，她注意到陽光折射下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光影，那些關于人性與社會的記憶碎片或是想象的畫面開始在腦海中呈現(xiàn)，《夜鷹》的劇作由此逐漸成型。在余爾格的劇場，15扇“櫥窗”穿插于不同的情景之中，時而是映射社會或窺探他人的鏡子，時而是欲望訴諸的窗口。玻璃窗不再是隔閡，而是一次盛情的邀請：當觀眾身臨《夜鷹》的劇場，在與演出者產生情緒的共鳴時，又或是在安靜的間隙里窺見現(xiàn)代生活中人的迷惘時，不由得深思——“櫥窗”內外，誰又不是孤獨的夜行者。這個作品也被受邀2022年阿那亞戲劇節(jié)。

余爾格將絕大部分的時間留給舞蹈，生活中的她也有著閱讀的習慣。包里隨時都會裝著一本書，閑暇之余就拿出來翻讀幾頁。她閱讀的范圍很廣，既有經典的《紅樓夢》，也有關乎探討與現(xiàn)實的《月亮與六便士》《百年孤獨》《城堡》等，它們給予她看待世界的不同視角，在這個浮躁的社會中慢慢變得從容淡定，不斷重新審視著社會、生活、工作等一些或宏大、或細微的議題。她也喜歡通過電影、音樂、裝置等多元化的藝術方式，培養(yǎng)自己的審美。在她看來，藝術是相通的，她從中汲取靈感和經驗，從一個看客的角度思考別人是如何表現(xiàn)美、傳達美。

如果用一段關系形容自己和舞蹈的關系，余爾格給出的答案是——親密的朋友。肢體表達作為人類最初始的語言，她會每天去思考它、和它溝通，這樣無論是以舞者還是編導的身份，都可以通過自己或他人用足尖的藝術去傳達思緒和情感。她從不把自己框定在一個舞蹈家或是藝術家的范疇，畢竟破繭成蝶，是一條漫長而美妙的路。她相信，如果自己是一個好的舞者或是編導，那自然而然會成為一名好的藝術家。擁有跳舞者身體、編舞者大腦的余爾格，當下在她自己編織的夢里，用盡全力地活出生命的豐盈，成為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