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的心事

○王吳軍（河南）

謝莊鎮(zhèn)的集市上非常熱鬧，說笑聲，吆喝聲，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此起彼伏。香草站在路邊上，心里亂糟糟的。她的腳下，放著一個空無一物的菜筐，早晨帶來的這一菜筐嫩韭菜，沒多大一會兒，已經(jīng)被搶購一空，變成了兜里的一百六十元。

香草四下看著，卻什么也沒有看進(jìn)去，耳邊周圍鬧鬧嚷嚷的聲音，都敵不過小云的話……

“香草啊，以后要學(xué)得精明一點(diǎn)，自己手里要想法攢點(diǎn)錢，這樣有啥事需要用錢的時候才方便。比如說，你今天賣菜，賣一塊錢一斤你回家就說賣的是八毛錢一斤，自己私下里攢一些，日子長了，不就攢得多啦！”這是早上剛到集市上的時候，同村的小云對香草說的體己話。

香草詫異地看了小云一眼，那一雙水波粼粼的眼睛里充滿了疑惑，仿佛在說：“這樣做合適嗎？”

看到香草的神色，小云擺出了一副成熟老練的樣子，說：“香草，以后別那么傻了，人家哪個女人不給自己攢點(diǎn)私房錢！還不是為了減少家庭矛盾。”像是開了閘門一樣，小云的話接著就滔滔不絕起來了。小云說她的丈夫新良和她的爹娘不對勁，起初小云回娘家，新良對她在買東西上總是橫七豎八地阻攔，不讓買這不讓買那，使得她在娘家落了個小氣鬼的名聲，抬不起頭來。后來，她在出來賣菜賣雞蛋時也學(xué)著給自己偷偷攢了點(diǎn)私房錢，再回娘家，小云買的東西就像模像樣了。小云告訴爹娘，這是新良給他們二老買的。爹娘聽了自然很是高興，也就對新良抬舉起來了。人心都是肉長的，日子長了，新良對小云的爹娘也就格外地好了，兩家都被小云給哄得樂呵呵的。

“這就叫用得巧。香草，過日子的學(xué)問大著呢！”臨說完時小云又說了一句，就和香草分手，朝禽蛋市場那邊去了。別看小云的文化程度不高，為人處世的學(xué)問卻是一套接著一套。

是的，小云說得其實(shí)也不無道理。香草怔怔地目送著飄然而去的小云，心里一陣羨慕：看人家的日子過的……不由又想起了自己家的愁腸事，她的兩彎細(xì)眉又悄悄地打上了結(jié)。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香草家的家務(wù)事，也是清官斷不了的。

昨天，住在鄰村的香草母親托人捎信兒來，說香草的姐姐明天要回家來。香草聽了，心里真是又喜又愁。香草的父親原先是縣農(nóng)業(yè)局的干部，不幸早逝。從香草記事的時候起，天天給她梳頭、天天帶她玩的就是姐姐?？梢哉f，香草就是在姐姐的脊背上長大的。后來，姐姐嫁到城里去了，有了孩子小健健。香草去城里讀書，在姐姐家整整住了五年?？墒?，她這個當(dāng)小姨的，卻從來沒有給外甥買過一件像樣的東西，這次健健跟著他媽媽回來，若再空著手去，就實(shí)在說不過去了。

想到這里，香草不由犯了愁。丈夫玉林到現(xiàn)在都記恨姐姐，就因?yàn)榻憬惝?dāng)初不贊成香草跟他的婚事。

香草十九歲的時候，就長成了一個俏姑娘。姐姐要給她在城里介紹個對象，可是，高中畢業(yè)的香草心里，早就裝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鄰村的玉林。姐姐知道這件事后，特地從城里趕了回來，到玉林家去看了看，回來就一直搖頭。姐姐說，玉林的人品倒是不錯，就是家里的經(jīng)濟(jì)條件不好，香草以后要是跟著他，那就是受罪。

香草從小脾氣就倔，她一旦拿定了主意，什么人也別想說服她。姐姐見香草不聽話，非要嫁給玉林，就生氣了，說香草自作自受，以后別找她這個當(dāng)姐姐的。

香草和玉林定親后，姐姐回來過幾次。開始的時候，玉林在姐姐面前格外恭謹(jǐn)，總想贏得姐姐的好感。可是，姐姐總是看不起玉林，對玉林的輕蔑溢于言表，玉林不是木頭人，怎么能感覺不到呢！一個男人，需要的不是別人的饋贈和同情，而是別人的尊重和承認(rèn)。

如今，香草家的日子逐漸好過了，香草又想和姐姐重歸于好?？墒?，玉林對香草想和姐姐盡釋前嫌的心思既不贊同，也不支持，他對香草說：“咱們家雖然現(xiàn)在日子越過越紅火了，但是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沒有錢往城里那闊親戚的口袋里填。你送的那點(diǎn)東西，人家還看不上呢?！?/p>

香草左右為難?？吹饺思倚值芙忝瞄g你來我往，熱乎乎的，她的心里有說不出的羨慕。香草暗暗埋怨姐姐到城里生活后變了，對玉林的那種輕蔑是過分了，但每當(dāng)想起姐姐對自己的骨肉情分，香草又覺得自己舊情未還，還結(jié)新怨，真是太沒有良心了。在人情往來上，香草歷來是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愿意虧了別人。香草也生玉林的氣，他怎么那么小心眼，一個大男人怎么那么記恨人呢！

香草沒有更多的奢望。前幾年家里的經(jīng)濟(jì)條件不好，她買東西拿不出手來，可是，心里卻老是在盤算著，有那么一天，她能親手給健健買一套西裝，就好了。香草甚至能想象出健健穿上她這個當(dāng)小姨的買的西裝時，那種神氣的模樣。

買一套像樣的童裝要五百元，昨天，香草聽說姐姐從城里要回來，她試探著對玉林開了個口，結(jié)果又碰了一鼻子灰。香草真是又惱又愁。她不由得想起小云的話來。是的，小云說的也是個辦法，減少家庭矛盾嘛，只要能減少家庭矛盾，有什么不好呢？

想到這里，香草毅然地從手里的那一沓剛才賣的嫩韭菜的錢中抽出了五十元，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了自己的右邊褲兜里，其余的錢則塞進(jìn)左邊的褲兜里。回去就說，嫩韭菜的價錢落了，只賣了一百一十元。

往這兩個褲兜里裝錢時，香草手有點(diǎn)抖，臉也跟著發(fā)起燒來?！霸撍赖?！”香草在心里罵著自己那顫抖的手和動不動就愛紅的臉。

香草和玉林結(jié)婚快三年了，兩口子從來沒有互相隱瞞過什么，凡是花錢的事，玉林總是和香草商量的。玉林愛香草，他感激香草，特別是香草不惜和姐姐翻臉來和他結(jié)婚，他恨不得用自己的心來償還她的這份情意。香草總也忘不了母親說過的一句話，那還是在香草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母親跟一個表姑姑說的：“女人偷偷攢私房錢，就是跟男人不一條心，夫妻兩人有事情就商量著辦，干嗎要偷偷攢私房錢，偷偷做這種事還是一家人嗎？”想起母親的這句話，香草更覺得心里不踏實(shí)了，像是干了一件虧心事。

可是，話又說回來，不這么做又怎么辦呢？自己手里不掌握點(diǎn)錢，萬事都難辦，姐妹之間不能老這么僵下去啊！減少家庭矛盾，一想起小云說的這句話，香草又覺得自己偷偷藏起五十元錢有理了，腳底下也踏實(shí)多了。這么想著，就朝服裝商場走去。

服裝市場里人頭攢動。正當(dāng)香草擠到童裝的購買區(qū)，準(zhǔn)備仔細(xì)看看的時候，一只胳膊被后面伸過來的一只手拉住了。

拉住香草胳膊的不是別人，正是玉林。

“你咋來了？你不是去買化肥了嗎？”香草望著站在身后的玉林，滿心的沮喪，臉上也有點(diǎn)不自在。

“我買化肥回來了，想到集市上來看看，順便把咱家存的那些藥材賣了?！庇窳忠荒樀南矚?，繼續(xù)興沖沖地說：“香草，我真的沒有想到那些藥材能賣那么好，你猜那些藥材賣了多少錢？”玉林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接著自問自答道：“八萬，咱家的三層小樓麥?zhǔn)蘸笥兄淞?。”高興得他的臉都紅了。

說到這里，玉林環(huán)顧左右，發(fā)現(xiàn)香草站在童裝區(qū)，便說：“你站在這里干啥？快跟我來?！闭f著，他拉著香草就走：“那邊賣女裝的地方有兩件衣服不錯。走，你去看看，你看好了就給你買下來?？禳c(diǎn)，去晚了說不定就叫別人給買走了?！?/p>

唉，說來也是，香草跟玉林結(jié)婚快三年了，從來沒有穿過什么好衣服。玉林一個堂堂的男子漢，他怎么不想給妻子買好衣服，何況，妻子香草是十里八鄉(xiāng)拔尖的大美女。

玉林急匆匆地拉著香草到了女裝區(qū)，沒想到，剛才看好的兩件衣服都沒有了。玉林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拉住剛才那個女售貨員：“大妹子，我不是給你說了那兩套服裝先別賣嗎？”

年輕的女售貨員回過頭來，微笑著對玉林說：“實(shí)在抱歉，那是從上海來的最新款的女裝，大家都搶著買。剛才讓你買下來，可你非要去請示，你一走，這衣服就被別人買掉了?！?/p>

年輕女售貨員的話引得身邊的人都朝玉林看，那眼神分明在說他是個怕老婆的男人，遇到事情都得向老婆請示，又似乎都在笑話香草把自己的男人管得太緊。

香草的臉紅了，轉(zhuǎn)身就走。玉林急忙追上來：“沒有就算了，以后我給你買更好看的，如今咱有了錢，還怕買不到好的？”

香草的心里卻越發(fā)生氣了。玉林的突然出現(xiàn)害得她沒辦成事，還遭了別人的笑話。

“那你當(dāng)時為啥不買下來？”香草突然沖著玉林喊了一聲，話一喊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喊這句話的聲音是那么難聽！

玉林今天因?yàn)樗幉馁u了八萬塊，特別高興，他一點(diǎn)也不介意香草的滿臉慍色，反而湊到香草的身邊，嘴幾乎快挨到香草的耳朵：“你不是說家里的事情要互相商量嗎？”

香草急忙朝周圍掃視了一下，見沒有人注意他倆，便嗔怪地一瞪玉林，小聲說：“看你！”

玉林喜滋滋地笑著，把肩上的背包朝身后抖了抖，大搖大擺地朝前走去。

香草的臉上突然飛起了兩朵紅云，腳底下不由自主地隨著丈夫的腳步朝前走。玉林還在興高采烈地說著什么，可是，香草一句話也沒有聽進(jìn)去?！霸趺崔k？怎么辦？怎么辦呢？”香草的心里亂極了。

玉林扭過頭來，問香草：“今天的嫩韭菜賣得咋樣？”

“哦……哦，今天的韭菜賣了一百六……一百六十元?！辈恢趺吹模捯怀鰜砭统闪恕耙话倭?。多少次了，都是這樣，香草總是不習(xí)慣說謊話。她說完，索性把兩只手都伸進(jìn)了褲兜里，一下掏出了那一百一十元和那五十元錢，往起一合，一股腦兒全塞到了玉林的手里。

“給你，這是賣韭菜的錢?！毕悴葸@么說著，心里反倒平靜了下來，有一種終于沒有做虧心事的輕松。

那么，要給健健買的西裝呢？香草一邊走著，一邊在心里盤算著該怎么辦。香草知道，玉林這個人，心里高興的時候什么事都好說。香草想，今天晚上要再好好和玉林說說跟姐姐的事，哪怕她的新衣服不買都行。香草的心里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把握，她想玉林是會同意的，她相信自己的力量。

這么想著，香草有點(diǎn)羞澀地笑了，笑得像一株嫵媚動人的含羞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