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夢雷 孫誠
2021 年11 月漢堡國家歌劇院上演了導演德米特里· 切爾尼亞科夫(Dmitri Tcherniakov)制作的新版《埃萊克特拉》(Elektra ),并在法國流媒體平臺“medici.tv”提供后續(xù)點播。此次舞臺布景呈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的家庭,開場時王后敷著面膜和一群女伴喝茶,沖淡了原有古希臘悲劇的陰郁和恐怖氣氛,華麗的室內(nèi)陳設給觀眾帶來耳目一新的感覺,也可構成謀財害命的犯罪動機。這一版本不再著力于表現(xiàn)古代王族的悲劇,而與當下的社會犯罪案件聯(lián)系起來。長野?。↘ent Nagano)擔任指揮,管弦樂隊的演出扣人心弦,兼顧戲劇張力和激情,為觀眾獻上了一場視聽盛宴。
《埃萊克特拉》取材于古希臘, 故事背景和特洛伊戰(zhàn)爭有關, 希臘軍隊的統(tǒng)帥阿伽門農(nóng)(Agamemnon)為順利抵達特洛伊戰(zhàn)場,將長女埃萊克特拉獻祭給狩獵女神狄安娜。王后克呂泰墨斯特拉(Klyt?mnestra)由此懷恨在心,串通情夫艾吉斯(Aegisth)在阿伽門農(nóng)返回之際,用斧頭將其砍死。埃萊克特拉將兄弟俄瑞斯特(Orest)送到外地撫養(yǎng),自己卻留在宮中屈辱度日。長大成人的俄瑞斯特返回后,姐弟合謀殺死了仇人。在一些其他版本中,由于弒母行為的實施者是俄瑞斯特,他后來一直受到復仇女神糾纏并近乎發(fā)瘋?;舴蚵顾枺℉ofmannsthal)基于索??死账沟膽騽∵M行創(chuàng)作,靈感源于歌德悲劇《在陶里斯的伊菲吉妮婭》(Iphigenie auf Tauris )。他尋求與歌德悲劇主題相反的作品,以別于19 世紀溫克爾曼提出的古典主義美學理念——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他在創(chuàng)作時接受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著力表現(xiàn)埃萊克特拉的戀父情結(jié)和神經(jīng)質(zhì),其宗旨是探究生命的深淵和地獄般的精神領域。戲劇作品上演后,理查·施特勞斯(Richard Strauss)很想為其譜曲,與霍夫曼斯塔爾合作完成了這部作品。1909 年歌劇初次上演之際,以極度夸張的音響、歇斯底里的歌唱和病態(tài)扭曲的情感成為施特勞斯繼《莎樂美》之后的又一部爭議之作。
戀父情結(jié)與身份危機
此次漢堡版本著力呈現(xiàn)了一個雌雄莫辨的埃萊克特拉,并試圖在埃萊克特拉—阿伽門農(nóng)—俄瑞斯特三者之間建立聯(lián)系。埃萊克特拉以短發(fā)登場,身披大衣,顯然是為了模仿父親阿伽門農(nóng)。其他版本中埃萊克特拉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但仍凸顯其女性身份,暗示母親和情人虐待她的行為也構成其復仇動機之一。有些版本也會安排頭上殘留血痕的阿伽門農(nóng)上場,作為其戀父情結(jié)的象征。埃萊克特拉為復仇欲望所吞噬,不肯逆來順受,堅持銘記過去與痛苦,歌唱復仇與死亡之歌。
但這個版本中,埃萊克特拉作為復仇者的地位構建,始終需要借助男性身份。開場時她臥倒在地的姿勢沿用了霍夫曼斯塔爾最初的設計——模仿父親被殺害的姿勢。阿伽門農(nóng)雖已死去,卻仿佛幽靈一般無處不在,活在埃萊克特拉的記憶和模仿中。埃萊克特拉第一次布置父親的假人偶時,整個儀式散發(fā)著詭異氣氛。她用象征愛情和希望的紅玫瑰裝點假人的帽子,小心翼翼地為人偶套上大衣,并投以一種愛憐的眼神,折射出對父親的病態(tài)眷戀。她在桌上擺放可愛的毛絨玩具,卻用鮮血般的紅顏料涂抹自己的額頭,仿佛通過儀式確定自己的復仇者身份——如果俄瑞斯特無法歸來,她將取而代之,她的身份從受害者(父親)逐漸靠向復仇者(兄弟)。在兄弟未回歸之前,她舉手投足都像男性。在假意為母親解夢時,她雙手插入長褲口袋,毫無淑女風范。兄弟的死訊傳來,埃萊克特拉為逼迫妹妹參與復仇計劃,雙手撐在妹妹身體兩側(cè),用俯臥的姿勢營造一種男性的壓迫之感。但即使換上男裝,反復模仿男性舉止,埃萊克特拉仍然無法履行最終的復仇使命。一旦真正的復仇者俄瑞斯特登場,埃萊克特拉將立刻失去主導地位,處于弱勢。
理查· 施特勞斯曾是狂熱的瓦格納主義者,他采用了極其龐大的管弦樂隊編制,并要求以微妙的音色來表達心理變化。他將這部劇稱為“心理復調(diào)”(psychological polyphony)。女主角必須擁有足以穿透管弦樂伴奏的巨大音量,又要在抒情片段展現(xiàn)優(yōu)美的旋律,難度系數(shù)極高。這一角色最為觀眾熟悉的演繹者是比爾吉特· 尼爾森(Birgit Nilsson),她在演出中有著絕佳的聲樂表現(xiàn),其高音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而且她在62 歲高齡時仍然可以出色地表現(xiàn)這個角色。
此次飾演埃萊克特拉的是立陶宛女高音奧什里納· 斯圖迪特(Au?riné Stundyté)。她曾經(jīng)在2020年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上首次出演埃萊克特拉,并受到媒體和觀眾的高度贊揚。這次她再度登場,表現(xiàn)了一個精力充沛、舉止怪異的埃萊克特拉。她的聲音堅毅而清晰,有些高音與之前薩爾茨堡的演繹相比略遜一籌,好在后面發(fā)揮漸入佳境。埃萊克特拉游離于過去和現(xiàn)實之間,通過回憶再現(xiàn)謀殺場景,以悼亡儀式豎立起一座痛苦的豐碑。開場時規(guī)模龐大的管弦樂團奏出埃萊克特拉呼喚阿伽門農(nóng)亡魂的動機,表現(xiàn)一種撕心裂肺的情緒。埃萊克特拉倒地呻吟,她的痛苦呼喚回響于房間,逼迫周圍的人聆聽并分享她對亡父的哀悼。在其后與母親和妹妹的對峙場景中,她表現(xiàn)出了豐富的情緒變化。在與王后對話時,埃萊克特拉先假意示好,一步步化身為母親的狩獵者,用近乎詭譎的聲音訴說死亡預言,仿佛一條毒蛇緩緩吐出了腥紅的信子,啃噬母親的精神和心靈。她提出的獻祭方案從模糊到明確,最終是讓王后成為祭品,將母親進一步推入恐怖的深淵。在母親承受不住壓力倒地掙扎時,她乘勝追擊,進一步描繪其死亡圖景。最后吼出的強音飽滿洪亮,仿佛復仇女神加冕,與狂亂的配樂相得益彰。為勸服妹妹成為殺人同謀,她偽裝姐妹情深,但眼神中的詭異溫情無法掩飾兇惡的愿望。在妹妹落荒而逃之際,她氣急敗壞,真實情緒通過最后的“我詛咒你”中爆發(fā)出來。
奧什里納的柔美唱段發(fā)揮穩(wěn)定。在“重逢”場景中,她用溫柔的聲音向“兄弟”敞開她的記憶和精神創(chuàng)傷,沉重的內(nèi)心和緊繃的神經(jīng)第一次得到了釋放。這大概也是埃萊克特拉全劇中為數(shù)不多的舉止正常的時刻,她將面對母親和妹妹都沒有的柔情光輝,留給了“兄弟”——真正的復仇者。但“兄弟”反應極為疏離,面色冷靜,似乎無動于衷。他站立時仿佛大理石雕像一般,坐在沙發(fā)上時更是和埃萊克特拉沒有多少目光接觸,仿佛隔絕了埃萊克特拉的柔聲呼喚。埃萊克特拉的聲樂魔力在“兄弟”這里失效了。在“重逢”這一幕,自始至終只有埃萊克特拉一人在自我感動,她聲音中蘊含的一片柔情無法刺破“兄弟”心靈的黑暗,已經(jīng)預示了不祥的結(jié)局。
相比其他版本的癲狂演繹,漢堡版本的“死亡之舞”增添了詭異的色彩。以往版本中這一結(jié)尾是極為震撼的高潮片段。奧什里納先前在薩爾茨堡的演出中,伴隨舞臺背景投影中蔓延的鮮血和無數(shù)蒼蠅的黑色陰影,唱得聲嘶力竭,舉止癲狂。此次她呈現(xiàn)出的,既非大仇得報后的狂熱,也非犯下弒母罪行后的精神折磨。復仇完成之際,救星變成了死亡使者。埃萊克特拉茫然失措,顯得非常被動。她想要擁抱兄弟,卻被對方用力甩開。她似乎看出了“兄弟”的不對勁,但仍選擇完成“死亡之舞”。她雙手合十攏在嘴前,手足顫動,似乎無法控制自己,草率地轉(zhuǎn)了幾個圈后倒地而亡。這一安排表明埃萊克特拉自以為是命運的主導者,卻不過是命運女神操縱的提線木偶。她始終沒有自我,只能依靠模仿父親和兄弟獲得生命的意義,最后還是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生與死的交鋒
埃萊克特拉一直在回憶父親被殺的場景,與她的母親和妹妹選擇將這件事拋在腦后的態(tài)度形成鮮明對比。立陶宛女高音維奧萊塔·烏爾曼娜(VioletaUrmana)出演王后克呂泰墨斯特拉。相比其他版本中魔鬼般的蕩婦,維奧萊塔展現(xiàn)的是一個上流社會的白發(fā)稀疏、形容憔悴的老婦形象,需要依靠華麗的服裝和珠寶來掩蓋脆弱的神經(jīng)。她步履蹣跚,雙眼泛紅,甚至可以激發(fā)觀眾的幾分同情。在母女針鋒相對的一幕,兩人分坐在餐桌兩端,表現(xiàn)對立的情緒。王后為罪惡感所纏繞,描述了折磨她的夢魘。龐大的管弦樂隊也配合其歌聲展現(xiàn)了噩夢般的情境。有些版本中王后采用嘶吼的音調(diào)與埃萊克特拉對抗,表現(xiàn)一種黑暗邪惡的氣質(zhì)。但維奧萊塔用略帶喑啞的女中音表現(xiàn)出了豐富的情感層次,從脆弱和頹唐到憤怒和驚恐,極為生動。她的動作也體現(xiàn)了絕佳的戲劇張力,時而褪下手上的戒指企圖收買埃萊克特拉,時而激動站立,珠寶四散落地,表明她想要努力維護尊嚴卻力不從心。王后盡管流露出求生的渴望,卻無法擺脫死亡詛咒。某種意義上,死亡對她而言其實也是一種解脫。漢堡版本并沒有妖魔化這一角色,而是將她作為無法掙脫命運洪流的一員加以呈現(xiàn)。顫顫巍巍的王后作為王族的代表,即將走向末路。配樂中瀕臨崩潰的調(diào)性,也預示著整個家族如同大廈將傾的命運。
埃萊克特拉必須依靠痛苦和仇恨才能活下去,這種歇斯底里的情緒也扭曲了其結(jié)婚生子的傳統(tǒng)女性觀。妹妹克里索特米斯(Chrysothemis)則代表生命的豐盈與溫暖,與埃萊克特拉的死亡動機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珍妮弗· 霍洛維(JenniferHolloway)以莫扎特和亨德爾的女中音角色開始職業(yè)生涯,近年來逐漸向抒情戲劇女高音的方向發(fā)展。她用明亮的抒情女高音抓住了觀眾的注意力,并采用了一種溫暖柔美的詮釋,將夢想和渴望傾注到歌聲中,保持了嗓音的光澤,并傳達出了一定的抒情性。她呈現(xiàn)了一個惹人憐愛的克里索特米斯,出場時一身樸素的毛衣和連衣裙,與其氣質(zhì)相匹配。她善良溫和,愿意向姐姐通風報信,也愿意攙扶為噩夢而癲狂的母親。埃萊克特拉懷念亡父的執(zhí)著和歇斯底里引人反感??死锼魈孛姿篃o法與她共情,第一次上場就打斷了埃萊克特拉的悼亡儀式。有些版本中,妹妹犧牲了嗓音的圓潤,用帶些嘶吼的聲音表示對抗,并與埃萊克特拉勢均力敵。珍妮弗完全依靠柔美的歌喉表達了對平凡幸福的渴望,悅耳動聽,和埃萊克特拉的復仇心愿截然相反。她想要活在當下,結(jié)婚生子,甚至甘愿與平民結(jié)合。整個住宅對她而言就是一座不安和恐懼的迷宮,她想要突破仇恨的禁錮和束縛,懇求埃萊克特拉放棄仇恨,放過自己也放過他人。
但克里索特米斯吟唱的生命之歌無法消弭埃萊克特拉的死亡主題。生與死的第一次交鋒,埃萊克特拉豎立起了仇恨的堡壘,以抵御平凡幸福的誘惑。第二次交鋒,埃萊克特拉偽裝出了脈脈溫情,克里索特米斯渾身不適。她看破了姐姐溫柔慈愛面具背后的病態(tài)瘋狂,落荒而逃。最后兩個仇人都被殺死,生與死的主題交匯在一起。姐妹兩人似乎都達成所愿。妹妹明亮的歌喉再次歌唱新生,仿佛黯淡生命里出現(xiàn)了明亮的瞬間,體現(xiàn)了勇氣和希望。其歌聲的柔美旋律感也與埃萊克特拉手腳痙攣時發(fā)出的歌聲形成了鮮明對比。妹妹性格懦弱綿軟,但由于音樂提升了形象。面對埃萊克特拉的復仇迷戀,她仍然敢唱出內(nèi)心的愿望,讓觀眾感受到一種蓬勃的生機,成為與劇中死亡意識抗衡的生存動機。
荒誕的結(jié)局
此次漢堡歌劇院的版本,最大的改動之處在于賦予“兄弟”俄瑞斯特連環(huán)殺手的身份,使其成為死神的化身。舞臺的投影中顯示了警方資料,復仇之舉其實是連環(huán)殺手的又一起命案:“該罪犯涉嫌殺害18 名婦女。他非常暴力,善于溝通,而且善于操縱。仔細研究受害者,并通過冒充所謂的親屬輕松贏得他們的信任?!边@一事實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埃萊克特拉執(zhí)著的復仇儀式的意義。母親和她的情夫終于償命,但并非由阿伽門農(nóng)家族成員動手,而是通過一個外人之手?!暗艿堋弊ё∷氖直?,將她強行按在座位上。或許她從這些反常行為中已經(jīng)覺察到不對勁,但她無視妹妹半跪在地的緊張態(tài)度,仍然跳起了死亡之舞,阿伽門農(nóng)的主導動機再次出現(xiàn),配樂也變得暴力而瘋狂,死亡的氣息鋪陳開來,全劇壓抑的情緒和緊張感在最后管弦樂的喧囂中爆發(fā)。埃萊克特拉甘心赴死,克里索特米斯在假冒的俄瑞斯特面前弱小無助,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她的最后一句驚呼“俄瑞斯特!”,原劇是由于埃萊克特拉之死呼喚兄弟,這里改成了面對刺向她的匕首的最后掙扎。妹妹對生命的向往終究不抵死亡的陰影。隨著家族的最后一員歸于死神,阿伽門農(nóng)王族就此覆滅。
從另一個角度看,貫穿全劇的阿伽門農(nóng)的動機猶如幽靈一般,不僅驅(qū)使女兒埃萊克特拉執(zhí)著復仇,用言語攻擊母親和妹妹,還讓她引狼入室,終結(jié)了整個家族。這種無形的音樂力量似乎成為一種對家族成員的詛咒,形成了一股獨特的魅力。自稱“俄瑞斯特”的男子仍然留下諸多懸而未決的謎團,如兇手如何得知這個家庭的過往歷史以及成員情況。最后男子手中翻看的正是歌劇《埃萊克特拉》的相關資料,給觀眾一種“戲中戲”之感。