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廣西·黃紹祝
提及陳子昂,會自然而然吟出他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边@是陳子昂在極度悲憤的情態(tài)下寫就的詩。
公元696 年(唐武周時期),契丹族李盡忠、孫萬榮叛亂,陳子昂隨建安王武攸宜出征,參謀軍事。武攸宜輕率出兵,致使前軍陷沒。陳子昂誠懇諫言,并自薦分麾下萬人為前驅(qū),但武氏認為陳子昂一介書生,不采納他的建議。數(shù)日后,陳子昂再諫,激怒了武氏,將其貶為軍曹。此時的陳子昂,滿懷悲憤,登薊北樓,感嘆昔日樂毅與燕昭王之事,泫然流涕,遂作成此詩。這首詩,把個人懷才不遇的感慨展放于宏闊的歷史背景中,風格深沉悲壯,一掃齊梁以來綺靡病態(tài)的詩風,悲愴中激蕩著豪情,質(zhì)樸中蘊含著深思,成為千古絕唱。
史書載,陳子昂少年時輕財好施,慷慨任俠,年十七八,尚不知書。后因擊劍傷人,始棄武從文,慨然立志,謝絕舊友,深鉆經(jīng)史,不幾年,便學(xué)涉百家,尤善屬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風骨,不讓乃父。
陳子昂再次落第后,尋思如何擴大自己詩文的影響力,讓眾人知曉。有一天,恰遇一位賣琴人,索價百萬,豪貴圍觀,莫敢問津。陳子昂擠進人群,傾其所有將琴買了下來,并于次日在長安宣陽里宴會豪貴,捧琴長嘆:“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樂,豈宜留心?”話畢,碎琴于地,遍發(fā)自己的詩文給與會眾人。其時,京兆司功王適讀后,驚嘆一聲:“此人必為海內(nèi)文宗矣!”正因如此,陳子昂的詩文“一時帝京斐然矚目”。
24 歲,陳子昂舉進士,以上書論政得到武則天重視,授麟臺字,后升右拾遺。在26歲、36歲時兩度從軍邊塞,對邊防事務(wù)頗有見地。但因生性耿直,對時政直言以諫,一度遭到當權(quán)者的排斥和打擊,壯志難酬的陳子昂38歲辭職還鄉(xiāng),父逝居喪期間,權(quán)臣武三思指使射洪縣令段簡羅織罪名,加以迫害,最終冤死獄中,年僅42歲。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陳子昂不滿六朝以來浮華綺麗的詩風,力求改革。在《修竹篇序》里,他提出了詩歌革新的正面主張:“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詠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蓖醪磳埶非昂蟮膶m廷詩風,指責他們是“骨氣都盡,剛健不聞”。陳子昂繼承了如是主張,一針見血地指出初唐宮廷詩人們所奉為偶像的齊梁詩風是“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指出“風雅興寄”和“漢魏風骨”堪為創(chuàng)作的先驅(qū)榜樣。正因如此,陳子昂的詩,風骨崢嶸,寓意深遠,蒼勁有力,風靡天下。最有代表性的有組詩《感遇》38首,《薊丘覽古》7首和《登幽州臺歌》等,與司馬承禎、盧藏用、宋之問、王適、畢構(gòu)、李白、孟浩然、王維、賀知章等被譽為仙宗十友。
陳子昂的詩歌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革新主張,突破了泛擬古題的邊塞詩傳統(tǒng)風氣,對武后內(nèi)政方面的弊端也有所諷刺。在“圣人不利己”一詩里,他指責了武后雕制佛像、建造佛寺,浪費人力物力的佞佛行為。在“貴人難得意”一詩里,他更勇敢地諷刺了武后對待臣下時而信任、時而殺戮的作派。從這些現(xiàn)實性很強的詩篇看得出,他的政治抱負和詩歌革新主張有著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他感懷身世的詩,也寫得情態(tài)動人:
蘭若生春夏,
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
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
裊裊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
芳意竟何成?
這里,美好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深沉的苦悶,借楚辭草木零落、美人遲暮的意境,宛轉(zhuǎn)蘊藉地表現(xiàn)出來。但是,他這種苦悶,在不同的時間境遇之下,又轉(zhuǎn)為憤激慷慨之音。如:
本為貴公子,
平生實愛才。
感到思報國,
拔劍起蒿萊。
西馳丁零塞,
北上單于臺。
登山見千里,
懷古心悠哉!
誰言未忘禍,
磨滅成塵埃。
梁肅在《補闕李君前集序》有言:“唐有天下幾二百載,而文章三變。初則廣漢陳子昂以風雅革浮侈。”韓愈在《薦士》中也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眲⒖饲f《后村詩話》提到:“陳拾遺首倡高雅沖淡之音,一掃六代之纖弱,趨于黃初、建安矣?!边@無疑是對陳子昂改革詩風的極大肯定??梢哉f,陳子昂發(fā)展了“初唐四杰”所追求的充實、剛健的詩風,徹底肅清了齊梁詩歌中綺靡纖弱的習氣,對盛唐詩人張九齡、李白、杜甫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只是,拙于處世、致力改革的陳子昂,所擁有的無法排解的憂愁郁悶,一如《登幽州臺歌》般愴然孤苦。正是這份孑然獨立、通天徹地的孤獨,成就了唐朝兩百多年來那一聲撼天動地、振聾發(fā)聵的洪鐘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